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者该怎么面对反对者?《文明之旅》公元1070年正文
发布时间:2025-08-15 19:24 浏览量:1
你好,这里是《文明之旅》。欢迎你,穿越到公元1070年,大宋熙宁三年,大辽咸雍六年。
今年是王安石变法的第二个年头了。去年,关于变法的争议就已经不少,到了今年,观点争议演化成了剧烈的人事变动。我给你简单数数:
3月,张方平离开了朝廷。
我们以前提到过,宋神宗上台之后,最开始想重用的人其实并不是王安石,而是张方平。这是当时大家公认的财政专家。当时神宗对他信任到什么程度?甚至怎么安排前任宰相韩琦退休,也是把张方平叫到宫中去密商的。但是,历史没给这对君臣合作的机会。张方平的父亲这个时候突然去世,他只好回家守孝。神宗皇帝也只好另找班底。到了今年,张方平恢复工作,回朝廷一看,这里已经是王安石的天下。张方平坚决不留在开封,要去地方上工作,临走的时候给神宗皇帝留了几句话,他说,如果你要听王安石的,搞那套新法,大宋朝的船可能就要翻。话就说得这么重。从此,直到他20年后去世,那年他高寿85了,再也没有回到过京城。
同样在3月,韩琦也出事了。
韩琦是大宋朝的前任宰相,干首席宰相将近十年,三朝老臣。无论是功绩还是威望,都是当时的顶流。神宗上台之后,他急流勇退去当了地方官。但是这一年3月15号,韩琦上了一封分量很重的奏疏,反对青苗法,居然也就真的动摇了神宗的决心,以至于逼得王安石使出最后的绝招:称病不出,让皇帝在他和韩琦之间二选一。到了4月上旬,这场对峙就有了结果,神宗选择信任王安石,继续推进青苗法。王安石还乘胜追击,写了一篇《画一申明常平新法奏》。值得一提的是,这可能是中国历史上第一篇被雕版印刷、分发全国的论战文章。4月7号,韩琦虽然没有被免官,但是他的“河北四路安抚使”的头衔是被拿掉了,算是小小地惩罚了他一下。
我刚才讲的这两个人,张方平和韩琦,都是神宗原先极其信任的人。你看,王安石就是有这样的力量,让神宗看到新法带来的巨大希望,以至于可以痛下决心,不惜和这样的老臣决裂。
剩下的人:5月,御史中丞吕公著、参知政事赵抃因反对变法,被外放地方官;7月,青州知州、前参知政事欧阳修反对变法,皇帝特意下旨,才得以免罪;8月,枢密使吕公弼因反对变法,被外放地方官;11月,翰林学士司马光因反对变法,被外放地方官;翰林学士范镇因反对变法,被罢官,勒令退休。朝廷对这个范镇做得最过分,居然连退休应该有的待遇,都一点也没给。
这说的还是元老重臣,今年还有十多名台谏官,也因为议论变法,被罢去职务。
你听出来了,这一年,大宋政坛的主基调就是,你只要不支持变法,你就走人。老臣走了,换上来的是一些比较陌生、年轻的面孔。比如,我们一会儿就要说到的,宋神宗破格提拔王安石的门生李定。哦,还有曾布。
这个曾布,将来是个很重要的角色。他是“唐宋八大家”之一曾巩的弟弟,同时也是1057年“千年龙虎榜”的进士,算是欧阳修的门生。虽然有这两重身份,但曾布前半段的仕途却很不顺,中进士13年了,还只是在地方担任知县。但是,现在因为他支持变法,从去年开始被快速提拔。有人就统计过说,曾布在十个月内被提拔13次,其中最夸张的时候,他在两个月时间内被提拔了6次。所以,曾布一共只花了一年零十个月的时间,就从知县升任知制诰,做了皇帝的大秘书,堪称是坐了火箭。
你看,熙宁三年,公元1070年的大宋朝廷,就是这么一幅“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气氛。
你可能会说,改革嘛,不都是这样吗?既然有人赞成、有人反对,领导要是有气魄的话,通常就会断喝一声:“不换思想就换人!”宋神宗也一样,虽然赶走这么多老臣要遭受非议,但这是为变法扫清障啊。这是改革大业必须要付出的代价啊。
但是,我看熙宁三年的史料,即使我不知道后来王安石变法的结果,我也是要倒吸一口凉气,心里暗叫一声:不好!这场变法可能一开始就走错了路啊。
从上一期节目开始,我们《文明之旅》这列小火车就开进了王安石变法时代。
这个地方要澄清一点:狭义的王安石变法到熙宁九年就结束了。但是,变法这种事,大门一旦打开,是很难关上的。后来到了元丰年间,一共八年,是神宗皇帝自己主持变法;再后来,宋哲宗和宋徽宗期间,新法派又有几次上台执政的机会。所以,后面这几十年,一个幽灵,一个叫“变法”的幽灵一直在大宋徘徊。所以,我们有的是时间,把这么宏大的一场社会实验,拆开来,一个侧面一个侧面地慢慢聊。
今天我们要关心的话题是:一次改革应该怎么面对反对派?
