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金榜题名后,休妻迎娶娼门女,我则改嫁二世祖,他瞬间破防了

发布时间:2025-09-08 19:54  浏览量:1

状元郎陆相执金榜题名后的第一件事,便是要休妻。

“沈家女儿固然贤惠,却也太过乏味了些。”

他风光迎娶了名动京城的娼门女子,而我,他的糟糠之妻沈明烛,则转头嫁给了一个不学无术的膏粱子弟。

陆相执想当然地认为,我此举不过是妇人家的赌气,故意择了个声名狼藉的纨绔来与他作对。他笃定,以我那刻在骨子里的妇德,断然管不住那等放浪形骸的浪荡儿,用不了多久,便会被厌弃,落得个被二度休弃的凄惨下场。

他满怀信心地等了半年,却迟迟没等来我被扫地出门的消息。

终于,陆相执按捺不住,亲自登门拜访。彼时,我正握着一柄戒尺,颇为头疼地轻敲着我那纨绔夫君的额头:

“夫子方才已讲过三遍,你怎的还是不明白?”

我那名满京城的纨绔夫君却一把将我揽入怀中,笑得像个得了糖的孩子:“听不懂,阿烛,我想亲亲你。”

1

昔日我的夫君陆相执上京赶考,脚却陷在了温柔乡里,挪不动步。

那位令他神魂颠倒的清倌,名唤白铃,是个色艺双绝、自视甚高的人物,寻常人家的千金也难换她嫣然一笑。可她偏偏就看中了我夫君这个从乡下来的穷举子。

四月暖阳,状元游街,她竟当着满城百姓的面,固执地跪在街心,将自己的身契高高捧过头顶。

她未施粉黛,一身素衣,净得宛如一朵出水芙蓉。那楚楚可怜的模样,连素来粗鲁的衙役都不忍心上前驱赶。

周遭的百姓议论纷纷:

“他若是不认,这白铃姑娘可就白白便宜了旁人,自己攒钱赎身已得罪了鸨母,怕是只能被卖去更下等的窑子里了。”

“啧,真是可惜了,多清白干净的一个人儿啊。”

原来,这位白铃姑娘竟是自己凑足了一千两银子,为自己赎了身。

而彼时,我,陆相执明媒正娶的妻子,正为了五文钱的酱瓜钱,跟一个老妇争得面红耳赤。

“酱瓜娘子,你家相公中状元啦!”

邻居一声高喊,我一愣神的功夫,那赵老太婆便抓起酱瓜,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

这老贼婆!我气得直跺脚。

“酱瓜娘子,你快去街上瞧瞧吧,状元游街,好不风光!”

我在围裙上胡乱擦了擦手,推着我的酱瓜车往家的方向走。小姑子芽儿跟在一旁,一边帮我推车,一边兴奋地叽叽喳喳:“嫂子,我哥中了状元,往后就能给你买漂亮的花戴,再给你挣个诰命夫人的头衔!看以后谁还敢赖我们酱瓜钱!”

我被她逗得抿嘴一笑:“就你嘴贫。”

看状元游街的人摩肩接踵,我好不容易才挤到前面。我紧紧牵着芽儿的手,踮起脚尖,在人群的缝隙中张望着。

然后,我便看见了那个跪在陆相执马前的姑娘。

高头大马之上,那个身穿状元红袍、满面春风的人,让我感到一阵陌生。我几乎无法将他与我那贫寒却温存的陆郎联系在一起。

我尚不知那素衣姑娘与他究竟有何纠葛,只看见我的夫君,心仿佛被那春日的暖阳晒化了,竟真的从马上向她伸出了手。

二人共乘一骑,引来周遭一片喝彩与起哄之声。

贺喜的宾客几乎要踏破陆家那简陋的门槛。

我回到家中时,看到的却是那个素衣姑娘正殷勤地迎来送往,端茶倒水,将各色贺礼与请帖分门别类,打理得井井有条,俨然一副女主人的姿态。

她见我一身粗布衣衫,两手空空,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含笑问道:“你是哪家派来的丫鬟?还是哪一门的远房亲戚?”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在了我的身上。

有几位陆相执的同窗好友认出了我,正欲开口替我解围,却被陆相执的母亲不着痕迹地拦下了。

“白铃姑娘,这是相执乡下的一个表姐。”

不等我开口,婆母便投来一个冰冷的眼神,还嫌恶地抬起手帕捂住了鼻子:“这位白姑娘,温柔娴静,出身名门。有些人啊,想当状元夫人,也不拿镜子照照自己,看看如今这副模样,还配不配得上。”

我瞥见她抬起的手腕上,露出了半截明晃晃的金镯子,想来是那位白铃姑娘新孝敬的。而她口中的“名门”,不过是陆相执为白铃的身世找的托词罢了。

她大概以为,自己的儿子一朝飞黄腾达,便会有无数高门贵女争相攀附。

说话间,陆相执从门外走了进来。

他只消一眼,眉头便紧紧蹙起。白铃姑娘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就温柔得如同冬日里的一抹月光。而我,荆钗布裙,身上还沾染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酱菜卤水味。

可那又如何?

