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业余”从文40年、产出超1000万字,作家邱华栋谈文学创作:写作是一种高级的智力游戏

发布时间:2025-10-30 19:32  浏览量:1

潮新闻客户端 记者 郑梦莹 汪文羽 童健

有人说,文学创作的过程,无异于一场漫长的苦役。灵感像花火般转瞬即逝、想象力贫瘠得像滩涂戈壁、日复一日枯坐仍词穷句拙,都可能让创作者疲劳倦怠乃至陷人深深的自我怀疑。但这样一件艰辛的事,在著名作家邱华栋眼里却是令人感到兴奋的“高级的智力游戏”。

不久前,2025中国诗教大会在浙江衢州举行,中国作协党组成员、副主席、书记处书记,中国现代文学馆馆长邱华栋来到活动现场。邱华栋生于新疆昌吉,代表作有读书札记《现代小说佳作100部》、长篇历史小说《空城纪》、非虚构作品《北京传》等。去年7月,《空城纪》出版后,两个月再版一次,到现在已重印七八次,还“霸榜”了“中国好书”推荐书目等20多种榜单。

“40余年来,自己从未有过一天停笔。”他曾这样形容自己的写作状态。在翻阅《空城纪》《北京传》等作品时,我们既感佩于作品内容的饱满、结构的精妙,更被作家旺盛的创作精力所打动。伴着书香,我们在当地一家南孔书屋坐下来,与邱华栋进行了一次深入对谈,听他聊历史、想象与创作……

记者与邱华栋对话中。(左二为邱华栋)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乡情

记者:《空城纪》《北京传》等,都以地域为主体,构建一个与之相关的文学世界。您如何进行地域和文学创作的链接?

邱华栋:文学史上的很多作家,都通过写作跟一个城市建立关系,比如说詹姆斯·乔伊斯写都柏林,查尔斯·狄更斯写伦敦,美国作家保罗·奥斯特写纽约。

回想自己的写作历程,50岁以前,我书写的题材主要是在北京,因为我大学毕业就在北京工作了,成了一个“新北京人”。我密切关注这座城市和它的变化。

记者:那您后来为何把目光聚焦到了新疆,创作了《空城纪》?

邱华栋:人到了一定年龄,心态可能会发生一些变化。我过了50岁以后,就不断地想,“哪儿是我写作的故乡”“我的根脉在哪里”。这种乡情对每个人来说可能都不太一样。后来我找到了自己“文学的故乡”,那就是新疆。

我父母是河南人,他们是上个世纪50年代支边到新疆去的。新疆是我的出生地,但其实我对新疆的记忆不是太多,因为后来我就去外地上学和生活了。原本来说,这里很难成为我书写的对象,直到有一年,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一个少年站在天山脚下,远远地望着天山东段的博格达峰。它是一座海拔5445米的雪山,雪峰在远处。一个十几岁的少年看着雪山,成年的我看着少年看着雪山的背影。

醒来以后,我潸然泪下。我突然觉得内心对新疆——我的出生地,产生了非常浓厚的情感,这是一种突如其来的、难以言喻的乡情。我意识到,我写作的根脉,可能有一个重要的地域,就是在新疆,于是开始着笔创作一部关于古代西域的作品,这就有了《空城纪》。

少年望着雪山。图片由媒立方AI生成

记者:您至今创作各类作品已超1000多万字,且基本是利用业余时间写作。这是怎样坚持下来的?

邱华栋:我有“要写很多文学作品”的梦想,最早受武侠小说家梁羽生、金庸等人的启发。十五六岁时,我读到一本书叫《云海玉弓缘》,看完以后看见书后面附有梁羽生写的35部长篇小说的标题目录。我想,“一个作家能写这么多作品,太伟大了!我要跟他写得一样多。”

此后,我在阅读其他作家作品的时候,就经常构思。我把想法写到一个本子里,计划写一部怎样的小说、怎么写作。这么多年来,大部分构思和计划我都完成了。因为我的写作是有计划性的,写作对我来说是一件愉快的事情,哪怕再忙,我也会经常构思,然后利用假期高效地写作。

我的办法叫做“碎片连缀法”,把碎片时间化零为整。比如今年要完成一本书,一共分成几个部分,我再算一下,今年有五十几个双休日,大小假期一共有几天,这些时间我都会规划起来。

我从事写作40余年,对文学的热爱从没有消退。其他身份对我来说,只是写作的一个外在符号。我一直以一个文学爱好者的心态去写作,内心始终是充足和丰富的,这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生命力。

找不到结构,小说就不成立

记者:您很多作品的结构别具巧思。您如何为不同故事找到适合的“骨架”?

