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柴与少女,这位日本青春片大师的一体两面
发布时间:2025-09-23 17:49 浏览量:1
上周末,中国电影节资料馆举行了“无法结束的青春期:山下敦弘电影展”,展映了山下敦弘导演的6部青春电影,其中包括了《琳达!琳达!琳达!》20周年纪念全新4K修复版,其他5部影片分别是《天然子结构》(2007)、《苦役列车》(2012)、《不求上进的玉子》(2013)、《跨越栅栏》(2016)、《去唱卡拉OK吧!》(2023)。山下敦弘导演也亲临中国电影资料馆艺术影院,出席了全部场次的映后交流。在中国电影资料馆的休息室,我们见到了山下导演,依旧是标准的针织帽、圆眼镜、山羊胡的山下套装。在海带岛的翻译下,我们展开了本次采访。
在当代日本电影谱系中,山下敦弘以其独特的“废柴美学”独树一帜。从早期自主映画时期的“赖皮三部曲”(《赖皮生活》《疯子方舟》《赖皮之宿》),到后来温暖与疏离并存的《不求上进的玉子》,他的镜头始终凝视着那些在社会边缘徘徊的普通青年,记录着他们看似无事发生又满是尴尬幽默的日常。他电影中的这些“废柴”人物,是理解平成时代以来日本社会精神面貌的一把关键钥匙。
与上述的“废柴”角色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山下敦弘镜头下那些熠熠生辉的少女形象。从《琳达!琳达!琳达!》中活力四射的高中女生,到《天然子结构》里乡间成长的素朴少女,再到《猫妖小杏》中奇幻设定的妖怪女孩,这些角色共同构成了山下作者谱系中一道清新、明亮的光束。
山下敦弘
山下导演在采访中坦言,早期的男性角色“拍的是自己”,带有自嘲和无法美化的现实感。而少女角色则完全不同,她们是“与自己之间存在一条清晰界线”的存在。这种距离感,使得导演能够以一种理想化的、带着憧憬的视角去凝视和塑造她们。少女形象因而摆脱了男性角色身上那种沉重的自我指涉,成为青春中那些未被现实磨损的纯粹、活力与可能性的象征。山下敦弘的少女电影,与其“废柴”叙事并非割裂,而是一体两面、相互映照的完整青春图谱。通过两种截然不同的视角,山下敦弘完成了对“青春”这一永恒主题的书写。
在本次采访中,山下导演还深入分享了童年时代的电影启蒙、将原作赋予“气味”的改编哲学、甄选演员的独特方法,以及其个人标志山羊胡背后的故事。以下为采访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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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役列车》映后现场 山下敦弘和贾樟柯
深焦:您最早是怎么喜欢上电影的?当时是哪些类型的电影让您感到触动,从而决定走上电影这条路的?
山下敦弘:追溯到最初的话,大概是在我六七岁的时候。那时候看了香港电影,比如成龙的片子,觉得非常厉害,很有意思。小时候其实想成为成龙那样的人,后来才知道成龙也当导演,才知道原来还有导演这个职业。那时候我就想,或许我也可以当导演,而不只是成为武打演员——这就是最初的起点。可能听起来有点意外,但我今年49岁了,我们这一代人小时候大多喜欢成龙,他的影响确实很大。
深焦:您大量看片的阶段主要是通过什么介质?是DVD、录像带,还是去电影院?
山下敦弘:我们这一代也会去电影院,但更多是通过租碟的形式——比如租VHS录像带或DVD。当时日本有很多租碟店,我大部分电影都是在那种地方看的。
山下敦弘
深焦:您刚开始拍电影的时候,就很关注一些比较“废柴”或者“无用”的人,中文里有时称为“赖皮”的人。这跟您刚才提到的成龙电影反差很大。您为什么会开始对这类人产生兴趣?是否与您成长的平成时代有关?
山下敦弘:确实,最初是受成龙的影响,但后来意识到自己成不了他那样的人。之后我还是很喜欢电影,看了很多美国、欧洲和日本的电影。十几岁的时候,我特别喜欢美国六七十年代的新好莱坞电影,那些电影里有很多社会边缘的男性角色,他们也不完全是街头混混或彻底的反叛者。我深受这些电影的影响,所以开始拍电影时,也选择了类似的题材和人物。
深焦:您在2000年前后开始拍电影,刚好是日本泡沫经济之后。当时的年轻人似乎处于一种与您电影人物相似的状态,相比于上一代人没有太多抱负,甚至有些“躺平”。您觉得这种社会氛围对您的创作有影响吗?