我嫁来之前,陆家连一片遮风挡雨的瓦片都没有。他陆相执今日的功名路,是我在寒冬酷暑里,一担一担地挑着酱菜,送到那位大儒门下,才为他求来的。

我平静地迎上陆相执的目光,一字一顿地问:“陆相执,你来告诉这位姑娘,我是谁。”

陆相执的眼神躲闪,支吾着不敢开口,只含糊道:“阿烛,白姑娘的身世……真的很可怜。”

我心中已是一片澄明。

白铃见状,忽然向我跪下,双手将一盏茶举过头顶,眼神倔强,却又带着一丝炫耀的意味:“姐姐,陆郎心里是认我的。”

眼看气氛僵持不下,旁人忙打着哈哈:“以陆兄的才华,日后贤妻美妾,也是早晚的事。”

“是啊,嫂夫人贤惠之名,乡里皆知,想必不是那等容不下人的人。”

芽儿不安地握紧了我的手,小声地唤我:“嫂子……”

“谁是你嫂子!”陆母一个耳光扇了过去,打得芽儿一个趔趄,半边脸颊迅速红肿起来。

芽儿捂着脸,再也不敢为我说话了。

我就这样站着,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仿佛有千斤重担,一点点将我的头往下压。我看着陆相执眼中的愧疚,正一丝丝地被倨傲所取代。

在一片追捧声中,陆相执已然飘飘然:“阿烛,你不是一直想为沈家女儿挣一个诰命吗?这份殊荣,只有我能给你。”

我冷笑出声。

“当初我沈家信守婚约,不曾因你家贫而有半分嫌弃,更不曾欺你孤儿寡母。”

“这间茅屋,我嫁来之时,屋顶连半片完整的瓦都寻不到。”

“我为了让你拜入大儒门下,不辞辛劳,汲取山中清泉制作酱菜,换来的银钱皆供你读书。冬日里,我的手指冻得满是裂口,你可曾看见?”

“这四年来,我待婆母如亲生母亲,三餐侍奉汤药,她对我诸多刁难,我却连一顿安生饭都未曾吃过。”

“如今,林县的县志上,清清楚楚地记载着我沈明烛四年如一日,供养陆家,教养小姑,侍奉婆母,才挣来的‘贤妇’之名,这与你陆相执,又有何干系?”

陆相执被我问得哑口无言,就连那些看热闹的宾客也一并安静了下来。

我挺直了脊背,目光如炬,字字如刀:

“我修的是班昭之德,行事无愧于天地。你空读了满腹圣贤书,却是个有眼无珠的负心人。”

“陆相执,你配不上我沈明烛。”

那封和离书,连同着一张欠条,轻飘飘地落在了桌上。

“这四年,我为陆家所挣的银钱,一年三十两,共计一百二十两。陆公子的欠条,我收下了。”

芽儿哭着扯住我的裙摆:“嫂子,你是不是傻了?眼看着好日子就要来了,你忍一忍他们不就好了……”

下嫁是吞金,上嫁是吞针。

我早已过了四年赔进金银的日子。难道还要再过那吞针自苦的后半生吗?

陆相执迟迟不肯在和离书上落印,他还在等我低头服软。

“我将来必定会封侯拜相,而你沈明烛,被休之后只会沦为全城的笑柄,到那时,你必会为今日的意气用事而悔不当初。”

“只要你现在求我,白姑娘也愿意为妾,你依旧是风光无限的状元夫人。”

我裙摆上那些陈旧的污渍,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他曾经是何等的落魄。而此刻,吟风弄月的白铃姑娘,就像一捧新雪,正好能衬托他如今的春风得意。

那白铃姑娘警惕地望着我,生怕我真的会反悔。

“姑娘,一个能抛弃糟糠之妻的男人,绝非良配。”

白铃闻言一怔,随即强辩道:“陆郎与我说过,我与你不同。我会跳最美的《六幺舞》,而你只识得种瓜腌菜;我能行最雅的飞花令,而你只知晓讨价还价。”

“我年轻貌美,清清白白,与你并无不同!侍奉婆母,相夫教子,我样样都不会比你差!”

她抬起头时,我清晰地看见,她颈间有一道淡淡的疤痕。

她不知道,我其实早就听闻过她的故事。

这位姑娘本不叫白铃,流落风尘后,曾有富家子弟欲强迫于她,她便以一条白绫悬梁自尽。被救下后,她又吞金、抹脖子,刚烈至极。老 鸨见过的烈女多了,却从未见过这般刚烈的。一来二去,便给她取了个诨号“白铃”,反倒打响了“青楼烈女”的名头。

那些无所事事的纨绔子弟们,竟以此为乐,设下赌局,看谁能不靠强权,只凭甜言蜜语和真金白银,将这位烈女拿下。他们想将她捧上云端,再狠狠地摔进泥里,看她痴,看她疯。

她见惯了狂蜂浪蝶,便将那个被狐朋狗友拉进青楼、满面羞涩的陆相执,错当成了可以托付终身的良人。

殊不知,囊中羞涩令人局促,而乍然富贵,更会令人失措。

我不知该笑她天真,还是该怜她可悲。

“那么,便祝姑娘称心如意。”

“也祝陆大人,从此平步青云。”

2

事实证明,陆相执看走了眼。

我拿着和离书离开陆家的第二日,前来我酱菜摊子说媒的人,便络绎不绝,几乎将摊子围得水泄不通。

昨日那些看热闹的看客,早已将“状元郎抛弃糟糠,另娶娼门女”的故事编排得有鼻子有眼,取名《灯娘传》,由城中最大的戏班子“棠梨园”包下画舫,在护城河上咿咿呀呀地唱着。

“要说这沈家的女儿,个个贤名在外,不是立了牌坊,就是入了县志。俗话说得好,妻贤夫祸少啊。”

“我那不成器的儿子,就缺个贤惠媳妇来管教,方能正一正家风。”

“只有那些没见识的破落户,才会把一个妖妖调调的女子娶回家当主母。”

媒人们将各家公子的名帖堆满了我的摊子,更有不少纨绔子弟借着买酱菜的名义,偷偷地打量我。

“嫂子,管他们有没有良心,反正我只认你。”芽儿赖在我的摊子上不肯走,踮着脚尖翻看那些名帖。

她识字不多,却指着其中一张,悄悄拉了拉我的衣角:“嫂子,我看这张不错。”

我手脚麻利地将酱菜码放整齐,头也未抬:“甭管是谁,只要还是个喘气的男人,再好我也不要。”

“嫂子,这个……怕是喘不了多久了。”

我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轻咳。

我一怔,抬眼望去,只见一位眉目和善的仆妇,衣着体面,像是哪家大户人家的管家。我认得她,她已连续七日都来我这里买酱菜了。

“沈姑娘,我家夫人,特意托我前来下聘。”

芽儿将那张名帖翻来覆去地看,小眉头皱得死紧。旁人的帖子,写的都是自家郎君如何才高八斗、貌比潘安;这张帖子却写着“吾儿狂悖病笃”。旁人写的是多福多寿,这张写的却是“时日无多”。

“这位哥哥都要病死了,怎么还要娶媳妇呀?”

