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为何如此心虚》作者:西瓜炒肉 渣了睚眦必报的权臣怎么办?
发布时间:2025-08-06 02:55 浏览量:1
假病弱草包真武功高强小天使美人受vs伪君子黑心莲权臣攻,假病娇遇到真病娇
【精彩节选】
宣庆二十三年,元宵佳节。
江南,烟州榷城,通怀夜市。
万家灯火晕染长空,坊市喧闹不绝,人声鼎沸。
碧湖飘着不知多少画舫,丝竹声吻过水面,波澜迭起。
一道锣鼓声猝然响起。
登云楼下,伙计高喊:“灯亮咯!!”
登云楼乃坊间最有名的酒楼,每年元宵,都会在七层高的楼顶上悬挂一盏真金浇筑而成的云鹤灯,作为夜市头筹。
云鹤金灯燃亮之后,谁第一个登高摘下金灯,谁便可直接带走这千金之礼。
伙计话音未落,数不清多少急不可耐的身影掠起。
不过片刻,先行者已近高楼,一道清俊身影这才从远处湖边的画舫上飞出。
那是一个身量高挑,身形修长的青年。
他一身浅绿长袍,鹅黄内衫。外袍纹式看似简单,可几息晃动间,袖袍翻飞于联袂烛火促成的流光中,竟有似有若无的金光浅浮其上。
穿的是千两难求的织金锦,腰间挂的却又不是时年世家公子常戴的繁奢环佩。只一香囊坠着,绣工精美,压住满眼富贵。
一奢一朴,不华自贵,只一眼扫过,便让人挪不开眼。
可稍稍抬眼瞧去,这位身法极好的公子居然戴着男子并不常用的幕篱。
白纱笼下,最下方坠着几个金铃,内中出声的小球似被摘了个干净,颤动间并无声响,只牢牢压着纱底。
白纱晃而不扬,翻飞之间,竟无一刻能瞧见这位公子的面容。
唯有轻风拂面过,难见惊鸿掠影人。
眨眼功夫,青白身影荡过长街煌煌明火,越过憧憧人影,后来居上,率先摘下高楼瓦顶上的云鹤金灯。
满街喝彩。
勋贵小姐低声问:“哪家郎君?”
练家子惊叹:“好俊的身法!”
还有不知谁家的长随奉命候于楼前,等人落下,替自家主子邀人同饮结识。
可那瞧不见面容的公子拿了头彩,竟毫不停留,一个转身,踏着灯柱顶端,捧着鹤灯,凌空踱步而走。
仿若当真似飞鹤一般飘然远去,片刻不留念这风光。
……
沈持意越过画舫边沿的长栏,轻轻落在景台边。
他手中稳稳提着刚刚于千万人中夺来的鹤灯,烛火被他护得极好,于金鹤背上摇晃,这一路飞来也不曾扑灭。
他的侍从乌陵早就候在那,凑上前来,伸手要替沈持意拿着金灯。
沈持意挥手拒绝,吩咐道:“刚刚众目睽睽,好些人跟上来了,你快些去让舵工把画舫开远点,莫要让人追上船,坏了我的好事。”
乌陵应声退走。
景台另一侧飘来一句轻询:“什么好事?”
沈持意闻声望去。
发问之人正端坐于食桌旁,临着画舫木栏,浸于夜风中。
对方看上去与沈持意年纪相仿,至多相差不到十岁,却远没有沈持意这般立于船边都没个站相的懒散,反倒肩背挺直,神色肃然,面着望不清的河岸,双眸空荡,并未转过头来瞧他。
沈持意挂着笑意,快步上前,将云鹤金灯轻放在对方眼前。
“自然是将金灯赠美人的好事。”
烛火瞬间映出年轻男子无瑕面容。
那是一张仿若挥毫走笔一丝不苟绘出的脸。
眉目如连笔落下的点墨,眼眶深邃,乌黑双瞳倒映着金灯明火,虽空茫却有神。鼻梁挺立,下颌收而不紧,双唇薄而不淡。
翻尽诗书画卷都找不出这般的明眸皓齿。
玉簪束发,发尾垂落在同为织金锦所做的白袍之上,黑白相映,如浓墨入雪川,淋在白茫雪地唯一挺立的松柏之上,清隽雅致。
这身织金锦为底的墨竹白袍是沈持意精挑细选出来给人穿上的,如今瞧着,果然极为相配。
他幕篱未摘,隔着白纱灯下观美人,更添一层朦胧缥缈,看得人心旷神怡。
美人却毫不留情地煞了风景:“可惜苏公子一番好意,我眼疾未愈,瞧不见,什么样的灯火赠我,都并无二致。”
字字句句如清风点翠竹,疏阔雅致,晃而不折。
万人哄抢的千金贵礼似是没能掀起这人一点波澜。
沈持意却并不觉着气馁。
他用一旁备好的湿帕净手,抓起绿豆糕啃了一口,面不改色:“木兄此言差矣,区别可大了!我打听过,通怀登云楼的云鹤金灯用作元宵头彩之前,都会放在香火旺盛的寺里供奉一年,谁请回家都可驱病避灾。”