变法这种事,其实并不稀奇。中国古代王朝运行到中期,往往都要来上这么一次。变法顺利,王朝就能成功续命,这就是所谓的“中兴”。西汉的“昭宣中兴”、唐朝的“元和中兴”、明朝的张居正改革、清朝的“同光中兴”,都是这种情况。所以,大宋朝不过就是运行百年之后,正常地要振作一下,成功的概率还是很高的。
更重要的是,王安石变法的初始条件实在是太好了。你可以把自己代入一下王安石,如果朝廷要启用你来搞变法,你会要什么条件?你会发现,改革者所梦想的条件,王安石都有。
首先是改革者本人的声望。此前没有任何一个改革者,本人在道德上、在学问上享有王安石那么高的评价。
就在今年的4月份,司马光和王安石已经完全对立阵营里的人了,司马光还是这么评价他,说王安石盛名在外三十年,有才华,有学问,却淡泊名利,当时的人,不管认不认识王安石,都觉得只要起用他,太平盛世唾手可得。后来到了南宋,王安石变法已经被彻底否定,大思想家朱熹提到他,那是一大堆痛心疾首的贬义词,我给你念念,“引用奸邪,排摈忠直,躁迫强戾”,还有“群奸嗣虐,流毒四海。”你听听,骂他的词儿都难听到这个地步了。但即使如此,朱熹在这段话前面还是有两句话对他的评价,说王安石“以文章节行高一世,而尤以道德经济为己任”,说这个人无论是学问还是道德,都有超越常人的高度。
所以,有一个现象很有意思:即使是极端憎恨王安石的人,想要对他搞点人身攻击,也是狗咬刺猬无处下嘴。所以,只能吐槽王安石平时怎么不洗澡,怎么邋里邋遢,皇帝钓鱼他吃鱼食,等等。然后引申一下,自己的私生活都管不好,怎么管理国家大事?但是,无论如何,都没人能否定得了王安石的道德形象。
这是一个改革者多么难得的资源啊:没人怀疑你的动机嘛。不要小看这件事。后来就有人评价说,你一个大臣领头搞变革,只有当你不图权、不图利的时候,皇帝才能够充分信任你。别人说你的坏话,皇帝才听不进去。
这是王安石变法之初拥有的第一个优势。在此基础上,他又拥有了第二个优势。那就更令所有的改革者眼馋了:神宗皇帝的毫无保留的支持。
神宗支持王安石到什么程度?到了不顾人情的程度。
你别觉得什么韩琦、欧阳修、司马光、范镇这些人是变法反对派,所以神宗天然就不喜欢。错了。神宗跟这些人也是非常有感情的。没有这批老臣当年反复逼着仁宗立皇子,就根本没有英宗、神宗这一支当皇帝的机会。尤其是那个范镇,为了立皇子的事,上书19次,急的头发都白了。最后逼得宋仁宗说,我知道你是忠臣,你说得对,但是你就不能再给我两三年时间吗?我回后宫再努力努力。这些虽然都是过去的事儿,但神宗皇帝其实非常重感情,一直感念这一段。他心里也非常清楚,这些老臣都是社稷之臣,即使反对新法,也都是为了国家好。
所以,现在罢斥甚至惩罚这些老臣,神宗皇帝是带着工具性目的的,为了政治目的挥泪斩马谡,不是真的厌恶他们。当时甚至有一个人提议,不是有人反对新法吗?来,杀一两个标志性的大臣,比如韩琦,就没人敢反对了。神宗虽然没有采纳这个建议,但是当时总体的政治气氛是这样的,为了改革大业,要狠下心肠支持王安石,要通过惩罚老臣让天下人看到皇帝的决心。
说个题外话,再过800多年,清朝的戊戌变法也有类似的一幕。有人在光绪皇帝面前说,是应该变法,但是不能急啊。康有为抢过话头说,“杀几个一品大员,法即变矣。”你看,为变法成功,居然可以把杀人当做工具。这是急于变法的人,很容易滑过去的思路。
这是不顾人情。其实远不止此。神宗支持王安石,还到了不顾制度的程度。
还是举范镇的例子。当时范镇是翰林学士,执掌“通进银台司”。这个职位的设定很有意思,它本来只是皇帝的收发室,负责奏章的上达和诏令的下发。但是按照制度,这个职位上的人还有一个功能,就是可以驳回他觉得不合适的诏令,算是对皇权的一个小小的制约吧。范镇干这个活儿,就多次驳回和新法有关的命令,皇帝说了也不好使。