十锭黄澄澄的金子在酱菜桌上一字排开,晃得人眼晕:“我家少爷病重,娶亲一来是为冲喜,二来呢,我家少爷性子有些……怪诞,夫人说,满京城也只有沈姑娘这般坚韧的心性,或许能镇得住他。”

说到此处,那仆妇压低了声音,凑近了些:“不瞒姑娘说,圣上都知道我家少爷活不过三年。谢国公府的二少爷,姑娘稍加打听便知,我们可不敢犯欺君之罪。”

“况且,我家三小姐已许配给了宣王,日后为您这位寡嫂求一纸诰命,也并非难事。”

“这三年,姑娘与少爷各过各的,互不干涉。将来您有钱有闲还没男人,这日子,岂不美哉?”

说实话,我有些心动了。

但我不想再赌了。

我将那些金子推了回去:“多谢夫人好意,我这小摊虽小,却也足够我与芽儿糊口了。”

被我回绝后,那谢家仆妇也不恼,依旧每日笑呵呵地来买酱菜,顺便将自家二少爷的名帖放在一旁。

倒是芽儿,竟有半月不曾来我的摊子了。

我原以为是陆母拘着她,不许她再与我来往。却不曾想,这日大雨滂沱,我刚收了摊,便看见芽儿浑身湿透地倒在了我家门口。

她浑身滚烫得吓人,气息奄奄:“嫂子……我好疼……”

大夫说,芽儿得的是百日咳,因拖延太久,已伤及肺腑,高热持续了四五日都未曾退下。

买药看诊的银子如流水般花了出去,却迟迟不见好转。芽儿多数时候都在昏睡,偶尔清醒,便会拉着我的衣袖哭泣:“嫂子,我娘不管我,你也别管我了,我不想拖累你……那天我以为自己要死了,就想着,一定要再见你一面……”

她哭累了,又沉沉睡去。

陆母向来不喜芽儿这个女儿,常骂她是“贱胚子”。陆相执对这个瘦弱胆怯的妹妹,也从未真正上心过。

我嫁进陆家那天,芽儿曾鼓起勇气拦住我,用单薄的声音警告我:“你要是敢欺负我,我就让我哥休了你!”

可我过门的第三天,便用自己陪嫁的红布,为她缝制了一件崭新的大红袄。芽儿抱着那件红袄愣了许久,然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从那以后,她便成了我的小尾巴。

这四年来,幸得有芽儿,我的日子才不至于那般难熬。

我不能不管她。

我最终还是拿起了谢家的帖子:“我不要聘礼,只求谢家能请最好的大夫,治好她的病。”

3

谢家果然信守承诺,不仅请来了宫里的太医,用的也都是顶好的药材。

芽儿的病,一天天好转了起来。

而我接下谢家二郎的名帖,即将改嫁谢家的消息,也早已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

隔壁棠梨园的那出《灯娘传》,如今已唱到了“为救小姑,灯娘只身饲虎狼”的桥段。我偶尔也会坐在摊前,听那水袖翻飞的花旦唱着我的故事,唱腔幽怨,如泣如诉。

戏台前一座难求,倒是便宜了我们这些在河边摆摊的,隔着水,也能听个分明。人们看完戏,骂几句忘恩负义的状元郎,再骂几句趁人之危的“谢虎狼”,然后便会来我的摊子上买些酱瓜,临走时还不忘叮嘱我,日子再难,也要好好过下去。

只是,偶尔也会有不速之客。

比如,陆相执。

他拦在我的酱瓜摊前,皱着眉道:“你要嫁的那个谢无恙,我认得他。当初在刘山人门下,我与他就素来不睦,先生也十分不喜他那副狂悖乖张的做派。”

刘山人是廉州的大儒,曾为当今圣上讲经,后辞官归隐。我便是靠着年复一年地为他挑水煎茶,才换来了他将陆相执收入门下的机会。

“况且,”他上下打量着我,眼神中带着一丝轻蔑,“你这般木讷乏味,丝毫不解风雅,他很快便会厌弃你的。”

我静静地看着陆相执,竟不知是从何时起,他开始这般瞧不起我了。

明明他也曾在我父母坟前立誓,此生绝不纳妾,定会好好待我。明明他也曾为了给我买一支银钗,熬夜替人抄书,攥着那支钗对我说:“得妻如此,三生有幸。”

“你看见那艘画舫了吗?那就是谢无恙的戏班子,他整日与那些戏子粉头厮混,以此为乐。”

“你也不瞧瞧自己,并非什么天香国色。他之所以要娶你,不过是想故意与我作对罢了。”

话音刚落,那画舫竟缓缓靠了岸。只见船上那扮演“灯娘”的花旦倚着栏杆,隔水望着我们,笑得花枝乱颤:“陆状元未免也太瞧得起自己了。”

陆相执听见有人嘲讽,不悦地回头,见是一位千娇百媚的女娘,语气便也软了几分:“那依姑娘之见,谢无恙为何要娶一个下堂妇?”

那花旦懒懒地瞥了陆相执一眼,目光复又落回我身上,笑意盈盈:“人人都说娶妻当娶贤,可这女子贤与不贤,总要娶回家中才知晓。”

“你的妻子这般贤惠,世人皆知,我为何不娶?”

我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位“花旦”,才发觉他身形竟比寻常女子高大不少,只是方才坐着,才未曾察觉。

陆相执此时也终于认出,眼前这浓妆艳抹之人,竟是他的老对头谢无恙,顿时恼羞成怒:“谢无恙!你竟扮成这等下九流的模样,也不怕丢了读书人的脸面!”

他又转向我,急切道:“沈明烛,你都听见了?他娶你,不过就是为了羞辱我!”

