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娃娃”考上985,背后的他走红

发布时间:2025-08-28 14:12  浏览量:1

一个乡村教师,驾着他的二手大众车,疾行在云雾缭绕的恩施高山公路上。窗外的风掀起他的短袖,露出晒得黝黑的手臂。暑假是教书匠最快乐的季节,他数年前播下的种子,往往在这时候得到收获。

这是袁辉待在鄂西偏远山区的第13年。13年前,他跟这里毫无交集,是一个标准的城市青年。现在,他说一口流利的恩施方言,熟悉每一条通往村庄的岔路,跟老乡们打起招呼,熟络得像在自家门口。

他要开车1小时,去巴东县白沙坪村看望学生。那是他支教生涯的起点,六年前被他教过的小胖墩,刚考上高中。暑假里,常有他教过的学生考上高中、大学,特意请他吃饭。

最让他欣慰的学生,可能是19岁的青青。

在众多学生里,他跟青青的交集是最深刻的。这个住在深山的女孩刚上小学,就被确诊罕见病“成骨不全症”,骨头脆如玻璃,极易骨折,被迫坐上轮椅,远离学校。袁辉为她上门送教6年,是青青小学阶段唯一的老师,也让她得以持续接下来的学业。

命运奏出了奇妙的回响。这个夏天,青青以621分的高考成绩被武汉大学历史专业录取。当年,袁辉也是从南京大学历史学院毕业后,来到巴东支教,青青是他带的第一届学生。

今年7月,青青被武大录取后,与袁辉合照庆祝 / 受访者供图

这些年来,袁辉多次站上奖台,领取围绕“基层”“奉献”的荣誉。但靠近他的人会发现,他脸上从来没有任何太凝重的东西。他对自己的解释很简单:乡村有好的空气和景色,而教育让他“既能带给别人喜悦,也能让自己内心喜悦”。

“你看我这逻辑,没什么漏洞吧?”他轻松地问,双手转动反向盘,汽车翻过又一道山岭。此时,他载着又一个对他好奇的人——我,穿行在去学生家的山路上。

这是一个在当代人群中罕见的支教者。一个人从少年时代的理想走到现实,两点间是一条纯粹的直线,最简单,也最艰繁。

2012年9月8日,24岁的袁辉带着一条睡袋、几本书和几件衣服,赶到位于湖北巴东县清太坪镇的姜家湾教学点。他坐了一夜火车到附近的野三关镇,在那里搭上了一辆颠簸的双排座卡车,那是当时通往姜家湾的唯一方式。

在这之前,袁辉去过四川、贵州的山区,但没能落脚支教。他偶然在新闻里看到,湖北巴东的姜家湾教学点,有一位双腿残疾的“拐杖教师”谭定才,拄着拐杖坚持给学生上课。他想,这个地方一定很缺老师。

鄂西恩施,武陵山脉和巫山山脉交汇,境内高山纵横。巴东县又位于恩施最东北角,和重庆接壤,县境平均海拔达1053米。巴东人家祖祖辈辈,都分布在深山沟壑里,孩子们需要翻山越岭去上学。姜家湾教学点有27个学生,开设学前班和小学一、二年级,但只有谭定才一个老师。

姜家湾教学点开学,“拐杖教师”谭定才和他的学生们 / 受访者供图

来到姜家湾的第一晚,袁辉把自己套在睡袋里,就睡在8张拼起来的课桌上。他自此留下来,成为了袁老师。

开学不久,袁辉撞见青青妈妈抱着年幼的青青,在路边焦急地等车。一问才知道,青青被狗撞倒,骨折了,要去医院。他还记得青青脸上痛苦的神情。那时他们都不知道,青青患有罕见的“成骨不全症”,一旦磕碰,就有骨折的风险,如同易碎的玻璃娃娃。

袁辉想着,在青青休养期间,自己得上门给她补习功课,好让她尽快回归学校。到后来,这门特殊的课,一补就是6年。

13年后的夏天,袁辉驾车带着我,再次去往姜家湾。刚下过大雨,山间一片阴翳。汽车从省道拐进深山,在破烂的水泥路上起起伏伏,绕着山转,坡陡、弯急。每次绕进山坳深处,我以为即将到达终点时,都没想到,山体更深的褶皱里还藏着人家。青青家就在大山的腹心。

