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祖国版图上雕刻钢铁动脉

发布时间:2025-11-01 01:37  浏览量:1

在祖国版图上雕刻钢铁动脉

李武兵

序歌:从一首抒情诗说起

我写过一首抒情诗:《在中国现代化建设里定义铁道兵》——

迎接新年的黎明

我想在中国现代化建设的历史进程中

认识铁道兵担当的使命

我们以艰苦为荣

以劳动为荣

以当铁道兵为荣

——八一军旗下

这支用“三荣”思想武装起来的队伍

意气风发,用钢铁

铸魂

真是前无古人

我们是一手拿枪一手拿镐的士兵

在精神上的确像那群衣衫褴褛的红军

在没有路的地方走出路来

舍得吃苦,不怕牺牲

敢逢山开路,能遇水架桥

这支队伍里的战士个个逞英雄

纵有千难万险

双肩扛得起铁路挺进崇山峻岭

将手中十分原始的工具

用意志加钢加硬度加忠诚

争分夺秒抢进度

宁愿拚了这条命

站起来的中国需要工业化

需要铁路固牢现代经济的命根

我们就这样白手起家

踏着硝烟应运而生

为国家的富强和人民的幸福

开启了现代化建设的新征程

多少可歌可泣的故事

铸就筑路者的赤胆忠魂

吃着干涩的脱水菜

熬酷暑,抗冰雪,住帐篷

没有人在艰难困苦面前畏首不前

祖国还需要我们呐喊着奔跑,穿山越岭

呼唤铁路撑起巨龙的脊梁

在天地间飞腾

忘不了百万大裁军

军队在改革中壮骨瘦身

哪怕有万千不舍

我们依然选择执行最后一道命令

在新一轮国防和军队的改革中

再次展示“一切听从党安排”的忠诚

这支英雄的队伍

得知撤编的消息后不改初衷

还是军人本色

照常奔赴“引滦入津”施工……

天若有情,应当见证铁道兵

集体转业的铁军永不松劲

继续创造一个又一个奇迹

铸就新的辉煌,让党和人民放心

我们这支队伍存在的时间不满36年

但人民没有忘记铁道兵

祖国的山山水水

没有忘记铁道兵

我们修筑的每一条铁路,每一项工程

还紧紧抱着当年铁道兵战士留下的

深深浅浅的脚印……

那时没有盾构机

没有现代化的自控系统

习惯了聆听钢铁的声音

铁锤、铁镐、铁锹

钢钎、钢轨、钢筋

还有风枪、斗车、道钉

合成开山劈路的交响曲

哪里需要就把铁路向哪里延伸

从未在任务面前认怂

这真是一支“不怕苦,不怕死”的队伍

挺起的脊梁,铁骨铮铮

唱起“志在四方”总是热血沸腾

每一个连队都是筑路先锋

即便今天老了,回望来路

——还想说句心里话

在中国式现代化进程里

永葆铁道兵精神

就是为了“永葆铁道兵精神”,年近八旬,我还想以这首诗为引子,用文字留下铁道兵在祖国版图上雕刻钢铁动脉的足迹。

中国工业化进程是一部史诗,而铁道兵正是这部史诗中镌刻在铁轨上的英雄注脚。从战火纷飞到和平建设,这支特殊兵种以“逢山凿路,遇水架桥”的意志,成为连接战争动员与经济建设的国家纽带。其历史不仅是军事工程史,更是中国从农业文明迈向工业文明的微观缩影。

当毛泽东以“战略问题”定性成昆铁路建设,铁道兵的命运便与共和国的工业血脉彻底熔铸。他们用钢钎作笔,以血汗为墨,在神州大地上书写钢铁大动脉的画卷——成昆铁路穿云裂石,嫩林铁路破雪开疆,襄渝铁路悬壁凿虹,青藏铁路越岭登天,南疆铁路贯连丝路。 当兵后,我的足迹曾留在这五条铁路工地,陡添青春亮色,令我终生都想抱着这些记忆行走……