他瞥了一眼木兄腰间挂着的小锦袋。
木兄日日挂着这锦袋,片刻不离身,里头装着什么他不知道,但他帮木兄穿外袍时仔细打量过,锦袋上绣着他看不懂的佛家偈语。
“我猜木兄喜佛,不想你错过此物。既已送出,木兄瞧不见不愿要也好,随意收着日后重见天光再赏灯也可,随你处置。我……咳——”
沈持意喉咙一干,听到自己嗓音又更为喑哑了。
他赶忙随手抓起桌边凉茶喝了几口,清了清嗓子。
虽恢复了些,却还是比他往常的音色哑了几分。
这事算他倒霉。
他是个穿进权谋文里的现代人,意识里还有个穿越人员标配的系统。
但他穿的是剧情边角料,原著里只提过一嘴的废物小王侯——苍王世子,人设是个病弱草包,和剧情主线没什么关系。
而他的系统也基本没什么作用,平时都在关机。
他不是什么手握金手指的任务者,只是个等待原文剧情结束从此安度一生的路人甲。
几个月前,他掂量着原著剧情正到激烈处,难免会有人打主意到他这个闲散皇室身上,为避祸,对外称苍王世子旧疾复发卧病在床,不宜见客,实则隐瞒身份来江南悠闲。
没想到正巧遇上深冬温疾肆虐江南,染病上身,假病成了真病。
虽然几日便好了,可却伤了嗓子。
郎中说,还得哑上月余。
但祸兮福所倚,也正是因为染了温疾,他入医馆看病,这才正好瞧见这位双目失明的落难公子。
那时,这人一言不发端坐在医馆层层幕帘之后,朦胧似雾。
唯有轻风撩起帘摆的片刻,才能看清那骨胜皮三分、雍容却不俗的相貌。
他不由停下脚步,暗自打量了好一会。
不知来历的俊俏公子双眸黯黯,什么也瞧不见,只安安静静听着外街熙熙攘攘,冷峻面容竟挂着忧然郁色,不知在想些什么。
总归不像是在想什么好事。
——这样谪仙一般干净出尘的公子,缘何会孤苦无依在市井之中?
他向郎中打听:“那里坐着的公子,我看着像从前的学堂同窗,但我怕认错人,可否问问名字来历、缘何在此?”
“他啊,姓木,叫木沉雪,”郎中说,“说是出身商贾,前几日运货回乡路遇劫匪,不仅和家中仆从走散,还被劫匪暗算,迷药撒中眼睛,失明昏迷,恰好遇到出城采药的药童给他带进城。”
“如此惊险?那他没有和家中人汇合吗?为何现在还在医馆里?”
“他身无分文,无处落脚,打算等眼睛好了,再联系家里人来付诊金。公子若是相熟,倒是可以帮衬一二。”
沈持意见不得美人落难,瞬间动了心思。
他报上在外行走常用的化名“苏涯”,自称岭安苏氏旁系,给木沉雪结了看诊的银钱,邀人在他游玩江南所住的画舫上养病。
本以为他们素不相识,他要邀请对方得费一番功夫,没曾想木沉雪欣然受邀。
但他和木沉雪说到底萍水相逢,互相不知根底。
初识那几天,木沉雪对他极为疏离,几乎不和他谈论什么,字字句句都在分寸之中。
后来有一日,他和木沉雪坐在画舫船头,一同听乌陵念官府邸报里的军国大事,听着听着他便睡着了。
醒来时,他揉着眼睛,听到木沉雪问他:“每回邸报刊印,苏公子都不愿错过,我还以为你乐于此道,怎么却听入睡了?若是觉着乏味,便不听了。”
他打了个哈欠,睡意朦胧中会错了意,以为木沉雪不想听邸报,囫囵解释道:“上回我带木兄去茶馆听曲,木兄听邻桌的人谈论邸报上的官事,听得十分认真,我喊你几回都没反应,我还以为你喜欢来着……所以我就擅作主张,让我的随从留意新的邸报,以免你白日里无聊。”
依照几日相处的了解,沈持意觉得木沉雪一定会接上一句客套至极的“无需劳烦苏公子”。
但木沉雪并没有说话,温隽的面容透不出一丝心念。
沈持意逐渐清醒了些,在沉静中乍一回想男人方才的话语,恍然意识到自己答非所问。
而他那些脱口而出的解释,反倒像是故意为之的邀功与显摆——人家还不一定领情。
“……”他登时羞红了脸,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让木兄见笑了。下回我必打好精神,绝不睡着。”
“我略微懂些音律。”
“……嗯?”