姜家湾教学点 / 付思涵 摄

袁辉像个不亦乐乎的探险家,不时提醒我,“看着啊,这又是个急弯。”接着说起有一年,他骑摩托带志愿者看望青青,因为坡太陡,人仰马翻。到了暴雨的季节,雨水顺着坡面倾注而下,“跟瀑布似的”。他语气里全是兴奋。

这条路,袁辉不间断走了6年,每周三次,雷打不动。有时他不借助交通工具,只凭双脚行走。车子穿过一处密林时,他想起来,有次大晚上走到这里,一条蛇从树上“扑通”掉下来,笔直砸在路上,把他吓了一大跳。

“你经常晚上走这条路吗?”我问。他回答,是的,有时给青青上完课,就到晚上了。

见面这天,青青穿着一条明黄色背带裙,身形娇小,戴着圆圆的黑框眼镜,双颊泛着十八九岁女孩的红晕。经过治疗,她已经摆脱了轮椅,能够方便地行走。客厅里,小方桌上摆着笔记本电脑和一堆摞起的书籍。袁辉信手拿起一本《明朝那些事儿》,告诉她,“你到大学,学了历史学的方法之后,会对这本书产生质疑。”

小学时期,青青一家还住在用土砖夯起来的老房子里。袁辉给青青上课的地点,在老房子的柴房。那间柴房里至今还保留着当时用来上课的黑板。

青青是袁辉的得意学生,有着超乎寻常的领悟能力。袁辉经常给她买书,不买“小儿科”的儿童文学作品,专给她买《基督山伯爵》《雾都孤儿》《红楼梦》。青青和我分享,她上高中看《百年孤独》,感觉大受震撼,“和我以前看的小说完全不一样。”

袁辉也教她识别自然。他给我展示了青青6岁时的手工作品,用玉米秸秆和甘蔗皮做的小人,背着碧绿的背篓、腰系碧绿的腰带,身姿飘逸。

青青创作的艺术小人 / 受访者供图

青青曾经在采访里说,拥有发现美的眼睛后,她感觉自己和周围的世界有了联系。看到花花草草在风里摇曳时,她可以感受到生命的喜悦。

我不止一次从袁辉这里听到“生命的喜悦”这个词。例如他从不觉得翻山越岭给青青上课是件苦差事,走在路上天气好,他会拍照,天气不好,他也吟一首小诗。“路上的过程,就能让我得到喜悦。如果你觉得你在付出,费了很大的艰辛,就会想着回报。我何必在乎要得到什么呢?在做事情,本身就是得到。”

我尝试抛出一个判断,他改变了青青的命运。袁辉沉吟了一会儿,不太接受。“人各有命,我们就这么相遇了,有这么一个缘分。”

暑假里,青青和所有的准大学生一样,期待着将要展开的大学生活。青青妈妈和袁辉商量,等青青去武大报道那天,要把袁辉的车给“装满”。他们讨论起武汉的冬天有多冷,9月买棉被,会不会太早?

一些关于青青的故事,会着重凸显青青的不幸和逆袭。袁辉告诉我,他看到了青青跟花儿一样,有生命力的一面。他含着欣慰说,你看青青是不是很乐观,很开朗?她没有怯懦的眼神,她跟你在很愉快地交流。

7月中旬,央视《面对面》栏目对青青和袁辉分别做了专访。袁辉在家里看完节目,拍下了青青受访的画面,发了一条朋友圈:“青青思想高蹈、逻辑缜密、表达流畅、真诚优雅!”

央视《面对面》专访青青

夏日傍晚,白沙坪村刚下过一轮暴雨,山路泥泞一片。袁辉到这里看望晓祺。晓祺是他六年前在白沙坪小学带过的学生,今年刚考上高中。2014年,姜家湾教学点学生减少,袁辉转到这里任教。因为常年家访,他对附近的地形很熟悉,一个个学生的家,就是山区地图上的活坐标。

白沙坪小学的孩子们 / 受访者供图

晓祺的家在半山腰,至少方圆一公里内没有其他人家。上山,要走一条均匀撒着碎石子的土路,为了能够让车子通行,这是最低成本的做法。但遇到暴雨,车会打滑,人也只能深一脚、浅一脚,慢慢向上爬坡。