比如,有一次御史李常说了青苗法的坏话,神宗就下令,让李常说清楚,你的消息来源是什么?你这么说的依据是什么?按照当时的制度,御史说话可以“风闻言事”的,完全可以不提供依据。但是神宗就是下令让李常交代。这就是明显破坏制度了,于是范镇就驳回了。请注意,神宗皇帝这不是一时上头,这道让李常交代的诏书居然下了五次,当然,范镇也就驳回了五次。最后,神宗干脆把诏书绕过通进银台司,直接下发了。你看,这就不是对范镇本人如何了,这是直接废弃了一项祖宗之法。
你应该听说过概括王安石变法那几句标志性的话,“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这虽然不是王安石的原话,但也确实是他在不同场合说出的。今天我们听这话,觉得里面有一股大无畏的勇气。但是在当时的士大夫听起来,天哪!你这是要干什么?皇权是有毒性的,这么多年摸索,大宋朝才好不容易有了这么几味解毒的药,不过就是用“天变”、用“祖制”、用“人言”来制约皇帝,你这一句“三不足”,就把一桌解药抬脚全踢翻了?
神宗皇帝能不知道其中的利害吗?当然知道。他是一个立志要当尧舜之君的人,当然知道作为一个圣君,要敬畏老天、敬畏祖宗之法、敬畏天下人言。但是神宗心里也清楚,万事开头难,王安石已经是他能找到的最佳人选,必须全力,甚至是超越常理地支持王安石,变法才有成功的希望。神宗也是一咬牙一跺脚,破坏制度就破坏制度吧,没准挺过这一段儿就好了呢?
你看,王安石变法,一起步就凑足了两个最宝贵的条件:既有自身的良好的道德声誉和学术声望,又有皇帝毫无保留的支持,那接下来的改革应该很顺利才对啊。
但是,很可惜,王安石还试图要第三个条件。问题就出在这里了。什么条件?他希望所有的反对派都闭嘴。
作为一个改革者,有这样的心态其实也正常:我干事呢,少在一边哔哔。这也不是王安石的首创,当年的商鞅变法就是一个先例。儒家知识分子一提商鞅,一般都会摇头,但是王安石特别喜欢商鞅。他写过一首赞美商鞅的诗,我给你念念:“自古驱民在信诚,一言为重百金轻。今人未可非商鞅,商鞅能令政必行。”这里面用了一个典故,商鞅“徙木立信”,商鞅怕老百姓不相信他的法令,在城南戳了一根木头,有人能把这根木头给我搬到城北,我就给你五十金,大家不信。但是商鞅真给,于是就有了信用,于是变法就能推行了。王安石羡慕的是什么?不是这个具体的办法,而是这种结果,“商鞅能令政必行”。言出令行,令行禁止,这是多少改革者的梦想啊。
但是,当年的商鞅用的,可不仅是徙木立信这样的柔和方法,还有各种杀人立威的雷霆手段。太子犯法,不能惩罚太子,就把太子老师的鼻子割了。有老百姓来夸商鞅的新法好,商鞅说,来呀,这些都是乱民,把他们撵到边疆待着去。我的新法,不要你们的评价,说好也不行。闭嘴才是你们的本分。
是的,干事的人,当然希望自己干事的时候,噪音越小越好。
那如果有反对的声音呢?商鞅当年也给了一套理论依据,为什么反对派的声音不值得一听?商鞅有一句名言,普通人,你把事干成了,他们跟着享受成果可以,但是千万别在开始干事的时候跟他们讨论,一讨论就一事无成。这叫“可与乐成,难与虑始”。
如果你是一个心中有一套理想要实现的人,是不是也觉得王安石的要求很合理?我自己有极高的道德声誉,我受到决策者完全的支持,如果再加上所有的反对派都销声匿迹,那就完美了啊。然后,我就可以喊一声,“喝令三山五岳开道,我来了”,都给我闪开,我要在一张白纸上画最美的图画,我要在一个空场上打一套最完美的拳法。
至于刚开始想不通的反对者,你们先保持安静,等我干成了,你们就擎等着惊掉下巴,然后享受那甘甜的变法成果吧。
这就是王安石渴望的第三个改革初始条件:在没有反对派干扰下的清场式改革。
那这个条件,他要得对吗?