我看着眼前这个穿着戏服、扮作花旦的谢无恙,心中也不禁打起了鼓。

这个从前被陆相执形容为“锦绣堆里长大的纨绔”,曾是名满京城的神童,十四岁便能作出艳惊四座的御前赋。所有人都以为他前途无量,他却在十九岁那年大病一场后,性情大变,终日与三教九流厮混,成了人们口中那个无赖、登徒子谢二郎。

谢家,当真以为我能让他重归正途吗?

仿佛是看穿了我的疑虑,谢无恙的目光穿过人群,温柔地落在我身上。

“圣上曾命我为他遴选花鸟使,何等的人间绝色、月宫仙娥我都曾见过,却从未有过片刻心动。”

“可当初在鹤山之上,初见娘子荆钗布裙,浣纱汲水,那一幕,我至今未曾忘怀。”

被他这般直白地诉说心意,我的双颊不禁有些发烫,只好低下头去。

谢无恙那张涂着油彩的脸上,一双眼睛笑意盈盈,亮如星辰。

“谢某只是觉得,这样好的姑娘,不该过这样坏的日子。”

4

谢家送来的礼堆满了院子。

我租下的住处,与陆相执一街之隔。

那送礼的队伍吹吹打打,从街头连到巷尾,一眼望不到头。

芽儿没见过好东西,小心摸摸这个,看看那个,小声问:

“严婶婶,这是给我嫂子聘礼吗?”

我才知道那个来我摊子的仆妇是管家娘子,姓严。

见芽儿伶俐,严娘子笑了笑:

“这不是聘礼,是我家二公子单送姑娘的,胭脂衣裳为姑娘添妆,燕窝阿胶为姑娘养颜。”

陆相执脸色很不好看。

因我当初嫁他,聘礼只有两卷红布,三两银。

因他料定谢无恙娶我,并不是真心,不过是与他过不去,想看笑话。

如今谢无恙单送的礼,就衬得他寒酸破落。

听到燕窝阿胶,陆母眼底泛着精光:

“那么多的燕窝阿胶,她吃得完?一日为母,终身为母,只要我开口,她敢不给?”

那白铃姑娘站在一旁,嫁入陆家后她多了几分憔悴,想必陆母当初罚我站规矩,伺候汤药那一套,也在她身上过了一遭。

看着成箱的衣裙首饰,她眼底有一丝羡慕,但怕陆相执不悦,低下头去。

“我家公子知道沈姑娘心善,送来四个丫鬟婆子伺候。”

严娘子到底管家多年,说话也绵里藏针,

“咱们府里下人比不得别人家,嘴上多少没规矩,若有人打歪主意,也别怨下人说了什么难听的话。”

丫鬟们归置了礼品,只剩最底下一箱,谢无恙叮嘱要我自己拆开。

那是个精雕细镂的漆盒,比装珍珠翠玉的盒子还要精致。

打开却不是什么妆饰,只是文房四宝。

宣州纸,徽州墨。

湖州笔,端州砚。

想到谢无恙说的他曾在鹤山见过我,我心底一动。

……难道那日我在鹤山所做的事,他都看见了?

出嫁那日,芽儿很舍不得,却又为我高兴:

“嫂子,我虽然没见过他,却觉得那谢家哥哥是好人。”

“傻芽儿,人家几碗甜汤就把你收买了?”

丫鬟们炖阿胶燕窝,芽儿也跟着吃了半月,脸上都有肉了。

芽儿拂开我捏住她肉脸的手,很认真地看着我:

“阿烛姐姐,我不要叫你嫂子了,虽然我真的很想让你当我嫂子,当一辈子。

“可我知道你嫁给我哥,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我娘和我哥都不是好人。

“别人都夸嫂子你是贤妇,可是我觉得你过得并不开心。

“我见过你在鹤山底下的石头上蘸水写字写诗,见过你站在学堂外听了很久,也见过你偷偷拿我哥的课业来看。

“那个时候我就觉得,真正的阿烛姐姐,一直都被嫂子藏起来了。

“虽然别人都说谢家哥哥不好,虽然我不认识谢家哥哥,可是我那天看见了红盒子里头的东西,我就觉得谢家哥哥,应该也见过真正的姐姐。”

我怔怔地听完芽儿的一番话,竟然红了眼圈,笑骂她:

“又从哪里听来的道理。”

芽儿摇头,笑得得意:

“我阿烛姐姐聪明,把他们都骗过去了。”

那又如何呢,人家为我贤良之名,将我娶进门。

日后也不过是戴着这贤妇的面具,行将就木地活着罢了。

林县沈家素来出贤妇,不少得了牌坊入县志,人人夸赞。

其实未出阁前,我原本也很不规矩。

沈家那些规矩训诫听着那么离谱,小时候的我以为是姑姑们不如我聪明,才被骗了。

怎么出嫁就成了没脾气的空心人,吞下所有苦水,还要装出笑脸逢迎。

后来阿娘告诉我。

人的嘴是杀人不见血的刀,是世上最坏的东西。

沈家女世代经营的名声,既是枷锁,又是浮木。

我从前并不懂,只知道我败坏了名声,以后沈家女的日子都不会好过。

就像如今我和陆相执和离,若我没有个好名声,怎么会有人对我伸出援手。

我摸了摸芽儿的头:

“芽儿聪明,但是骗别人,不要把自己也骗过去了。”

若是世道苛刻对女子苛刻,为了活命低头,是不要紧的。

但万万不能从做奴才的日子里,品出甜头。

5

一切礼毕。

我端坐屋内,攥紧了膝上衣裙。

满室灯辉映着红影,明星煌煌。

盖头下,谢无恙的脸凑近时,满屋顿时失了光彩。

眼前他一身大红喜服,明明卸了油彩,反更浓郁夺目的一张脸。

那喜服勾勒出他宽肩窄腰,总让我想到那日画舫上,他扮花旦也是千娇百媚。

谢无恙勾起唇角,如得了糖的孩子天真一笑:

“呀,阿烛是我娘子了。”

卸了妆饰,他懒懒地往身后一躺,见我还正襟危坐。

伸手勾住我的腰,顺势一并躺下。

望着头顶红帐,我不敢大意,便问他:

“明日什么时辰为婆母敬茶?”

