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陵志丨闽南掌故:再探李贽心灵世界

发布时间:2025-08-08 09:31  浏览量: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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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贽长期潜移默化地接受了海丝文化,其学说理论突破了中国传统伦理观念。他蔑视“天理”,看重天性、人欲,张扬人的个性,要求个性自由,坚定追求人格独立的信念。他的心灵世界里充满着人间真情和“情的哲学”。李贽的《焚书》《续焚书》《藏书》《续藏书》《初潭集》等著作相得益彰,交相生辉,是他心灵世界的表现,在人类文化艺术史上留下永恒的光辉。

南安祥堂村李贽展厅书香四溢

对海丝文化有浓郁亲和感

李贽(号卓吾、别号温陵居士)祖籍福建泉州南安,明嘉靖年间举人,嘉靖三十五年(1556)授共城教谕。李贽祖上数代从事与阿拉伯人的海上贸易。祖先林驽是一位商人,从事远洋贸易,经常乘船往来于泉州与忽鲁谟斯(今伊朗的霍乐)之间,并娶当地女子为妻,故而李贽的家族中具有浓厚的伊斯兰教文化氛围,长期生活在这种家庭氛围之中的李贽,耳濡目染之下,对海丝文化有着浓郁的亲和感和情结。

李贽自号温陵居士、百泉居士。这是屹立于泉州西湖公园内的李贽塑像。

万历二十八年(1600),李贽在好友焦竑府第与意大利传教士、学者利玛窦相识,他怀着极大兴趣向利玛窦学习西方文化,汲取新思想。他积极主动地将中西文化与教育进行交流,初步接受西方艺术哲学理念。李贽与利玛窦初识于南京,再晤于济宁,切磋东西方思想文化,这对李贽的意识形态产生了很大影响。李贽的主体意识里增添了西方哲学思想,很自然地在《李氏文集》中流露出来。李贽言行表现出了放荡不羁的“异端”性格,这从《石潭即事四绝》(其四)诗中可以看出这一点:“若为追欢悦世人,空劳皮骨损精神。年来寂寞从人谩,只有疏狂一老身。”这是李贽心灵世界的再现,在意识形态里表现出对封建理念的反叛。他从不媚俗,坚定地力反假道学和封建统治者。

李贽《焚书·续焚书》书封

在论著中大力提倡率真

李贽与耿定向的论战,促成他的独特哲学、美学理念,促使他迫切要求个性自由,坚定追求人格独立的信念。李贽认为世界万物都有灵性,“无一人不生知,无一物不生知”,封建礼教束缚人的“生知”,使人“深愁痛苦”如“牛马驴驼等”。李贽著书立说对封建礼教具有挑战性,为假道学者所不能容忍。李贽剃发为僧,抛却世俗生活,寻求个性的自由发展。身居芝佛院潜心研究国学,著书立说,学生袁中道说他“自称‘流寓客子’。既无家累,又断俗缘,参求乘理,极其超悟”。李贽鄙视追逐名利之徒,追求的是人生价值,要把生命意识化作论著和文学作品,在精神世界更换意识形态,拯救一个被封建专制主义愚弄的民族。

南安榕桥李氏家庙亦为“李贽纪念祠”

李贽认识到时代在发展,历史在变迁,新兴资产阶级已经现身于晚明,旧的思想观念阻碍着社会发展,他要从意识形态领域涤荡腐朽与糟粕。李贽嘲笑假道学者“无才无学”,痛恨封建专制桎梏人性,限制人格独立。李贽声言:“人所同者谓礼,我所独者谓己。”封建礼教有“四勿说”:“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李贽力反封建教义,正视人的“耳目闻见,心思测度,前言往行”,反对先验论,重视人的社会实践。他痛斥耿定向和宣扬封建礼教的家伙们“阳为道学,阴为富贵,被服儒雅,行若狗彘然也”。

李贽时时宣扬人文主义解放思想,在论著中大力提倡率真,对李逵这样的人物大加赞赏。李贽用《童心说》的美学理念评点《水浒传》中,意在批判“假道学”,他对率性真诚的“梁山泊第一尊活佛”鲁智深非常赞赏地说:“若是那班闭眼合掌的和尚,决无成佛之理。何也?外面模样尽好看,佛性反无一些。如鲁智深,吃酒打人,无所不为,无所不做,佛性反是完全的,所以到底成了正果。算来外面模样,看不得人,济不得事。此假道学之所以可恶也与?此假道学之所以可恶也与?”

