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越兴亡史——吕嘉之叛出于野心还是无奈?

发布时间:2025-10-31 10:52  浏览量:1

其实,汉武帝之前,东南沿海从来没有真正隶属过中原王朝,这里是中原人甚至是楚人所谓的“蛮夷之地”,俗称百越。

自交趾(今越南北部)至会稽(今浙江绍兴)七八千里,百越杂处,各有种姓。

——《汉书·地理志》

也就是从今浙江北部沿着东南沿海一直到越南北部,这一长达七八千里的半月圈内,是古越族人最集中的分布区,也是周天子及各诸侯国势力难及之处。

按照民族划分,百越从北至南可分六部:于越、东越、闽越、南越、西瓯和骆越。他们以部落形势散居于丘陵河谷之间,习性与中原不同,语言也不相通。

从地理上讲,百越丛林密布,江河纵横,不便车马,兼又环境潮湿,气候炎热,瘴气肆虐,外人极易水土不服,更难以征伐,所以长期独立存在,不曾与中国有政治交往。西周末楚国崛起后,对百越的影响也仅止于洞庭湖一带。

春秋末吴越争霸,越国崛起于东南,越名始为中原所知,但实际上越国只是百越中的于越。进入战国后,吴起从魏逃楚,楚国的政治影响力始达江西之地,还没有越过南岭。

秦始皇统一中国,分了三个步骤,第一步吞并六国,第二步北逐匈奴,第三步南定百越,其中以吞灭六国最为巨伟,以南定百越最为艰难。

从始皇二十六年(前221年)到三十三年(前214年),秦始皇用了七年时间才平定了百越,期间两次发兵百万,修建了著名的灵渠,还三次移民实边,最终在南越、西瓯、骆越之地分置为桂林、象郡、南海三郡,完成了汉地十八省的雏形。

然而仅仅四年后,秦始皇崩于沙丘,天下大乱。

南海郡尉任嚣病重之际,将辖地托付给龙川令赵佗。这位河北真定人深谙岭南局势——此地远离中原,多山多水,若随中原乱局飘摇,必遭兵祸。任嚣临终前也嘱咐:“番禺负山险,阻南海,东西数千里,颇有中国人相辅,此亦一州之主也,可以立国。”

赵佗遂依计行事:封锁横浦、诓浦、阳山、湟溪四关,断绝南雄、连州、贺县、静江4道,诛杀秦朝派驻的官吏,以越人为郡长,又娶越女为妻,推行“和辑百越”之策——脱下中原官服,改穿越人箕踞之装,让治下的中原移民与越人共耕田地、同习语言。

前203年,赵佗起兵兼并桂林郡和象郡,以番禺为王都,自称“南越武王”。

汉朝建立后,大夫陆贾出使南越,成功说服赵佗受赐南越王印,臣服于汉。

然而好景不长,吕后临朝后,发布了禁止向南越出售铁器、马匹的禁令,赵佗随即不再朝贡,吕雉便发兵攻越,但由于水土不服,汉军连南岭都没有越过便狼狈而还。

不久,赵佗宣布背汉自立,称“南越武帝”,并出兵攻打长沙国,虽然占领数县后即撤回,但此次耀兵边境,却使得闽越、西瓯和骆越纷纷归越,南越疆土扩至顶峰。

文帝继位后,改变对越政策,他派人重修了赵佗先人之墓,并赏赐了赵佗堂兄弟们官职和财物。最终陆贾出使,成功说服赵佗再次归汉。

此后一直到景帝时代,赵佗都向汉称臣,每年春秋两季派人到长安觐见,但在南越国内,仍然续用帝号。

据载,赵佗活了一百余岁,所以,他于建元四年(前137年)去世时,继位的是他的孙子赵胡(即南越文王)。

然而,此时的汉朝已非汉初的休养生息之态——汉武帝登基,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又北击匈奴,国力鼎盛,对“外臣”的控制欲渐强。

裂痕最先始于前135年的闽越之围。

闽越王郢趁赵胡新立,率军攻打南越边境。赵胡恪守“藩臣”本分,不擅自兴兵,派使者赴长安求援。汉武帝大喜——这正是彰显汉朝权威的机会,遂派大行王恢、大农韩安国分兵击闽越,闽越贵族杀郢降汉。事后,武帝派严助出使南越,晓谕嘉奖之意。