正说着,谢府的管家娘子已经过来,严娘子隔着门笑着传话。

“老爷夫人说了,嫁进来已经委屈娘子了,不必敬茶,不必问安,钱在库房,无事勿扰。”

我不大相信,拉了拉谢无恙的袖子:

“管家应酬,侍奉羹汤,我都可以做得很好。”

“那些都不要你操心,你只要陪我吃喝玩乐。”

不可能。

阿娘从前就教导我,世上女子出嫁,便是告别了女儿家自在无忧的日子。

寄人篱下,若是还像在娘家一样举动自专,便会被人指指点点,甚至被婆家休弃。

更何况我并没有幻想过嫁给谢无恙,会过上很好的日子。

“还有呢?”

“有是有,可你都能做到吗?”

“能。”

谢无恙忽然把脸凑上来,指了指自己,笑得无赖:

“亲嘴睡觉。”

我忽然觉得头有点痛。

“我好伤心。”谢无恙枕着手,长叹了口气,“本来就没几天活头了,还不给亲嘴。”

我实在说不出亲嘴两个字,不知道他是怎么恬不知耻地挂在嘴边的。

“……你活不了很久,是真的吗?”

“娘子希望我长命吗?”

“……自然。”

“骗人。”谢无恙一眼就看穿了我,“唉,我知道娘子也盼着我早死。”

不是这样的。

“我并不了解你,大多是听过你的传闻,说你浪荡纨绔,如果真如传闻所言,我不盼着你长命。”我坐起身子,叹了口气,“可我如果全信传闻,对你未免不公。”

“娘子竟然不从传言里认识我。”他撑着手笑,“那我自当努力,不让娘子失望。”

“谢家要我,是希望我能管束你,让你专心读书,落个好名声。”

“我懂了,娘子希望我读书是吗?”

我点点头。

“那我认真读书,就能亲嘴吗?”

……

“能不能嘛。”

6

谢家请出刘山人和谢无恙要正经读书这件事,一下就在京城炸开了锅。

连圣上都打趣谢侯,说浪子回头金不换,倒要看看他家二郎能学出个什么名堂。

谢二郎要读书,如今《灯娘传》停了,连宫里娘娘 们爱看的《懒梳妆》和《慢簪花》都没有下文。

我在他桌上翻到了词本,才知道这些火遍京城的戏文都是他写的。

夏日长,风吹过回廊,竹影摇晃。

合上戏本子,那些唱词犹觉满口生香。

谢无恙懒懒地将书盖在脸上小寐,不掩得意:

“快夸我。”

没空夸他,我要去为刘山人备饭菜。

从前陆相执在鹤山,我常常一日两次上山为他们送饭。

刘山人夏日要吃冷糟鱼配芡实百合粥,都是费功夫的菜。

我起身要走,谢无恙却勾着我的腰带,顺势将我揽进怀里:

“说好的,要娘子陪读,不然我看不进书。”

我又羞又恼,要推开他:

“不是说亲、亲嘴就行了吗?”

“不行。”谢无恙很无赖地笑,“阿烛有求于我,自然要听我的。”

刘山人的脚步近了,我软了下来:

“好,我在隔间听着。”

“不行,要在我身边。”谢无恙撑着手,“不然我听不进去。”

说实话,刘山人讲学,我是想听的。

当初刘山人收弟子,入学考题是半阕诗。

我挑着酱菜上鹤山时,一路搜肠刮肚琢磨了许久,终于得了两句。

晚上,当我把那下半阙诗写给陆相执看,以为他会赞我的才学。

他没有夸我,只是冷冷地看我一眼:

“就为了这个,今日你送饭才晚了?”

从那以后,我再不和陆相执说诗词了。

若是有了些灵感,我就蘸着泉水在溪边石头上写几首。

石头上的诗不是被水冲过,就是被太阳晒干。

无人得见,无人会知。

……也无人会讥讽我。

鹤发白髯的刘山人看见我,颔首一笑。

又看见谢无恙,脸黑了一半,叹道:

“若不是馋沈娘子做的菜,老夫也不会来触这个霉头。”

我生怕谢无恙言行无状,得罪刘山人。

可谢无恙神情恭敬,礼数周到,并不像和我在一起那样胡闹。

他躬身行了拜师大礼,又拉过我再拜:

“晚生谢某前身狂悖,不知天高地厚,如今求先生教诲,晚生与妻沈明烛一并拜入先生门下。”

刘山人拈须不语。

我害怕刘山人以为谢无恙是在侮辱他,或骂我不守妇道。

可刘山人不看他,只严肃着脸问我:

“你可知读书不是女子的本分,无朝堂仕途的路给你走,无人会知晓你的才学,即使这样你还要读吗?”

这一刻我无法骗自己。

即使诗词如石上水,片刻无痕。

我也想尽善尽美。

“……我想。”

这是我十九年来,说的最不规矩的一句话了。

“那好,这拜师礼得要全本的《灯娘传》,你师娘想看《懒梳妆》,怎么着七夕前得写完一本。”刘山人点头,“只是无恙的名声又不好听了。”

“名声,我最不要的就是名声。”谢无恙扶起我,笑道,“比起来坏名声,世人的夸奖才叫可怕呢。”

夫子留了课业,叮嘱我看着谢无恙。

谢无恙写得好戏本子,却做不来正儿八经的文章。

我为他起了个头,墨干了也不见下文。

我站在一旁,握着戒尺,无奈地敲了谢无恙的头:

“先生已经讲了三遍,还是听不懂吗?”