哲人之名言淋漓痛快,一针见血。这其实也是对一切庸俗的官僚士大夫的无情揭露和批判,故而,顾炎武称李贽为“小人”,认为“自古以来,小人之无忌惮而敢于叛圣人者,莫甚于李贽”。李贽跟假道学的代表耿定向展开大讨论之初,他以学者的胸襟和坦诚在《答来书》中辩白:“盖彼皆君子路上人,决无有匿怨友人,阳解阴毒之事。又我与天台所争者问学耳。既无辨,即如初矣,彼我同为圣贤,此心事天日可表也!”卓吾先生觉得他与耿定理是好朋友,与他的哥哥耿定向只是“所争者问学耳”。他单纯地想着学术辩论不会影响“彼我同为圣贤,此心事天日可表也!”其实,情况并不像李贽想象的那样,他的朋友来书云:“昨巡道史临县,即对士大夫说:‘李卓吾去否?此人大坏风化,若不去,当以法治之。’”这些明朝的封建专制主义的爪牙为什么对李贽这么仇视呢?因为“狂僧”李贽与他们的意识形态是对立的、不可调和的。李贽与耿定向的论战已经超出了个性的冲突,他们是国学与假道学的较量,是艺术哲学领域科学与伪科学的斗争。卓吾先生大胆提出“天之立君,本以为民”的主张,痛斥专制皇权毁灭人性,大胆地开启民本思想。

泉州南门万寿路李贽故居内有李贽文化展厅

在著作中显现自己的情感世界

在明朝程朱理学盛行的时代,李贽写了多部理论专著,这些论著是反对封建传统思想的力作,书中对儒家和程朱理学的大胆批判表现出了反传统、反权威、反教条精神。李贽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人本主义者,人本主义也指承认人的价值和尊严,把人看做万物的尺度,或以人性、人的有限性和人的利益为主题的任何哲学。

李贽以全新的哲学观,从意识形态领域来向封建礼教做清算,首先为妇女身心解放大造舆论。传统儒家思想对妇女的贞节看得尤为重要,认为“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李贽对女性非常关顾,不惜性命为被封建专制奴役的女性鸣不平,他反对轻视妇女的封建传统,称赞卓文君再嫁(《藏书》卷二十九《司马相如传》)。李贽为了妇女解放不遗余力地斗争,他热情称赞红拂女私奔李靖自己择配是“千古来第一个嫁法”(《评红拂记》)。赞扬武则天于亘古帝王中独一无二,夸赞她能以爱人才为心,安民为念。热情赞扬历史上许多有作为的妇女和班婕妤等为“男子不如”“才识过人,识见绝甚”。

李贽在点评《水浒传》时爱憎分明地说:“今人只管说男盗女娼便不好了。童贯、高俅那厮非不做大官,燕青、李师师都指为奸佞,是又强盗娼妇不如了。官大那里便算得人!”

与李贽相关的文献、碑铭

李贽的情感非常丰富,他的心灵世界中打下对泉州的南安、河南百泉深深的情感烙印。李贽在回忆录中写道:居士生于泉,泉为温陵禅师福地。居士谓:“吾温陵人,当号温陵居士。”至是日游遨百泉之上,曰:“吾泉而生,又泉而官,泉于吾有夙缘哉!”故自谓百泉人,又号百泉居士云。在百泉五载,落落竟不闻道,卒迁南雍以去。

李贽在共城(今河南辉县百泉)多年,他在官场目睹了种种丑恶现象,在回家奔丧时又被人讹诈,这个事件,他在著作中写道:“独有严冬雪,能希游子髯。因风时到骨,极目上钩帘。不以西邻好,谁当一线添。贫交诚足贵,亦复令人嫌。”还有一处:“虽无妻与子,尚有未死身。祝发当搔首,迁居为买邻。”

李贽在社会底层有漫长的生活经历,他二十五岁中举,任职卑微,生活困窘,后半生处于流离奔波之中,据李贽自己说,有一次他七天没有吃到多少东西,最后甚至饥不择食。作家写杂文、诗歌时能做到心理重演,深刻体味到人生的感悟,而具有审美表现力的作家能够描写出最感人的细节。李贽经受过忍饥挨饿的痛苦遭遇,女儿被饿死,他把饥饿的滋味从心灵中体验了出来,再现于作品中。李贽有丰富的人生经历,他在著作中显现了自己的情感世界。

用血泪文字给亡妻超度

李贽命运多舛,中年丧子女,又失去妻子黄宜人,家庭成员的死亡折磨着他的心灵。他无奈皈依佛门。李贽为了文学艺术弃官、抛家。为了弘扬国学,万历十二年(1584),他移居麻城龙潭湖潜心做学问,以文会友,与僧友读书、参禅。万历皇帝与其爪牙为维护封建统治将李贽逮捕监禁,并迫使他在狱中自杀身亡。