赵胡在番禺宫接见严助时,伏地顿首:“天子为臣兴兵讨闽,臣虽死无以报德!”为表忠心,竟将太子赵婴齐送往长安为质。这一决策,为南越的灭亡埋下第一颗种子——赵婴齐在长安一住就是十几年,远离南越土壤,也远离了越人的传统。

长安的繁华与寂寞,改变了赵婴齐。他本在南越有妻室,育有长子赵建德(母为越人),但在长安的漫长岁月里,他耐不住孤苦,娶了邯郸女子樛氏为妻,生下儿子赵兴。

前122年,赵胡病重,派人赴长安求归赵婴齐。汉武帝准其归省,赵婴齐带着樛氏与赵兴回到番禺时,赵胡已奄奄一息,见儿子归来,只嘱托“守好南越”,便撒手人寰。

赵婴齐继位后,第一件事就是上书武帝,请立樛氏为后、赵兴为太子。

这一举动自然让武帝欣喜,却在南越朝堂掀起轩然大波——按照南越传统,王后需从越人贵族中选,太子也应优先立越女所生之子。

丞相吕嘉此时已任职多年(从赵佗起就担任南越相),他私下劝谏赵婴齐:“樛氏乃中原人,其子赵兴年幼,若立为储,恐日后南越权柄旁落,受制于汉。”

赵婴齐却充耳不闻。他在长安多年,早已见识过武帝的雄才与汉朝的强盛,内心深处对汉充满敬畏。

此后,汉武帝为了控制南越,也依照惯例,时常派使者征赵婴齐入朝述职。赵婴齐害怕去了之后再被羁留,所以不肯应命,只是派小儿子赵次公去长安为质。

汉武帝鉴于赵婴齐态度恭谨,倒也没有苛责,但三年一宣召却从未拉下,这就给赵婴齐带来了极大的心理阴影。

之后数年,为逃避朝堂争议与汉朝压力,赵婴齐终日与樛氏在宫中淫乐,荒怠政事,不到四十岁便因纵欲一病不起。

前113年,年仅十余岁的赵兴继位,樛氏以王太后临朝,汉武帝一看有机可乘,便派大臣安国少季出使南越,劝谕樛太后和赵兴入朝。随行的还有谏大夫终军(时年二十余岁,临行前喊出“愿受长缨,必羁南越王而致之阙下”,此即“请缨”典故的由来)与勇士魏臣,同时命卫尉路博德率军进驻桂阳(今湖南郴州),名为“迎接”,实为威慑。

见到南越王后,凭终军一腔豪情,一张辩口,劝说赵兴内附汉朝,赵兴年纪尚小,心中自然畏服。而樛氏本是中原人,恰好与安国少季是旧时情人(不知武帝是有意还是无意?)此番相见,二人眉目传情,很快又打得火热,秽闻都中,国人愤恨不已。

樛太后察觉民怨,担心出事,愈发急于归汉,遂劝赵兴上书武帝,请求“如内地诸侯王,三年一朝,除边关。”

武帝接疏大喜,立即恩准,还赐南越相银印——看似荣宠,实则是想将吕嘉纳入汉朝官制,削弱其自主性。樛太后与赵兴更是欢天喜地,开始整治行装,准备入朝。

番禺丞相府中,吕嘉看着案上的御赐银印,眉头紧锁。这位从赵佗时期就任职的老臣,已历三王,是南越当之无愧的 “定海神针”——他的宗族中有七十余人在南越为官,儿子全娶南越王女,女儿皆嫁王室子弟,越人部落首领多与他有姻亲,民间更是流传“吕相一言,胜王令十句”。

吕嘉倒非完全贪恋权位,而是深知南越根基所在,自赵佗起,南越能存续百年,靠的是“和辑百越”与“外臣内王”的平衡。若彻底附汉,意味着越人将失去自治权——汉朝会派官吏取代越人首领,会用中原律法取代越人习俗,甚至会剥夺南越王室的实际权力。他曾对亲信感叹:“我守的不是吕家的权,是赵佗公留下的南越,是越人的家。”

