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赞热门情感、励志小说——寒门通知书

发布时间:2025-05-22 15:47  浏览量:7

(以下内容为小说原文,无任何不良引导,请放心观看)

四岁那年,我差点就成了有钱人家的女儿。

一对丧女的城里夫妇来村里挑孩子,一眼就瞧上了我。

美好的生活向我招手。

可匆匆赶回的大伯却一把拽住我。

「我们老刘家还没穷到要卖女娃娃……」

1

村长说,来挑孩子的那对夫妇很有钱。

在市里住着商品房,开着桑塔纳,有一长串铺子,每天早饭要吃掉五六个鸡蛋。

而且只吃蛋白,蛋黄都是扔掉的。

嫌「蛋姑纯」高。

而我只有在生日时,才会有一个专属于自己的鸡蛋。

夫妻俩子嗣缘薄,到了三十多才好不容易养了一个女儿。

看得比眼珠子还重。

可一场意外要了那孩子的命。

所以他们想挑一个跟女儿差不多大的孩子带回去养。

我是家里老二,上面还有个大我三岁的姐姐。

妈妈拉着我的手眼泪哗哗:「那户人家条件好,你要是能被看中以后就能天天吃肉吃鸡蛋。」

「到时候你就是城里的大小姐了。」

「妈也舍不得你,」她一遍遍抚着我的头,「妈也是为了你好。」

我那时候太小,根本不知道住楼房开轿车是什么概念。

只知道金窝银窝都比不上自己的狗窝。

觉得自己要被遗弃,所以死死抱着妈妈的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恳求妈妈不要送走我。

妈妈只一个劲地叹气掉眼泪。

「来娣,等你以后过上好日子,就会知道妈妈的用心。」

可我只一味地哭。

眼泪鼻涕全掉在妈妈从邻居家借的半新衣服上。

爸爸忍不了了。

他把吸到只剩下一个烟蒂的芙蓉烟扔到地上,狠狠踩上两脚。

「你在家占着名额,我跟你妈再生儿子就要交罚款。」

「人家还不见得就瞧得上你,就在这哭哭哭。」

「早知道你这么不懂事,当初刚生下你就该把你送走……」

我被吓得止住了眼泪,一个劲地打嗝。

妈妈摸着我的头,低低叹息:「来娣,你要是个男孩该多好啊。」

村里六七个年纪相仿的女孩站在一处。

站我隔壁的胜男低声哽咽:「妈妈让我一定要被选上,这样就能去城里过好日子。」

「可我不想离开她。」

可她没有机会,因为郑阿姨一眼就看中了我。

她摸着我鼻尖的小痣,激动地跟赵叔叔说:「你瞧,这孩子这颗痣长得,跟娇娇那颗一模一样。」

她蹲下来,眼眶湿润地问我:「我会给你买新裙子新鞋子,让你读高中念大学。」

「你愿意跟我们走吗?」

2

我抿着唇不说话。

爸爸堆起一脸谄媚的笑:「愿意的。」

「来娣很懂事,会洗碗扫地洗衣服,你带回去她能帮你干不少家务的。」

郑阿姨怜悯看我,轻轻抚着我的额头。

「就她吧!」

其他孩子纷纷离开。

胜男扑倒李寡妇的怀里,仰着头开心地笑。

刘寡妇却眼泪如注,偏开头紧咬着唇不让自己哭出来。

爸爸妈妈和郑阿姨夫妇避着我去商量接下来的事。

我偷看到她从小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爸爸。

爸爸当着他们的面拆开,沾了唾沫开始一张张数。

一连数了两遍。

点点头表示无误。

妈妈瞟一眼钱又瞟一眼我。

来来回回。

双方交割完毕,郑阿姨回来牵我的手,温柔道:「好孩子,跟我走吧。」

「你的房间我早就为你准备好了。」

「娇娇留下了很多漫画书和玩具,以后都是你的。」

「衣服鞋子书包我都给你买新的。」

我懵懵懂懂。

一方面难过爸妈就这样把我卖了。

一方面又觉得,郑阿姨的手很暖。

软软的,没有一点老茧。

她拉开车门,要把我塞进那辆黑亮亮的桑塔纳。

可就在这时,在隔壁村帮人建房子的大伯匆匆赶回来。

他一把将我拽到身后,然后把爸爸狠狠一顿骂。

「家里缺来娣这一口饭吃吗?」

「养个女娃能要多少钱,自己的女儿也能卖吗?」

「来娣流的是刘家的血,我们老刘家还没穷到这份上。」

「你就不怕到时候去祭祖,地下的祖宗们一鞭炮炸死你!」

爸爸被训得面红耳赤,反驳。

「你是饱汉不知饿汉饥。」

「你生了两个儿子,我却只有两个丫头片子。」

「我也不想把来娣送人,可留着她我再生儿子就要交罚款。」

「我可没钱交。」他瞪着大伯,「要不你替我交罚款,要不把大伟小伟过继一个给我当儿子。」

「你要是不肯,就别管我家的事。」

3

动静闹得大,村里好些人都来看热闹了。

「你两个崽,你弟一根苗都没有。」

「你弟得了营养费,来娣去了市里过的也是好日子。」

「我看这样处理蛮好的……」

「是的不,你又不肯把自己的崽送一个出来。」

「罚款也不是小钱,刘老大你也不是什么有钱人,我看算了嘛……」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劝大伯让我走。