一、集结号:成昆铁路要快修

1972年和1974年,我两次参访成昆铁路,耳闻目睹,那里的山山水水还在脑海里留着清晰的脉络——

这里有一面石壁上写着毛泽东语录——成昆线要快修!战争结束后,新中国第一要务是加快工业化进程,这是立足不败的事业根基,必须全力以赴。修筑铁路,就是铸造钢铁大动脉,给工业化输血。这是命运之战,像小脚女人走路不行,必须有战争年代的那种精神,舍得拿命来拼。我们的铁道兵部队就像当年的红军,舍得吃苦,不惧流血牺牲,硬是凿穿成都与昆明间的万重山!

横断山脉如凝固的怒涛,将四川盆地与云贵高原狠狠撕裂。当铁道兵部队挺进大渡河畔时,面对的是被地质学家判为“筑路禁区”的死亡长廊。金沙江的浊浪在深峡中咆哮,壁立千仞的悬崖寸草不生,只有风化的危岩在风中发出呜咽。

在关村坝隧道,战士王明初怀抱风枪,整个人悬在峭壁的藤筐里作业。钻头啃噬着坚硬的玄武岩,粉尘混合着汗水,在他脸上凝固成灰白的面具。每一次风枪的剧烈震动都仿佛要将他的五脏六腑震碎。一天正午,一块磨盘大的孤石毫无征兆地从天而降,砸穿了防护排架,他本能地将身旁的战友推开,自己却被巨石碾过,鲜血浸透了身下的花岗岩碎片。他牺牲的地方,后来被战友们命名为“明初坡”,坡下呼啸而过的列车汽笛,成为他不息的回声。

“一线天”石拱桥的建造更是惊心动魄。技术员陈善珪与战友们腰缠绳索,如壁虎般悬吊在万仞绝壁之上,用钢钎一寸寸凿出拱座基槽。山风凛冽,绳索在岩石棱角上摩擦,发出令人心悸的吱呀声。浇筑拱券那天,暴雨突至,山洪裹挟巨石冲下河谷,冲击着脆弱的施工支架。陈善珪带头跳入冰冷的洪流,数百名战士手挽手组成人墙,用血肉之躯抵挡激流,护住未凝固的混凝土。当拱券最终合龙,晨曦照亮峡谷,那些被岩石割破、被洪水泡得发白肿胀的臂膀,在曙光中构成了一座无言的丰碑。

成昆线1100公里,平均每1.7公里就矗立着一座桥梁,每2.5公里就深藏着一座隧道。三十万铁道兵用青春与生命,在这座“地质博物馆”里,硬生生凿出了一条改写西南命运的钢铁通衢。筑路成昆,艰难困苦,牺牲巨大。这一工程是激情燃烧的岁月,英雄的筑路者用生命创造的20世纪之人类奇迹。联合国总部大楼陈列着4件中国赠送的礼物,其中一件是成昆铁路象牙雕。由此可见,成昆铁路是中国的一张“名片”。

我离开成昆线的那天,在安宁河边捡到一块奇石,石面浮着云絮的水纹,珍藏至今,似乎总能从中听到当年的水声。我看到的已经不是昨天的山和水,不只是那些物化的表象,每一处都有装着精神食粮的博物馆,令后来者感动不已。我们的脚步会踏醒新的思想,让成昆铁路精神与长征精神深度融合,入魂入心……

二、嫩林极寒:冻土之上的生命篝火

北纬53度,大兴安岭深处,嫩林铁路蜿蜒在“高寒禁区”的白色雪源。零下五十度的严寒,呵气成冰。铁道兵部队的官兵们,在这片被当地人称为“死地”的原始林海中,点燃了生命的篝火。那年仲春时节,我探访西林吉铁道兵三师的帐篷时,室外还有积雪,“地火龙”烧得很旺……

