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拐33年后,女儿用37个小时带妈妈回家

发布时间:2025-06-27 21:07  浏览量:1

认亲的车终于开到贵州大山深处的家,下车时,安蓝走在母亲杨琴前面。很快,几十号人围了上来,其中有十几个寻亲志愿者,剩下的都是与杨琴久别重逢的亲人。

所有人都看向杨琴,杨琴也看向所有人,眼睛瞪得很大。哥哥和姐姐搂着她落泪,她的眼神仿佛带着点惊恐——一切都是熟悉的,又都是陌生的。

又过了一会儿,杨琴忽然毫无征兆地痛哭。“因为委屈吧。”安蓝猜想。被拐33年的压抑和酸楚都随着满脸的泪水迸发出来。

杨琴(左)与亲人相见

安蓝也红了眼眶。她身上压着的大石头,终于可以挪开。

“你妈妈说,她好想我们”

认亲当日,很多亲人凑上前跟杨琴说话,先是用当地方言,见她茫然,又换成蹩脚的普通话,杨琴则急急地叫来女儿。漫长的分离让她忘记了乡音,也听不懂普通话,只能让女儿翻译成广东白话。

她说的话,老家的人也听不清。两种口音杂糅在一起,声音也很轻。杨琴的耳背很严重,按照常理,说话声音会比常人大,但在安蓝的记忆里,母亲从来不敢高声说话。

翻译多少损耗了交流的流畅度,杨琴有很多话想说,于是,她开始唱歌,曲调悲伤。那是布依族特有的山歌,亲人们也跟着唱起来,声音交织在一起。杨琴的嫂子向安蓝解释歌词的意思:“你妈妈说,她好想我们。”

杨琴(左三)和亲人们

这份思念,始于33年前。

1991年,杨琴17岁,与邻居家的媳妇要好。那个女人假意带她和另外3个女孩去赶场(当地方言,意为赶集)。那时的贵州山村没有路,人贩子带着她们蹚过河、翻过山,走了三天三夜才到贵阳火车站。其间另外3个女孩发现端倪,逃回了家。但杨琴因为不识字、不认识路,被一路带到广东湛江吴川。

杨琴家附近的溪流

那时的杨琴说一口奇怪的方言,因为没人听得懂她在说什么,人贩子将她接连卖了很多户人家都没能成功,骗光她的钱财后,便扔下了她一走了之。后来,安蓝的四奶奶可怜她一个人在路边流浪,便将她带回了家。长辈们说,当时的杨琴全身上下都脏兮兮的。

后来,她与这家的儿子成婚。2年后,大女儿安蓝出生。

在安蓝的印象里,母亲总是不安的。她在人多的地方会紧张,很少出门,即使是去买菜也会马上回家。

从五六年前开始,安蓝和两个妹妹陆续有了赚钱的能力,每月会给杨琴一些生活费。渐渐地,杨琴出门买菜的时间变长了一点,“她去买彩票了”。

彩票上的数字是杨琴为数不多会写的“字”。或许是认为“买得越多,中奖机会越大”,杨琴一出手就是几百块,没钱了就赊账。安蓝劝不住,只能替她还清欠款。

“我能理解她。”安蓝说。那是一种对生活根深蒂固的恐惧,觉得只有同等级别的好运气才能抵消过去的坏运气,才能翻盘。

“等我长大了,就帮你找家人”

从安蓝记事起,便听母亲说老家在云南,以致于很多年后,当寻亲志愿者告知她母亲疑似是贵州人时,她很惊讶。

她分析错误产生的源头或许是村子里那几个云南媳妇——她们看上去也是被拐来的。杨琴很少与人来往,只是偶尔与这些云南女人走动,以为她们是自己的老乡,而云南是自己的故乡。

她和她们都是被强行带入这里的外来者,失去了亲人,又无法真正融入当地的生活。村里人都知道她们是被拐卖的,蔑称她们为“外省婆”。安蓝和妹妹们就是“外省婆”的孩子。每当被这样喊时,安蓝就闭紧嘴巴,一路跑回家,“我不想让我妈为难”。

然而,这勉强维持的安稳也没能持续太久。安蓝8岁那年,父亲与人打架,意外早亡。3年后,母亲带着她和妹妹们与一个年长21岁的男人再婚。

杨琴和第二任丈夫

成婚时继父已经快50岁了,之前一直没结婚是因为家里穷。在满是楼房的广东农村,他们家只有一间平房。

继父在工地做小工,算不上勤快,怕苦、怕晒,有一点不舒服就会停工。杨琴则是一个很能熬的人。改嫁后,她又生了3个孩子,最小的比安蓝小16岁。

一家八口的生计,几乎全靠杨琴一个人撑着。她收废品,一天挣30块。一开始是去帮别人做,做了半年自己摸索着干。喝着菜汤坐月子,背着孩子种田,晕倒在路边,醒来又接着干活——这是杨琴在这个家的生活。

