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作孚次子回忆4:第一军占领重庆纵容士兵抢劫,我家被抢一空

发布时间:2025-08-23 14:01  浏览量:2

川南的新教育试验

有一阵子我总在想:一个人在乱世里到底能做点什么?尤其是那种“想改天下”的人,能折腾出多大的火花?川南一九二一年那段试验,说起来像传奇,可落到实处,日子却是柴米油盐、磕磕碰碰地过。父亲要走出成都,一头扎进泸州新局——带着母亲、跟着还小的哥哥。他那股不服旧道德、非要教民众“睁眼看世界”的劲头儿,跟杨森的野心一撞上,也算时势造英雄了。

其实那会儿成都还没完全脱下旧衣裳,泸州也远谈不上繁华。满城巷子弯弯绕绕,租处皂角巷,院子里两间屋,孩子嗷嗷哭。没有壮士上疆场的豪情,更多是母亲悄悄叮嘱:“路途远,小心些。”父亲辞了川报,手里的几本书跟黑皮箱,一家仨口扎根下来。那时候的理想,总在搬家、找屋、收拾家里这些细碎事里消磨,也在点点滴滴里慢慢积攒。

父亲一进道尹公署,先是忙得脚不沾地,他看不上那种千年老旧的规矩,觉得该“翻篇”;可你要说他是高呼口号的理想家,有几分没错,但更像个苦力,大白天里各处跑,晚上趴桌子画教育蓝图。我记得母亲有时抱着哥哥在屋里守夜,就是等他回来,带点新鲜事儿,好似传家珍。泸州那阵,父亲的脾气越来越急——不是凶,是一股着急的火,就是觉得“不能等,一天也不能拖。”

民众教育的事,说到底也没那么玄乎。父亲先把通俗教育会扯起来——听着好像文化沙龙,其实更像社区活动站,不分人、不论岁数,谁来都行。短短几个月,一阵风似地,图书馆、阅览室、展览这类新鲜玩意儿起了头。有的书小推车拉进乡下,乡亲们见了新书,还真有点新鲜——似乎第一次感受读书不是“孔夫子三字经”,可以关心国家,议论大事。

白塔寺每到周三、六就热闹了——讲座、辩论赛,有点像今天的圆桌吐槽节目。父亲不管阵仗大不大,总让母亲和一帮士气正旺的中青年站台,妇女剪发、男女同校,谁要打官腔喊旧道德,父亲看都不看。运动会上,杨森家里妇女带头剪发,母亲也去当招待员。场口剪发棚子,一进门就跟理发店似的,刀剪咔嚓,有人哆哆嗦嗦,有人热血沸腾。说到底——“风气”这东西,外人笑,自己带头做,才真成了新鲜事。

记得那次体育大会,不光是跑跳打球,为的是让人看看“新生活”长啥样。标语满场飞:“男女同进退”、“剪发不拘束”,学生跟军人肩并肩,你说是大革命也不过分。母亲这种骨子里别扭、但硬撑着跟上潮流的女人,后来跟父亲自嘲,说:“我剪完头发,回家祖母差点哭出来。”

新教育的硬骨头,其实不在旗子上,而在师范校里。父亲盘算着,不能老用旧人旧课本。专门跑重庆请来一帮少年中国学会的年轻人,什么王德熙、恽代英,都是认死理、讲新说的旧党。旧教师让位,新面孔进校。那时师范附小,老老师一肚子气,私下还在道尹门口骂“断了我饭碗”。父亲嘴上不说啥,心里清楚,这才是摔老坛换新酒。

父亲有一套玩意儿——“学骑马得真上马,学游泳要下水。”他老说孩子不能只背书,得为社会做事。正因如此,二十五县的校长给抓起来,组团去江南考察,回来就得换脑筋。对他来说,带出“能做事”的学生,比什么面子重要得多。搞得年轻教师个个跃跃欲试,家里买新课本,校里练新讲法,热闹得像开学典礼天天有。

教材的事情其实最让父亲上火。记得有一次讨论课本——父亲坐底下,越翻越皱眉:“桃花开?我们这儿桃花早凋了。东门大桥?泸县哪来的那么大桥?”他一拍桌子,“课本得让娃娃有共鸣,别教成瞎话。”于是自己带人本地编课本,不再死搬上海老教材。这一来,老师们更踏实,教学也不再像开玩笑。

恽代英到校以后,整个人变得爽利。哪怕住的校舍破得像庙,器材、图书都缺——可人气、干劲,前所未有。恽自嘲说,这地方师资真扎实,师德真诚,比宣城那些“狂士名士”好多了。校里干脆废学监,设立学生自治会,老师和学生不摆官架子。一手主抓教学革新,他重用语体文、选新潮文章,讨论法为主,“举手发言”从难为情变成了习惯。整日里热气腾腾,不像老早那种死气沉沉。