帐篷是林海雪源的堡垒。双层帆布内壁挂满厚厚的白霜,清晨醒来,被头结着冰碴,呼出的热气在头顶凝成一片小小的云雾。赵班长告诉我,刚到这里的日子,还没有学会烧“地火龙”,晚上睡觉脱下的靴子,第二天早上会被冰焊在地上,要喊人使镐来刨。真的,当时冻得想哭,但踏入雪域的脚容不得缩回来!第一步,就是站得住,我们的帐篷钉在“高寒禁区”,将铁道兵的“三荣”思想写进美学领域,冻猪肉用锯拉,切菜用斧子劈,钢钎打进冻土层里,雪上支锅也能做饭。暴雪没有人情味,一夜呼啸,帐篷被雪封门,以前总以为爬冰卧雪是“抗联”的故事,眼下自己也续写着密林斗雪史,只要能在零下50℃的地带住下来,铁路就能跟着我们在这里安家。现在有“地火龙”当土暖气,帐篷变成了“北国知春亭”,铺桩子上都长出了柳芽儿,我们叫它“报春柳”……这名儿叫得多美气啊,只有这些扎根“高寒禁区”的战士,才有这么美好的情操,想出这么美好的名儿来。他们战风斗雪,用自己热烈的呼吸暖绿了铺桩子,自己也长成了“北国报春柳”!从赵班长的谈吐里,我仿佛听见雪里有一种呼吸丝丝缕缕,发自战士心底——强大,均匀而平静,梦里裹着誓言和智慧聚成的雷,用心发声,报春!

在塔河段攻坚冻土路基时,机械几乎瘫痪。“硬骨头连”的战士们,抡起十几斤重的十字镐,奋力砸向坚如磐石的冻土。一镐下去,往往只留下一个白点,虎口震裂,鲜血染红了镐把。连长李振山带头脱掉棉衣,只穿一件单薄的绒衣,在冰天雪地里挥汗如雨,蒸腾的热气在他头顶形成一团白雾。他的口号简单而炽热:“咱们多流一滴汗,冻土就软一分!铁路早一天通车,国家建设就快一步!”连续高强度作业后,李振山因严重冻伤失去了三根脚趾。拆纱布那天,他看着自己残缺的脚掌,笑着对护士说:“值了!这三根脚趾头,换来了塔河段能提前通车,它们也算‘光荣退休’了!”

我到塔河的时候,天气开始转暖,看到在冰河筑围堰的战士正在扎草帘,我很好奇地问值班排长,“他们在这里扎草帘干什么?”排长给我解释说,呼玛河喜欢冬眠,春天了,还睡在零下10多度的梦里。我们摸透了它的脾性,创造了“冻结法”施工,也就是刨一层冰,大桥的基坑井就乖乖的往下深一层,日出日落,一个冬天过去了,冰河上长出六个大“春笋”般的桥墩,还有两个基坑井,要赶在冰河解冻前钻出桥墩墩来。谁都担心坑深温度上升,会融穿井壁窜水,前功尽弃,所以冻肿鼻子,我们也不想天气回暖,扎草帘子当引风墙,诱导河面的寒风灌进深井里降温。我们宁愿冻伤一双手扎草帘,喊呼玛河上的风吹过来。这时我们只有一个念头:春季不歇工,冻着自己也要抢进度!

嫩林铁路对开发林区,发展少数民族地区工农业生产,巩固边疆具有重大意义。祖国的工业化需要木材,祖国的需要就是我们拼命抢进度的缘由!1978年4月,我到嫩林铁路新线采访,从加格达奇至漠河,度过了难忘的半个月时间。与加格达奇告别时,我看见站台上的信号灯,尤其像一棵挺立的樟子松,绿的灯镜一闪一闪,报告北疆的春天。

三、襄渝会战:那些热血沸腾的日子

1969年12月29日晚,周恩来总理在人民大会堂召开会议,手拿一副中国地图说:“毛主席亲自确定了襄渝铁路的走向,这条铁路要快修。修好这条铁路,四川就形成了四通八达的局面,‘天府之国’的交通就活了。”我就是这一年12月从越南同模回国,不久即随部队开赴襄渝铁路工地,历时1895个日日夜夜。