安蓝回忆,大概就是从那时起,母亲的耳朵越来越背,继父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脾气也跟着音量窜起来。安蓝会横进两人之间,替母亲出头。很多时候,她是整个家的“长姐”。

杨琴表达愤怒的方式是沉默,但安蓝知道她心里的悲伤。她不止一次看到母亲在夜里流泪,天亮后眼泪被收回,外人能听到的只有咿咿呀呀的山歌,不再清亮的嗓子把每个音符都磨出毛边。

每到这时,安蓝都会郑重地对她说:“等我长大了,有能力了,就帮你找家人。”

杨琴(左)和安蓝

在安蓝尚未长大的年岁里,继父也曾帮母亲写信给云南。母亲记得家在一个叫“肖家仔”的地方,但不知道更完整的地址。“可能她也知道,但不会用广东白话表达。”安蓝猜测。

一封没有电话、地址模糊、收件人不明确的信,被寄出又被退回,如此往复三四次后,寻亲陷入僵局,慢慢被搁置了。

安蓝读完小学就没再上学了。“读书是免费的,老师也到家里劝。”她记得当时的心思,“我就是想让我妈轻松一些。她一个人去收废品,又臭又累。废品越来越不值钱,赚不到什么钱,只会把她的身体压垮。”

退学后,她去镇上饭店大排档打工,一个月几百块钱,总是被年纪更大的员工欺负。无助的时候,她总会想到,妈妈就是在这个年纪被拐卖,比她更加无所依傍。

灶台前、田埂上,那咿咿呀呀的山歌调子拖得越来越长。杨琴的孩子们一天天长大,身上的担子却未见轻松。安蓝的二妹刚生了孩子,被尿布奶粉拴住手脚;三妹工作才起步,挣的钱刚够养活自己;另外三个弟妹年纪更小,都还在读书,学费生活费样样要钱。寻亲的路,又远又难,除了已经能自力更生的安蓝,家里再没人能腾出手、迈开步。

她成为母亲唯一的希望。母亲问:“蓝,你有没有办法帮我找家人?”

安蓝一时语塞。“我一直都想。”她说。她文化程度不高,也没见过大世面,很多年来只是有心无力,不知从何开始寻找。

“银莲,这是你的小名”

2024年9月26日,事情悄然有了转机。那天,安蓝像往常一样刷着抖音,无意间看到公益组织@宝贝回家 的寻亲成功案例。像是抓住了什么,她在评论区留言:你好,我也想帮妈妈找家。志愿者回复了她。

她终于找到了那个寻找的“起点”,一场网络寻亲接力由此展开。

由于杨琴以为自己来自云南,沿着这个方向,七八位云南籍的寻亲志愿者投入到初步寻找中。

志愿者分析,杨琴口中的“肖家仔”应该是指“肖家寨”。杨琴还提到过,村里有苗族人,附近有赶集的地方叫狗场、猪场。

几个志愿者将寻找的方向放在云南省内,在地图上搜索相应的地名。但志愿者@亲爱的路人 却对这个方向有所怀疑。据他了解,以十二生肖命名重要集市地名的确是云贵一带的特色,但云南一般称“街”,比如狗街、猪街,贵州才会称“场”。

杨琴被拐时已经十多岁,这个年纪的人本不应该记错家乡所在省份,但@亲爱的路人 表示,同样的事情发生在被拐者身上就是合理的。“被拐卖后很多人会出现智力下降,记忆是断层的。”在他接触的案例中,有人说自己来自贵州,实际是云南人;有人说家在云南,却在缅甸找到了家。

@亲爱的路人 在贵州省内找到了多个相似的地名,打算用杨琴提供的兄弟姐妹名字进行人口信息排查。但杨琴不识字,无法确认名字的准确写法,让比对难度陡增。另一边,往云南方向寻找的志愿者也毫无进展。

按照志愿者们的指导,安蓝试图引导母亲说出更多家乡独特的生活习惯和地貌特征,但杨琴的记忆已经模糊,@亲爱的路人 判断从这里打开局面并不现实。在得知杨琴会唱山歌后,他请安蓝录制几段来听,打算通过口音来辨别。

然而,杨琴的乡音已经不太准确,有些广东当地口音,但又不全是。

志愿者们将自身见闻与杨琴的口音对照,有人认为是云南的,也有人判断是四川的,对于杨琴所属的民族也有了哈尼族、苗族等几种截然不同的想法。短短一天,讨论群里的消息已经多达数千条。