但大伯不肯让步:「以后来娣就养在我名下。」

「正好我想要一个女儿,我们老刘家的血脉可不能认别人当爹妈。」

两人争吵之间推搡我。

一个往外推,一个往里拽。

我就像个被拉扯的布娃娃,胳膊疼得快断了。

却一声也不敢哭。

这一刻我突然改了想法,觉得自己应该跟郑阿姨走。

她的手那么软,应该不会将我扯得这么疼。

郑阿姨还想争取,可赵叔叔握住她的胳膊,冲她摇摇头。

两人一脸失望,就要离开。

这时刘寡妇冲了出来,一把跪在地上,对着夫妇俩磕头。

「你们把我家胜男带走吧。」

「她很孝顺懂事,脑子也聪明,能背几十首诗呢。」

「我……」她压低声音,「我得了癌症,活不长了。」

「我就这么一个女儿。」

「她爸也不在了。」

「我要是走了,这孩子以后……」说着,她的眼泪滂沱而下,又重重磕头,「求求你们发发善心,给她一条活路,我求你们……」

郑阿姨看着远处站着的胜男,低声问:「你不想孩子陪你最后一程吗?」

刘寡妇摇头:「不了。」

「她还小,过些日子就不记得我了,你们尽可以说她是你们亲生的。」

「只要她过得好就行。」

胜男走时,不住敲打着玻璃窗,眼泪鼻涕糊满整张脸。

刘寡妇紧紧抓住门口的桂花树。

直到车子彻底离开后,她才松开树,滑倒在地上失声大哭。

那株大腿粗的桂花树树干上,留下了几处鲜红的血渍。

妈妈皱着眉无比惋惜:「他们给了两千块营养费呢。」

不过转眼瞧见我,她又红了眼:「不过来娣你能留下也挺好的,要是去了市里,妈妈这辈子就见不着你了。」

大家围着刘寡妇,七嘴八舌。

问她什么时候查出的癌症,怎么从来没提起。

又劝她别哭,胜男往后一定能过上好日子。

也有人说应该让胜男陪她走完最后一程,再送去郑阿姨那。

叽叽喳喳。

爸妈的营养费飞了,没有心情参与这些,转身回家。

我极有眼色,迈开短腿跟了上去,还试图去牵妈妈的手。

却被爸爸踹了一脚:「以后你是你大伯的女儿,跟他回家吧!」

4

大伯还在人堆里指责刘寡妇把刘癞子唯一的女儿送人。

以后胜男改了姓,就等于断了刘癞子的根。

他根本没有注意到我。

盛夏炎热。

我站在太阳下浑身都是汗,整颗心却像是湃在井水里,凉得透骨。

大妈第二天带着两个堂哥从娘家回来,才知道大伯已经将我变成了她的女儿。

她跟大伯大吵一架。

锅碗瓢盆满天飞。

拽着我的手要把我送回爸妈那。

「滚滚滚,我自己两个儿子都养不起,哪来的闲钱再养个女儿。」

「回你自己爸妈那去。」

可爸妈并不愿意接纳我。

妈妈一脸为难:「嫂子,要不是大哥拦着,来娣本来已经跟着城里人过上好日子了。」

「我们也能得一大笔营养费。」

「大哥是当着全村人的面说要养来娣当女儿的,怎么能说话不算数呢。」

我像是个漏气的皮球,被两人踢来踢去。

却始终找不到自己的球门。

大伯好面子。

他当众夸口,不能反悔。

加之家里的钱都是他赚的,他有话语权。

是以经过数天的拉扯,最后我还是成了大伯和大妈名义上的女儿。

从那以后,生母不让我叫她妈妈。

「你已经跟了你大伯大妈,以后他们就是你爸妈。」

「你再叫我妈,你大妈会有意见,觉得你养不亲。」

「但在我心里,你依然是我女儿,我都是为你好。」

大妈更不可能让我叫她妈。

「你不是从我肚子里爬出来的,我可不是你妈。」

「我不缺孩子。」

是以从那以后,我看似有两个爸爸、两个妈妈。

却其实并没有爸爸妈妈。

如果我是小说中的女主,那么此刻我会收获一个不善言辞但满腔爱意的养父,和一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养母。

从此拥有幸福。

可生活不是小说,它如此残忍。

纵使我表现得无比懂事,大伯和大妈也并不是我生命里的光。

我吃饭不添碗,不多夹菜。

每天天不亮,就提着跟我差不多高的篮子,上山打猪草。

打完猪草回来,又帮着大妈洗全家人的衣服。

包括大伯和两个堂哥的内裤。

大伟哥已经十一岁。

他的内裤上时不时会有白色的斑块。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脏东西,只能在洗的时候迅速地搓,快些逃离那黏糊糊的手感。

夏去冬来,转眼我在大伯家已经一年多。

这年冬天冷得特别早,河水早早结冰。

我每天到池塘里洗衣服,手冻得冰凉。

生父母却喜气洋洋。

因为他们终于如愿得了个儿子。

三朝喜宴,生母让我看看那个满是绒毛的孩子。

「这是你亲弟弟,你瞧他白胖白胖的,不像你,刚生出来那会黑黝黝的,像个挖煤的。」

屋子里烧了几盆炭火,暖洋洋的。

我用长满冻疮的手戳了戳他的脸。

听得堂屋里,喝了不少酒的生父在高谈阔论。

「之前好几年都怀不上,来娣一走就生了个儿子。」

「可见就是那死蹄子挡了我儿子的路。」

「要是一开始就把来娣送走,说不定我儿子都能打酱油了。」

生母宽慰我:「你爸就是喝多了胡说八道呢,你别往心里去。」

「你是他女儿,是他的种,怎么说都改变不了。」

她絮絮叨叨的:「你奶奶以前在时,总说我是下不出蛋的鸡。现在我总算生了儿子,偏她又看不着了。我没那福气让她伺候我月子,你外婆又要照顾孙子脱不开身,还好你姐懂事……」

「来娣,弟弟换下来好多尿片,你去帮妈洗一下吧。」

5

屋角的脚盆里,堆着一大堆夹着屎尿的旧尿布。

生母催促:「快去吧,你弟一会没得换了。」

屋里太暖和了。

我满手的冻疮红彤彤的,抓心挠肝地痒。

「我不去。」

「我现在已经是大伯的女儿了,我来这是客,我不想干活。」

生母哭了。

「你恨妈妈?」

「妈妈也是不得已啊,你看看十里八乡的,家家户户都要生儿子的。」

「我之前没生出儿子,你爸成天对我甩脸色,喝了酒还打我骂我。」

「来娣,你是妈妈怀胎十月生的,妈妈哪里真舍得不要你?」

可我不为所动。

我早起洗了大伯全家的衣服赶了这,是想吃一顿饱饭。

宴席上会有红烧肉,我要狠狠地吃上半碗。

但这顿饭我最终还是没吃上。

因为客人多,位置不够。

两个堂哥稳坐席面,喝得正尽兴的大伯吩咐我:「来娣,小孩就别上桌了,跟你姐去厨房吃点吧。」

男人们喝着酒,在饭桌上高谈阔论。

女人们喝着雷碧,夸大其词地八卦这八卦那。

火堆里没有燃尽的鞭炮时不时发出「噗噗噗」的炸响。

厨房里只剩下一些菜汤。

招娣姐给我装了一大碗米饭,压得紧紧的,浇了很多汤。

「吃吧。」

吃吧。

至少米饭管饱。

这一天生父母脸都快笑烂了。

可第二天他们就笑不出来了。

因为计生办的人上门,催生父母缴纳超生罚款。

生父拿出砍刀对峙,表示我如今已是大伯的女儿,他头胎是招娣姐,二胎是光伟弟。

合乎政策,不算超生。

绝不交钱。

计生办的人于是又找上大伯。

大妈叉着腰,将锄头钉耙往外砸。

「来娣又不是我肚子里爬出来的,凭什么要我交罚款。」

「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计生办的人暂时撤退,不过他们也跟大伯严正声明:「既然你认了来娣当女儿,罚款是一定要交的。」