秦巴山脉,层峦叠嶂。襄渝铁路,这条被赋予特殊战略使命的钢铁动脉,深藏于中国腹地。铁道兵第一、二、七、八、十、十三师及大量学兵、民兵,组成百万筑路大军,在鄂、陕、川交界的崇山峻岭中,展开了一场气吞山河的大会战。

唐朝的大诗人李白豪放,敢言黄河之水天上来,入川时,却叹蜀道之难矣难于上青天,而我们铁道兵会战襄渝线,不怕武当山高,不惧巴山路险,用钢钎和铁锤,给大山凿一个又一个窟窿,再用两条钢轨当彩练,把鄂陕川的千峰万岭串起来,这就是我们写在地球上的两行诗……

汉江峡谷,水流湍急。为架设紫阳汉江大桥,必须在激流中筑起巨大的桥墩围堰。潜水班的“浪里白条”孙茂林,一次次潜入冰冷刺骨、暗流汹涌的江底,清除障碍,安放炸药。江水浑浊,能见度极低,全靠双手摸索。一次,他的供氧管被水下尖锐的岩石划破,强大的水压瞬间将江水灌入管中。千钧一发之际,他凭着惊人的意志和经验,迅速关闭备用气阀,在窒息边缘奋力浮出水面。上岸时,他脸色青紫,咳出带着血丝的江水,却只休息了片刻,又咬着牙再次潜入深渊。他说:“桥墩立不起来,火车就过不了江!咱铁道兵,骨头有胆,能当中流砥柱!”

襄渝线上,铁道兵队伍里有一群豪迈的人,敢用双手的茧花与石头比硬,一旦走进隧道就是钻山的勇士,意志在石头上能打磨出很重的责任感。在每一米掘进度里支撑已经疲倦的肢体,确实很累很累,还要抱着风枪怒吼,喝令顽石让道!

我上《铁道兵报》的第一篇文章出自襄渝线上的大米溪隧道,这是一生中都不会忘记的地方,当然也不会忘记在这里施工的连队。在六团报道组,我采访的第一个对象是十四连一排一班——班长。我其实没有完整地看清过他的面容,班长每天都上两个工班,下班的时间我不忍去打扰他睡眠,疲劳会缝住班长的眼皮,再没有气力讲述自己和一个班的故事。我在掌子面上见过他一面,防尘罩遮住了他的鼻子和嘴,灰尘和泥水涂抺了所有裸露的皮肤,只能见到一双眼睛在眨动,证明活着的耐力和意志。无论使多大的气力,我俩的对话都被风枪的怒吼喝断。我只好在指导员和战士的谈话里,记录催人泪下的事迹,礼赞一个风枪班的功勋。

在连绵的隧道群,塌方是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一次大塌方,将一个排的十几名战士堵在隧道深处。洞内空气稀薄,粉尘弥漫,黑暗吞噬着一切。排长周大勇强忍肋骨骨折的剧痛,组织大家背靠背坐在一起,轮流用安全帽敲击钢轨传递信号,节省气力,互相鼓励。洞外,战友们不分昼夜轮番挖掘,双手磨烂,指甲剥落。当救援通道终于被打通,微弱的灯光照进死寂的黑暗,洞内还响着清脆的敲击声。这种不屈不挠的声音,是在黑暗与死亡围剿中吟唱的希望与顽强!

修建襄渝铁路,铁道兵部队作出了巨大牺牲,烈士人数仅次于修建成昆铁路,平均每修建1公里正线,已经不止付出一个人的生命。1970年3月13日,我的老连长、铁六团机械股副股长赵成安同志在奔赴襄渝线途中,于湖北省竹山县境内不幸遇难,成为铁二师在完成襄渝铁路建设工程中牺牲的第一人。他与杨连第是同乡,清瘦硬朗,总是身先士卒。那天他走得太匆忙,一顶军帽还放在驾驶室里,来不及拂去尘土,苍凉的风就将他的品质凝成襄渝线上一颗闪光的眼泪,令我们永远疼痛地怀想……

在和平建设时期,铁道兵是牺牲人数最多的部队。襄渝线上,每立起一块里程碑,就有一个守护它的忠魂。在那些热血沸腾的日子,为了给中国工业化奠基,加快“三线”建设,我们官兵一致,舍身忘死,真有一种“以命相搏”的奋斗精神。日月可鉴,这种牺牲的悲壮,会永远镌刻在国家记忆里!