晓祺父亲解释,几年前,政府开展异地扶贫搬迁,村里其他人都搬到地势平缓的安置小区了,他们舍不得仅有的耕地,就留在了山里。

他没有说出的话,由袁辉向我补充。晓祺的父母从前有一个长子,意外过世了,40岁后才有了晓祺。这个家庭不忍再离开儿子外出打工,只有守着几口田地,养养猪。晓祺父亲说,他种了4亩地,养了9头猪,今年有猪瘟,死了5头。

袁辉还记得晓祺当年的样子,胖乎乎的,现在个头长高了,身材还是老样子。几天前,晓祺在微信上写了首感怀袁老师的格律诗。一见面,袁辉就对他说起,“整体写得挺好的,就是韵脚重了,‘长’字用了两次。我把‘袁辉诗集’发给你吧,将来说不定你写得比我好。”

袁辉和白沙坪小学的孩子们 / 受访者供图

在白沙坪小学教书的时候,袁辉闲不住,课余还骑着二手摩托,跑到附近村镇的学校主动“要课”。他喜欢教诗词,初中的孩子对诗词的理解能力更好,也能锻炼他的讲课能力。

袁辉上课洋洋洒洒,不按教纲走。他教李白写的“吾爱孟夫子”,上来就问学生,你们认为什么是爱?他问一个男生,你有女朋友吗?你知道什么是爱吗?男生脸红,过了会儿想起来说,我爱我家人。袁辉说,好,这是爱。

他还训练学生们反手写字。有的孩子天生惯用左手,但学写字时总被纠正。袁辉告诉学生们,左手应该写翻转后的镜像字,才“好玩”。他自己就能反手写漂亮的板书。

课余时间,袁辉带着小学的孩子们爬树。有个小孩儿成绩不太好,但身形灵巧,爬树很厉害,袁辉也专门给他制作一张奖状,年度“爬树之王”。

爬树的孩子 / 受访者供图

袁辉给获得“爬树之王”的孩子制作奖状、奖杯 / 受访者供图

晓祺是一个文静内敛的孩子,但见到袁辉眉飞色舞地讲起往事时,会露出不自觉的笑容。他的中考成绩很优异,可以上巴东一中,但最后没去。晓祺父亲告诉我,现在高中实行双休,孩子每个月要回家4次,从家到县城的单程车费是70块,280块的交通费,让他们家有些心力不足。

在山区,家庭情况特殊的孩子很多。有的是父母离异,有的是留守儿童。袁辉带过一个重组家庭里的留守男孩,他问这个男孩,你想踢球吗?每周末,他都接这个学生去学校踢球。现在男孩上了高中,还在练体育,有了钱就攒着买球鞋,练球很专心。

“他有了一个感兴趣的东西可以支撑。因为他这个方面擅长,别人踢不过他,哪怕学习成绩不好,也能从(踢球)中获得很多生命的喜悦。”袁辉说。要让有家庭困境的孩子相信——人生拥有一种挣脱当下晦暗的、更好的可能。

他也从来没期待让学生回报自己,“你得感谢他,让你有了一次帮助他的机会。”

我调侃说,倒反天罡。

袁辉很认真地说,并非如此。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开篇就是,太阳,你伟大的天体,假如没有你所照耀的人们,你有何幸福可言哩?“其实太阳照耀万物,给大地带来生机,它需要什么感谢?人的生命像一眼涌泉,它需要不断去展示、去绽放。”

袁辉在读《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付思涵 摄

他上课最喜欢的环节之一是让学生填诗词。他从里面看到了一些完全料想不到的,属于这个年纪的灵光。

离开晓祺家当晚,晓祺又在微信上给袁辉写了一首《雨中共师别》。袁辉念起这首诗的最后一句:“湿了衫襟湿了花。他感情很细腻。你不在这个年纪了,想不出这种用法。是吧?”