他一把揽过我的腰,仰起头,笑得无赖:

“听不懂,想亲嘴。”

“好歹写出这篇再……”

我要推开他。

谢无恙忽然皱起眉头,捂着心口:

“……娘子,这里好痛。”

我的手顿住了,生怕将他推坏了。

趁我低头不备,他将我揽入怀中。

只一仰头,他的唇如蜻蜓点水,浅尝辄止。

他唇上染了我的胭脂,平添几分艳色。

我看见他眼里,分明是得逞的笑:

“嘻嘻,亲到了!”

我气得要打他。

他倒像个狗皮膏药,顺势将脸贴上来:

“要打就打吧,我不信娘子舍得打死我。”

谢无恙和我胡闹,没人听见丫鬟通传,说陆公子和白铃姑娘来了。

丫鬟站在外头,低头抿嘴笑了不知多久。

直到我听到身后,陆相执恼怒的一声:

“沈明烛在哪?”

我被谢无恙搂在怀中。

只看背影,陆相执没能认出我。

陆相执记忆里沈明烛,荆钗布裙,举止端庄,是模子里抠出来贤妇。

如今眼前人,挽发的是珠钗,穿的是洒金斓裙。

又与谢无恙不成体统地在书房胡闹。

甚至他脸上,还沾了我的胭脂。

哪有一点沈明烛的样子?

“你找我娘子做什么?”

“谢公子风流,成婚半月,就有新欢了。”陆相执冷笑,“我问沈明烛在哪?后厨?还是你厌弃了她,撵出去了?”

我从谢无恙怀里回过头看他。

陆相执愣住了。

他站在竹影里,脸上的情绪晦暗不明。

他死死地盯着我,从我唇边的胭脂,到华丽的衣裙,最后落在谢无恙揽住我腰的手臂。

那张银票在他手中,一点点攥紧。

见他动怒,白铃姑娘的脸色一点点黯淡下去。

谢无恙犹嫌事小,在我颈上蹭了蹭:

“娘子,他说他找你。”

……我看不出来吗!

“陆公子有什么事吗?”

“这是一百二十两银,我如今不欠你了。”

我很诧异,他才中状元,圣上还未授官,他不食俸禄,哪来这么些钱?

陆相执将那银票递过来。

谢无恙却不依了,一副男女大防的样子:

“男女授受不亲!交给丫鬟就行了。”

看着吊儿郎当的谢无恙,陆相执倨傲地抬起下巴:

“谢无恙,你这般不求上进,荒唐度日,迟早有一日会败光家业。”

谢无恙笑嘻嘻地搂着我:

“我才不怕,我有天底下最好的娘子养我。”

陆相执走了。

谢无恙才收了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认真地看着我:

“我会做很多事,书画篆刻,唱戏作本,挑水浇园,不论到何种境地,我都买得起最贵的胭脂给娘子。”

“所以呢?”

“买得起胭脂,所以可以亲嘴。”

一个不防,又让他偷去唇上几分颜色。

7

不喜欢谢无恙是一件很难的事。

他会写下我诗的注脚,说要集成一册。

他会穿最艳丽的红衣,如跳跃的烛火望进人的眼睛里。

他会兴冲冲地跑进屋子里,带起珠帘乱如雨脚,捧上我随口提到的炒野栗子。

任他百般示好,任我如何心颤。

我始终戒备着,不敢把心交付。

我怕太多东西。

怕他负心,怕他短命。

连芽儿都会问他,嫁给你,阿烛姐姐才过上了好日子,可是阿烛姐姐这么冷淡,谢哥哥不会觉得不公平吗?

谢无恙轻轻弹了芽儿的脑门一下:

“就算没有我,我的娘子也可以过得很好,她能养活自己,她会把日子过得漂亮。

“再说,我要对她好,关她什么事?”

芽儿隔着窗冲我挤眉弄眼。

日子过得快。

一转眼是乞巧节。

这天下了雨,戏班子排上了《懒梳妆》。

连《灯娘传》已经唱到:孤舟苦海困兽悔不该。

我握着词本问谢无恙,陆相执如今志得意满,还有佳人在侧,为何是困兽,又何来孤舟泛苦海。

谢无恙只摇头,说那是很不堪的东西,阿烛一个字都不要听。

今年八月多雨,刘夫子喜居山中听雨,连课业都松了许多。

京城没有什么大事。

南方几个郡县发了水灾,有崔尚书力荐,圣上点了陆相执协同赈灾。

陆相执此时当真是风光无限,历任状元探花,大都要在朝中熬上数年。

如今朝中有人提携,平步青云只在朝夕之间。

芽儿得了空,常常来我这里跟我念书。

这一日天阴沉沉的,似乎要下大雨。

芽儿哭着跑来,求我救救白铃姑娘。

我和谢无恙赶去时,却发现陆家已经围了一圈人。

白铃姑娘披散着头发,拿了刀抵在脖颈上,肿着眼睛,满脸是泪。

她哭得说不出半句话了。

陆母一身绫罗衣裳,手腕上戴着指头粗的金镯子,悠然坐在一群婆子中,宛如看戏一般,嗑着瓜子。

“你去死啊,装什么贞洁烈妇,吓唬谁呢。”

旁人不明所以,陆母指着白铃,笑道:

“这个婊 子骗我儿子说从良了,如今我儿子不在,她就在家关起门来做生意呢。”

白铃拼命摇头,哭得几乎呕出心来。

她将手臂掐得青紫,才喊出一句:

“是你儿子把人领来我房里!”

这句话如水入油锅,激起一众议论。

陆母脸上掌不住了,伸手想去扯白铃的头发:

“你自己做妓 女,还要泼我儿子脏水。

“我儿子可是状元郎,怎么可能做这种事?