四、青藏之巅:天路上行走的兵魂

世界屋脊,地球第三极。青藏铁路一期工程(西宁至格尔木段),是一场在“生命禁区”挑战极限的远征。稀薄的空气、肆虐的风雪、强烈的紫外线、永冻的土层,每一样都足以扼杀生命的活力。铁道兵第七师、第十师官兵,如同攀登天梯的勇士,行走的兵魂在云端之上书写传奇。

初上高原,机械在这里因缺氧功率锐减,而人的意志却要燃烧得更旺。战士吴天一的日常,是背着沉重的氧气瓶和测量仪器,在狂风中跋涉于冰碛垄和冻胀丘之间。高原反应如影随形,头痛欲裂,胸闷如堵,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一次暴风雪突袭,他和两名战友在返回途中迷失方向。严寒迅速消耗着体力,吴天一把最后半壶水和几块压缩饼干塞给更年轻的战友,命令他们循着电线杆的方向走。他自己则因严重冻伤和肺水肿倒在雪地里,被后续搜寻队发现时,已陷入昏迷,怀里还紧紧抱着记录着宝贵数据的笔记本。他在医院醒来后的第一句话是:“垭口…垭口的数据…测准了吗?”这超越生命本能的追问,是献给苍穹之下渺小却伟大的生命赞歌。

我到关角山工地采访的时候已是仲春时节,而季节好像还在冬眠,坡上的草被这里的风捂得窒息了,绿意还没有苏醒。听到的第一件震撼灵魂的事:这里曾经有过一次大塌方。关角山高,说是“登天的梯子”,隧道地处海拔3692米的位置,这是青藏线东段离天最近的地方。听47团宣传股的一位干事讲,1975年4月5日上午,隧道出口三十米长的边墙倒塌,引起拱架倒塌,一千六百立方米的岩石落了下来,将正在施工的一百二十七名指战员捂在了隧道内。事故惊动了北京的周总理,他命令说,不惜代价,千方百计抢救被堵官兵……时间就是生命,决策就是生命,甚至细致到一种救援方法也是生命!堵在洞子里的共产党人,让群众歇息,保存体能,自己用党性支撑意志和骨骼,挖掘土石的双手捏得出血,只为大家从石缝寻找求生的通道。洞口外,长长的无缝钢管用手套套住管口,防止石碴堵塞,一寸、一寸、一寸,被捅进了遇险处。有空气就有了活路,第二天早晨6点钟,遇险官兵全部脱险。隧道口,人们的脸上挂着泪花。生命至上,感天动地,更触碰人的心魄!打通关角山,把天路扛进拉萨是奇迹,将127名指战员一个不差的抢救出来,零死亡,也是奇迹!

再苦再累的地方,都难不倒铁道兵。隧道口是一座山的呼吸入口,鼓风机拚命地运转,使用口径足够大的送风管道往掌子面输氧。其实洞外空气也稀薄,三根火柴点不着一支烟,洞内的境况可想而知,缺氧已成常态化的窘迫。尘埃堵塞,肺叶少了滋养,金脏主皮毛和指(趾)甲,三个月便有头发脱落,指(趾)甲不知不觉的脆裂。生命在这里顽强地挑战极限。而为了天路,心向拉萨,青春失去欢乐的颜色,甚至在这里失去22位战友热烈的生命。他们——曾守在这狭窄的世界里,硬扛着缺氧的生活,咬紧牙关,骨头里不缺志气……我听到这里,眼眶湿润了,伸手捡起路基上的一块石砟,看了又看,想这些战士就像路基上的石砟,不声不响,抗震抗压,扛得起铁路,扛得起火车,不负祖国和人民的嘱托!