王安石想要清场式改革,他的大护法宋神宗于是就给他清场:所有反对新法的人,不管资历多老、功劳多大,只要你敢把反对的姿态亮出来,一律给我靠边站。
但这真的是件好事吗?
请注意,这个时候,情况可就发生了一个微妙的变化。对人的评价,不再依据事实,而是依据对新法的态度。所有的知人论世,全部变成了目的性很强的政治工具。
比如对于欧阳修。欧阳修这辈子,有一个鲜明的特点,就是提携年轻人不遗余力,对苏轼苏辙兄弟是这样,对王安石也是这样。欧阳修比王安石大15岁,两代人嘛,所以有时候夸起来也是很过分,比如他说王安石是“翰林风月三千首,吏部文章二百年”,这是拿王安石比两位古人啊:诗写得啊,像李白,文章好得啊,像韩愈。他还前后两次向朝廷推荐王安石。就这提携的力度,说他是王安石的大恩人也不过分吧?
但是,就在今年7月,神宗问王安石,欧阳修这人怎么样?当时欧阳修刚刚明确表示反对青苗法,王安石就说,他呀?人品还行,但是不懂事。扰乱视听,陛下你最好不要用这样的人。用了他,那些反对派更来劲了,肯定要抱他这棵大树。到了明年7月,欧阳修身体实在不行了,反复打报告要退休,朝廷本来还要挽留。王安石说,这样的人,管一个州,就坏一个州的事儿,在朝廷,就坏朝廷的事儿,留他干嘛?
那你说,这是王安石忘恩负义,睚眦必报,反对我的人我就六亲不认,必须要除掉吗?其实也不是。再过两年,欧阳修去世,王安石写了一篇祭文,这是一篇很著名的文章,文采确实好,感情也很真挚,那把欧阳修夸得,什么“器质之深厚,智识之高远,学术之精微”,全是好词儿,是所有给欧阳修的祭文中写得最好的一篇。那你说,这是王安石两面派吗?其实也不是。以王安石的道德水准,才不屑于干这样的事儿。
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他在朝堂上、在神宗面前评价人,只有一个标准:是否有利于新法的推行?只要是反对派,见神杀神,见佛杀佛。这和他内心对这个人的真实看法无关,是一种纯然的工具性的态度。
还有一个例子:北宋著名的理学家“二程”之一的程颢当时在做台谏官,也反对新法,就去找王安石讨论。程颢这人,至少和他弟弟程颐相比,性格是比较温和的,所以见面说话,是那种言之成理,持之有据、从容不迫的态度。王安石什么反应?连声说,非常感谢你开诚布公啊。你看,气氛融洽,双方谈得很好。王安石也不像是那种听不进意见的人。
但是,如果有人胆敢当着其他大臣或者神宗皇帝的面儿和王安石力争,王安石就不会客气了。是的,在王安石看来,你当众吵,就不是在跟我讲理了,你是在动摇天下人对新法的信心。我是遇强则强,必须回击啊。
说到这里,你应该听出来了王安石的策略:既然神宗皇帝支持我,那就请为我清除所有的反对派。与此同时,我也能通过皇帝愿不愿意为我清除反对派,来判断皇帝是不是还继续支持我。