袁辉的不同寻常,体现在很多细节里。比如,他沿着山路骑摩托兜风,兴之所至,就会站起来摇晃摩托车,“把后面那个人都吓坏了”。他在山路开起车也飞快,骄傲于自己知道“这段路哪儿能开100码”。大学英语四六级考试,他专门去收集标记着姓名、考号、学院的考场标签,装了满满一袋,至今珍藏在家。

知道他过往历史的人,不会对这些行为感到奇怪。在高中和大学,袁辉就分别交过两次白卷。

高二时期,袁辉不满于学校要模仿极端的应试教育模式。他当时“真不想读了”,把数学答题卡上的题号用胶带粘得干干净净,让它变成一张彻底的白卷。在历史试卷上,他写了很多觉得学校不合理的现象,还分析起国际局势,探讨了印度的角色,“只能在南亚称霸”。卷子乍一看,也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

这种叛逆精神延续到了大一。他形容当时的自己“特别幼稚,神情忧郁,内心叛逆,自闭寡言”,也打算退学。在一门体育理论课的考试上,他揣了一只小订书机,先把试卷撕成细条,再用订书机给订到一起,还原卷面。室友坐在他身后,嘴巴张成了“O”形。然后,他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走出考场,一直走到一楼,才被监考老师发现不对。

当时他考虑着,大学不读了,接下来“打工去”。

袁辉不太愿意走一条循规蹈矩的路。他觉得,学校里很多孩子都陷在过度教育里,让不同的孩子参与同质的考试竞争,大部分孩子的时间被浪费掉了。

在他的童年里,有一个喜欢看书、爱琢磨发明的偏科表哥。他天天去表哥家里玩,跟着表哥读地理图册,用萝卜刻印章,满大街捡烟纸——那时候很多香烟品牌用软包装,上面有许多漂亮的图案。这样,他的成绩也始终很好。

袁辉刻的印章,结合起来是“青青” / 受访者供图

好在他遇到了愿意宽容他的老师。大一那次交白卷,他惊动了历史系的系领导,本来准备和他们“摆弄口舌,辩论一场”,结果老师们见他第一句话,是夸他长得“蛮不错”,把他弄得措手不及。

袁辉安分地留在了南大,但并不热衷参与任何社团组织或竞赛活动。唯一一次是参加哲学知识竞赛,最后关头,主持人出了一道分值50的压轴题,全场除了他,没人知道正确答案。“好开心啊,一下子从第四名到了第二名,还得了个奖牌。”

复赛阶段很惊险。有个理科专业的大个子捣乱,把历史系在黑板上的分数给抹掉了。历史系的队长想冲上去干架,袁辉看势头不对,赶紧出去拉架,结果自己跟大个子打了起来。

他回忆,自己当时性格十足,一年四季不论厚薄,都只穿红色衣服。后来,哲学系的人都管他叫“红衣少年”。

大学时期的“红衣少年”袁辉(左二) / 受访者供图

到了毕业季,其他同学都忙着找工作,袁辉一封简历都没写,每天坐地铁,从市区去南大新校区的图书馆看书,因为那里藏书丰富。他迷上了卡夫卡,喜欢那种“没头没尾,一口气一直在那说”的感觉,对照着卡夫卡的德文原著,练习德语翻译。

偶尔,袁辉不坐地铁通勤,改骑自行车。他记得,骑车路过总统府附近,那时南京到了秋天,风一吹,金黄色梧桐漫天飘舞,景色很美。

他当时已经知道,自己毕业后的志向是支教。他上高中时关注各种时事新闻,知道很多农村地区非常需要老师。高中同桌不太相信他以后真要这么干,他当即签了一张白纸黑字的“我以后要去支教”协议书。

我问他,想起这份协议书,会不会觉得有点“中二”——那种沉迷自我幻想和扮酷的青春期症候。

他回答,“这两年我才觉得自己成熟些。”

这个曾经特立独行的学生做了老师后,也尊重孩子的个性。有个学生在课堂上跟他吵架,他反倒很欣赏,“至少她超越了常规的课堂”。

袁辉在姜家湾的课堂上 / 受访者供图

时任巴东县委书记陈行甲,有次在全县教育大会上对老师们说,要善待那些成绩在“中下层”的孩子。考得最好的学生往往离开家乡,“下面”的孩子才是建设家乡的“中流砥柱”。

在袁辉眼里,学生从来都不被分成100分、70分和30分的不同等级,而是每一个活生生的孩子,考了不一样的分数。“人”的主体,比纸面上的成绩重要得多。

“教育是要培养一个有精气神的人,对不对?一个独立的,能站直的人。而不是一个工具,没有任何属于自己的东西。”