邱华栋:每写一部小说,必须要找到一个结构,找不到结构,小说就不成立。20世纪以来的很多作家,在写小说的技术上玩得很花哨,创作了各种类型、各种结构的作品。但再花哨的技术,也离不开对时间和空间的处理。

《空城纪》结构的灵感,源于新疆朋友给我寄的一些石榴。剥开石榴时,我突然有了灵感,想到把《空城纪》确立为石榴籽式的结构。这部小说分6个部分——龟兹双阕、高昌三书、尼雅四锦、楼兰五叠、于阗六部、敦煌七窟,就像石榴的6个子房一样。我赋予每个部分一个主题,比如龟兹双阕部分,赋予它音乐的主题,用一把汉琵琶贯穿整个部分,也贯穿龟兹古国的历史。这把汉琵琶是一个象征,象征着筑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细君公主出嫁时,嫁妆里就有一把琵琶。到了西域后,她边弹琵琶边想念着故乡扬州。

《空城纪》。译林出版社供图

记者:创作《北京传》时,您又是如何构思的?

邱华栋:最开始写《北京传》时,我觉得特别难。这座城市有3000多年历史,要怎么去叙述?后来我决定还是从当代切入。所以《北京传》的开篇,我从当时刚刚矗立起来的“北京第一高楼”——528米的“中国尊”(北京中信大厦)开始写。全书的主章是时间线,从当代开始回溯这座城市的历史;副章是空间线,同一个年代,我可以写十几个人物或十几个事件。找到结构,对这座城市的书写就能扩展得很厚。

“逆着走”的人,可能走得更远

记者:看您的小说感觉信息量特别大,您如何把密集的信息有机编织进故事里?

邱华栋:就作家而言,阅读是很好的滋养。多阅读,就能找到把握的感觉。有些朋友问我:“你哪来这么多稀奇古怪的知识?”其实我已经积累了几十年。我写《空城纪》用了6年,前期积累起码有30年以上。

我家关于西域的历史、地理等方面的图书资料,起码有几个书架。在构思和写作时,读过的书、积累的史料,都会在突然之间跳出来。写《空城纪》时,细君公主跳出来跟我说话,解忧公主也出来了,班超和他的儿子都冒出来了,一下子激活了我的想象。我经常去乐器馆,也收藏过一些西域的乐器,年轻时还弹过吉他。写作时,家里摆着包括手鼓等十几把乐器。我还听音乐,从伊朗的音乐,到陕西的“花儿调”,各种音乐也都能带给我灵感。

记者:在许多人被消费主义、碎片化裹挟的今天,坚持深度阅读为何必要?

邱华栋:我9月份在成都参加了一次活动,当时作家阿来说:“你看,《苏东坡全集》我全在手机上看。”他认为并不一定是手机带来了碎片化,而是人在不负责任地选择碎片化,人自己选择了自我消耗。他的说法有一定道理。一个人,特别是在年轻的时候,还是要想办法获得整全性的知识,有一个扎实的打底。就像我们上大学时,老师说必须把《史记》《汉书》都读一遍,就是硬读也要读去下去。而现在很多人往往没有这样的毅力,再加上被碎片化的环境包裹,很容易随波逐流。相反,那些“逆着走”的人,以后可能会走得更远一些。

作家应该站在大地上去琢磨

记者:现在不少文学作品都比较缺乏想象力,您认为丰富的想象力来源于哪里?

邱华栋:想象是小说最重要的翅膀。作家不能像镜子一样,现实是什么就照见什么,而一定要进行审美化处理。怎样用另一个视角书写一部艺术化的作品,而不是一部一般的、解读性的作品,这需要耗费很多年的思考和积累。在这个过程中,可以融入一些个人的经验。

《空城纪》中提到班超与班勇的父子关系。班超的妻子是谁?《汉书》上只有一句话,表明他娶了喀什当地的一位疏勒女子。怎样去展开讲?

写作的那一刹那,我回想起好多年前的经历。有一年暑假,我跟着父亲跑到喀什。在当地的一个乡村,我看到了一片有几百年历史的杏树林。满山满谷全是杏花,特别漂亮。树丛里还站着几个特别漂亮的小姑娘,她们穿着艾德莱斯裙在那跳舞。当时我是十几岁的初中生,看到这一场面,产生了青春的萌动。我觉得这一幕特别美好,于是,我就把它写成班超见到疏勒女子时的场景。

想象和虚构也是来自现实生活的,有时候灵感就是这么来的。而且想象经过阅读和训练,会越来越蓬勃。而如果只是待在屋子里,看看这个作家的作品,看看那个作家的作品,反而会产生焦虑感。作家就应该站在大地上去琢磨。

高昌故城。译林出版社供图

记者:您怎样从“行万里路”中找到灵感?