那这么做的后果是什么?是变法的观点之争,变成了人事上的派系之争。这就要命了。因为派系之争,内含了多种自我强化机制。一旦踏上了这条路,争论就进入了单行线,只能变得越来越激烈,丧失了妥协的可能。
现代政治学对这个现象的研究很多,比如“社会认同理论”:一旦形成派系,互相认同靠的不见得是价值观,很可能就是一些简单的身份符号,甚至是偏见。比如我是黑人你是白人;我吃甜粽子你吃咸粽子;我是新法派,你是“元祐党人”,等等。
再比如,“信息茧房”和“回音室效应”理论:一种观点在一个派系内部会反复强化,最后甚至听不到对面的声音。
还有一个很经典的传播学理论,就是我手头的这本书,叫《沉默的螺旋》。这是上个世纪80年代发现的一个现象,简单说就是:即使是在公开的、自由的意见市场上,大家其实也不是畅所欲言的。一旦意见市场中出现了一种强势的声音,它就会用话语权来劫持其他人。因为人有一种害怕被孤立的倾向,所以,强势观点的声量就会滚雪球般越来越大,反对者的声音就会越来越弱,这是一个螺旋式的强化机制。
带着这个理论,你再去看王安石变法的过程。其实两派内部,刚开始都有犹疑的声音,但是很快,沉默的螺旋就开始启动了,所谓的“中间派”就迅速消失了,所有人都开始按照派系站队。没有人敢妥协,因为在派系政治看来,所有的妥协,都是背叛。
“二程”之一的程颐后来就有一个反思,他说,新法刚出来的时候,我们这帮人啊,攻击得也太狠了,以至于最后成了党争了,成了牢不可破的两个阵营了。现在回看“青苗法”,就是当时放过他,又能有多大的害处?
我举一个今年发生的例子,你感受一下这种阵营形成的过程和它的后果。
王安石今年推荐一个学生李定,担任监察御史里行。请注意,好好的“监察御史”的官儿,怎么多了这“里行”两个字呢?这是唐代的一个发明,就是你的资格还不够监察御史,那就让你在这个职位上先干着,加这两个字,让人知道,你其实还不够资格,“里行”嘛,只是临时走一趟。唐朝时候的柳宗元就干过这个职位。
李定是王安石的学生,甭问啊,支持青苗法啊,朝廷里的新法反对派就决定要拦住李定这个任命。那怎么拦呢?除了公开写奏疏反对,还有一个程序性的拦截方法,就是知制诰封还词头。这里面名词比较多哈,我简单解释一下:知制诰,就是负责为朝廷草拟诏书的官员。但他们又不是寻常的秘书,他们有一项法定的权力,如果他们觉得这道诏书不合法,可以拒绝草拟。朝廷把圣旨的大概意思给到知制诰,这还只是一张纸条,不是完整的文章,这张纸条就叫“词头”,知制诰如果一看说,我不写,可以把这张纸条还回去,这就叫“封还词头”。
好了,任命李定的这道旨意到了知制诰这儿,知制诰宋敏求说,我不写,这个李定原来的职位太低了,升官太快不合规矩,所以封还词头。不仅不写,而且我还辞职,这个知制诰我也不干了。神宗皇帝就生气了,不干就不干,马上批准。来呀,把这个词头再送给下一个知制诰,让他写,四条腿的鸡不好找,两条腿的人还不有的是?