“如今我目不能视,弹琴拨弦有些难,但吹笛奏曲应当无妨。你既爱听曲,可有竹笛?”
沈持意当场便遣乌陵去笛箫坊寻了支最贵的来。
打发时间的消遣便这么从看书读报变成了吹笛奏曲。
那日之后,木沉雪虽然嘴上依旧客套,实则很多事情都任着沈持意去了。
这人若是被他闹得烦了,还会露出些许脾性——当然,对沈持意一点用也没有。
沈持意凭着三分颜色就开起了染坊,整日缠着木沉雪要听曲,或是硬要拽着对方和自己一道去夜市把臂同游,赏灯纵酒。
一如此刻。
佳节灯会已近阑珊。
烛火摇曳,木沉雪坐到现在,这才缓缓起身,敛眸道:“我今日有些不适,苏公子若还有雅兴,不必管我,我不奉陪了。”
男人双手摸着食桌边沿,指尖触到金灯,动作微顿,迅速扇动的眼睫暴露出片刻的犹豫。
白纱之下,沈持意目光一垂。
这人分明看不见,却好像能察觉到他的目光一般,刚刚还在犹豫,眨眼间又撤开手,没有拿起鹤灯。
只执起盲杖,转身就走。
“木兄身体不适,我让人去找大夫?”
“无妨。”
沈持意失笑,三两下吞了绿豆糕,拿起云鹤金灯跟上,替对方看着路,送人回了屋。
刚一进屋,木沉雪正想放下盲杖,手臂却无意扫到了茶案上未曾点燃的烛台。
沈持意耳廓微动,几乎在烛台即将滚落的同一时间转身,翩然越过木沉雪绕至案旁,左膝微抬,轻巧将那已经坠在半空中的烛台踢入掌中,安稳放回原位。
他其实可以直接扑上前拦着,但偏生要用这博人喝彩的方式捡起来。
行云流水做完这些,他一甩袖袍,自觉潇洒,立身回眸,想看木兄反应。
却只见这人面无表情站在一旁——眼疾未愈,双目无焦,自然是什么也不可能瞧见。
“……”他心思乱撞,“木兄,我帮你?”
“不必。”
“好的。”
他放下金灯,口中应着,行动上却没管,兀自替木沉雪挑出洗净的寝衣,三下五除二放好巾帕、铺开床褥,转身就走。
木沉雪听着动静,稍稍撇头,倒没说什么。
沈持意出门后,乌陵迎上来,一副有事要说的模样:“公子?”
“跟我来。”
他将乌陵带进自己的屋子,问:“什么事?”
“世子年前传信让宫中熟人打探几个人的行踪,刚刚有回信了。这几人都在帝都,今日皇城安稳得很,没什么特别的消息。”
是有这么回事。
沈持意只想安安分分当个无关紧要的路人甲,不想影响到主线剧情,这些年来一直刻意和原文里那些主要角色保持距离。
每每出门,他都会定时打探一些“高危”名字的行踪,方便避开。
眼下若是有一个在烟州,他当场就扛起木沉雪和乌陵跑路。
他追问:“确认无误?都在帝都?尤其是楼家那个楼轻霜……”
乌陵虽不知自家世子为何突然打探一位素未谋面的世家新贵,却还是本分答道:“传来的消息说,这位小楼大人上月忽感风寒,一直告病在家休养,不仅没有出都城,连门都没出。”
沈持意松了口气。
这位小楼大人他可惹不起。
本文主角楼轻霜,全文权谋mvp,在其他人眼中是个不折不扣的翩翩君子,芝兰玉树,品性高洁,为人清雅如高竹,温润如美玉。
实则楼轻霜只是成功把帝后世家、文武百官都蒙在鼓里,直至最后大权在握,挟天子掌天下,才展现出心狠手辣,冷血无情的一面。
帝都上下都说小楼大人是个纯良之臣,可他清楚,这人道貌岸然,皎洁外表覆盖的内里幽暗如渊,谁沾谁死。
原著主要角色里,他最怕招惹的就是楼轻霜。
他是一点不想和此人打交道。
-
木沉雪在房门旁站了好一会。
夜风簌簌声起伏不绝,渐行渐远的脚步声消失在画舫小廊里。
听到不远处沈持意进屋的声音,他突然合上房门,低声道:“出来。”
轻响落地,藏匿许久的暗卫跪在门后:“大人。属下一直在等大人落单,不敢现身,原来您早有察觉。您的眼睛……”
被关切的人对此恍若未闻。
暗卫只等来一句古井无波的询问:“只有你?”
