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田三叠

发布时间:2025-09-16 08:00  浏览量:1

王莺

搬到花乡不久,我在院子里种了花、草、树、菜。没过几日,地里突然有三株“精灵”挺了出来,尺高、微斜,针锋相对地对着周边的一切。

青麦,兀立着,稚嫩中带着老成,鄙视中充满不屑。那些尖细的麦芒儿,刺向天空,似婴儿的发丝,像老者的胡须。用指尖轻轻拂过,只是微痒。原来,它的锋芒并不对我。

整株麦子摇头晃脑,细瘦的腰身却显出几分柔韧,仿佛在说,我活了五千年,别想消灭我。它似乎早早预备着沉甸甸的丰盈,在金色大地,和无数的同伴,而不是在我的小院子里。

我的院子看不到天际,四面是高耸的楼宇。但我想看麦田,观刈麦。

第一次看见麦田是在北京房山。

多年前,我带学生们去石花洞。永定河畔,一望无际的麦田,如一片翻动的金箔。风,吹过,万千穗子俯仰翻涌。我惊呼:麦子!麦田!

在旅游车上,我和学生们朗诵了新学的古诗: 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

若干年后,芒种时节,我走进房山的长阳镇。此时的长阳镇,正在努力打造一个文旅小镇,欧式的建筑,中国的速度。新楼林立,一开始没见到麦田,倒见了很多个叫“麦田”的房产中介。

麦田观景台静立于农业园。这年气温偏高,雨量充沛。游人登高远眺,连廊曲径没入金色麦海,荷花池点缀其间。科研的严谨与田园的诗意在此交融,勾勒出现代农业愈发清晰的轮廓。

房山并非北京乃至北方最宜种麦之地,山多平地少。然而随着城镇化,北京城不断扩张,城市的概念愈发淋漓尽致,而田地的印象则日益模糊。于京城四周寻觅麦田并非易事,但此地仍有。

这片土地,是北京为数不多的、最后的麦海之一。因节水之策与城市扩张,平原间的麦田如退潮般隐去,唯窦店与石楼两镇,仍以一万两千亩的浩瀚,在机械轰鸣中延续着北方粮仓的血脉。麦穗低垂的弧度里,沉淀着自“北京人”以来七十万年的回响。

金祖山、谷积山、石经山、上方山、平顶山,山峦叠翠,是麦田固着的底色。

刺猬河、永定河、拒马河、小清河、二道河、虎跳泉、马鞍泉,众多泉水溪流,是麦田奔涌的脉搏。

唐人洞、石花洞、云水洞、马仙洞,洞洞别有洞天,如同大地为这片麦田开启呼吸的腧穴。

人类万年定居文明史可以分成自然动力和机器动力两个时代。自然动力时代,全球农业起源有三个原生型的文明中心:一是西亚的大麦小麦,二是中国的稻和粟(小米),三是美洲的玉米和土豆。它们是各自独立起源的。

西亚就是今天地中海东岸的叙利亚、巴勒斯坦、以色列、约旦河谷一带。1.2万年前,这里长满了野生的大麦小麦。1万年前,这里出现了被人为驯化的大麦小麦,标志着农业起源。中国的稻和粟(小米)分南北两路,最后汇聚到中原,又在夏商周三代辐射到四面八方,经历了非常复杂的时空变化。

房山龙门生态园的一个展览,令我既震撼又沉思。展览中提到,汉武帝刘彻在位末年,粟都尉赵过将关中农民创造的“代田法”加以总结推广。这种耕作方式极具智慧:把耕地开掘成深一尺、宽一尺的“圳”和“垅”,一亩地正好容下三圳三垅。种子播在圳底,可避风保墒;幼苗长于圳中,能获得更充足的水分,生长得更加健壮。更关键的是,锄草时将垄土培入圳中,既除草又固根。至盛夏,垅土渐平,圳垅相齐。到来年,再互换圳垅之位——使土地轮换休养,地力得以恢复。

这“以草养地”的思想,或许是人类农业史上最早的生态智慧之一吧。

琉璃河遗址的外城壕和外城墙,把北京的最早建设时间正式追溯到3000年前。考古发现,西周封国中规模最大的夯土建筑基址在内城中心偏北处,这处总面积超过2300平方米的大型夯土建筑基址是燕侯的宫殿。此外,还有好几处深十米的大型夯土井等水利设施。

这是都之源,也是城市农业之源。

石经山上,一万四千余块石刻佛经静默如谜,隋唐以来的刻痕早已与山岩融为一体。山下,小麦的花序为复穗状花序,由多个小穗沿主穗轴互生于穗轴节片上。我看得真切,一粒一粒,在夕阳里悄然鼓胀,恰如佛像头顶的螺髻。

周口店北京人遗址博物馆,展示了人类最漫长的历史。走进展厅,背着猎物、拿着木棍的“北京人”,与我相迎。我想,为什么把他叫作北京人,而不叫北京猿呢?