山下敦弘:不能说完全没有影响。我们这一代之前的人经历了泡沫时代,日本非常富裕,但我们这一代赶上泡沫结束,已经没有了「进入一流大企业」那种强烈的欲望或愿望。和上一代相比,我们对未来、对自己的人生没有那么多希望,这种社会氛围多少影响了我的创作。
《赖皮生活》剧照
深焦:您的作品常常是“反高潮”的,和主流青春励志片很不一样。主流青春片往往通过努力最终获得成功,但您的片子似乎完全相反。您如何看待主流青春片?为什么选择用完全不同的结构来表达?
山下敦弘:我性格上就不太想拍跟别人一样的东西。尤其在年轻时,虽然不算是对主流有意识的反抗,但确实有种不想随大流的别扭心态吧。所以,我觉得为了“有趣”而刻意设计戏剧化的情节,反而显得有点土,不够酷。而且,我自己经历的青春时代本来就没什么大事发生,所以拍的时候也更倾向于反高潮、反转折。因此,对我来说,把故事搞得太过华丽或戏剧化,反而会让自己有点难为情。
深焦:大学时期您开始正式拍片,在大阪艺术大学认识了编剧向井康介、演员山本浩司和摄影师近藤龙人,组成了一个小团体一起创作。当时是因为什么契机找到这些人合作的?大家的创作理念是否一致?
山下敦弘:我们都是大阪艺术大学的学生。我、向井和近藤是因为帮前辈熊切和嘉导演的电影《鬼畜大宴会》打下手而认识的。之后我们决定一起拍长片,毕业作品是第一次当导演,向井负责写剧本和照明、近藤是摄影师。山本浩司是我们的学长,因为他很有魅力,就请他来演。大家都是同一个时代的人,经历和喜欢的电影比较接近,关于很多事情的看法我们也会互相进行分享。虽然大家的技能各有不同,但创作上很融洽,没有太多沟通上的问题。
《鬼畜大宴会》截图
深焦:在您的早期的作品中,从最早的短片《ヒロシとローラン》《105円のハンバーガー》到后来的“赖皮三部曲”(《赖皮生活》《疯子方舟》《赖皮之宿》),剧情性都不是不强。你们当时的创作是有剧本的吗?还是更多靠即兴创作?
山下敦弘:剧本还是有的,但我的创作的第一步,还是更偏向先找到有趣的人。尤其是自主映画时期,往往是先觉得「这个人有意思」,然后才想「这个人能做点什么」。比如《ヒロシとローラン》就是一夜之间拍出来的短片,因为觉得两个演员很有趣,就即兴构思了一下剧情,是一部玩着拍的短片。说实话,你不提的话,我甚至都忘了拍过这个片子(笑)。
深焦:在早期作品中就已经能看到您后来作品中的那种尴尬的小幽默。这种幽默感是怎么来的?是来自日常观察,还是受电视、电影或其他媒介的影响?
山下敦弘:早期自主映画时期,没有原作,我们做自己想做的东西,这种偏好会特别明显。我本身就很喜欢尴尬的瞬间和气氛,觉得特别有趣。影响来自很多方面,比如日本的漫画、搞笑短剧,当然电影也是这样。但后来拍改编作品时,就不是特别执着于这个东西了。不过我自己的性格,确实喜欢这样的东西。
《赖皮之宿》剧照
深焦:您职业生涯做了非常多改编创作。您是如何选择原作的?改编时会更注重哪些方面?
山下敦弘:我从来没有主动提议过要改编哪部作品,都是制片人来找我。如果我看的过程中觉得有趣,,从中找到自己想表达的东西,就会答应。选择的标准主要还是“我是否享受这个故事”。
深焦:文学改编和漫画改编在操作上有什么不同?比如最近在中国上映的《去唱卡拉OK吧!》就是漫画改编。
山下敦弘:我基本上不会刻意区分漫画和小说。简单来说,无论是小说还是漫画,本质上都是静止的媒介——没有动态,也没有声音。读者需要靠自己的想象让文字或画面在脑海中动起来、发出声音。而电影不同,所有元素都直接呈现在舞台上:声音、动作,一切都被具象化了。所以我在决定改编时,最先考虑的是「这个作品变成有声动态影像后会不会有趣?」——只有当我能想象出它动起来的效果时,才会产生创作的冲动。
《去唱卡拉OK吧!》剧照
深焦:怎样的改编电影算是优秀的改编?是忠于原著,还是可以自由取舍,或是让观众喜欢就好?