教育月刊、新川南日报,都是父亲一手组织,小报大张旗鼓地讨论社会改革。不到一年,泸州永宁之风气全变,哪怕传到省外也引起轰动。可天有不测风云,好事总招人嫉。“新派”背后,总有小人冷箭。地方上保守势力,旧教师被革,满腹怨气。有一回父亲路上遇到旧教员,对方一句话杀气腾腾,父亲只是冷笑,没回嘴,说咱们慢慢来,日子长着呢。

恽代英写信说,“杨森顶住外头压力,你们是好勇过我”,其实大家心里都清楚,改革能不能成功,关健不在于自己的勇气,而在于天不亡人。可惜天要变,大局不是教书匠能掌的。才一年,军阀打起来,杨森撤了。新道尹一来,三令五申,男女不准合校,剪发要罚,师范新政一扫而空,父亲、恽代英双双被革职。泸州回了头,旧教师复职,旧学生回课堂,旧风气又漫了起来。

父亲离开泸州那年夏,带母亲、哥哥和刚出生的姐姐转战重庆。日子清苦,住大观坪,两间屋,母亲白天煮饭,晚上听父亲和肖楚女聊天,谈教育、谈民众、谈救国。家里时常坐满了进步人士,书卷气、烟火气混杂一屋,两三小时过去,只听见屋外虫鸣。

后来,母亲抱着孩子听见楼下士兵叫嚷,家里东西被抢空,织袜机也让认为是“枪”一齐抬走。哥哥才四岁,居然镇定解释:“那是织袜机。”士兵甩手:“管它啥机,统统搬走。”家业一夜扫空,这就是兵荒马乱里的生活。父亲不敢回家,家人只能逃回合川的“陈家花园”,寒酸院落,说是花园,不过是一块空地。祖父病重,那年终于去世,父亲赶回来哭成泪人,揭开肩头是深深的挑疤。家里就靠父亲和伯父,两人教书养家,日子搭了进来,只能咬牙撑。

在重庆二女师那阵,父亲反思了不少。他讲过去,只想着“要毁旧建设新”,炮弹和微生物都拿来比喻教育。他对一齐来的朋友说,炸弹毁不了老根,“微生物式入侵”才有用。可回头看,一切毁完了,后面要有人做事。他琢磨真正的救国根本,反而不只是打破老奶奶那套宗法,而是要能为群众做事,让人看到好处、得到实惠,才有人愿变。

父亲后来思考最大的难处,是宗法家族的关系绑住了人心。中国人集团意识强,但那集团总停在家族邻里,不是为了地方、社会,更不说国家。父亲说,中国要复兴,只能靠集体的精神去创造现代集团生活。本来他的思路有点理想色彩,但那个年代,总得有人撑着往前走。

一九二四年,成都又变局。杨森重新掌权,父亲被请去当教育厅长。他一口回绝:“我不做官,只想做点实事。”只同意创办通俗教育馆。不带母亲、不带孩子,自己回家分了工资给伯父,剩下路费,跟母亲只说:“家里担子都给你了。”然后独自进成都。家里缺钱,苦得忍心,母亲也只会叮咛把日子过下去,连借来的十块银元也捂在箱底,生怕花了以后还不上。

教育馆从破烂园子起步,屋子灰暗简陋,父亲却像打仗一样,把大家组织起来,改造一个新世界。三间屋子变成了图书馆、展览馆、运动场、音乐厅,连动物园都弄出来。工作人员成天晚上不睡觉,哪怕是泥匠石工,都认定这是自己的事业。每次馆里节日前布置,几天几夜不合眼,谁也没喊一声苦。

改造教育馆,那不是“做摆设”,是活生生让人看你“怎么做”,让大家有参与感。成都的各行各业的人才都被父亲拉进来,泥瓦匠、音乐家、工程师、美术师,有手艺的、有见识的,都给馆里出力——不求报酬,只求参与这场改革。新项目一个接一个,连父亲工资都贴进去种牛痘。每次馆里有变动,街坊路人总会说:“又变样了!”

后来的事,跟泸州如出一辙——兵马换了旗,父亲被逼辞职,通俗教育试验再度戛然而止。父亲总结:“政治上的靠山不靠谱,军阀一倒,事业也跟着沉了。”他明白,要教育兴国,先得产业做支撑。四川最缺的是交通,只有长江一条通道。他琢磨,先做航运,再带动实业,最后文化教育才有根。

一九二五年,父亲辞了教育馆,与赵瑞清、彭瑞成一行人带着新的梦想回合川。进家一看,孩子都瘦了。母亲眼角的忧愁,院子里的苦日子,只能硬撑。家里病人没钱请医生,只能用草药凑合。黄云龙的妻子悄悄塞给母亲十块银元,说是借的,母亲一直没用,等父亲回来才敢拿出来:“怕用完,还不上。”父亲只是长叹一声。

有时候我想,父亲那一代人的韧劲,到底从哪里来的?他们不信邪、不怕难,几路改革碰壁,还能不断求新。可家里添了几分清苦,骨头里却多了点硬气。教育能不能救国?实业能不能救国?或许他们自己都在暗自发问。外头风雨飘摇,屋里没有钱,有没有“新生活”,是不是也该从柴米油盐中慢慢铺出来?这一切,终究还是要有人记得,才能算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