「等月底的时候,我们再来。」

「到时候你们要是还不缴纳,就只能抓进去吃一段时间劳改饭了。」

……

这天晚上,大伯和大妈爆发了激烈的争吵。

那会农村种地还要交公粮,遇到收成不好的年份,有时还会青黄不接。

大伯有泥瓦匠的手艺,给十里八乡修房子能额外赚点。

可乡下结账不及时,很多最后都变成讨不回的烂账。

大伟和小伟哥念书都要用钱。

家里的日子过得紧巴巴,着实拿不出这笔罚款。

大妈骂大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没有金刚钻还要揽瓷器活。

大伯回大妈头发长见识短,不孝顺祖宗。

两人大打出手。

我缩在屋子角落里,被大妈提着衣领,一把扔到门外。

「滚,滚回你亲爸妈那去。」

她拿着菜刀不住乱挥,抵住大门。

大伯骂她是泼妇,刘家娶了她倒了八辈子血霉。

两人你来我往,无人在意门外瑟瑟发抖的我。

乡间的冬夜,真冷啊。

且还下雪了。

我穿着破洞的棉鞋,披着纷纷扬扬的雪,敲响生父母的门。

生母给我倒了一杯热水。

待我喝完后,她一脸为难:「不是妈不想留你,只是今晚你要是在我这住了,以后你大伯大妈怕就不认你了。」

「你赶紧回去,好好认个错,你大伯心软,不会不管你的。」

可我错在哪儿呢?

错在我是个女孩,错在我不该托生在她的肚子里?

生父拉着脸催促我:「你赶紧回去。」

「该不是你大妈出的主意,让你回来好让我们来交这个罚款吧?」

「你妈生你弟难产住了院,现在家里欠一屁股债呢,我们没钱。」

他将我推出了门。

身后是生父母的家,他们柔声细语地哄着哭闹的弟弟。

前面是大伯和大妈的家,他们刀斧相向,用最恶毒的语言在攻击彼此。

乡间的夜那么凉。

每一寸骨髓都被冻住了。

不少人家还亮着灯。

光芒点点。

可没有一盏是属于我的。

我蹲在两个家之间的破庙门口,在冷冽的寒风里缩成一团。

意识渐渐涣散,我看到一只温暖的手朝我伸了过来。

6

是郑阿姨。

她说:「好孩子,我一直在找你,一直放不下你,跟阿姨走吧。」

她带我上了那辆锃光瓦亮的桑塔纳。

车子开过亮堂堂的城市,停在一栋闪闪发光的房子前。

她牵着我的手带我上楼梯,推开一间房门:「看,这是我们给你准备的房间。」

冰!

床是冰做的,书桌是冰做的。

衣柜里每一件衣服,都是冰雕的。

身后的门突然关上消失,整个屋子变得四面光滑没有痕迹。

我困在这个冰雕玉砌的房间里,用力拍打着每一面墙。

没有任何回音。

好冷啊。

我是要死了吗?