获得各项荣誉后,袁辉有过很多调到城镇的机会,但他情愿呆在最基层。如今,他在建始县唯一的村级初中——望坪初中任教。

望坪中学的操场 / 付思涵 摄

望坪地势高峻,山水清幽,夏季是避暑胜地。袁辉喜欢这里的山水,也保持了四处走访学生的习惯。从望坪到周边的青花村、塘坝子村,家家户户都认识袁老师。

他坐在青花村的小餐馆门口,一个短发中年女子像见到明星似的,大喊一声“袁老师”,抢着把饭钱给付了。我们在山间小道偶遇一群褐色、黑色、白色相间的山羊,赶羊的小姑娘居然也是他的学生,停下来跟他闲聊了几句,简直“桃李满村庄”。

偶遇一群波尔山羊,它们的主人也是袁辉的学生 / 付思涵 摄

正值暑假,袁辉酷爱拉着学生上山下水,进行防溺水演练。“防溺水”属于中小学安全教育内容,但袁辉的方法很新颖,他非但不让学生远离水边,反倒还怂恿他们下水。

7月中旬,袁辉带着小学和初中的几个孩子下水,有个男孩儿真游到了深水区。“他还非常冷静,一会儿把头抬起来,一会儿闷在水里。我看不对劲,赶紧把衣服脱了,把他给捞上来。他在那大喘气,我说,知道什么叫溺水了吧?”

在袁辉看来,只有亲身感受到水里的力量,才知道防溺水的重要性。比如,从山洞里淌出来的河水,要比长期日晒的河水凉,猛然跳进去,容易抽筋。还得学会看天气,假如上游在下大雨,那下游的河就有突然涨水的危险。

袁辉和望坪小学的孩子聊“防溺水”时差点溺水的经过 / 付思涵 摄

他是江苏徐州人,长在河道交汇的平原,幼时在河滩边钓鱼、捉龙虾、凫水,把身体埋到沙子里,等河水慢慢沁进来。但现在家乡渐渐城市化了,恩施的高山,反倒像家乡。

刚到巴东不久,袁辉就发明了一种硬核运动,到处找高山上的信号塔,再赤手空拳地爬上去。他还爬出了经验,中国铁塔公司成立以前,山上的铁塔都是电信运营商建的,斜拉式,安全系数低。着力点是铁塔上的钢架,铁塔形态各异,得顺势而为,“不能戴手套,手要抓紧,脚要踩牢。掉下来就挂了。”

塔顶是山的最高点,爬上去景色壮观极了。他还记得,第一次爬铁塔是在2015年10月,登顶后,他在脑子里酝酿出了一首诗,赶紧写在手机里:“氤氲浩荡起长空,莽莽嶕峣野果红。百草乱生大荒顶,千山静卧极眸中。”

写完诗以后,他对着苍茫的山野发了足足半小时的呆,才想起来要爬下去。

爬铁塔的危险系数太高,袁辉通常独自行动,但更多时候,他常常吆五喝六,带一帮孩子啸聚山林。

袁辉带着孩子们遨游山林 / 受访者供图

已经上了高中的颖浩跟我回忆,有天到了饭点,袁老师晃悠到他家,说,走,带你去个好地方。颖浩把碗一扔,跟着走出去,发现老师的车上已经坐满了同学。袁辉带着他们去餐馆吃饭,饭吃完了,掏出6份历史课资料,让他们背书。

同样的话,我听上袁辉地理课的学生也说过,他们在这门课上进步飞快。“要是克隆几个袁老师就好了,这样各科都能提高。”我说。孩子们眼睛亮晶晶的,感性上十分认同。

清瘦的男孩奕飞,是袁辉的地理课代表。我问奕飞以后想做什么,袁辉神秘地说,奕飞以后要种“牛猪”。

什么是“牛猪”?袁辉兴致勃勃地讲解起来,他和学生们构思,未来要发明一种长在田里的“动物”,既有牛的优点——肉好吃、蛋白质多,又有猪的优点——下崽多。两者结合,就是“牛猪”。他强调,这可不是胡诌,灵感来自老虎和狮子交配出的狮虎兽,以及驴和马杂交出来的骡子。