看到打制的石器,燃尽的灰堆,我得出粗浅的答案:劳动创造了人本身。

“你们向前走,不许回头,摘下一株自己认为最大最好的麦穗。”老师说。第一个弟子刚进麦地,看见一个饱满的就急忙摘下,可再向前走,发现更大的比比皆是。第二个弟子一路仔细比较,总觉得前方还有更好的,不知不觉走到了尽头,却一个也没摘。第三个弟子将麦田分为三段,在最后一段,他果断地摘下了符合期望、相对最大最好的麦穗——据说这是苏格拉底的教诲。

2025年6月6日,我在房山观刈麦,和几个种麦人聊天,他们平均年龄76岁。

一台联合收割机,红色的部分负责切割,蓝色的部分负责脱粒装仓。一位九旬老人,就这么笑呵呵地看着它运转,如同孩子迷恋“植物大战僵尸”的游戏。

我问:“这是您家的田地吗?”他不看我,往左挪了两步,继续盯着收割机。“嗯,我种的。”

红色的部分,在扬着金色尘雾的麦地上负责切割,拨禾轮不停旋转,它名叫“谷神”;蓝色的部分在蓝天白云下负责脱粒装仓,它名叫“谷王”。当它们需要默契配合时,一条“蛟龙”般的输送带便将二者联合起来。这个场景最为壮阔,也最为奇妙。

还有一种叫作“久保田”的绿色联合收割机,它可以一次性完成小麦的切割、脱粒、清选和集粮等作业,大幅提高效率。

两亩三分地,用时两分钟,花费170元,粒粒归粮仓。这位老大爷,93岁了,种了80年麦子。

我觉得很好玩,旁边的几位老大爷、老大妈也觉得我好玩。这并不是“妇姑荷箪食,童稚携壶浆。相随饷田去,丁壮在南冈”。

“看什么呢,你是干嘛的?”

一对八十多岁的夫妻和他们60岁的儿子及30岁的孙子一家六口在田地旁,像一支队伍。山峦之下,赫然又是一大片麦田,显然比刚才那位老大爷的更为辽阔。他们骄傲地说:全是我们家的,我们收别人家的地种的,我们是联产的,三十多亩,能挣着钱。

另一位87岁的大妈不笑不会说话:“我的能有多少收成呢?两亩多,没细算,也就有个一千多斤吧。两亩多,就很不错啦,比去年长得好。能卖多少钱呢?没想过,新麦子够自己吃就行。”

这几天,我在房山看了几百亩麦田,和许多种麦人聊天,有的挣钱,有的不挣钱,尤其是那位93岁的老大爷的地,基本上年年赔钱,且搭上自己的劳力。

“种麦不挣钱,干嘛还要种呢?”我不解。

“总不能让地都荒着吧!不挖煤了,不采矿了,没事儿干嘛去呀,就捣鼓点麦子吧。”“儿孙天天憋在屋里玩手机,我不种麦子,心里慌。”

在信息爆炸的今日,我已难有时间重读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美国作家赛珍珠那部六十余万字的巨著《大地》。然而,这部作品的光辉未曾黯淡:1931年,它一经问世便震撼文坛,更因其“对中国农民生活史诗般的描述”成为一扇“为西方打开理解中国之窗”。

书中主人公王龙,视土地为生命与根基。他用第一桶金买下昔日皇家的土地,坚信土地是永恒的“聚宝盆”。但命运如潮汐般无常。他的三个儿子最终皆背叛了土地:长子沉迷鸦片,次子投机倒卖地产,幼子则成了军阀的鹰犬。弥留之际,王龙听见儿子们商议卖地——那是在“卖祖宗的血”!他咽下最后一口气时,手中紧攥着一把混着麦粒的泥土,至死未放。

赛珍珠曾说:“我写作,是为让世界看见真实的中国。”“我若不为中国人说话,就是不忠;我深知中国人是永不屈服的。”

就这样,有不堪其忧者,亦有不改其乐者。无论忧与乐,只为自己的一亩三分麦田。

英国经济学家费希尔于1935年首次提出了三次产业分类的思想。2025年,北京、上海等城市第三产业占比超过70%。房山区远远不到,仍有提升空间。

房山有座天福园农庄,园内辟有6亩麦田。麦田间杂着野草,绿带与金芒交错。天福园农场主人是六十多岁、白发如雪的张志敏。她的麦田从未使用除草剂和农药,这片肥沃的土地孕育麦子,也滋养着杂草。

我在天最热的时候走进天福园,顿感凉爽。这个北京少有的生物多样性的农庄,孤独的收麦人一直弯着腰收割,拾起那些被遗落的麦穗,鸡鸭鹅都跟着她。“不用拾得太干净,一垄地上留一点,路过的鸟儿可以吃点儿,地下的小鼹鼠也能吃一些。”农庄中的6亩小麦,除了供自己和目前在农场帮忙的两位村民食用外,也养活农场里的牛,还有小鸟、鸡、鸭等许多小动物。“食客”中甚至有北京早已罕见的小鼹鼠……张志敏创新倡导生态农业,如此景象,曾让许多来自欧美日韩的参观者敬佩不已。