就在这时,屋子里突然燃起了一把熊熊的火。

冰雪房间在瓦解,世界渐渐暖和起来。

「来娣,来娣,快醒醒。」

「快醒醒!」

我慢慢睁开眼,看到刘寡妇松了口气:「总算是醒了。」

我正躺在胜男以前睡的床上,屋子里烧了三盆炭火。

生母、大伯、大妈都围过来。

生母哽咽落泪:「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傻。」

「一个人蹲在破庙门口,要不是刘妹子捡到你,你命都没了。」

大伯狠狠训大妈:「都是你胡闹的。」

「幸亏来娣醒过来了,要是她丢了命,我跟你没完。」

大妈脸色乌沉沉的,却也没反驳。

刘寡妇摸摸我发烫的额头,又看看我满是冻疮的手。

叹口气:「你们是在愁罚款的事吧?」

她从大棉袄的口袋里拿出一叠票子:「我这有,罚款我来交吧。」

生母和大妈意外又欢喜。

大伯皱眉:「这怎么行,这是我老刘家的事,哪能要你交。」

刘寡妇不住地咳嗽:「要不是我家胜男,现在来娣说不定已经在城里过上好日子了。」

「这是胜男养父母偷偷留给我看病的钱。」

「我这病活一天是一天,没什么好看的。」

她温柔地看我,仿佛透过我看到了自己的女儿胜男:「来娣,这钱我帮你交。回头等我走了,你帮我端牌位,行吗?」

一直远远站着的生父开口了:「她一个女娃端什么牌位。」

「罚款就先拖着呗,计生办的人还能要了咱的命不成。」

「刘妹子,不如你先把这钱借给我还生光伟的欠账,罚款先拖一拖再说。」

「我瞧你这身体好着呢,指定还能活十年八年,到时候让光伟给你端牌位。」

7

我眼睛一瞬就红了,不敢置信地看向生父。

他还在洋洋洒洒:「大哥,嫂子,我也是为了你们着想。」

「生光伟我不是也找你们借钱了嘛。」

「罚款的事本来也不急,大不了晚几年上户口……」

「小叔。」我尖叫着打断他,眼泪横流,「闭嘴,你闭嘴!」

他愣住:「你叫我什么?」

「小叔,小叔,我叫你小叔!」

「你把我送给了大伯和大妈,那你现在就是我小叔了。」我沙哑着嗓子喊,「这是刘婶子给我交的罚款,跟你这个小叔没有关系。」

生父气得抬起巴掌:「你个小贱蹄子。」

大伯一把拽住他:「够了,来娣到底是你的种,你怎么这么狠心。」

生父向大妈求援:「嫂子,我这提议都是为了大家,要是这笔钱借给我,我就能还上你们的欠账了,嫂子你说句话呀。」

大妈冷笑一声:「刘耀祖,你真的不是个东西。」

「什么钱你都敢要!」

为免变故。

刘婶子第二天就去计生办给我交上了这笔钱。

大伯忙,她又带着我去办户口。

那时户口登记信息都是手写,办事人员问:「是叫刘来娣吗?」

刘婶子拿着纸笔,一笔一画写着:「是这个涞,这个笛。刘涞笛。」

拿着户口本回村,刘婶子笑着对大妈说:「我说孩子叫刘来娣,那个办事的人不知怎么搞的,输的是这个名字。」

大妈瞟了一眼,吐出嘴里的瓜子:「那些吃公家饭的就这样,一天天混日子。」

「我家大伟户口本上的出生年月日的信息全是错的。」

「刘涞笛,这名字比来娣好,我家有两儿子了,可不能再生了。」

自那之后,刘婶子会时不时叫我去她家。

她会给我做荤菜,也会给我裁新衣服。

大伯说:「那么大一笔钱,她说交就交了,你平时是该多陪陪她。」

大妈心平气和的时候会说:「她是个可怜人。」

「年纪轻轻没了老公,得了癌症也没钱治,女儿被她亲手送出去。」

「现在怕是把你当成个寄托。」

「她还不知道能活多久,你没事就去看看她吧。」

心情不好的时候又会阴阳怪气:「一天天地就往你刘婶那跑,你怎么不去给她当女儿。」

但我权当她在放屁,还是经常去刘婶那。

她给我交了学前班的费用。

她给我做炖鸡蛋,她烧着煤球炉,让我一边烤火一边背唐诗三百首。

她总是用充满怜爱的眼神看我,一遍遍地跟我说:「涞笛,你真的很聪明。」

「这么长的诗,以前胜男要读好多遍才记得住呢。」

「一定要好好读书。」

「要念高中,要考大学。」

「只要念了大学,你就能走出这里,就能过上跟现在完全不一样的日子了。」

「可我是女孩,村里的女孩都是初中毕业就出去打工了。」

「大伯和大妈不会让我读那么多书。」

「女孩子才更要多读书。」她很严肃,「不管多难,始终不要放弃往上爬,知道吗?」

她的手很粗糙,就算烤着火也冰凉冰凉。

可她却给了我自出生起,从未有过的温暖。

那个严寒的冬日,我靠在她单薄的身上。

心里忍不住幻想:如果她能是我妈妈,没有爸爸也是不打紧的。

冬去春来,万物复苏。

刘婶子的脸色看着也好了许多。

她走路呼呼生风,还在村支书的寿宴上吃了大半碗红烧肉。

村子的神婆说,她熬过了这一劫,把带癌症的厉鬼给驱散了。

大家纷纷恭喜她。

但也有人私下议论。

「要是她的病真的好了,那不就白白把胜男送走了?」

「当初真该咬牙熬一熬的。」

「说不定就是胜男把病痛带走了呢?」

……

那天放学后,我归心似箭,迫不及待想告诉刘婶我考试得了一百分。

却发现她一向冷清的院子里三层外三层围了很多人。

她们个个都面色凝重。

我的心「咚」地一下沉入谷底。

大妈站在人堆里,朝我招招手:「快过来。」

8

我脚沉得像是绑了几块大红板砖。

一步一步挪过去,看到大队的赤脚医生拿着长长的针管,试了好几次,都扎不进血管里。

他摇摇头,眼眶微红,声音极低:「怕是不行了。」

刘婶一直在吐血。

床边扔的几条毛巾上,都被暗红的血染透,触目惊心。

她脸色发黑,双目无神,含糊不清地喃喃:「胜男,胜男……」

赤脚医生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脸色更是凝重:「她已经瞧不见东西了。」

「就是这一时半会的事了。」

怎么会呢。

明明她昨天还跟我说寿宴上的红烧肉很好吃,回头自己要去称两斤肉烧一碗。

明明她昨天还跟我说,要我不要贪玩,今天必须把《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背出来,她会考我的。