“周大人按照您的吩咐,事情办妥后才让属下循着您留下的踪迹找您。属下今日一直跟着这艘画舫,还未告知任何人。朝中瞒得很好,都以为您染了风寒,告病在家。”
男人无言片刻,缓缓抬手。
他方才举止磕磕绊绊,此刻却又准确无误探到了那金灯,掌心缓缓拂过云鹤金灯上的火苗,好似感受不到灼意一般,古井无波道:“方才与我同坐的那个苏家小公子……”
暗卫紧绷着等了半晌,却只听着男子幽然问他:“……你瞧见他长什么样了吗?”
“……不曾,那位公子在人前一直戴着幕篱。属下这就潜过去探看。”
“不自量力。”
暗卫怔愣一瞬,登时恍然大悟——此言是对方身手远高于他的意思。
方才对方没发现他在屋内,恐怕不是因为他藏匿之法了得,而是屋内物件扫落造成的动静太大,那位公子不曾留意其他。
“劳动大人掩护属下踪迹,属下……”
立于桌旁的男人明明没有一点怒意,开口的嗓音也清幽平缓,暗卫却已是满额冷汗。
“属下、属下愚钝。”
一片死寂。
男人捧起云鹤金灯,轻轻一吹。
烛火熄灭。
昏暗覆下,唯有皎皎月光蔓延。
“你回去,明日再带人来寻我。”
“大人!今夜元宵抢灯,不少人瞧见您在画舫上,难免有人能认出您来,您双目有恙,若是让人知晓您身侧无人护卫……”
没有应答。
暗卫知是无可转圜之意,不敢多言:“……是。”
暗卫正要退走。
男人却又开口道:“哦,对了,稍等。”
他分明一直语气微冷,此刻张口喊人的一瞬却不自觉润上了多年习惯成自然的矜贵自持、静雅温和、彬彬有礼。
可话至尾音处,他这才猛然想起此时四下无“人”,这幅朗月君子般的样子并无人欣赏。
他短促一顿,轻缓尾音戛然连上了一声自嘲般的讥笑,嗓音倏地如自厚雪中抽出的冷刃一般冰凉。
“把刀留下,滚吧。”
乌陵捧着热水回到沈持意屋内。
沈持意已经摘下幕篱。
方才夜市里人人都想看清的那张脸此刻总算一览无遗。
鼻梁秀挺,眉如墨月,眸如晨星,一双眼瞳是极为纯粹的浅茶色,极为明亮,瞳中藏着深深笑意,在两侧花瓣般的眼尾处晕开,勾出三两多情相。
鹅黄发带绣着锦绣花团,随意捆缚,随着乌发垂落,细碎发梢被幕篱勾出,不至于杂乱,倒添了几分潇洒,正是丝竹歌声里吟咏的风流少年郎。
他若是往秦楼楚馆里一站,怕是花魁都要反过来为他一掷千金。
乌陵心中慰叹:他家世子总是说木公子是举世无双的美人,哪里举世无双了?世子若是揽镜自照,可不就多了一个。
“世子?”他见沈持意心不在焉,递出沾了热水的巾帕,主动开口问道,“就寝吗?”
如画中惊鸿客般的青年回过神来,却没接过巾帕,而是肃着脸,眉头微皱道:“乌陵,你有没有听到什么生人的动静?”
乌陵闻言,心下一紧,赶忙仔细听了听。
他跟在沈持意身边多年,虽说算不上高手,但从沈持意身上也学了些拳脚功夫。
可他听了半晌,什么也没发现,“没有啊……”
他左顾右盼,瞧见临水的窗户不曾关紧,松了口气,走上前合上窗。
“是风声吧。”
窗门紧闭,隔绝了碧湖万波。
屋内静可听落针之声,确实没了什么声响。
沈持意却更觉着奇怪——难道是错觉?
他接过凉了些许的巾帕,囫囵擦了脸,还是不放心:“我感觉刚刚木兄屋子里有些声响,你睡前去看看他睡了没,若是没睡,问他是否需要搭把手。他惯是不会喊人的,今夜他本就身子不适,可别是他看不见,磕碰到了什么。”
乌陵虽说身份上是苍王世子的侍从,但沈持意待他更似近友,私底下他们说话没什么遮拦,更没什么讳忌。
他当着沈持意的面嘀咕:“你在这牵挂木公子,他指不定已经把你忘了,睡得正香呢。眼巴巴追在你屁股后面跑的苍州世族不计其数,你怎么就非要贴木公子这张冷脸?我看他根本没把你当回事!”