老农民张志敏,作为上世纪恢复高考后的首批大学生,考上那时还叫外贸学院的对外经济贸易大学,到访过三十多个国家,是高级国际商务师,曾签下中国开放农产品市场的最早一批订单。

报废的拖拉机摆在农庄一角,张志敏在车斗里写下“再好的农机总得报废,中国农民不可报废”。

随着工业区的边界日益逼近农庄的墙根,这座守护着生物多样性的孤岛——张志敏与她那片最原始的麦田,不知还能坚守多久。

房山多塔,塔有舍利。仰首望去,一座座古塔像极了一株株扎根大地、刺破苍穹的麦穗,沉默而坚韧。

“尊重土地,敬畏土地。你要研究它、开发它,更要回馈它。这样,我们作为人类,才不枉在自然之中生存一场。”张志敏的话言犹在耳。我望着眼前那一粒粒麦子——它们何尝不是中国农耕文明凝结而成的“舍利”?微小,却蕴藏着整个民族生长的记忆。

兜兜转转,心里总惦记着那些麦子和麦田,老农民张志敏的,还有那些更老的农民的。

种麦子,不挣钱,干嘛还种呢?我又来到房山看麦田。

有麦农把麦粒晾晒在柏油路旁,一长溜儿琥珀色的麦粒,有带壳的和不带壳的。车轮从麦粒旁碾过,大都小心翼翼的。

我停下了车子,想看清楚,更急着抓一把试试这麦粒。我可从没有过锄禾日当午的经历。

我走向麦粒,它们就静静地铺在地上,摊在路边。小小的,鼓着,胀着,被太阳晒着。它们是种子?是果实?是母亲?是孩子?是星辰?是大海?

几个农民,目光迎着我:“你收麦子吗?今年便宜,1块1毛7。去年我1块1毛8卖的呢。”

“我的麦子饱满!”“我的麦子晒得干干透透的!”几人争着说。

我俯下身,抓起一把麦子。带壳的,触碰着我的手,脱去壳的,润滑我的皮肤,从指缝里流过。又抓一把,从掌心流出。

一斤1块1毛7,一斤,就是两大捧啊!两大捧麦子能磨出多少白面?能烘出多少个面包?能蒸出多少个馒头?能烙出多少张大饼?能擀出几碗面条?

“我不收麦子,我想买一点麦粒,行吗?”

“买了麦粒能干嘛?”“煮饭做粥不香吗?新麦子,给我装一小袋吧。”

我强行给他十块钱,能买七八斤麦子,也就是我停车两小时的费用。

我掏出一个小塑料袋往里装。“不要钱,你随便装。”他把那个塑料袋装得鼓鼓的。

我往车上放的时候,一粒粒麦子从撑开的塑料袋里滑了出去。

我很惭愧,想捡起来。“你快走吧,要挡路了。”他挥挥手,我开车走了。

开着空调,听着音乐,我坐在车里,车轮旁,还是一长溜儿的麦粒。我突然发现导航不对,重新设置后,从前面掉头返回。

当我又回到那个卖麦粒的地方,只见一个老大姐正弯着腰,从马路上一粒一粒地捡我洒掉的麦粒,价值两角钱的二两麦粒。

我找地方停好车,又走向他们。

“我……我再买点吧。”话语中带着惭愧。他们说:“算了算了,你买它干嘛呢?”

我说:“我想试着种一下。”我想起院子里那三株孤单的麦子,想明年也真正种一点。

“这个可不行,这个当不了种子,出不来苗儿,得用专门的麦种。”“另外,现在时节也过了。我给你点儿玉米种子吧,我刚种完玉米,种子还富余一些。”

种玉米?我扭头,看那片昨天还金灿灿的麦田,已经空空荡荡。“如果不种玉米,我们就真是赔大了。只有种了玉米,收玉米的钱,才能把种麦子赔的钱给平了。”

我这才知道,只等秋天收了玉米,他们一年的劳作,才能产生价值。他们的地,种完麦子种玉米。

时光流转,我那三株青麦终未等来硬实的成熟,也未能留下后代。它们褪去针芒,成了我案头的标本。我为其漆上金漆,并非粉饰,而是以这种方式,圆满它未竟的理想——让那未能抵达的丰收,以另一种形式,永恒定格于一片金灿灿中。

我们的国徽上有麦穗,法徽上有麦穗,军衔上有麦穗,人民币上也有麦穗。这象征着中华民族以农立国的根本,代表着工人和农民的联盟,更寄托着对五谷丰登、国泰民安的美好祈愿。

我们正处于一个变革的时代。好在,陪伴我的,还有麦田。我愿每一寸耕地都成为丰饶的沃土,更愿这信息时代的洪流,所能传递的最美生命状态,仍是麦田诗行。它们总是青绿而生,终向金黄而死,光明璀璨。

来年,我还要看麦田。我仍会惦记麦子的收成,还想去看农民张志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