她明明说过,要看着我考高中上大学的。

我眼泪止不住地滚滚而落。

大伯回头看见了我,道:「秀琴,你带来娣回去吧,别吓着孩子。」

我甩开大妈,一把冲到床边握住刘婶的手。

她的手又干又枯,像是被抽干精气的枯树,没有一丝温度。

刘婶还在喃喃:「胜男,胜男……」

我用衣袖重重地抹了一把眼泪,哽咽作答:「我在。」

「妈,我在!」

「我在,妈!」

刘婶身体猛地一抻,她用尽全力转过头,看向我的方向。

这一瞬,她眼底似乎又重新有了光。

她挤出一丝笑容,轻轻应:「欸,好……好孩子。」

她握紧我的手,一字一句:「要……好好……读书,涞笛。」

说完这一句,她闭上了双眼。

她知道是我。

她应的是我。

我心底拿她当妈妈。

她心里也拿我当女儿。

我的眼泪不受控制,滂沱而下。

扑在她身上一遍遍喊:「妈,妈,妈妈,你别死,你别死!」

可她再没了声息。

赤脚医生按了脉搏,又拨开她的眼睛瞧了瞧,重重叹息:「她走了。」

刘婶没有子嗣。

她的丧事是村支书张罗,村里众人搭着手一起办的。

老支书的意思,是同族里出一个男丁,来给刘婶当孝子端牌位。

我抹了眼泪上前:「我来。」

「刘婶说过的,她要是死了,让我来给她端牌位。」

生母将我往后拽,低声道:「端了牌位是要守灵的,得跪好几天呢,之后头七回魂,她说不定还会来找你。」

「你一个女娃火力低,别到时候被缠上了。」

我甩开她,大声道:「我来,这是刘婶的意思,大伯和大妈当时也听见了。」

大妈横了我一眼:「是,刘妹子确实这么说过。」

村里此前还没有过女娃端牌位的事。

几乎家家户户都有儿子。

实在没有的,侄儿、堂侄这些后辈也可以代劳。

出殡时,我端着刘婶的牌位,向每一个在路边放鞭炮祭祀的人磕头。

我对着她墓碑磕了很多个响头,心里喊了许多遍妈妈。

妈妈,你别怕吓着我。

你可以来找我,《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我已经会背了。

你听。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

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遍插茱萸少一人。

少一人。

《唐诗三百首》我还有很多不会,你来梦里教教我。

长大以后,曾学过一句话: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那时我明明每天都在想她。

可头七、二七、三七,乃至七七四十九日。

她都没入过我的梦。

丧事结束后,生父母和大妈都问过我同样的问题:刘婶是不是给我留了钱。

9

村支书当初叫了村里德高望重的几个人,一起整理了刘婶的遗物。

看看里面有没有值钱的东西。

如果有,就拿来抵办丧事的费用。

然而里里外外都查过,并没有钱。

可生父不信:「城里那对有钱夫妇给她留了一大笔钱治病。」

「她平时省吃俭用,布都不舍得扯一匹。」

「这钱是不是留给你了?」

「你弟弟最近看病要花钱,你先拿出来救救急。」

大妈则道:「她把你当亲生的女儿一样看,肯定给你留了钱吧?」

「你放心,这钱我也不要,你拿出来我给你收着,以后你的学费就从这里面出。」

可刘婶走得匆忙,并没有给我任何交代。

村里很多人不信。

「来娣这细妹子,小小年纪心思深得很呢。」

「刘妹子最后那几个月就跟她走得近,钱肯定留给她了。」

「她现在反正一口咬定没钱啊。」

「所以说她心眼多噻。」

……

我拿不出钱。

过了暑假,我就上一年级了。

家里三个孩子念书,大伯大妈交了两个哥哥的学费后口袋空空,拿不出我的那份。

好在那时学费是可以欠的。

就是每到周末,班主任都会让所有欠费的孩子站在讲台前,一一询问我们什么时候能把学费补上。

渐渐的,上讲台的孩子越来越少。

最后只剩下我一个,面红耳赤地站在上面,接受所有人审判的目光。

一学期就这样熬到期末。

班主任勒令我必须补上学费,否则不准参加期末考试,下学期也不准再来读书。

我背着大伟哥淘汰下来的破书包,局促地站在院子里。

再一次开口问大妈要学费。

她正拿大石头敲碎从河里捞上来巴掌大的河蚌。

一听我要钱,她把手里敲到一半的河蚌「唰」地朝我扔过来。

厉声咒骂。

「钱钱钱,老娘又没有金山银山,去哪里给你弄钱!」

「找你亲生爸妈去要。」

「要么把你刘婶留给你的钱拿出来。」

河蚌擦着我的头而过。

血水和粘液沾在我侧脸上。

又冷又腥又粘。

后来是大伯去找了很多欠钱的人家,才在最后时刻将这笔学费补上。

让我得以参加期末考。

而寒假过后开学,又是这样一个轮回。

每一次学校要收试卷费、课本费或者催促我交学费,对我来说都是巨大的精神折磨。

因为大妈必定会穷尽她的词库狠狠骂我。

连带着又跟大伯大吵一架,翻此前过继我的各种旧账。

村里人都说我可怜。

也有人议论我命中带煞。

刘婶早早地丢了性命,就是因为对我好。

她们都劝我要理解生父母。

「他们也是没办法,要生个儿子傍身。」

她们又劝我要体谅大伯大妈。

「他们养两个儿子已经很费劲了,还要连带着养你,也没短过你吃喝,已经很不错了。」

「你要感恩。」

10

我不恨大伯大妈。

我毕竟不是他们亲生的,他们不爱我,理所应当。

可我也做不到感恩这些血脉相连的亲人。

因为我见过,真正爱孩子的母亲是什么模样。

我每天都有干不完的活。

春天要插秧,种瓜种豆种红薯种玉米采茶叶;

夏天要双抢,翻红薯藤舀大粪浇菜晒干菜除草;

秋天要收稻子,收玉米挖红薯收花生摘花生;