山下敦弘: 这确实很难解释。我个人比较感性的标准是——电影能否让人「闻到气味」。那种能让人从画面中仿佛「闻到气味」的电影特别好。虽然我也参与过动画电影的制作,但个人其实不太常看动画。因为在我看来,动画本身是很难传递「气味」的。真人电影的魅力,恰恰在于它能通过演员的个性、环境的氛围,让人产生某种「气味」的联想。当然并不是真的闻到,而是这种感官的想象力,恰恰是电影最有力的武器之一。无论是漫画还是小说,往往也具备这种能让人隐约想象出「气味」的特质,但电影更进一步,它将这种想象变得更加具体。虽然我说得有些模糊,完全靠感觉在描述……但大致就是这样的想法。
深焦:拍摄于21世纪初的“赖皮三部曲”,让我想起同一时期的中国的独立电影浪潮——当时很多人因为DV的出现而开始拍片,也算是某种自主映画。日本当时是否也有类似的环境?自主映画是始终存在的传统,还是当时特定时期的现象?
山下敦弘:我认为,我们这一代可能算是介于两者之间。那些一开始就用DV尝试创作的人,其实比我们还要再晚一些。在我们开始拍电影的时候,大家仍然对「用胶片拍摄」抱有很强的执念,觉得那才是真正的电影制作。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可能算是最后一代有这样观念的人了。就我个人观察来说,在日本,岩井俊二导演在2000年左右用数字摄影机拍摄《关于莉莉周的一切》,让很多人意识到「原来用数字设备也能拍电影」。我们这代人也受到了冲击,但更年轻的创作者才是真正在数字环境中成长起来的。所以我觉得,我们可能刚好卡在了一个过渡的世代。
《关于莉莉周的一切》剧照
深焦:在您的《琳达!琳达!琳达!》《天然子结构》《猫妖小杏》这类少女电影中,女主角都是纯净且充满活力的,和您关注的另一类“赖皮”男性角色很不一样。为什么选择拍摄这样的少女形象?
山下敦弘:有一个最单纯的区别,早期的那三部作品你可以说拍的是我自己,或者跟我相似的人。因为是基于自身,所以很难去美化,会以一种更苛刻的目光来对待角色。少女跟我们是完全不一样的一个群体,第一次在《琳达!琳达!琳达!》这部电影中描绘少女的时候,少女的角色可能更多是承载着我的想象,而不是更现实的一面,是一种更理想化的状态,所以我会把她们拍得更加富有魅力。当我拍男性的时候,和我拍这些少女中间像是画了一条线。如果我重新再去拍一个就跟我很像的男性的话,我可能又会变成更苛刻的视角。
深焦:您挖掘了很多新人女演员,比如《赖皮之宿》的尾野真千子、《天然子结构》的夏帆、《琳达!琳达!琳达!》的裴斗娜等等,后来都成为了影坛著名女星。您选角的秘诀是什么?挑选演员时更看中什么?
山下敦弘:我选角时不太看她们的表演,而是直接和演员见面聊天。我更在意的是她们的价值观,比如我说的事情是否有比较准确地传达给她,她对我说的这些东西能不能感知到?其次,我会看这个人本身有没有让我觉得有趣的魅力,这点很重要。裴斗娜比较特殊,她本来就已经在出演电影了,我是她的粉丝,所以才请她演了《琳达!琳达!琳达!》。但总的来说,表演能力是其次,我更在意的是我见到她时,我能不能从她身上感受到魅力,这种魅力是不是我想拍的?
《琳达!琳达!琳达!》剧照
深焦:最后一个问题,很多中国影迷说“胡子才是您的本体”。关于您的胡子有什么故事吗?
山下敦弘:留胡子的导演很少吗?斯皮尔伯格、科波拉都留啊(笑),像相米慎二也留,我觉得没有很特殊。非要说的话,其实我小时候个子不高,看起来特别孩子气,一直到高中都这样,让我有点自卑。自己内心深处可能有一种想快点成为大人的愿望。所以开始长胡子的时候我就很开心,我就想留着显得成熟一点。而且我心目中“有威严的导演”形象也是留胡子的形象。种种原因加起来,就变成现在这样了。现在如果没有胡子、没有眼镜、没有帽子,我是出不了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