邱华栋:关于西域题材,我想再接着写一些。写这种题材,第一得有大量的知识的准备;第二需要有行万里路的积累。

今年8月我去新疆,去了刘亮程文学馆所在的菜籽沟那一带。从这里再往前走,就是唐代时的北庭故城。贞观十四年(640年),唐太宗平定高昌之后,建立了安西都护府。后来,武则天建立了北庭都护府。

我和刘亮程来到一片废墟上。我们脚下所踩的,是大约近2000年前的东汉时期,耿恭将军带领几百人与匈奴作战过的地方。我手里抓着瓦片,瞬间想到汉代士兵也曾在这片相同的土地上抓着瓦片,他们可能也在思考,如何才能回到自己的故乡。这时的我立马有了一种穿越的感觉。当地朋友还和我说:“你看,公元754年,著名诗人岑参就站在这儿写了这首诗——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

此前,我一直在构思北庭的故事怎么写。当我站到这里时,包括乾隆平定准噶尔、左宗棠收复新疆等的故事都在我脑子里涌现。我感觉到2000年的时空里,很多人物向我走来。他们成了激活我写作的灵感和小说里的素材。

记者:创作历史小说时,您是怎样把生活中的实景、历史中的场景和想象中的场景,融合起来?

邱华栋:文学最重要的就是人学。比如在创作历史小说的过程中,会涉及到各种事件、各种人物,但人性都是相通的。作为一个作家,我所理解的人性和我笔下的人物是通着的。这是我把握的标准,把这个框框住了,创作者就往里面填自己的感受。

人性具有复杂性和丰富性,写作时不能只看到人性的一面。有的作品为什么让读者读来觉得不够好?就在于作者对人本身的理解还不够深。创作者对人性的理解有多广阔、多深入,他对人物的刻画就会有多广阔、多深入。在书写历史小说的过程中,把人性的丰富性表现出来,把作家本人对人的理解带进去,历史中的人物就有了温情。

新疆天山山脉景观。视觉中国供图

唤醒每个人可能的文学世界

记者:很多人总是喜欢怀念经典、致敬经典,甚至有人会把“一代不如一代”挂在口头?您怎样看待这种“挑剔”?

邱华栋:作家的成长是需要时间的,同时需要他有足够的个性,以及对生活足够的深入。我们今天看到的李娟,实际上在20多年前她就已经在成长,她的作品在15年前被《人民文学》杂志发掘出来,随后逐渐进入出版市场,此后又被更广泛的影视媒介去介入。

有句老话叫“远香近臭”,离我们越近的人,我们往往会感觉他越没那么伟大。文学是一个随着时间积累的过程,经典需要时间的淘洗,一切经典都是在实践中慢慢产生的。或许,这个时代的很多经典已经产生了,但我们需要在未来不断地检验它。

不过,对于一部文学作品来说,即使成为不了经典也没有那么大关系,因为文学的特点是“文无第一”。文学的世界,是一个植物园,里面有的是小草,有的是大树,有的是灌木,但是从美的感觉上来看,它们都有价值。不能老是盯着一棵大树,难道其他的小草没有审美价值吗?不是的。文学审美是非常主观的,只要你喜欢就好。

记者:优秀的作家,是可以培养出来的吗?

邱华栋:我认为作家可以被唤醒。我在鲁迅文学院培训作家时,看过他们的很多作品。有的作家刚好处在瓶颈期,被点拨一下,就可能上一个台阶。

比如,有的作家有一些写作资源,但不知道怎么处理它。我们就跟他们说哪些作家怎么处理这种情况的经验,他们一下子就被唤醒了;有的作家技术上不够成熟,不会结构,就得给他们介绍一些特别善于结构的作家和方法,甚至读一些建筑学家写的书,请建筑学家来讲讲怎么盖楼,如何架构不同楼层。

还有的作家不会做减法,写了一大堆却不知道要讲什么,那就可以让他们读海明威,读雷蒙德·卡佛,读汪曾祺,读多了就懂了怎么做减法。齐白石画虾,最开始要从少往多画,他画了一张纸,上面全是虾,然后慢慢往下减,这儿减几只,那儿减几只,减到最后剩6到8只,这个数量的虾就是齐白石画得最好的,这就是多和少的关系。小说家也是这样,最开始要多说多写,先倾诉,表达充分后再做减法。

还有的作家列出大纲后,不知该怎么往下写,就启发他要找到第一句话。加西亚·马尔克斯为《百年孤独》的第一句话找了好几个月,每天琢磨。有一天他开车带着老婆梅赛德斯回老家,走到一半,那句话的灵感突然来了——“许多年之后,面对行刑队,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将会回想起,他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一句话包含了过去、现在和未来。找到第一句话,大纲就全活了。

文学的创意写作要发现每个一人,每个作家都是独一无二的。要唤醒一位优秀作家的创作潜能,关键在于真正“看见”他们,并为之提供“私人订制”式的引导——唤醒每个人独特的表达,也唤醒每个人可能的文学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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