冬天稍微好些,天冷很多作物无法生长,但洗衣服的难度要加大很多。

倒也不是大妈故意苛待我。

村里绝大部分女孩,都是要干这些活的。

不过有些爹娘疼爱的,撒泼打滚撒娇卖痴,能少干一些。

爱干活勤快的孩子,大人会笑眯眯地一直夸赞:这个细妹子好懂事,帮她爸妈减轻好多负担。

小小的孩子听了这些话很上头,活儿越干越多。

我干很多活,也吃很多饭。

纵使大妈阴阳我胃口像猪,我也会充耳不闻将自己填饱。

这世上无人爱我。

无人在意我是否吃饱穿暖。

无人在意我活得累不累。

无人在意我过得快不快乐。

所以我要对自己好一点。

因为只有我自己会在乎自己,只有我自己能爱自己。

村里同龄的孩子很多,但我性格孤僻,只有杨梅这一个朋友。

她也是家里老二,下面还有一个弟弟。

但她爸妈对她比生父母对我要好许多。

她在家经常跟弟弟抢吃的,姐弟俩打得头破血流。

我们天天一起上山割猪草。

爬上高高的树摘野板栗,钻进密密的荆棘丛里摘树莓。

她翘着脚坐在高高的山坡上吃用上衣兜着的树莓,伸长脖子瞧我手里的《唐诗三百首》。

「这书有什么好看的,字这么多,没几张画。」

「一个有三百首,你全能背了吗?」

「嗯,差不多。」

「我不信!」她抢过书,随便翻了一页,「你背这首,九月九日什么山东什么。」

「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

「你怎么哭了?背不出也不用哭啊。」

「没有,眼睛进沙子了。」

读书时代,老师们对于聪明好学的孩子总是会更加包容。

我成绩一直是班级第一,这也是班主任能容忍我每个学期都拖欠学费的重要原因之一。

有次我收了作业送去办公室,听到她跟数学老师聊到我。

「刘涞笛是个读书的好苗子,可惜家里情况太复杂了,以后就算考上好高中,只怕也……」

是啊。

对我来说,聪明或许不是天赐,反而是负担。

可我不想放弃啊。

我不想烂在这村子里,我不想成为那一代又一代滋养男性的肥料。

我想飞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我本该,

在四岁那年就走出去的。

如今拉我的那只手没了,我就靠自己吧。

放学回家,大妈又在铲屋檐下的那丛杂草。

一锄头下去,郁郁葱葱的杂草就被削平。

我就像那丛草呢。

从没有人给它浇水施肥。

靠着下雨天瓦片上掉落的雨水过活。

家里有谁看它不顺眼,一锄头就铲掉了。

可要不了多久,一场大雨、一场冬雪、一次春寒后。

那些郁郁葱葱的叶子又探出头来。

它们从不死亡。

只是短暂地蛰伏。

小学毕业这年,我快十三岁。

大伟哥十八岁。

他没考上高中,去念了技校。

毕业证还没拿到手,先带回来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女友。

这种情况那时很常见。

乡下的父母从没有性教育这一说。

孩子全靠自己摸索。

年轻人精力旺盛身体好,若是不做措施,怀孕是迟早的事。

女友的父母闹上门,要大伯大妈给八万的彩礼,不然就去告大伟哥强奸。

11

大伟哥愤怒地表示双方明明是你情我愿。

女友畏惧父母,哭着说确实受了大伟哥的诱骗。

大伯和大妈气得差点晕倒。

或许是怕大伟哥被警察抓走,又或许是舍不得腹中的孙子。

经过半个月的拉扯,大妈拿出一张存折,将里面的钱全部取出。

又四处赊账,仓促地给大伟哥和嫂子办了婚礼。

那个夏天特别热。

大嫂肚子太大,找不到合适的婚服,只好将红色纱裙的背后剪开,用针线粗粗缝上。

活像是背上爬着条蜈蚣。

为了掩饰针线,又穿了件披肩。

怀孕的人本就怕热。

没半个小时的功夫,她就热得满头大汗。

脸上的劣质妆容全被冲花。

她四肢纤细,瘦弱如麻杆,八个多月大的肚子却高高隆起。

像病痛,又像坟包。

我被安排做伴娘,陪她坐在匆匆粉刷、满是油漆味、贴满喜字的房间里。

她一脸麻木地坐着,像是一个木偶。

我给她端来饭菜,她很快就吃完了。

之后轻轻抚摸肚子,低声说:「希望是个男孩,怀孕太难受了,生一个就够了。」

婚礼吵闹,一直忙到后半夜才罢休。

我躺下很快就睡着了,做了个梦。

梦见我没考上高中,外出打工在工厂谈了个对象,亲完嘴后肚子像吹气球一样鼓起来。

我生个了个八胞胎,他们像水蛭一样钻进我身体里,用尖尖的牙齿啃食我的骨肉。

我尖叫着拍打他们。

骤然醒来,发现家里乱作一团。

大妈在厉声质问大伟哥:「你就不能忍忍吗?」

大伟哥耷拉着头:「她说没事她也想我才弄的。」

大嫂躺在床上,捂着肚子呻吟,床单全是血。

大伯跺脚:「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先送人去医院!」

因是早产,产妇年纪也小,镇上的卫生所没法处理,又直接转到县医院。

大嫂娘家人也来了。

大妈想让他们先拿钱出来垫医药费,他们不肯。

说好好的孩子交给你们,还没过夜就早产,我没找你们赔钱算不错了。

大嫂在里面叫,大妈和亲家母在外面吵。

荒诞又令人恐惧的一幕。

好在最后经过医生的一番努力,母子平安。

是个男孩。

有五斤多一点,也不需要住保温箱。

大伯用力拍了拍小伟哥的肩膀:「千万别学你哥,他这辈子就这样了。」

「你要好好读书。」

小伟哥没考上一中,只收到了五中的录取通知书。

五中每年上二本线的人不超过二十个,但大伯和大妈早就决定好要供他。

清晨的日光落在小伟哥的侧脸上,他一言不发地沉默着。

存款被掏空,办婚事生孩子欠下不少外债。

小伟哥高中一开学至少要准备两千块,大妈急着去赚钱,在镇上的酱油厂找了份工作。

两班倒。

每天得工作十二个小时。

大嫂的娘家妈不肯过来帮忙坐月子。

那照顾月子的活谁干呢?

12

当然是我!