从李贽的文章、书信、自传特写以及遗嘱中,我们得知,他的妻子无怨无悔地与他共度艰辛,二人互敬互爱。卓吾先生在听到妻子死于故乡时,他魂牵梦绕,给女婿庄纯夫写信诉衷肠,希望爱妻灵魂不灭,百年归天后与她重逢。他在家书中说:“纯夫可以此书焚告尔岳母之灵,俾知此意……须记吾语,莫忘却,虽在天上,时时不忘记取,等我寿终之时,一来迎接,则转转相依,可以无错矣……幸勿贪受胎,再托生也。纯夫千万焚香化纸钱,苦读三五遍,对灵叮嘱,明白诵说。则宜人自能知之。”这是一段催人泪下的断肠文字,表明李贽是性情中人,他为了民族精神的解放抛下妻室儿女,走遍汉文化的发祥地,致力于将国学发扬光大。他对妻子的去世又悲痛又遗憾,他念想“黄氏情爱之中兼有妇行妇功妇言妇德”,追忆与黄宜人往昔,李贽非常痛苦又内疚,他“自闻讣后,无一夜不入梦”,于是,挥笔为妻子超度:“抑吾念之,魂自相招也……便是西方净土,极乐世界,更无别有西方世界也。”虔诚地用血泪文字给亡妻超度。李贽在回忆与妻子的情感时曾说:“夫妇之际,恩情尤甚,非但枕席之私,兼以辛勤拮据,有内助之益。若平日有如宾之敬,齐眉之诚,孝友忠信,损己利人,胜似今世称学道者,徒有名而无实,则临别犹难割舍也。何也?情爱之中兼有妇行妇功妇言妇德,更令人思念耳,尔岳母黄宜人是矣……我虽铁石作肝,能不慨然!况临老各天,不及永诀耶!已矣!已矣! ”

李贽为悼念妻子黄宜人写有数首五言绝句,其一曰:“不为恩情牵,含凄为汝贤。反目未曾有,齐眉四十年。”无情未必真丈夫,李贽之妻病逝,他做了痛苦的自我忏悔,没回泉州奔丧,只嘱咐女婿料理丧事。李贽对黄宜人的情感宣泄真实感人,这也是卓吾先生对人生噩运的悲号。

报国精神与君子人格

李贽具有“经世致用”衍生而来的“民本”的价值观,念念不忘修身、治国、平天下,盼望国家除绝内忧外患。李贽通过接触梅国桢、刘东星,了解了许多好友御敌的生活阅历,感触到民族精英都具有强烈的民族忧患意识,他们骨子里仍保留着“忠君报国”的士大夫情结,不忘御敌卫国。李贽与梅国桢是好友,他钦佩梅国桢是良将,李贽曾作诗给梅国桢寄予期许和赞赏:“烽火城西百将屯,寒烟晓爨万家村。雄边子弟夸雕鞯,绝塞将军早闭门。 傍海何年知浪静,登坛空自拜君恩。云中今有真颇牧,安得移来觐至尊?”

诗中也表现出了李贽的“忠君报国”思想、官本意识和士大夫情结。李贽仰慕为国家效命疆场的英雄,遗憾“千载英魂恨未舒”。对古代敢于奏议的忠烈志士发出感慨:“今观其上皇帝诸书与其他奏议,真忠肝义胆,读之自然恸哭流涕,又不待以痛哭流涕自言也。”卓吾先生痛惜忠臣忠肝义胆反遭帝王贬罚,暗喻了马经纶拼死上书被贬之历史公案。李贽记述他与刘子明谈论梅国桢的雄才大略,字里行间透出其具有军事理论素养。李贽著有《孙子参同》,可以说是梅国桢的幕僚、军师,其忧患意识记录在他与梅国桢的尺牍中,两人的关系密切由士大夫情结因素所致。

万历三十年(1602)三月十五日,李贽在狱中挥刀自刎,真可谓悲哀!他对人生的大彻大悟和他的人生境界,被封建思想愚弄的人很难理解,意识形态的冲突更加深了他深层的悲剧意识。

在评点《西游记》时李贽就喊出:“不灭此魔,终不成道。”李贽视己为人间正道,为民族觉醒,决定以身殉道,他向赤诚的弟子做最后交代,视死如归,舍弃身家性命来警示世人。哲学烈士李贽被捕前,他先考虑的是好友马经纶及其家人,大声曰:“是为我也。为我取门片来!”遂卧其上,疾呼曰:“速行!我罪人也,不宜留。”这就是中国历史上一位英杰和中华民族伟大的思想大家的人格风范;李贽的心灵世界里充满着亲情、友情、民情和爱国豪情。(方保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