“当初也是她勾引,我儿子才休了发妻。”

众人被猛地点醒,纷纷附和。

是啊,他陆相执读的是圣贤书,怎么可能做这种事。

眼前陆母穿得体面富贵,白铃蓬头垢面,歇斯底里地哭喊。

白铃手里有刀,陆母不敢靠近,只不住地骂她疯了。

一个疯女人说的话,是不可信的。

她歇斯底里地崩溃,人们也只当听个笑话。

这个笑话比戏文唱得荒唐。

说陆相执一开始是要娶她,虽没有三书六聘,却总是带着她赴宴。

她自然是相信自己被爱着,因为她会跳最好看的六幺,会写最雅的飞花令。

因为她虽然生于淤泥,却守住了干净清白的身子和心。

她与世间所有女子一样,值得被爱。

而她的陆郎,可以为了自己休弃糟糠妻,是她可以托付终身的男人。

直到宴席上,尚书之子崔礼对她出言轻狂放浪,陆郎却赔着笑脸。

那崔礼便是当初要逼奸她的富家子。

她不知被灌了多少酒,惊醒时却看见崔礼拉扯着她的腰带。

她声嘶力竭地哭喊陆郎,求他救救自己。

一门之隔,陆相执没有应声。

漫天大雨中,只有门锁轻轻合上的声音,落在心上如雷。

他说明烛为我请来大儒,供养我读书,我自然爱她。

他说白铃,你出身又不比她清白,我凭什么爱你?

“我能给他什么啊,我只有这身子,够他踩着登高。”

漫天雨水劈头而下,将她的心浇得冷透。

哭累了,手中刀子掷在地上,泠然有声。

白铃反笑了:

“我真傻,我为什么要寻死?”

“都是卖,我卖给他陆相执一个子不值。”

“不如卖给旁人,要他痛悔终生。”

她素衣赤脚,走进雨幕里。

巷子幽深,像一条不断下坠,看不见底的深渊。

不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

一步错,不能步步错下去。

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

尚书之子,娼门烈女,坠落云端,平步青云。

有个可怕的想法冒上来,我竟然觉得从脊背窜出冷意。

如果这不是救风尘,如果白铃从一开始就是陆相执的投名状。

二人楼里相遇,白铃以为得遇良人,就已经落入了陆相执的陷阱。

那日状元游街,白铃羞涩又勇敢地捧上这一生。

陆相执在马背上,居高临下地看着那纸身契。

他看见的不是一个女子一生只能赌一次的情意,而是一张名利场的入场券。

她以为作践自己等于作践了陆相执。

殊不知这也是陆相执最后一局。

窥见旧日枕边人最幽微的暗处,我止不住地颤抖。

谢无恙扶住我,头一次叹了气:

“那是很不堪的人,阿烛不要想了。”

8

一转眼北风紧了。

陆相执南下回来,知道白铃回春风楼挂了牌子,并没有波澜。

这些日子外头不太平,朝堂里暗流涌动,不少大臣上书弹劾崔尚书,言辞间指向南下赈灾一事,有贪墨之嫌。

听说陆家也常有官差出入。

但在我和谢无恙这里,《灯娘传》最后一出喜团圆才是头等大事。

戏服灿若明霞,谢无恙扮女相,竟然比男装更夺目,几次让我看怔。

“别乱动。”

我为他勾胭脂。

落笔处痒得他不安分,总眨眼看我:

“唱戏是很不规矩的事,娘子不劝劝我?”

“闺中妇人要出诗集,也是很不规矩的事。”

这些日子暑往寒来,《灯娘传》快完结,我才发现一年光阴已过,留给我和谢无恙的时间,还剩两年。

他曾于鹤山下看见那个不为人知的我。

我也想看看那个不为世人所容的他。

“娘子知不知道,我一开始是很讨厌你的。

“我谢无恙自诩狂傲孤僻,瞧不起蝇营狗苟的世人,也讨厌你这样规矩无趣,浑浑噩噩活一辈子的人。

“就像刘夫子的学堂里,满口求真致知的读书人,不过是想寻黄金屋和颜如玉,我与他们同处如坐针毡,只觉得虚伪得可笑。

“活在世间于我而言如戴枷锁,如困暗室,我深厌世人,也深厌自我。

“那一日我从鹤山下来,正想着是削发出家,还是隐居深山,或者寻个绳子吊死。

“可我见你顶着烈日,蹲在溪边写诗,那些诗片刻无痕,无人会知晓,可她甘之如饴。

“我没有旁的想法,只想太阳这么大,该为这个姑娘撑把伞。”

千年暗室,一烛即明。

“娘子,我有一事想和你坦白……”

不等他说,外头已经催他登场了。

我在台下的暗处望着谢无恙。

却一个不防,被人从身后捂住了口鼻。

不等我惊呼,下一刻粗粝的绳子已经勒住了脖颈。

陆相执嘶哑的声音,在我耳边:

“明烛,是我。”

这阵子南下赈灾,崔尚书被查,里外风波不断。

他瘦了很多,阴郁得如一条饥饿的蛇:

“我活得好累啊明烛。

“我们一起去死,好不好?”

陆相执将我死死摁住,那绳子一点点收紧,我拼命也挣脱不开。

他长叹一口气,像要认真找出那颗淬了毒的真心来给我看:

“白铃的事情你听说了,就该知道。

“我深爱你,从未变心。”

巨大的恐惧将我整个慑住,挣扎间我碰倒了花瓶。

我以为挣来一线生机。

可花瓶碎裂的声音,恰好被满堂喝彩盖住。

快窒息时,我看见那个火红的身影跳下高台,奔我而来。

我几乎要落下泪。

“小心,他有匕首!”

我捂着脖颈,跪在地上不住地咳。

陆相执做困兽之斗,谢无恙将我死死护在怀里。

一众练家子的武生,制服了陆相执。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都看不起我,都要与我过不去!”

陆相执被摁在地上,眼底几乎滴出血。

“从来没人看不起你,是你看不起自己。”

“谢无恙!我最恨你这种人上人,你们生来什么都有,又怎么懂我寒窗苦读的辛苦,怎么懂我不得不低头俯就,不得不被裹挟着……”

“恨人上人,还是恨自己不是人上人。”谢无恙冷笑,“阿烛,芽儿,白铃,你又何曾把旁人当人看?”

几个小厮匆匆去请大夫。

我怕得浑身战栗,谢无恙将我拥在怀中,轻声哄着。

我却摸到一手温热,愕然抬头,却看见他心口洇湿的血色。

他受伤了?