“大家有分歧就各自走走,看看能不能走通。”经过整整一夜逐字逐句的辨听,@亲爱的路人 的这条路,走通了。

他在杨琴的歌声中听到一种熟悉的句尾重音,很像布依族人的发音习惯。在这之前,他已经帮七八位布依族被拐妇女找到了家,对这个民族的语言有所研究。布依语大致分为三种土语,分别分布在贵州南部、中部和西部。他认为杨琴的口音属于西部的第三土语。

安蓝回忆,大约十年前,母亲曾买过一套红色的民族服装,还有配套的帽子,称“以前在老家会这么穿”,此外,母亲自己做的裤子都很宽大。这些都与布依族的服饰特征相吻合。

“有时候寻亲就是要通过一个很小很小的点突破。”@亲爱的路人 说。

他的父亲是山歌爱好者,认为杨琴所唱的山歌与贵州安顺一带的山歌相似。他又紧急联络了对山歌有研究的朋友,朋友给出了更准确的方向:是紫云山歌,发源于安顺市紫云县。这一发现也印证了他关于“布依族第三土语区”的判断。

2024年9月28日早上@亲爱的路人 向朋友确认山歌的出处

9月28日,他从网上找了一段紫云山歌,让安蓝给杨琴辨认,杨琴却并没有什么明显反应。但也是在这个时候,在他为杨琴发布的寻亲短视频评论区,多位抖音网友的留言都指向紫云县,这让他坚定了自己的思路。

@亲爱的路人 的抖音评论区

果然,他在毗邻紫云县大营镇的望谟县找到了名叫肖家寨的地方,附近也有叫“狗场”和“猪场”的地方。

确定这“三点一线”后,他发现紧邻肖家寨有一个名为“乐宽”的村子。杨琴之前提到自己的姐姐骑马嫁去了“罗关”村,按照当地方言的发音规律,两者很有可能是同一个地方。随即,他在乐宽村的村民名录中找到了杨琴姐姐的名字。

肖家寨属于懂木村,在村民名录的排查中,他又发现了与杨琴其他兄弟姐妹名字发音相近的姓名。

此时,@亲爱的路人 已经连续37个小时没有合眼了。

但他很兴奋。正当他着手联系懂木村村委会时,有人在抖音联系他,称杨琴的情况和长相很像他的姑姑,并发来姑姑兄妹的照片。一场双向奔赴在这里交汇,杨琴认出照片里的人正是自己的家人。

杨琴的侄子给@亲爱的路人 发来的抖音私信

贵州省黔西南州望谟县乐旺镇懂木村——只用了37个小时,志愿者们锁定了萦绕在杨琴心头33年的“家”。这个结果,远远超出了安蓝的预期。


她想起过去那些寄了退,退了寄的信,再看志愿者抖音评论区涌出的评论——仿佛是上千块拼图,拼就一封无须投递的家书。她感到背上突然轻了,人仿佛往前栽了一下。“没想到这么快。”她至今难以相信这一切发生的速度。

@亲爱的路人 为杨琴发布的寻亲视频收到上千条评论

安蓝的手机屏幕黑了又亮,新的信息一条接一条弹出来——亲人的近况、照片,他们和杨琴的共同回忆……她一条条看过去,向母亲提起一个名字,“银莲”,杨琴感到熟悉,但并不记得是谁。安蓝告诉她:“这是你的小名。”

“怎么会是骗子呢,这就是我的家人”

10月初,志愿者们建议安蓝尽快带母亲回乡认亲,杨琴也频繁向女儿询问,什么时候回家。

然而,广东的家人无一赞同这趟行程,一切顺利得像一场骗局。安蓝问母亲:“不怕是骗子吗?”杨琴语气笃定:“怎么会是骗子呢,这就是我的家人。”

安蓝坚决了起来。“我不想我妈一辈子遗憾,她已经等了几十年了。”她并非全无凭据。她在抖音结识了一位同样寻亲多年的福建人,她托他联系公益组织宝贝回家,核实了志愿者的身份。

出发前,安蓝请抖音网友帮忙核实志愿者的身份

那是安蓝人生第一次自驾上高速公路,原本9个小时的车程,开了足足16个小时。杨琴不住地问:“到了没?到了没?”

