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久别不成悲

一

2023年，父亲去世。我沉浸在悲恸中。开车路过一个熟悉的路口，前面万家灯火，恍然如梦，我突然伏在方向盘上痛哭。峰哥知道了，他淡淡地说道：“当年父亲去世时，我也难受。但过了几年，一切就会好一些的。”

人间久别不成悲。

我想，他的话或许是有道理的。但是，我还是禁不住悲伤。

二

前些天，母亲收拾旧衣，找到父亲的黄色呢子校官大衣，她坚持要送给我，让我留着作个念想。

那天晚上，母亲梦到了父亲，她醒来嚎啕大哭。

母亲经常讲起与父亲的爱情故事。那一年，在县城早市大集上，奶奶与父亲，姥姥与母亲，四人相遇了。父亲见到梳着长辫子眉清目秀的母亲，一见钟情。他写了多封情书，每封信都很用心，很动情，浸透着泪水。奶奶带父亲去提亲，母亲低着头磨着一把绣花剪，羞红了脸。姥姥是赞成这桩婚事的，姥爷看看闷头磨剪子的妈妈，只说句，磨人呀！

他们匆匆地结婚，在大连度了蜜月：老虎滩的沙滩上留他们奔跑嬉戏的身影。那是他们最浪漫的青春时光。婚后，父亲在山沟里保家卫国；母亲带着我与姐姐在工厂工作，很辛苦。母亲现在最爱看的电视剧是《父母爱情》，她常回忆当年清贫、简单、充满激情的青春岁月。

那一年，母亲病重，住进了ICU。父亲那时已经糊涂了，但他还是发觉老伴不在了，他颤抖地呼喊着母亲的名字：秀兰！秀兰！

三

1997年元月，奶奶去世了，享年八十三岁。父亲料理好后事，请亲友们吃饭。那顿白事宴，父亲喝多了。他同一个战友讨论起哲学问题：一派是性本善，人本善良；一派是性本恶，人本险恶。两派相持不下，争吵的声浪一浪高过一浪。父亲坚持性本善，他脸红脖子粗，眼睛里布满血丝。很多年后，我的记忆中，仍会浮现父亲的脸，他是那样的认真。

在后来的生活中，他也因自己的坚持而倍受打击，事业一度受阻。他被一手扶持的徒弟陷害，挑拔离间，使父亲最好的同学战友也反目成仇。他为此而彻夜难眠，最后也患上了重病。

他至死仍坚持，人性本善良，他愿剖一颗心待人，不管对方是人是鬼。

父亲的仇最后还是母亲给报了！母亲找到政委，告了那个背信弃义的人一个黑状：排挤父亲，自己当评委，给自己评奖！终于那个人受到了惩罚，奖项被取消，从此被打入了冷宫。

四

父亲去逝不久，母亲大病了一场，是肺癌。手术后，身体状况大不如初。但要强的母亲坚信自己没病，是医生的误诊，甚至因此怪罪姐姐姐夫不该给她做手术。

母亲爱学习，主要学习些养生知识。她很快不满足中央台养生堂电视节目，开始沉迷用手机听健康讲座。她也被蒙骗买了好多三无产品，满满一大箱子。讲起Q10，益生菌，泡脚汤，她一套一套的，滔滔不绝，仿佛化身讲师。融儿给她讲，这些都是假冒伪劣产品，她却不听，认为融儿不懂事，不尊重她。我好几次想报警，把骗子抓住，但投鼠忌器，怕伤及母亲，没办法，只能冷处理。

五

父亲去逝的那一年，融儿学业沉入低谷，她开始对自己失去信心，迷茫，手足无措，渐渐地有点厌学了。

我们全家开始了拯救融儿的行动：出国散心，英国、德国、新西兰，一圈下来，银子花了不少，融儿的心情好了；租了离学校不远的房子，28平4700元，融儿妈抱着狗挤在阳台上，开始了漫长的陪读；健身、拳击、乒乓球课，就是让她强健体魄，也强大内心；我们家迎来了小狗“心宝”，它会在融儿情绪低落时扑在她的怀里舔她脸上的泪水，安慰她，鼓励她。

经过两年摸爬滚打，融儿终于挺过来了。2025年夏天，融儿一口气考过了十二门功课，我想将喜讯告诉父亲。我想，他一定会很开心的。融儿到医院实习，会有一笔实习补贴。融儿办了一张银行卡。我突然想起，当年我拿到第一个月士兵津贴，22元钱，给父亲买了两瓶西凤酒。

父亲摆了一大桌，叫上亲朋好友聚会，品尝美酒，父亲很开心，连声说道，这回得到儿子的济了。

那一刻，真的很美好。

六

2025年清明节，我乘坐墓园的班车去扫墓。班车在墓园停留只有一个小时。我上香、祭拜，折腾下来时间总是有点不够。我想跟父亲多呆一会儿，不远处班车司机焦急地按着喇叭，没办法，只能匆匆地踏上返程。

这次扫墓，感觉没有尽兴，总是步履匆匆，不容人静下心来抒发下哀思。

我很后悔，在父亲生前没有好好陪他，在他最需要我的时候去上海打拼。

那一年春节，我要回上海了。父亲老泪纵横。他坐在轮椅上，郑重地对我说：“我不能连累你，我要勇敢地同病魔做斗争，这轮椅就是我的阵地，我要坚守我的阵地！

人间久别不成悲！但所有的一切，都会随着斗转星移潮起潮落而烟消云散了么？不成悲，成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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