沈持意不认:“哪有?”
乌陵絮絮道:“世子今日备了好些糕点吃食,打算摘完灯和木公子同享。我方才一直看着,木公子一口没吃,全被你给吃了。”
沈持意偏心得明明白白:“寝前不食,他这是好习惯。”
他转念又把乌陵的话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突觉委屈。
“——我哪有全吃了!?明明还有一块八仙糕没来得及吃。”
“这不是重点。”
“这就是重点!”
“……”
乌陵还是有些担忧,“这么些天了,也没见木公子主动说过家世背景。知人知面不知心,木公子什么来历全凭他一张嘴,万一他只是看世子豪爽大方,借此机会养伤避难呢?你对他有意,可我们连他家中有没有妻室都不知。”
沈持意无谓一笑。
这些考虑,乌陵虽然现在才说出口,但他早就心里清楚。
他不是不知,而是不去想。
说白了,他无所谓。
木沉雪到底是不是商贾,又是哪里的商贾,家底如何,家世如何,他不清楚。
但他的身份,木沉雪不也不清楚吗?
他和木沉雪萍水相逢,如果他们二人能成好事,有些事情自然能慢慢说道,如果成不了——那便也就算了。
芳草嘛,海角天涯,处处都是。
“我娘和容姨不在,你倒是学起她们操这档子心了,”他脱下外袍,摊开床褥,随口道,“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别看木兄脾气好,脾性实则并不软。我整日麻雀一样绕着他喊美人,他要是真没把我当回事,早发怒了。”
“那妻室呢?世子问过没有?木公子这般相貌才情,又比你年长,正是适婚之龄,即便没有妻妾,族中也该早就为他定亲了……”
沈持意不假思索:“我没问过他,但我心里有数,他肯定不曾婚娶。”
自打把人接上船照顾,他为了愉悦自己的眼睛,日日都精挑细选好看奢华的衣裳给木沉雪送去,亲自给人换衣敷药。
木沉雪一开始总是推拒,接连几日下来,见沈持意根本不听,这才无奈随着他去。
即便如此,每日晨起时,他总能看到片刻这位天塌不惊的君子不自在的神色。可惜木沉雪太过沉稳,几瞬之间便已难窥此情。
但也足以看出这人不习惯人贴身伺候。
别说是妻妾,私下里,恐怕连仆从都不常近身。
乌陵不信他:“没问过怎么确定?”
“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我在苍州又没少出入风月地。”
“世子……”
沈持意怕乌陵继续啰嗦,把乌陵推出屋,最后道:“好啦,八字还没一撇呢!情爱本就是两厢情愿,他若对我没心思,我也不强求。风花雪月都是小事,吃饭睡觉才人生大事——我可以睡了吗乌大人?”
乌陵无奈:“那世子好好歇息,我替你去木公子那瞧一眼。”
沈持意把人送走,合上门,漱了牙,换上寝衣,拢被躺下。
夜色愈深。
他睁着眼睛等了一会。
乌陵走后没再回来,想来是木沉雪那没什么异常。
难道他当真听错了?
是这些时日在江南玩花了心,疏于练武,分不清杂声与人声了?
沈持意翻了个身。
……
画舫早已远离繁盛的通怀夜市,外头皆是早已灭灯闭户的寻常百姓家。
寒凉风声荡荡不止,一道极为轻微的声响陡然划入耳中。
是开窗落地之声。
——有人潜入!
好不容易凝聚的睡意顷刻消散,沈持意立时睁开双眼坐起。
这一下他绝无可能听错!
可他屋内并无异动。
画舫有两层,乌陵为方便时时调度安排,同舵工住在下层。
这一层只有头尾两间房,除了他住的这间,那便只有可能是木沉雪住的另一间……
“!!!”
他连外袍都顾不得披,翻身下床,快步赶到木沉雪房门外。
刚一靠近,内里荡出的细微血腥味便随风拂面而来。
沈持意猛地推门而入。
眼前昏暗一片。
窗户敞着,月光铺淌,勉强可见屋内情形。
素来爱净的人居然跌坐在床榻前,扶着床沿的手臂被利刃割破,墨竹织金袖袍晕开一片鲜红。
居然还有一个蒙面黑衣人影在咫尺之处,手持长剑,身形踉跄,似是刚刚一击不成,扑了个空。
听到沈持意推门的动静,那黑衣人一急,顾不得其他,挥剑直逼木沉雪心口!
竟是不管不顾要取人性命!
