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陈酿的婆媳课

家婆今年八十岁，嗜酒。除了早饭之外，午晚两餐她都要喝上一杯药酒，说是这样吃饭才香。有时候多喝了点，话就多了起来，往事也随着酒意汩汩流淌出来。周末晚上，她又开始回忆起年轻时的种种：那时她患有严重的关节炎，腿疼得厉害，走路困难，却还要一边上班，一边操持家务；而当年在政府工作的公公对她和家中事务从不过问，一出差便几个月不见人影……如今公公已去世近二十年，可这些抱怨仿佛早已刻进了她的骨子里，每次提起，她都会陷入深深的情绪中，难以自拔。

婆婆的人生的确坎坷。她从小在厦门长大，读完了中学，也算受过教育。十七岁那年，因为台海局势紧张，全家迁回福州乡下。不久母亲病逝，父亲将她嫁给了比她大九岁、素未谋面的公公，还摊上了一个封建强势的婆婆。从此，她既要照顾一家老小的生活起居，又要到生产队干繁重的体力活，那些她从未接触过的苦力，想想就知道有多艰难。

这些故事我们已经听了上百遍了。从最初的心疼，到后来的麻木，再到一听就想躲进房间。总觉得她困在过去无法走出来，自己痛苦还不够，还要一次次揭开伤疤，让身边的人陪她一起难过。但如今，她再唠叨我也不再排斥了，只当她是太想念公公，内心反而少了烦躁。奇妙的是，她对我们生活的干涉变少了，唠叨也轻了许多。

我也渐渐明白，这便是生活给我上的修行课。当我学会包容与接纳一切的发生，不再抗拒，身边的氛围也随之发生了改变。我不再轻易烦恼，也不再轻易评判。现在我常静静地听她讲过去的事，像看一部慢镜头的老电影。她不过是想说说话，身边只有我能倾诉。

我有时会轻声劝她：“老妈，那时候再难，您一定也记得些开心的事吧？不开心的事就忘了吧，回忆一次就是再经历一次，又痛苦一次，何苦呢？还是多说说高兴的事儿吧。”她听了，又像没听见似的，仍自顾自地说着，眼神有些发直，估计是又喝多了。

忽然有一天，她竟对我说：“吃完饭，给我洗洗头发好吗？” 这样的语气她很少用，往常都是“你有空给我洗洗头”。她有头晕症，这几年年纪大了，都是我帮她洗头。这一句“好吗”，让我反思是不是平时对她太没耐心了。我立刻答应：“好呀！刚好我也要洗头发。”

饭后，我熟练地给她洗头：打湿头发、抹洗发水、揉搓泡沫、按摩头皮、冲洗干净、上护发素，最后再冲洗一遍。她嫌我手轻，我就加重些，活像个老练的“洗头小妹”。吹干头发后，她满意地点点头。尽管我的腰有些酸，心里却是暖暖的。

和婆婆同住一处，说是我们照顾她，其实这些年，她也在默默照拂着我们。彼此成就，一同成长。人常说婆媳是天生的宿敌，我却觉得我们更像是彼此的镜子。

当我不再执着于改变她，转而观照自己的内心，那些曾经刺人的棱角，都化作了晚风里的絮语，带着岁月酿出的柔软，把过往的磕碰都揉成了释然。就像她酒盏里的药酒，经过岁月沉淀，苦涩终酿成回甘。

若说婆媳关系是一门必修课，此刻我满心感恩。感谢命运让我遇见这样的婆婆——有点文化，不算迂腐，偶尔流露的善良和通情达理，都让我感恩。更感恩她在众人面前只夸我的好，众亲友无人不赞许我孝顺。其实善待老人本是应当，不必挂在嘴边。

这门功课教会我时时关照内心是否平和，是否喜悦，是否做到爱人如己。我知道，对她的评价，也是对自己的映照。因为我本就是爱，是善良与温暖，所以才能允许、包容、尊重每个灵魂的优缺点，坦然接受岁月赐予的一切。

是的，我就是爱本身，我爱这世间所有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