他多次入宫劝谏赵兴:“大王年幼,太后不懂南越利弊。若入朝,必被汉朝羁留,南越国将名存实亡!” 赵兴被母亲左右,根本不听。

吕嘉此时已被逼到墙角,无奈,只得称病不朝,暗中联络越人贵族与部落首领,商议对策。他的弟弟劝他:“不如动手,废赵兴,立赵建德为王!”吕嘉却摇头:“赵兴无过,只是被太后蒙蔽。若先动兵,便是叛乱,会给汉朝出兵借口。”

他仍抱有一丝希望:只要汉朝不逼得太紧,只要樛太后能收敛,南越或许还能维持平衡。可他没想到,樛太后已将他视为眼中钉——她深知吕嘉在南越的威望,若不除吕嘉,即便入朝,也无法掌控南越,不如送武帝一份大礼。

酒宴惊变

前112年初春,番禺王宫摆下盛宴,名义是“款待汉使”,实则是樛太后设下的鸿门宴。她派人遍请南越丞相、太傅、内史等重臣,连称病多日的吕嘉,也被强召入宫。

吕嘉入宫前,心中已有预感。他让弟弟领兵在宫外等候,如有不测,也好有个接应。

入宫后,吕嘉见安国少季、终军、魏臣端坐主位,樛太后与赵兴坐在上首,殿内武士持刀而立,气氛紧张得能拧出水来。

酒过三巡,樛太后放下酒杯,目光直逼吕嘉:“南越内属汉朝,是利国利民的好事,为何独吕相苦苦阻拦?是何居心?”

这话看似质问,实则是给汉使信号——按她的计划,汉使应借机拿下吕嘉,这样也能给国人一个交代。

安国少季等也知道吕嘉是南越内属的一大障碍,但他们入宫时看到吕嘉之弟领兵在宫外巡行,心中虽然恼怒吕嘉,却又不敢真下手擒拿,只好面面相觑、袖手旁观,寄希望“妇人一怒”,血溅五步。

吕嘉见大事不妙,起身便往外闯——只要出得宫去,便可万事大吉。

樛太后见吕嘉要逃,情急之下抓起卫士手中长矛,就要掷向吕嘉。赵兴见状大惊——他虽亲汉,却也知道吕嘉是南越支柱,若吕嘉死,南越必乱。他慌忙起身拦住母亲:“太后息怒!吕相是老臣,不可造次!”

就是这一拦,给了吕嘉机会。他快步冲出大殿,宫外的弟弟见他出来,立即率卫队护着他返回丞相府。

次日,吕嘉声称有病,不再朝见赵兴。丞相府开始秘密联络亲信准备发难。后来,吕嘉又转念一想南越王赵兴并无歹意,心中倒也有些不忍,便放弃了发难的计划。

这场鸿门宴后,南越陷入了诡异的僵持——吕嘉称病不上朝,却也不举兵;樛太后想除吕嘉,却无汉使支持;赵兴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消息传到长安,武帝怒不可遏,斥责安国少季等人不能当机立断,以致错失良机。他本想派庄参率两千人赴南越“助太后除吕嘉”,可庄参直言:“若为和平,数人足矣;若为战争,两千人不够。” 武帝只得取消计划。

就在此时,济北国相韩千秋站了出来,上书自请:“南越不过弹丸之地,太后与王亲汉,唯吕嘉作乱。臣愿率三百人,斩吕嘉之首献于陛下!” 汉武帝正恼于无人可用,见韩千秋如此勇猛,便派他与樛太后之弟樛乐,率两千汉军南下。

这道命令,彻底断了吕嘉的退路。

汉军南征

前112年夏,韩千秋率两千汉军趾高气扬地进入南越境内。吕嘉在丞相府接到消息时,正在看赵佗时期的《和越策》,他猛地将竹简摔在案上,对弟弟说:“汉兵来,必是淫后与汉使勾结,欲灭我吕家、亡我南越!今日若不反,明日便束手待毙!”

这一次,他不再犹豫。当夜,吕嘉率亲信兵力突袭王宫——宫中卫士多是越人,早已不满樛太后,纷纷倒戈。樛太后与安国少季正在内房私谈,见吕嘉带兵闯入,吓得魂飞魄散。吕嘉之弟手起刀落,二人当场毙命。赵兴躲在殿柱后,哭着求饶:“吕相,我从未想害你……” 吕嘉闭了闭眼,挥了挥手:“可南越不能有亲汉之君。”武士上前,赵兴亦死于刀下。

随后,吕嘉率军围攻汉使馆舍。终军虽奋力抵抗,却寡不敌众,他战死时,仍紧握着汉武帝赐予的符节;魏臣力竭被杀,汉使全灭。吕嘉随即召告全国:“太后与汉使通奸,欲献南越于汉。我杀之,立赵建德为王,以保赵氏宗祀!”