“为什么要在地里种呢?”我发问。

“因为田里产量大,可以满足市场需求。”袁辉一本正经地回答。奕飞在旁边听着,默默窃笑。

袁辉从来不给学生布置作业,这在他看来属于“过度学习”的一种。他只是把地理从课堂上真正地延伸出去。

他讲给学生听,自己在飞机上看到了南航的logo,查了以后发现是木棉花,正是南航所在的广州市市花。把木棉花作为市花的城市,还有广西崇左、台湾高雄、四川攀枝花,攀枝花就是木棉花的别称,这些城市的水热条件,都与木棉花的生长相符。他还跳跃到舒婷的《致橡树》: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在离望坪不远的楂树坪村,来自“鄂A”武汉的私家车扎堆,海拔1700多米的山区公路,居然堵起了车。袁辉介绍,当地正在发展康养旅游产业,山路两旁都是这两年开起来的民宿和餐馆,还建了文化广场,颇有些乡村现代化的意味。

楂树坪的大草坪,有外地游客玩耍 / 付思涵 摄

他反感城乡对立的语境,不喜欢“走出大山”的说法,只对孩子们说,你们要去体验世界。“走出大山很容易,他们的家长早就在外面打工了。我更愿意提醒学生,意识到家乡的美好。”

他在地理课上会问学生,为什么现在这么多外地人都来这里旅游了?你们的父辈为什么嫌弃这个地方,要走出去?有的学生会给出很不一样的分析。这是袁辉愿意看到的,独立的、不经外界驯化的思考。

我问孩子们,你知道袁老师是个有名的人吗?孩子们说知道,短视频上刷到过。

袁辉告诉我,学生们看到的是“你跟他最亲、最近、在一起的那一面”,所谓荣誉,只是外界关注的东西。

说这话时,室外的光线照在他身上,他微微低着头,眼神显得更清亮。“看着他们成长,长大,有一种无形的喜悦在其中。乐亦在其中矣。”

袁辉住在望坪初中附近的教师宿舍,房间里最显眼的就是书。它们或者规规矩矩装在书架上,或者零零散散摞在桌子上。

他的书架上还有一些奇特的摆设。喝了半瓶的可口可乐,一罐已经氧化分层的水果罐头,河滩的石头、山间的松果。这些东西在他看来都有收藏价值。

袁辉的书架 / 付思涵 摄

书架有一格,专门用来放《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各种版本。有德文版、英文版,还有不同中文译者的版本。有一本德文原著是他淘的二手,他有点儿迫不及待地翻开,给我念前任主人用荧光笔划线的第一段,“你看,所有人读到第一段都会震撼的。”

13年弹指而过,袁辉很多时候感受不到时间的重量。他每年秋季都带学生去爬山,先是龇牙咧嘴地攀上去,再坐着厚厚的落叶“哧溜”滑下来。只有这样相似的场景,才提醒他,被折叠的一年又一年。

在姜家湾和白沙坪,他就住在教室旁边的耳房。房间很小,什么也没有,很不安生。他在那里斗过老鼠,被跳蚤咬过。有次洗头,他从倒着的视野里看到房梁上有白蒙蒙的东西在飘动,扯下来一看,是张大蛇皮。“说明有蛇在那儿蜕过皮。”

有回他去家访学生,在山道上被一只狗咬了。他的脑袋昏昏沉沉,怀疑自己得了狂犬病,这是他觉得离死最近的一次。当时他卡里还有1600块,他转给了自己的同事,免得钱花不出去。

这些故事现在变成了难得的经历。他把那张蛇皮带到学校里,孩子们争相围观,有的孩子还戴在脖子上,拍了张合影。

白沙坪的孩子跟“蛇皮围脖”合影 / 受访者供图

从白沙坪宿舍的后窗往外看,能看到附近的田野和坟冢。夕阳西下,他吮吸着冰凉的暮色,想象这些坟墓的主人,也有过生命力旺盛的时候,所有人的归属莫不如此。人在此刻会变得通透,“你在这个世界和人比较,是比较谁的坟更大一些吗?”

