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的江山,朕的无字碑-3
发布时间:2025-09-02 02:18 浏览量:2
第3章:感业寺的经与刀
贞观二十三年,夏。
太宗皇帝龙驭上宾的哀钟,响彻长安九十六坊。
对于大多数宫人而言,这钟声意味着一个时代的终结与无尽的悲恸;
而对于包括我在内的一众未有子嗣的才人,它则更像是一纸冰冷无情的判决书——敕令出家,于感业寺为尼,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先帝的恩宠、曾经的“武媚”之名,在宏大的帝国礼制面前,轻薄如纸,一撕即碎。
感业寺的禅房,与太极宫的殿宇相比,不仅是空间的逼仄,更是时间流速的凝滞。
空气里终日弥漫着陈旧的香烛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霉味,取代了宫中的龙涎香与牡丹芬芳。
每日晨钟暮鼓,诵经念佛,粗茶淡饭,麻衣素袍。
那些一同被遣送来的先帝嫔御,有的终日以泪洗面,哀叹红颜薄命;
有的则迅速枯槁,眼神空洞,仿佛灵魂已随先帝一同葬入昭陵。
我知道,若沉溺于此,我便与她们无异。
我的外在目标前所未有的清晰而紧迫:活下去,回到皇宫。
那不是对繁华的眷恋,而是对命运的不甘。
太宗皇帝教我的第一课言犹在耳:“以势侍君,久。”
如今,我的“君”已换人,而“势”在长孙无忌等顾命大臣手中。
我必须抓住任何一丝微小的可能,重新与那“势”建立联系。
唯一的希望,系于那个在太宗病榻前曾有过数面之缘、眼神总是带着几分怯懦与依赖的太子——如今的新君,李治。
机会来得比想象中稍快。
先帝周年忌日,新皇依礼制需至感业寺行香祭奠。这是唯一的机会。
祭奠那日,寺中戒备森严,我们这些先帝旧人被勒令于后院禅房静修,不得外出。
我早已通过暗中打点的一名小沙弥,将一封无落款的素笺递到了高宗皇帝随行的心腹宦官手中。
夜阑人静,法事已毕。
禅房外传来三声轻微的叩门声。
我深吸一口气,打开房门。
门外站着那个身着常服、形容憔悴的年轻皇帝。
他眼眶泛红,不知是哭祭先帝所致,还是另有烦忧。
“陛下……”我侧身让他进来,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哽咽与惊惶。
禅房内只有一盏孤灯,光线昏暗。
他看着我,眼神复杂,有愧疚,有怀念,或许还有一丝男人对落难美人本能的怜惜。
“媚娘……你,你在此处受苦了。”他开口,声音干涩。
“陛下言重了。此乃臣妾本分。”我垂下头,露出纤细脆弱的脖颈线条,“只是……只是日夜为先帝、为陛下祈福,心中方能稍安。”
沉默片刻。他忽然重重叹了口气,那叹息中充满了与他帝王身份极不相称的疲惫与委屈。
“祈福……若祈福有用,朕又何至于此?”他像是找到了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话语竟带了哽咽,“朕虽身居九五,却……却如同坐在针毡之上。百官奏疏,先经无忌舅舅过目;朕欲有所为,动辄便是‘祖制’、‘先帝旧例’……朕这个皇帝,做得……好生憋屈!”
果然如此。
与我预判分毫不差。
他需要的不是一个需要他庇护的弱女子,而是一个能理解他困境、甚至能为他分忧的“知己”。
机会来了。
我抬起眼,目光不再怯懦,而是充满了理解与坚定。
我缓缓伸出手,轻轻覆盖在他因激动而微颤的手背上。
他微微一震,却没有抽开。
“陛下,”我的声音温柔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仿佛暗夜中的一丝微光,“您是天下的主人,岂能长久受制于人?”
他愕然地看着我,似乎没料到我会说出如此直白的话。
“妾身虽在方外,亦知朝堂艰难。长孙太尉……权倾朝野,非国家之福。”我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陛下,妾愿为您手中之刀,斩尽前行荆棘,助您重掌乾坤!”
“你……”高宗皇帝彻底呆住了,眼中闪过震惊、难以置信,随即是巨大的动摇与一丝被点燃的希望。“媚娘,你……你可知你在说什么?你如何能……”
“妾如何不能?”我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妾身一无所有,唯有对陛下的一片赤诚,与这具尚有用的身躯和头脑。妾无所畏惧,只因妾的一切,本就是陛下所赐!”
这番话,半是表忠,半是催眠。
我将自己完全置于他的阵营,将他个人的权力困境描绘成我们共同的敌人。
高宗的呼吸明显急促起来,他反手用力握住我的手,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媚娘!若得你相助,朕……朕……”
就在这时,我做出了本章最关键的动作——反转。
我轻轻抽出手,转身从枕席下取出一个用青布包裹的、厚厚的卷轴,恭敬地捧到他面前。
“陛下,此乃妾身于此寺中,日夜为您手抄的《大云经》一部,盼能以此功德,为陛下祈福消业。”
高宗一怔,显然没料到话题突然转到佛经上,神情有些错愕,但还是接了过去。
他随手翻开经卷。经文抄写工整秀丽,可见抄经人之虔诚用心。
然而,当他翻到其中一页时,动作猛地顿住了。
那一页的空白处,我用朱笔,极其醒目地圈出了一行偈语:
“女身当王国土,教化众生,得大自在。”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拿着经卷的手微微颤抖,猛地抬头看我,脸上血色尽褪,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表情,混杂着极致的震惊、恐惧,以及一丝被巨大诱惑击中的眩晕。
昏暗的灯光下,我迎着他的目光,神情依旧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悲悯众生的庄严肃穆,仿佛那朱笔圈出的不是惊世骇俗的僭越之语,而是某种神圣的预言。
“陛下,”我轻声开口,声音仿佛带着某种神秘的蛊惑,“佛法无边,揭示未来。众生平等,皆可得度。此乃……天意乎?”
他没有回答。他只是死死地盯着那行朱字,又猛地看向我,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眼前这个身着缁衣、却语出惊人的女人。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猛地将经卷合起,紧紧攥在手中,像是攥着一团火,又像是一把绝世的利器。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然后转身,几乎是踉跄着快步离开了禅房。
禅房重归寂静,只剩下那盏孤灯摇曳。
我走到冰冷的土墙边,拾起一块熄灭的木炭。
墙面粗糙,炭笔划过,发出沙沙的声响。
我一笔一划,写下一个巨大的、结构奇特的字——
【曌】
字迹粗粝,墨色深黑,在昏黄的灯光下,仿佛拥有生命,欲破墙而出。
月光透过狭小的窗棂,冷冷地照在那个字上,一半光明,一半黑暗。
经,是慈悲的幌子。
字,是野心的宣言。
而我将要走的这条路,既是皈依,也是背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