说时迟那时快!
沈持意一个健步来到床边几案前,起身旋踢,顺势掀起木桌。
木桌上已经熄灭的云鹤金灯随之腾空而起!
劲风扫过,金灯落下,毫厘不差,正好撞上剑尖!
眨眼功夫,狭小的画舫小室里“丁零当啷”,不知多少杂物扫落,登时一片狼藉。
黑衣人被金灯退了剑势,竟丝毫不与沈持意恋战,回剑一转,目标分外明确,再度刺向靠在床榻旁的木沉雪!
剑光锐亮,映月迎风。
沈持意丝毫不惧——这黑衣人身手不错,但要想在他面前杀人,着实异想天开。
他横亘在木沉雪和黑衣人当中,神色从容,轻巧格挡了剑势。
几息不到,两人已不下三招来回。
沈持意没带兵刃,赤手空拳同对方过招,游刃有余。
黑衣人已落下风,见彻底没了机会,几步接近窗边,似是想跳河退走。
沈持意心念一转。
此人既是为杀人而来,一击不成还会再来,千日防贼不可取,且这人看见了他的脸,哪怕有那么万分之一的可能撞破他的身份,都后患无穷!
他心下一定,势要将人留下,几步上前拦在前头,飞踢而起,正踢中那人握剑手腕。
趁着对方吃痛后撤之际,沈持意刹那间转身夺下对方兵刃,抬手揭下蒙面布纱,同时擒拿来者手腕,“咔嚓”卸了对方双臂。
夺来的兵刃被随手一扔,未曾沾血的长剑“锵”的一声刺入木板。
不远处传来乌陵高呼:“公子!?”
沈持意空出心神喊道:“取金疮药和酒来!”
乌陵慌乱应“是”。
几乎同时,屋内又一声重响。
黑衣人被沈持意猛掼在地,双手已废,动弹不得。
遮面黑布飘落而来,露出一张狠厉的陌生面容。
此人神色并不惧怕畏缩,落于人手也无求饶之意,根本不是盗匪劫财。
而是目标明确的杀手。
沈持意动作一顿,神色骤沉。
是谁派来的杀手?
来杀木沉雪的?如此身手的刺客,哪怕是寻常世家都未必养得出来,木沉雪缘何招惹了这样的仇家?又为何不呼救?
还是来杀他的,只是找错了目标?
可他此番隐瞒身份下江南,贴身随从只带了乌陵一人,不该传出消息……
电光石火间,他心中百转千回,正待先看看木沉雪伤势如何,再回头细细盘问杀手。
下一刻,沈持意却听到一道利刃深深入肉的闷响。
只见木沉雪没受伤的那只手紧握刀柄,手起刀落,刺入黑衣人胸膛。
沈持意万千忧思心念都被这狠绝的一刀连带斩断,思绪乍空。
他怔怔道:“你……”
木沉雪神色无改,手腕一提,拔出匕首。
鲜血迸洒而出。
黑衣人瞪大双眸,“嗬嗬”挣扎几声,很快没了动静。
刺客的鲜血溅落在男人脸上,月色勾出他的侧脸,映出面容。
他脸色因失血而略显苍白,神情冰凉,双眸空茫。
似是人间鬼刹,又似是幽冥谪仙。
怔愣间,沈持意才发现对方面色格外苍白。
这人额间似有细密痛楚逼出的细汗,晦暗双眸轻颤着,像是随时要碎在丝丝缕缕的月光夜风中。
视线下移,沈持意紧接着瞧见男人手臂处醒目惹眼的红。
他猝然回神:“木兄……”
乌陵赶来:“药!!公子受伤了!?这——”
画舫居所狭小,容纳不了多人,屋内又已一片狼藉,毫无落脚之处,乌陵只能站在门外,往里一看。
他乍一看清屋内情形,瞪大双眼,反倒立刻收声量,低声惊道:“公子,这是怎么回事?”
沈持意让他噤声,蹲下身,探那刺客鼻息——死透了。
他又迅速查看了一下刺客周身,果不其然找不到任何能够探寻身份的东西。
木沉雪像是知道沈持意要问什么,适时开口:“是我的仇家派来杀我的。”
他嗓音幽幽,语调平稳,每个字却又在微不可查地抖着,悄然裹着落不下的重负。
他眉头紧皱,双目无神,忍受着伤口痛楚,手腕绷紧,手背因紧握刀柄而青筋暴起,已经没了方才手起刀落瞬间那冷漠无情的模样——仿佛那一刹那不过是月夜下模糊不清的幻觉。
这人本就还在养伤,结果眼疾未愈,又添新伤。
沈持意忧他伤势,沉下心来,咽下疑虑,问乌陵:“药和酒呢?”