越人百姓本就拥戴吕嘉,又不满樛后所为,纷纷响应。吕嘉迎立赵婴齐与越女所生的赵建德为南越王,自己仍任丞相,同时派人联络苍梧秦王赵光(南越宗室,掌控今广西梧州一带),赵光素与吕嘉交好,当即表示支持。

吕嘉知道,汉朝必来报复,他下令边境:“开道供食,诱汉兵深入,再设伏歼之。”

韩千秋果然中计。他率军南下时,南越边境吏卒殷勤接待,还主动做向导,韩千秋以为是“军威震慑”,愈发得意,一路长驱直入。行至番禺以北四十里时,突然伏兵四起。两千汉军前无去路、后无救兵,激战半日,全军覆没,韩千秋与樛乐皆战死。

吕嘉杀尽汉兵后,将汉使符节包裹妥当,派使者送回汉朝边塞,附信 “谢罪”,言辞却带着不屈:“南越,赵佗公所立,非汉之郡县。太后与汉使乱政,不得已除之。若汉兵再来,南越必战至最后一人!”

汉武帝见到符节与书信,怒发冲冠——这不仅是挑衅,更是对汉朝权威的践踏。他立即调集十万大军,分五路南下:

楼船将军杨仆,出豫章,攻横浦关;

伏波将军路博德,出桂阳,沿湟水而下;

戈船将军严(越人),出零陵,沿漓水而下;

下濑将军甲(越人),出零陵,直趋苍梧;

驰义侯遗(越人),率巴蜀、夜郎兵,沿牂柯江而下。

五路大军约定,次年冬会师番禺。

前111年冬,杨仆率先攻占横浦关,直逼番禺西北的石门。吕嘉派数万兵力死守,却挡不住杨仆的猛攻——石门失守,南越的粮道被断。

就在此时,路博德率军赶到,与杨仆合兵一处,向番禺推进。吕嘉与赵建德只得退守都城,凭借番禺城高池深,拼死抵抗。

杨仆急于夺首功,率军猛攻东南城;路博德却另有打算——他在西北城虚设旗鼓,派人将劝降信射入城中,信中写道:“汉兵十万,南越必亡。若降,免死,仍保爵位;若抗,城破之日,玉石俱焚。”

番禺城内的越人本就惶恐,见路博德招降,又听闻东南城已被杨仆纵火焚烧(杨仆久攻不下,怒而烧城),纷纷逃出城,向路博德投降。路博德对降兵好言安抚,还赐给印绶,让他们回城招降同伴。短短一日,番禺城的守军便溃不成军。

当夜,吕嘉与赵建德见大势已去,带着少数亲信,乘小船逃向海岛。

次日清晨,路博德率军入城,安坐南越王宫;杨仆虽攻破东南城,却只得了一座空城,心中懊恼不已。路博德笑着对他说:“将军勿急,南越君相跑不了。”

果然,两日后,司马苏弘在海岛捕获赵建德,越郎都稽生擒吕嘉。路博德亲自讯问,吕嘉昂首道:“我乃南越丞相,守赵佗公之业,何罪之有?汉欲亡南越,我不过是尽臣责耳!” 路博德不再多言,下令将吕嘉斩首,将其首级与赵建德一同送往长安。

吕嘉一死,南越各地望风而降。从赵佗建国到赵建德被俘,南越传四代五王,历93年而亡。

汉武帝接到捷报时,正在东巡途中。行至左邑桐乡,听闻南越平定,当即改桐乡为“闻喜县”;行至汲县新中乡,又闻吕嘉被斩,再置“获嘉县”——两个县名,至今沿用,见证着汉朝统一岭南的历史。

随后,汉武帝下令废除南越国,分其地为九郡:南海、苍梧、郁林、合浦、珠崖、儋耳、交趾、九真、日南。从此,广东、广西两地再未脱离中国版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