大妈说:「你好好照顾你大嫂月子,我去打工给你赚学费。」

你瞧。

十三岁的我,已经是新手月嫂了呢。

我一边煮饭一边看书。

一边洗尿布一边看书。

一边摇摇篮一边看书。

大嫂正在给指甲磨造型,问我:「这不是初中课本吗?有什么好看的。」

「我一看书就头疼。」

我瞧了她一眼。

课本当然枯燥无味,可我不努力,就会成为下一个你啊。

活生生的例子摆在我面前。

我必须警醒。

大嫂的月子坐完了。

开学在即。

大伯和大妈凑够了小伟哥的学费。

他们将钱反复数了三遍才交给小伟哥,反复叮嘱他一定要好好读书,省着点花。

我心里升起不祥的预感。

「那我呢,我的学费呢?」

大妈拉着脸:「你二哥的学费都是借的,哪还有余钱……」

「大伯……」

大伯脸色涨红,讪讪道:「来娣,你的学费再等等,我会想法子的。」

我早该知道刘家人的劣根性。

我不该相信他们的。

我原地发疯:「说好了的,我伺候大嫂月子,你们赚钱给我出学费。」

「怎么能说话不算话?」

「初中不是村小,不会让我拖欠学费的。」

「为什么说话不算话,为什么?」

「难道我还不够懂事吗?难道我在家干的活还不够多吗?」

「我没有要你们买过新衣服新鞋子新书包,我连钢笔都是捡大哥二哥不要的用。」

「为什么总是要这样对我?」

大妈指着我鼻子:「你不是我亲生的,老娘供你吃供你喝,从没动手打过你,还养出个白眼狼来了?」

「你干活是应该的,村里哪家的细妹子不干活?」

「初中有什么好读的,读完小学认识几个字就行了。」

「你还想读高中考大学啊?我告诉你,我可没那闲钱供你。」

明明几分钟前,她们还叮嘱小伟哥要好好学习。

到了我这,却变成了认几个字就行。

我气得眼泪簌簌地掉。

或许是争吵的声音太大,小侄子哭了起来。

大嫂手忙脚乱哄不住,将孩子塞我怀里。

我摇了几下,孩子安静下来。

大嫂松口气,云淡风轻地说:「来娣,读书没什么意思的。」

「家里正好没钱,我一个人也带不好孩子。」

「你就别读了,在家里帮我一起带孩子吧。」

13

怀里的孩子咧着嘴对我笑。

仿佛我才是他的妈。

满屋寂静,大伯想说话,被大妈狠狠瞪了一眼。

他夹起眉头,深深吸了一口芙蓉。

我想起大伟哥新婚那夜,梦里那八个水蛭儿子。

周身的血液如在炭火上炙烤,滋啦作响。

我猩红着眼,将孩子高高举起。

他们立马被吓到。

「你要干什么?」

「你别乱来!」

「来娣,你是不是疯了?」

宝儿哇哇大哭。

我不为所动,冷笑:「我以后就这么带孩子,你们敢让我带吗?」

大妈气得脸上肉不住发颤。

「你先把孩子放下来,有话好好说。」

「放下来放下来!」

我将孩子塞回大嫂怀里:「自己生的孩子自己负责。」

「我要是不读书,以后就跟你一样,十七八岁找个对象,早早嫁人生孩子。」

「这样的日子,你觉得幸福吗?」

大嫂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没有回答。

「想必你也觉得不怎么样,那为什么还要把我往火坑里推?」

我一一扫视他们,然后突然「哇」地大哭一声,跑出了家门。

「我要读书!」

「我不想在家带孩子,又不是我生的孩子。」

「我还不到十三岁,为什么不让我读书!」

……

我尖锐的嗓门划破乡间寂静的夜。

家家户户的大门都打开了。

那时网络不发达,大家没什么娱乐活动。

村子里风吹草动,就是最大的八卦。

全村人都在议论这事。

虽然重男轻女成风,但至少也会让女孩读完初中。

像大嫂和大妈这样的操作,到底是过于刻薄。

生母闻讯赶来,为我鸣不平:「来娣才十三岁,好歹让她拿个初中文凭。」

大妈讥诮一笑:「只要你给她出学费,就是读到大学我也没意见。」

生母立时讪讪:「光伟是个药罐子,家里的钱全填里面去了。」

「我实在是没钱。」

大妈眉毛一竖:「没钱就少说话。」

我跑去求老支书。

他如今已经退了,但还保留着爱主持公道的脾性。

他出面说服大伯:「当初是你非要留下来娣的。」

「家里再怎么困难,总要供孩子念完初中。」

「你是个男人,又是刘家的长房长子、刘家梁柱,这点担当还是要有。」

姜还是老的辣。

长房长子、刘家梁柱这样的说辞成功打动了大伯。

他松口了,在开学半个月后,终于凑到了我的学费。

他带着几分愧疚:「来娣,我跟你大妈不是不让你念书,实在是家里条件有限,对不住你。」

杨梅跟我分到了一个班。

她不理解:「读书真的很无聊,我要是你,巴不得不念书在家玩呢。」

14

那时我们太年少。

只看得到眼下,对于未来的认知太少。

非要等到走入社会,在各个小门店、许多流水线之间摸爬滚打。

在拼好饭和泡面之间陷入两难。

在医院为了省钱不打无痛生孩子。

在寒风里为了省两块钱的公交费,抱着孩子步行两公里回家。

在烈日下渴得要命,却不舍得给自己买一瓶三块钱的冰镇汽水。

当你经历过这些,再用戒尺敲打孩子的课桌,厉声嘶吼:

「你给我好好读书!」

「你不读书以后有吃不完的苦。」

可惜人非亲历,很难明白。

你的孩子,或许又会成为下一个你,如此轮回。

我庆幸。

幼年时没有从生母和大妈身上获得多少爱。

所以刘婶一朝我释放爱意,我便紧紧贴了上去。

我庆幸。

她在年幼的我心里种下了读书的种子。

她让年幼的我许下了诺言。

她带着遗憾死去。

所以我更加不能违背承诺。

初中在七公里外,我每天步行上下学来回要将近三个小时。

放学到家后,家里还有干不完的活。

在小学,我是班级第一。

到了初中,我们年级一共五个班。

我只能堪堪稳住前十。

越长大,身边的圈子越大。

你就越会发现,自己原来并不是那么特别。

你不是最聪明的那个。

你不是最好看的那个。

你不是最高的那个。

你不是最痩的那个。

甚至,

其实你也不是最惨的那个。

初中的食堂可以自己带米,去食堂换饭票。

大妈给我的米都是发黄的陈米,每次去换饭票时,食堂的人脸都很臭。

菜要自己带。

有什么取决于头天晚上吃剩了什么。

要是没有剩菜,那就带点咸菜疙瘩。

如果连咸菜疙瘩也没有,那也不怕。

杨梅会把她的菜分一半给我。

我记得有次的剩菜是炒凉薯。

那时天气热,我中午打开盒子时,凉薯已经发酸了。

但我太饿了。

长身体的时候又高强度用脑,感觉一头牛都吃得下。

所以我把发酸的凉薯拌着米饭吃了。

大概是穷人的胃比较坚强,我拉了两次肚子,也没出什么大事。

初中三年,我每天都是凌晨五点起。

冬天的五点,外面黑沉沉的一片。

我举着微弱的手电筒,一边背书一边走在乡间的小路上。

经常我到了学校,外面的天才有一丝亮光。

夏天天亮的早,我走到一半,霞光已经在天际探头。

那条路很长的一段是没有村子没有住户的。

曾经还有初中女生在这一段被拐走过,再无消息。

幸运的是,三年来我一直平安无事。

那条路一开始满是泥泞,后来铺上砂砾,等我毕业时,已经在准备修水泥路了。

我见证了它的变迁。

它也目睹了我成长的每一步。

初中三年,我的成绩稳定在年级前五。

可这也不代表考一中板上钉钉。

15

因为乡镇初中的教学质量很一般,我们学校去年破天荒考了七个,已经是几年来最好的成绩了。

小说里随处可见的一中学生,其实哪怕是压线进去的,也已经是某一片乡镇的佼佼者了。

我中考那年,小伟哥参加了高考。

那时高考刚从 7 月改到 6 月不久。

他的估分不理想。

大妈脸色乌沉沉,家里也是一地鸡毛。

大伟哥一年到头在外打工,到了过年回家,还要找大伯和大妈拿钱花。

因为不给家用,大嫂经常跟他吵架。

大嫂带娃的开支都是大伯和大妈贴补。

乡下日子无聊,她要么骑着自行车带着孩子去镇上网吧上网,要么就在家跟其他留守妇人们一起搓麻将。

家务活基本不干。

大妈意见很大。

婆媳俩吵起来,大嫂毫不相让:「你儿子不给我钱花,那只能你们给。」

「一年到头给那几个逼子儿,要不是看在孩子的份上,我早离了。」

「我才二十出头,我现在去大城市打工说我是黄花姑娘都有人信,还怕找不到男人?」

「你最好少说两句,不然我抬脚就跑!」

「你儿子好吃懒做,到时候就打一辈子光棍吧。」

大妈辩不过,气得在床上躺了一天。

不敢多躺,因为孙子要喝奶,儿子还要读大学。

当然,还有一个拖油瓶的我。

中考一结束,在大妈的一再催促下,我跟杨梅坐上了外出务工的大巴。

她惊呆了。

「你不读高中了?」

「要读!」

「那你来打工?」

「不打工哪里凑学费。」

工厂不肯收我。

「去去去,我这里不要暑假工,我要长期工!」

杨梅一个劲朝我使眼色:「现在成绩还没出,她要是没考上一中,就会在这长期干了。」

「我是长期干的,你就收下我们吧,我们都是老乡介绍进来的。」

招工的连连摆手:「不要不要,暑假工不要。」

那一片都是厂房。

一连七八家都被拒。

烈日炎炎,小卖部的矿泉水一块一瓶,除掉大巴钱,大妈只多给了二十块,我根本不舍得消费。

「杨梅,你先管你自己的工作吧,我再慢慢找。」

「那不行,我们一起来的,要进一家单位,大不了咱们工钱要少点。」

「他们一千,咱们就要八百呗。」

「不行,你本来就该拿一千,不能因为我少拿。」

我们在工厂外一个单薄的树荫下争得口干舌燥。

旁边停着的一辆灰扑扑的轿车降下车窗。

车里穿得花里胡哨的男人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盯着我们俩看来看去。

吓得我赶紧拽住杨梅的手,拉着她离开。

男人叫住我:「我们家招暑假工,做不做?」

是正经厂。

他是老板的不正经儿子。

有他发话,我们顺利进了厂。

流水线上很枯燥。

我的活是给一个玩偶装胳膊。

一天十二个小时,两班倒。

上厕所得打申请,不能超过五分钟。

所以如果要拉屎,一定要憋到最后一刻才申请,不然时间到了屎没拉完。

只能夹回去或者扣钱。

杨梅很快适应了环境,下了工就去溜达夜市、唱 K、溜冰等等。

我却是一有时间就拿着小伟哥的高中课本看。

工厂宿舍条件差。

二十来平的房间,放了十张上下铺,住二十个人。

大的四十多,小的跟我和杨梅一般大。

个人物品一定要收好。

有次我刷了牙忘记把牙膏拿回来,一转眼的功夫就不见了。

转天见别人拿了我的牙膏在用,因为我的牙膏特意剪了个角,可她死活不承认。

哪怕是收在床头的卫生巾,可能也会突然只剩个空袋子。

她们会笑话我:「都进厂了,还想着考高中念大学呢?」

「还不如好好收拾打扮,看能不能嫁给有钱人。」

「你不是老板儿子带进来的吗?你多跟人走动走动,要是以后成了太子妃,还读什么书哦……」

往上走就是这样。

身边会有无数的声音,会有无数双手。

她们会有各种各样的理由,想将你拉下去,将你留在原地,与他们一起沉沦。

一定要坚守本心,绝不能动摇。

流水线昼夜颠倒,我过得糊里糊涂。

这天下午,领班来找我:「小老板找你。」

众人一脸八卦,我则十分茫然。

杨梅站起来:「我陪你一起。」

他在办公室吹着空调挖着西瓜吃,问我:「考上了没?」

「啊?」

「上次你不说今天出结果,没查吗?」

我都忘了。

小老板示意我用座机开免提查结果。

我打给班主任。

他絮絮叨叨:「刘涞笛,你可真沉得住气,现在才给我打电话。」

「我打去你家,你大伯和大妈说你出去打工了。」

……

我打断他:「所以,我考上了吗?」

16

电话那边静了一瞬,小老板挖西瓜的动作也停止了。

「考上了!」

「考上了,你考了全校第二,超过一中分数线 19 分,恭喜你啊。」

「通知书到时候会寄到我这,你记得来拿,学费住宿费各种杂七杂八的钱,你先准备两千吧。」

我挂断电话,手还在抖。

我看向杨梅,她看向我。

她突然大叫一声蹦起来:「涞笛,你考上了。」

「你考上一中了,你太厉害咯。」

我们俩握着手一直叫。

吓得小老板的勺子都掉地上了。

他瞪我们一眼:「干嘛呢,当这菜市场啊。」

我跟杨梅立马低下头。

他捡起勺子在衣服上蹭了蹭,插回西瓜碗里,又从钱包里抽出两张一百拍在桌上。

「刘涞笛你挺厉害的,拿去买点吃的庆祝一下。」

他将吃了一半的西瓜交给经理:「给你吃!」

起身就走。

经理追出去:「小老板,你十天半个月才来一回,好歹多待一会儿啊。」

「等下大老板就来了。」

一听这话,小老板脚下生风,跑得更快了。

这天下了工,我破天荒没有看书,跑去两公里外的水果批发市场,买了一个跟冬瓜一样大的西瓜。

有二十多斤。

那边西瓜比工厂附近的小货车一斤能便宜一毛钱。

我抱着那个沉甸甸的西瓜往宿舍走。

就像在抱着我的梦想。

它那么美好,却那么沉重。

需要我倾尽全力,满头大汗才能负担。

而且越到终点,越觉得胳膊腿酸痛难忍。

可我不能放下它。

因为它那么易碎,又那么珍贵。

那天我在宿舍分享了那个大西瓜。

有人真心祝福我羡慕我,也有人酸溜溜地打击我。

不要紧的。

如果言语能把我击碎,我早已化成齑粉。

那些杀不死我的恶意,最终会成为滋养我的阳光雨露。

帮助我长成参天大树。

开学前两天我去财务结账。

一向刻薄暴躁的她非但没有扣我的工钱,还多给了我五百。

「是小老板交代的。」

「真是烦死了,发票也不给我,名目也不给我,这让我怎么做账。」

「干

小说名称:《寒门通知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