我慌忙去扶他,才发现他肩上和后心都是伤。

“谢无恙?你别吓我……”

我的眼泪止不住落下来,我怕看不清他的伤,又胡乱擦干。

“别哭啦娘子,反正我本来就要死的。”

谢无恙苍白着脸,努力扯起一个不以为意的笑,

“还好没伤到你……

“何况根本不痛……”

他话没说完,就昏了过去。

9

陆相执身陷囹圄。

而陆母大悲大喜,在衙门口哭闹时,中了风,一命呜呼。

只剩芽儿跟在我身边。

谢无恙昏迷了半月。

大夫说伤不及性命,可他却迟迟没有醒来的迹象。

我衣不解带地守着他,为他喂药擦洗。

我心中愧疚,可谢家人并不怨我,说谢无恙本就有顽疾,何况他甘愿救你。

屋内安静得只剩下雪的声音。

原来没有谢无恙,安静是一件很怕人的事。

谢无恙惯会把日子过得热闹。

今日下了大雪,天地皆是白茫茫一片。

前些日子,冬至那天也下了这么大的雪,谢无恙说他用《慢簪花》的戏本子换来陛下一处梅园,此时红梅开得正好。

谢府上下房里都送了满瓶的红梅花。

唯独回来自己房内时,怀中空空,只有梅花香气将我拥了个满怀。

丫鬟们还抱怨他:

“好糊涂,连娘子的份都忘了。”

我并不在意众人分走的梅花,只为他拂去一肩风雪,捧上热茶,怕他受了风寒。

谢无恙眼睛亮晶晶的,偷偷将我拉上马,裹进厚厚的狐裘里。

那是漫山遍野红梅,绚烂得如同雪上的火在烧。

他受了寒,不住打着喷嚏,还不忘炫耀:

“给他们的只有一小点点,这些通通都是你的。”

被谢无恙喜欢,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他给的都是明目张胆的偏爱。

当初和陆相执和离,我并不那么勇敢。

我从踏出陆家门那一刻就在害怕。

男人要纳妾,多么名正言顺。

我容不下妾室,是善妒藏奸。

我怕世人会把我说得那样坏。

严娘子和我说,少爷回去熬了一个通宵,写了这《灯娘传》的前三回,第二日便演,来听戏的连茶水费都不要。

狂悖如谢无恙,向来不在意在人世间淋上一场雨。

但仍愿意为我撑伞。

可我对他从来吝啬。

我无数次梦见谢无恙醒来。

窗台下,他一身红衣,用折扇轻轻敲我的头,弯下腰偷看我:

“真哭啦?被我骗到了吧?”

或是在午后,一室苦涩的药气中。

听见他甜腻腻地唤我娘子。

可是醒来,他依旧躺在那里。

那双宜笑宜嗔的眼睛始终没有睁开过。

刘师娘和我说鹤山有山野村医,用药古怪,却有一套:

“孩子,赶紧收拾收拾,我替你家去一趟。

“那人本领了得,让他看看药方,指不定改改,添减些,就有望了。”

我冒雪赶去书房,将谢无恙的旧药方理好。

外头不知在吵闹什么。

“……你要改嫁?”

我听见身后门被谁跌跌撞撞地推开。

身后那个声音带着一丝委屈,像这半月无数次幻听和梦境里,最真切的一次。

我回头望去。

天地间俱是茫茫雪色。

唯有他在眼前心上。

谢无恙骨节分明的手撑着门框,才堪堪站住。

他只穿了一件单衣,一头长发散乱下来,衬他久病的脸更加苍白。

我怔怔地看着他,那些药方纷纷从手中滑落。

他身子还弱,喘息间急促地呵出薄薄雾气,却偏要逞强再问一遍:

“……你要嫁谁?”

在他支撑不住前,我先一步奔上前去,紧紧拥住了他。

眼泪濡湿浸得眼尾发疼,我听见自己又哭又笑:

“不嫁,除了谢家二郎,谁也不嫁。”

雪停了,一室药香。

“原来是师娘要改药方。”谢无恙轻咳一声,“我梦中听着什么改呀嫁的,还以为你要改嫁,又气又急,就醒了。”

我低头抿嘴一笑,可想到了他的寿数,又黯淡下去。

师娘请来的神医医术了得,不出三日,谢无恙已经饮食自如了。

我依旧担心他的旧疾,便问神医可有办法。

神医一愣,却恍然笑道:

“黄连煎水,吃满三年,顽疾可愈。”

只是黄连就能治病?

“娘子去问问二郎,就知这方子管不管用了。”

黄连奇苦,谢无恙抱着药碗,只一口眉头就紧紧皱了起来。

原来天不怕地不怕谢无恙,竟然怕苦药。

一副黄连,他交代了个底儿透:

“我觉得人间无趣,活着无甚意思,本来想去死的。

“可有许多事要做,打副棺材,勘选墓地,择一吉日,可不都要时间。

“我便装病,定了三年死期,倘若三年里我寻到什么由头活下去了,总归棺材放着不坏,迟早能用。”

见我沉着脸,似乎生了气。

谢无恙小心地去拉我衣角:

“我本来那天就想和你坦白的,谁知道昏迷了这么久。

“黄连煎水,那是很苦的药,我、我不要吃。

“……那我喝完,能亲嘴吗?”

见我哄不好,谢无恙瘪瘪嘴,又视死如归地看着那药:

“不亲就不亲嘛……那么凶干什么。

“这药苦得要命,不信你尝……”

不等他说完,眼前烛影轻晃。

谢无恙骤然睁大了眼,攥紧了身下锦被。

浅尝胭脂色,两心相照时。

千般苦楚不觉,万籁寂然不闻。

见我笑眼盈盈,谢无恙竟然红了脸,将头都要埋进被子里:

“……那我好好听话,乖乖吃药。”

我正纳闷他怎么忽然这么听话了?

就听见被子里雀跃又小声的一句:

“嘻嘻!病好了就跟娘子亲嘴睡觉!”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