那天凌晨她们在县城留宿,天亮后继续赶路。要到达村子里的家,还要经过一个半小时的蜿蜒山路,安蓝开不惯,由当地志愿者继续驾驶。

杨琴警惕了起来,要求安蓝来开车。安蓝和志愿者们解释了一番,她才勉强同意。一路上,她时不时问安蓝“还记不记得回去的路”,脸上没有丝毫激动和兴奋,只有害怕再次被抛入深渊的防备。

家乡越来越近,望着窗外的草木,杨琴的记忆一点点苏醒,眼神软了下来。她拍了拍安蓝的胳膊,让她向外看:溪流从石灰岩崖壁跌落,溅起水雾。溪畔湿润处,有一丛丛宽大的箬竹叶。“我小时候用那个叶子包粽子。”

杨琴(右)向安蓝介绍车窗外的箬竹叶

继而,她又指着一处桥说,“以前过这条河只能蹚水,衣服都会湿掉”,指着某处砖瓦房说,“以前是个茅草屋”。

安蓝顺着手指的方向一一望去,母亲念叨了33年的家,终于有了具体的样子。

“好大的嗓门”

母女二人在贵州住了13天。

那段时间,安蓝看到了一个从没见过的母亲。很多个晚上,杨琴穿着红色的布依族服饰坐在哥哥和姐姐中间,姿态松散自在,好像有说不完的话,唱不完的山歌。哥哥夸她唱得好,她露出羞涩的微笑,仿佛不再是饱经风霜的母亲,又变回了那个倚靠在家人身边的幺女。

杨琴身穿布依族传统服饰坐在哥哥姐姐中间

如果没有被拐卖,母亲会是什么样子?

在安蓝的讲述中,这种假设被反复提及。在她的设想中,母亲会是活泼的,在农闲时跟着哥哥姐姐参加歌会;会有一副健康的身体,不会在中年时就掉光了牙齿、耗尽了大半听觉,更不会有这一路坎坷的归途。

安蓝知道,母亲生命中的一部分已经永远地失去。

村里的长辈赶来看望杨琴(前排中)

为了让杨琴想起更多事,哥哥决定带她去小时候生活过的老屋转转。老屋在更陡峭的山路上,安蓝的车无法通过,只能换乘小三轮颠簸而上。

行至半途,哥哥指向路旁一处房子:“拐卖你的人,就是下面那家的媳妇。”话音刚落,一个老人闻声从屋旁斜坡上走近,隔着山路望着他们。他是当年人贩子的公公。

哥哥扬声说:“我妹妹回来了!”老人站在坡上回:“回来就好。”

杨琴耳背,山风又急,她似乎并未听清这段对话。安蓝打量着不远处的老人,也只是普通人的样貌,甚至看上去还有些善良。他身后的两层楼是毛坯的,估摸着日子过得不算坏,但也说不上好。

当年杨琴刚被拐时,她的哥哥曾多方寻找,母亲嘱咐道:“多少钱都无所谓,我只要我女儿回来。”杨琴的哥哥几次三番到这家逼问妹妹的下落,其他被拐女孩的家人也找了过来,人贩子因此畏罪自杀,杨琴的去向更是无迹可寻。

安蓝认为这件事母亲应该知道。母亲得知后却说:“虽然她拐卖了我,但那也是一条生命,她应该好好活着。”没有咬牙切齿,也没有痛苦不堪,很平静的语气。

一行人走到山腰更高处的老屋。杨琴的父亲在她被拐前就已去世,母亲后来积郁成疾,也在十多年前去世。从那以后,这里已经很多年没人住过了,杂草从墙缝里钻出来。她环顾着这熟悉又陌生的空壳,红了眼睛,轻声说:“妈妈不等我。”

离开贵州那天,杨琴特意绕到山坡上,摘了一大把宽大厚实的深绿箬叶,仔细地收进行囊。她要带回广东,分给邻居们。“广东的粽叶太小,不好包。”她的语调很是神气。

不同于广东地区的长粽,杨琴包的粽子是有贵州特色的三角粽

认亲之后的四个月里,杨琴又接连回去过两次,“每次回广东后都不停地想回贵州的家”。老家人也总是招呼她们回去。安蓝说,对母亲和家人来说,“见一面就多一面”。她没有说“见一面就少一面”。

在广东时,杨琴还是像从前一样做工、赚钱,供还在上学的三个孩子读书,日子似乎没有什么不同。但有一次安蓝回家探望,隔壁婶婶拉着她说:“你妈妈回来后经常唱歌,好大的嗓门,也不知道在唱些什么。”

安蓝一边听着,一边望向母亲,她又在抿着嘴偷笑了。那歌声确实变大了,不再是无人时哼出的悲调,是痛痛快快发出来的,像是终于能翻过山岭,抵达了它本该去的地方。

杨琴(前排左三)与贵州的亲人

安蓝的肩头也变得轻松。就在不久前,一个稀松平常的日子里,她接到母亲的电话。她说:“蓝,谢谢你啊,帮我找到家,找到哥哥姐姐,我开心很多了,幸好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