下一个值班的知制诰叫苏颂。这个人不得了啊,后来当到宰相,他精通历法,造过水运仪象台这样的天文仪器,是宋朝文人中为数不多的有理工科生气质的人。苏颂一看,我也不写,理由一样,当御史是需要资历的,李定不够,所以我不写,封还词头。神宗也是倔,这个不写,再送!看下一个知制诰写不写?下一个知制诰叫李大临,他也不写,第三次封还词头。
神宗说,好啊,还跟我杠上了。这回我指定苏颂写!再送!苏颂继续封还。神宗皇帝就委屈了,说给李定这个官儿不是“监察御史里行”吗?标上里行,就是说他不够格啊,朝廷设这个职位不就是为了这种情况吗?知制诰还讲不讲理?王安石也给皇帝递证据,对啊,熙宁二年的时候,朝廷发布过一个新规定啊,说御史人选可以不拘官职高下都可以任命啊。神宗一看有法理依据,底气又来了,把词头再次送去,知制诰给我写!知制诰们写吗?当然还是不写。
就这么来回拉扯,从今年的四月拉锯到五月,这个任命被驳回来九次。最后,5月14号,神宗皇帝不得不把当时三位知制诰:宋敏求、苏颂、李大临全部撤职。
我之所以给你详细说这个过程,就是请你看看,观点之争一旦演化成人事上的党派之争,会是一个什么后果。
首先,双方是寸土必争。一旦我们决定在这个地方打阻击战,那就要对抗到有他没我的程度,没有妥协的空间。从任命李定这个具体案例来看,知制诰群体当然认为自己很有风骨,但是神宗和王安石也不是没有道理。但是,派系斗争就是这样:争了再说,有没有道理,不管。
还有,这里面的所有人,其实多少是被裹挟的。我所有的同事都封还词头,都打算付出丢官儿的代价,那我能怂吗?我怂了,大家怎么看我?所以,不管我愿不愿意,我都只能在这个阵营中和大家共进退。
更重要的是,所有人的目标都被异化了。对于神宗来说,最好的局面是,所有人都为国家着想,在这个共同的大目标下,有点争议很正常。但现在一旦出现了派系斗争,所有人虽然举的还是忠君爱国的大旗,但争斗的目标都变成了要搞倒对方。这个时候的皇帝举目四望,自己真就成了孤家寡人啊。神宗变得孤独,变得为难;反对派变得激动,变得抱团;王安石自己也变得暴躁,变得模糊了目标。真正的变革,反而被打乱了节奏。
那,我们给王安石变法复复盘,有可能避免这样的局面吗?
什么是成功的改革?其实中国历史上不缺好的样板。
有一场改革,知名度不高,但它却奠定了后来隋唐时代的大繁荣,那就是南北朝时期,西魏的宇文泰的改革。当时中国北方,西魏和东魏对峙,西魏各个方面的实力其实不如东魏,那它是怎么后来居上的呢?
用陈寅恪先生的话说,宇文泰干了一件表里不一的事,“阳傅周礼经典制度之文,阴适关陇胡汉现状之实”,举起了恢复周礼的大旗,但实际上做的是符合实际的事儿,让西魏国内胡汉两种力量都觉得满意。用我们今天的话说,就是“打左灯向右转”,让左派右派都觉得满意。
对,当时西魏内部最大的问题,就是胡汉两个民族两个阵营的矛盾,已经互相厮杀对峙了两百多年了。
那宇文泰是怎么干的呢?都是两面派的做法。比如,他搞了个恢复胡姓的制度,胡人一看,哟,皇帝向着我们胡人;汉人一看,哟,我们也可以改胡姓,这就不受欺负了,大家都平等了。大家都满意了。再比如,他搞了一个八柱国制度,跟胡人说,这就是恢复当年我们鲜卑人八个部落的传统,跟汉人说,你们汉人的《周礼》上讲了,天子有六军,八柱国只有六个有军权,这不是按照你们的经典来的吗?