“公子,我来吧……”
沈持意摇头。
乌陵只好把怀中抱着的各式各样伤药和酒坛一股脑给他抛进来。
沈持意微微起身,接连接入手中,眼前一晃,头晕目眩之感涌来,他险些没能接稳。
杀手尸体上的血腥味蔓延而出,同木沉雪手臂伤口飘出的血腥味撞在一起,扑鼻而来。
许是这血腥味太浓了,刺得人头晕眼花。
他稳定心神,努力摒弃晕眩之感,吩咐乌陵道:“有什么一会再说,你先把尸体挪去仓房藏好,然后再把舵工喊醒,一同开船到偏僻河道,别让任何人瞧见。”
“是!”
乌陵知晓轻重缓急,按下一肚子疑问,蹑手蹑脚进来扛走了尸体。
余下沈持意木沉雪在一起。
沈持意来到木沉雪面前,挨着这人跪坐下来,近看木沉雪左臂上的伤。
伤口走势朝内,两端豁口略宽,不似剑伤,更像是自行割开的短刃之伤。
那把刺客所用的长剑倒是光滑如新,不沾血迹……
不像是刺客伤的,像是……木沉雪自己伤的?
这人的伤口还在往外渗着血,他没时间思虑这些,抓起一旁杀手的长剑便往自己袖口上一划。
“呲啦——!”
价值千金的织金锦碎裂成片。
沈持意毫不眨眼,拧成绳状,用力绑缚在男人受伤的手臂伤口上方。
从始至终,木沉雪一言不发。
这人居然还保持着那手握短刃的姿势,神色却没有先前那般冷,反倒像是出了神。
美人脸颊沾血,月下仓惶,本是一番别样美景。
若是寻常,沈持意说不得已经出口逗逗对方。
但他此时此刻顾不上风月。
他觉着木沉雪似乎还在戒备着什么——可方寸之地中,只有他了。
总不可能是戒备他吧?
他踌躇问道:“木兄?刚才吓着你了?”
木沉雪似是对他脱口而出的第一个问题有些意外,微怔,连那忍痛之色都散了一瞬。
沈持意没等来应答,又说:“我探过气息,人死了,你放心。若还有再来的,我今夜陪在这里,除非他们不惜惊动榷城府衙乃至烟州府,蜂拥而至,否则我断不会让你出事……”
便是蜂拥而至了,他扛着木沉雪和乌陵跑就是了。
他穿书这么久,样样都不行,唯独打架没怕过!
可惜他本想审问一番这刺客,以绝后患,没想到就这么一命呜呼了。
木沉雪却低声道:“我仇家寻上门来,连累苏公子了。”
“该是我抱歉才是,”他盯着那伤,心疼得很,愧疚道,“我不知你还有仇家,多半是我今夜非要抢灯出了场风头,惹了祸端。当时不少人都看到你坐在画舫上,这才让你的仇家发现你的踪迹——”
“我既杀了人,”木沉雪打断他,“苏公子可以报官,我自会跟官差走,言明此事与你无关。”
语气深幽,一字一顿,其中像是含着意味不明的未尽之言。
——像是在撺掇他这么干,又好像预料他会这么干似的。
沈持意下意识抬眸,对上这人缓缓眨动的双眼。
明知眼前人眼疾未愈,还是破天荒有了一种对方正在审视自己一举一动所有反应的错觉。
他莫名不敢和这双空茫的眼睛对视,连忙低下头来,小心割开木沉雪手臂伤口附近的衣物,说:“此人既然是为杀你而来,死有余辜,报官招惹更多麻烦干什么?”
若是真的报官,莫说是木沉雪有麻烦,他这个应该在苍州养病的苍王世子才是有天大的麻烦。
居然让他报官……是担心他大难临头独自飞吗?
他心想,木兄上个月才突遭意外,伤病未愈,孤身漂泊,眼下却再度险些丧命,长在书香雅室的文弱公子哪里见过这般风雨,也许真是被吓到了。
他想让美人展颜,轻笑一声,状若随意:“尸体我会想办法解决,你别担心,先让我处理好你的伤口。”
木沉雪闻言,稍稍侧头。
仿若又在“看”他。
“苏公子此言,是说就算我杀人,你都会为我埋尸吗?”
沈持意满心满眼都在那触目惊心的伤口之上,随口哄道:“当然。”
“嗒——”
男人松开了手。
匕首滚落在地。
沈持意打开清酒坛子。
晕眩感忽而再度排山倒海般袭来。
怎么回事?
他晕血就算了,连酒都开始晕了?