他遭受过很多好奇和不理解。刚来巴东,周围的人觉得他是来献爱心、体验生活,或者在基层镀金。他一般笑笑,也没有过多的解释。

更尖锐的人,隔着网络评论他大材小用,应该去更大的平台。

“他们批评的时候往往会带上这三个字——‘你应该’,‘你应该’到更大的平台上。什么叫更大的平台?宗教里所有的权力都是‘du sollst’(德语,下同),‘你应该’。但尼采说,‘ich will’,‘我想要’,要从人本身的意志出发。”

他讲到激动处,手从心脏处往外用力一挥。“我做事情就是‘ich will’,而不是看着外边有一台更大的机器。‘你应该’,最后你只是个工具而已。你以前是个小铲车,现在是个大铲车。真正体现人的价值的,是‘ich will’,我想要。”

外部的价值规范从来没有真正驯服过他。在十二三岁的暑假,少年袁辉坐在伯伯家的房顶上,突然开始想一个问题,人为什么一定要上学?那时候正是立秋,北方下过一场雨,已经有了秋凉的寒意。“风吹在身上,好舒服啊。然后就觉得,是一种生命的喜悦。”

尼采,他最喜欢的哲学家,在一百年前和他思考过同样的问题。尼采说,工作是20世纪伟大的发明,既创造了秩序,也束缚了人。这就是“文明”。

袁辉收藏的尼采著作/ 付思涵 摄

除了袁辉自己以外,没有人能想到,他能支教这么长时间。24岁那年,他坐着火车准备从徐州向西行,父母叮嘱了一句很老派的话:注意大学生的形象。2014年,父亲来巴东,看到他的生活条件,跟他爆发了唯一一次冲突。在离开不久以后,父亲给他发短信道歉,说“对不起”。

现在,袁家父母过着自在的退休生活。父亲跟他说,他们的身体都非常好,不用操心。只提到一点:你到我这个年纪,如果身边有个伴侣,是不是会更好?

袁辉点头说,看到你和妈妈在一起的场景,我知道的。

在物质上,袁辉很随性。手里有钱,请学生和朋友吃吃饭,没钱,就少花点。他买了三件颜色不同的同款短袖,夏天轮着穿,再备一套出席活动需要的西服和皮鞋。尽管得到过好几次进入编制的机会,但他目前还是更愿意做个志愿者。

袁辉在白沙坪的宿舍 / 受访者供图

“我在干看起来很傻,别人看不上眼的事情。”他自嘲。但是他同时认为,“我非常幸运地在能读到书的年纪,读了一些书,遇到了很好的老师,可以独立地思考,去发现自己生命里的隐秘线索。”

他引用了弗罗斯特的那首诗,黄色的树林里分出了两条路,他选择了人迹更少的那一条。

但也有尴尬的时刻。在社会传统的价值度量里,袁辉知道自己“并不是一个所谓的成功人士”。有次闲聊,他和学生说起自己的同学在电视台做主持人、在大学里做博导,一个学生就问,袁老师,你那些同学那么牛,你怎么混得这么差?

袁辉在这里露出了一个克制的苦笑。他接着说,后来其他学生就纠正这个学生说的不对。“我也真语塞了,不知怎么回答。我就说,你问得好。”

8月初,袁辉回了一趟徐州,不到一周就跑回恩施了。他已经习惯这里足够好的氧气和胃口。在城里,他只能闷在空调房,拉肚子,犯过敏性鼻炎。这让人很难想到,在来支教前,他是个长于江苏平原,从来没在高山地带生活过的青年。

我见到袁辉后,聊起的第一个话题是他的暑假。他告诉我,暑假他通常带着学生打球、爬山、游泳,我为他“不放假”而有些讶异。

夏天,袁辉带着学生游泳,做“防溺水”训练 / 受访者供图

“这对我来说不是工作,它能带来内心的愉悦。”袁辉说这话时在开车,我看到他笑了起来,侧面的眼睛下堆满了笑纹。

如果再问他为什么,他会一遍遍地提到孔子在《论语·述而》里说的那句话:“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

这句话从少年时代就是他的理想。37岁这年,支教者袁辉驾驶着一辆银灰色的大众汽车,往复盘旋在巴东、建始两县的高山间。这条路,他乐在其中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