不多举例子了,总之,宇文泰用这种办法,小心翼翼地化解了国内最尖锐的矛盾,把国力整合到一起,战胜了东魏,后来变成了隋朝,又统一了全国,这才打下了大唐帝国的基础。
你感受一下这种变革和王安石变法的区别。它不是清除了反对派,而是转化了反对派。甚至可以说,这种变革的首要目的就是弥合分歧,把所有潜在的反对派的力量都转化成可以为我所用的力量。
其实,我们这代中国人就亲身经历了一场成功的变革。这场变革,有三个标志性的口号:“猫论”、“摸论”和“不争论”。猫论,“不管白猫黑猫,抓到老鼠就是好猫”,这是实事求是的价值标准;摸论,“摸着石头过河”,这是渐进主义的实现路径;不争论,“什么姓资姓社?不聊这个!”这是总体的推进策略。
你发现没有?猫论摸论不争论,这一整套策略从一开始就避免了分阵营、搞站队的可能性,所以也就没有像王安石变法那样追求清场式改革,从而避免了改革带来的派系斗争。
听着挺好?但是这样的变革,恰恰是走了一条更难的路。甚至,这样的变革,对于变革本身的看法,也和王安石变截然不同。
有一种变法者,会梦想这么一个变革剧本:心中有一套完美的策略,头顶有一杆猎猎飘扬的理论大旗,背后有一个强大的权力后盾,所有的反对者要么被说服、要么被压服,剩下的人,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然后在执行中慢慢理解。一段时间之后,变革大获成功,我亲手打造了一个焕然一新的局面,于是,掌声响起来。
如果是局部的制度改造,这样的变革剧本,当然也可以。但是如果变革的规模和深度达到了王安石变法这样的程度,或者是我们这代人正在经历的改革开放,这样的剧本肯定就行不通了。为什么?因为这样的变革的工作对象,就不是任何制度、规则、产品、流程了,而是人本身了。变革成功的标志,不是订立了一套新制度、新规则,而是人们达成了一种新共识。这样的变革,需要的不是什么强有力的改革家,而是一位有魅力的的领导者。
什么是领导者?有这么个定义,“领导者会带人们去他们想去的地方;伟大的领导者会把人们带到他们不一定想去但应该去的地方。”
人们不想去怎么办?押着去、打着去吗?不,当然是制造一个结构、一种处境、一种态势,让所有人在其中看到自己的希望,他们自己去。所以,关于领导者是否成功,有一个金标准。据说这是美国音乐人多莉帕顿说的,“如果你的行为创造了一种遗产,能够激励他人梦想更多、学习更多、创造更多并成为更多,那么,你就是一位伟大的领导者。”
你可能乍一听,觉得用“伟大领导者”这个标准来要求王安石,有点过分?太理想化了?其实,自古至今,只要你想在真实的人间做成一件事,路数大体都是类似的。
我们拿今天的场景举例子,你就明白了:如果你是今天的一个生意人,想要赚钱,你会怎么做呢?你会梦想有一天:政府发个文件,强制每家必须要买一个你的产品,而且不许说不好?然后大家只好一脸迷茫地买了,刚开始也觉得不好,但是不让说啊,最后大家适应了,说确实不错,都跑来欢天喜地地感谢你?你会期待生意是这么做的吗?不会吧?
但是,如果把王安石变法也看成是对他一整套“制度设计产品”的推销,他指望的可就是这样的过程。
那我们再来看真实的生意是怎样做的:刚开始我提出了一个想法,没有人信任我,也没有人了解我的产品或者服务,我要从说服第一个人加入我开始,从吸引第一个顾客掏钱购买我的产品开始,从拿到第一笔投资开始,然后一点点地往外扩展,随时要面对漫天彻地的冷漠和铺天盖地的质疑,但是我不怕,诚恳地说服每一个人,为每一个人创造价值,最后,我让更多人加入到认同我的队列里来,他们也因为我的产品和服务而变的更好。
所有的成功生意,不论古今中外,几乎都要经历这个过程。其实也不仅是做生意,在真实世界中做成一件事,就是不断克服摩擦力的过程。人们的不认同、不理解、冷嘲热讽,既是变革的阻力,也是变革的养料。把一个个反对派逐步地变成同情的、愿意倾听的、甚至是支持的力量,这是变革的题中应有之义。
我们再反过来看,王安石期待的那种——先清场、再动手;先把反对派赶走,换一套听话的班底好干活——这看起来干净利落,实际上反而是走了一条最远的、也许永远也到不了的路。
最后,引用德国铁血宰相俾斯麦的一句话吧。他说,“国家就是时间河流上的航船”。什么意思?这意味着:所有的掌舵人应该有船长的本事。船长身在激流之中,从来也不敢认死理,船长从来不和任何一股水流为敌,船长也不指望河流能按照自己的心意随时风平浪静,船长就是驾着这艘小舟,在时间的河流上,时左时右,顺势而为,向未来前进。
这就是我为你讲的发生在熙宁三年的变法故事。我们下一年,公元1071年再见。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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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思成:《王安石强辩考:十一世纪中国政治的常识与诡辩》,贵州人民出版社,2024年。
张呈忠:《大宋理财:青苗法与王安石的金融帝国》,三联书店,2024年。
[日]东一夫:《王安石新法の研究 》,风间书房,1970年。
[德]伊丽莎白·诺尔·诺依曼著,董璐译:《沉默的螺旋》,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
[美]刘子健著,张钰翰译:《宋代中国的改革:王安石及其新政》,上海人民出版社,202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