还是说……刚才那刺客进屋时撒了迷药?可木沉雪并无不妥啊……
脑袋沉甸甸的,还有些喘不过气来……
好难受。
可乌陵去开船了,现在能给木沉雪包扎的只有他。
木兄刚遭仇家追杀,受了伤,正是需要人照顾安抚之时。
他怎么能这种时候弃之不顾?
他用力咬了一口下唇,登时尝到自己鲜血,铁锈一般的味道直冲口鼻,让他再度清醒了些。
他看向木沉雪:“木兄,伤口很疼吗?”
——木沉雪的脸色转瞬间居然已近青白,双唇失了血色,在惨白月色下甚至有些发紫。
男人却恍恍摇头:“伤口不是大事。我素有旧疾,今晚……只是恰好病发,头疼。”
“那伤口也不是小事,”他对着木沉雪的伤口倒下清酒,“木兄忍着点,现在不便找大夫。”
沈持意这时脑子已经有些转不动,全然不曾发觉,他心中文弱可怜的木公子在这般痛楚下都毫无动静,只手臂轻颤,一声痛哼也无。
他眼前冒花,倒完清酒冲干净最外侧的血水,凭着习惯撒上金疮药,又割下内衫一块布缠绕伤口。
眼见终于不渗血,他松了口气,起身要扶木沉雪上床塌,惦记着处理杀手尸体的事情。
还未站起来,晕眩窒息感便完全压上身,他眼前一黑,四肢都使不上力来,猛然跌落。
四方都是狼藉,这一踉跄,整个人都扑到了面前之人身上。
那人竟像是预料到一般,从容接住了他。
他就这么径直跌进男人怀中。
正月风冷,他却撞进温热之中,暖意如屏,挡着冰凉。
画舫正行过廊桥下。
砖石无情掩藏星月,皎皎明光透不过长廊,落不进小窗,竟是让人分不清是天地无光,还是眼前无光。
片刻。
画舫荡出廊桥。
月色瞬间铺陈,水光盛星,风声携着清波漾漾于昏夜,散出丝丝缕缕,卷入耳中。
沈持意耳边嗡鸣稍稍退去,缓过神来,才发觉自己额头抵在男人肩上。
对方坐在床榻边,刚被包扎好的手臂环绕着自己,像是在拥他入怀。
——木兄受伤,惊魂未定,他怎能这般登徒子行径?
沈持意一恍神,哪怕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仍是挣扎着要起来。
环抱他的双手似是稍稍一个用力。
男人不知哪来的力气,轻巧地将他按在怀中,低声道:“别乱动。”
……就动!
“……”
男人还在按着他,“我自小服药,体质特殊,血中有剧毒,他人饮之闻之皆有性命之危。”
那他岂不是……
“中毒者若是动得越多,死得越快。方才刺客闯入要杀我,我自伤,是为毒他。”
……哦。
难怪那伤口像是刀割的。难怪那刺客剑上分明没有血迹,木沉雪却受伤了。
原来木兄不呼救,是因为早有应对刺客之法,反倒是他多事了。
所以他不是晕血,也不是醉酒,更不是迷药。
是中毒。
木兄这商贾世家正经吗?
做的是毒药生意?
沈持意不敢再动弹,烧红的脸埋在男人肩窝处,瓮声瓮气道:“那刚刚……”
他没说完,木沉雪却立刻明了他在担心什么,对他说:“刚刚你的侍从没闻到多少,远离此处后毒性自行会散。”
可他闻了许多。
“解药……”
“解药,”这人自言自语般,顿了一下,才说,“熬制解药需要时间。即便现在拿着药方星夜兼程抓齐药材,制好也来不及了。”
那怎么不早说?
在那边说什么报官不报官的……
还等他喊走了乌陵,包扎完了伤口,万事皆休才说……
“你……”
他呼吸渐沉,只觉那毒性已经锁住了他的咽喉,他已说不出话来。
完了。
这就毒发了?
他这些年来谨慎躲着原著,眼看都要熬到后期剧情了,结果半道死在一场乌龙的中毒里吗……?
太冤了……
娘亲怎么办?
苍王府怎么办,他好不容易编纂成册藏在王府卧房枕头下的食谱怎么办,乌陵上来看到他死了误会木沉雪怎么办……
他——
有人突然托起他的下巴。
冰凉指尖触着他下颌,摩挲他唇边肌肤,猝然冷得他一个激灵。
他一回神,千万心念荡然无存,什么也来不及想,什么也来不及看清。
那人低头,双唇轻触他唇角,呢喃般渺渺道:“还有第二种解法。毒药取之于我身,解药……”
指腹在他脸颊上轻轻滑过,“……亦可取之于我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