遇见白先勇，遇见《树犹如此》，遇见书中那些人

本文作者：CSL

再读白先勇老先生的《树犹如此》，就像与老朋友再会，然后在他的文中遇见了很多人。

遇到了向秀。向秀过嵇康故居，见红日西沉，寒冰凄然，故人不见，旧曲重闻，作《思旧赋》，以记故人。

也遇到了杜甫。苍头杜甫，落魄路上，遇到故友李龟年，回望半生，大唐繁盛成梦，旧时王谢堂前燕，早已飞入寻常百姓家。他俩紧扼两手，眼前江南美景，落英缤纷。杜老赋诗慨叹：落花时节又逢君。

想来，我们只是时光旅途中，持有单程票的旅客。大概怀旧是人类设计出来，可以安全往返的旅游线路。因此，一直以来回忆类的作品很多，这大概与单向前行的时光有关。

人生既然不能重新开始，为什么不在回忆中NG，重新来过？

白先勇老先生也写过很多回忆类的作品。《树犹如此》就是其中一本。

老先生后来回忆，他看到犀牛，眼睛会一直盯着犀牛角。他心里想着犀牛角磨成粉，就能做成一味中药。白先勇少年时的好友——王国祥念中学时，得了一种罕见的血液病，老中医开的药方子里就有犀牛角。往前一两年前，白先勇赶去上课，在楼梯间，两人碰到了。后来，他们都赴美求学，然后定居美国。

隔三十年后，王国祥旧病复发，白先勇回国，遍寻名医，他尽最大的努力让好友恢复健康。可惜流年，忧愁风雨，王国祥后来病重离开。时隔多日，他从陪伴王国祥的床前，再次返家，当他看着自家后院柏树时，他应会感慨：人生一场大梦，世事几度秋凉。

刚搬来这里时，他和王国祥一起收拾，并听从国祥的建议，在后院一角，种上了三棵意大利柏树。

那是他们人生中一段美好的时光。白先勇短篇小说集《台北人》，那个时候已经发表了。

小说里，字字句句泛滥着岁月的忧伤，每个小人物离合悲欢反映的是民族弱乱、家国苦难和时代变迁。其中，《金大班的最后一夜》、《一把青》等，后来改编成影视作品。

那个时候的他们，正是鲜衣怒马的年轻人，憧憬中的人生前景，无比鲜亮。以至于他们对命运无常，浑然不觉。

后院三棵柏树，居中的那一棵凋敝了。浮生若梦，时光如同一个不停劝的愣头青，一直倔强向前。似水流年，转眼就是老病相催。

王国祥故去，此地只留下他们过往的回忆，他们曾一起在这里植树、种花、饮酒、谈天……

经过新旧时光的人，前后对比，极易让人怅惘、眩晕。当往日不再，就会产生抽离感，他追忆往昔，灵魂肃敛，文字哀而不伤。小时念的诗文，在他心头死灰复燃：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凄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此外，他从记忆里摘出若干小人小事。桂林老宅早就残垣断壁，上海霞飞路和台北明星咖啡馆也旧貌新颜，这些熟悉的地方发生巨变，是个人生命里的沧海桑田。他如同拾荒者，捡起他岁月舞台上的往事。逐一看去，到处都有时代变迁的痕迹: 战争、成长、离散、现代化。另外，还有很多故事与红楼梦、昆曲、牡丹亭有关，那是他的文化上的乡愁。

或许，个人隐秘创伤需要安魂；或许，断裂的传统试图寻找延续。

思旧赋魏晋 向秀

余与嵇康、吕安居止接近，其人并有不羁之才。然嵇志远而疏，吕心旷而放，其后各以事见法。嵇博综技艺，于丝竹特妙。临当就命，顾视日影，索琴而弹之。余逝将西迈，经其旧庐。于时日薄虞渊，寒冰凄然。邻人有吹笛者，发音寥亮。追思曩昔游宴之好，感音而叹，故作赋云：

将命适于远京兮，遂旋反而北徂。

济黄河以泛舟兮，经山阳之旧居。

瞻旷野之萧条兮，息余驾乎城隅。

践二子之遗迹兮，历穷巷之空庐。

叹黍离之愍周兮，悲麦秀于殷墟。

惟古昔以怀今兮，心徘徊以踌躇。

栋宇存而弗毁兮，形神逝其焉如。

昔李斯之受罪兮，叹黄犬而长吟。

悼嵇生之永辞兮，顾日影而弹琴。

托运遇于领会兮，寄余命于寸阴。

听鸣笛之慷慨兮，妙声绝而复寻。

停驾言其将迈兮，遂援翰而写心。

乌衣巷唐 刘禹锡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江南逢李龟年唐 杜甫

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西江月宋 苏东坡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

酒贱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琖凄然北望。

长亭怨慢·渐吹尽宋 姜夔

余颇喜自制曲。初率意为长短句。然后协以律，故前后阕多不同，桓大司马云：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此语余深爱之。

（正文）

渐吹尽、枝头香絮。是处人家，绿深门户。远浦萦回，暮帆零乱向何许。阅人多矣，长亭树。树若有情时，青青如此！

日暮，望高城不见，只见乱山无数。韦郎去也，怎忘得、玉环分付。早早归来，无人为主。算空有并刀，难翦离愁千缕。

枯树赋南北朝 庾信

殷仲文风流儒雅，海内知名。世异时移，出为东阳太守。常忽忽不乐，顾庭槐而叹曰：“此树婆娑，生意尽矣!” 至如白鹿贞松，青牛文梓。根柢盘魄，山崖表里。桂何事而销亡，桐何为而半死?

昔之三河徙植，九畹移根。开花建始之殿，落实睢阳之园。声含嶰谷，曲抱《云门》。将雏集凤，比翼巢鸳。临风亭而唳鹤，对月峡而吟猿。

乃有拳曲拥肿，盘坳反覆。熊彪顾盼，鱼龙起伏。节竖山连，文横水蹙。匠石惊视，公输眩目。雕镌始就，剞劂仍加。平鳞铲甲，落角摧牙。重重碎锦，片片真花。纷披草树，散乱烟霞。

若夫松子、古度、平仲、君迁，森梢百顷，槎枿千年。秦则大夫受职，汉则将军坐焉。莫不苔埋菌压，鸟剥虫穿。或低垂于霜露，或撼顿于风烟。

若乃山河阻绝，飘零离别。拔本垂泪，伤根沥血。火入空心，膏流断节。横洞口而敧卧，顿山腰而半折，文斜者百围冰碎，理正者千寻瓦裂。

况复风云不感，羁旅无归。未能采葛，还成食薇。沉沦穷巷，芜没荆扉，既伤摇落，弥嗟变衰。《淮南子》云：“木叶落，长年悲。”斯之谓矣。

乃歌曰：“建章三月火，黄河万里槎。若非金谷满园树，即是河阳一县花。”桓大司马闻而叹曰：“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