还没去二郎洞,我想先到风火山连去看看。在这里讲神话,二郎洞所有的传说,都比不过驻扎于附近的风火山连神奇。他们曾经在昆仑山上首创吃饭比赛,在缺氧的高寒地带唤醒味觉,说是战士只要能在这里生存下来,青藏线就有活路。风火山海拔5000多米,空气稀薄得传播不动声波。气候酷寒,石头冰冷,粘得掉皮肤。地质构造独特,人迹罕至。青藏铁路西去,穿过冰川冻土段,就要在这块“原生地带”取经。为了修通青藏线,再猛烈的风吹不倒不怕苦不怕死的人,再低的气温冻不僵筑路先锋的意志,风火山连就是一批敢为人先的勇士。

那天车到格尔木进入铁七师施工地段,接待我的朱海燕战友十分热情,说趁着天色还早,赶到察尔汗盐湖施工连过夜。察尔汗盐湖位于柴达木盆地腹部,海拔2800多米,方圆1600多平方公里,广袤雄浑,是我国最大的内陆盐湖。听说逢着晴天,碰巧了,盐湖上还能看到神秘的蜃景。我没有观赏到这种蜃景,却看到了盐湖筑路战友的情操美!

这里与我想象的情景相差甚远,并不是一个银色的世界。千百万年以来,黄沙被漠风卷进盐湖,与卤水如胶似漆地混合在一起,形成了坚如岩石的大盐盖。一块块盐壳皱纹般爬满湖面,荒漠般苍凉。没有一棵树、一棵草,没有一滴鸟鸣,一滴淡水,却要在盐壳上架桥筑路。盐湖上不仅有高原反应,还有高浓度的盐硝大量蒸发,对人体、物资腐蚀得相当厉害。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崭新的棉帐篷就被咬得像纸一样,用指头一碰,会落下一大块。要驻扎下来,就得因地制宜。住帐篷不行,就逼着他们想办法,用“盐巴砖”造房。大家用钢钎撬,大锤砸,采回了20多万块盐巴砖。然后就地挖洞凿眼,舀卤水当沙浆,砌起了盐巴围墙,盐巴礼堂和15栋盐巴宿舍。为了减少盐硝的腐蚀性,盐地上垫了沙石,盐墙上钉了芦席,还糊上了几层报纸。乍一看,还挺像一回事呢!千里盐湖,最“壮观”的还数连队的“盐巴礼堂”,足够容纳200多人。打开芦席门,里面黑洞洞的,估计白天也能放电影。施工连队多是三班倒,有这座“盐巴礼堂”,上夜班的同志也可以看电影了。不过,在盐湖上施工,由于有害气体的刺激,不少战士身上长疮,脸上脱皮,眼晴红肿,还有不少得夜盲症的……

在察尔汗盐湖,盐壳之下是深达数十米的饱和卤水。工程师们创造性地提出“挤密砂桩”法,有一位班长还改革了这种机械,成倍的提高了工效。他爱人千里迢迢赶到连队探亲,这位“革新迷”班长竟未归屋,陪着砂桩机折腾了两夜三昼,硬是把革新弄成了,还立了三等功……战士们驾驶着特制的振动沉管设备,在卤水浸泡的盐沼中艰难作业。卤水腐蚀皮肤,强烈的反射阳光灼伤眼睛,空气中弥漫着苦涩的咸腥。可当第一列试验列车安全驶过这段由数十万根砂桩托起的“浮”在卤水之上的路基时,整个盐湖工地沸腾了。汽笛长鸣,宣告着人类在极端环境下创造的又一个奇迹。

五、南疆长卷:在风沙中雕刻钢铁脊梁

天山南麓,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南疆铁路吐鲁番至库尔勒段,延伸在戈壁、荒漠与天山余脉的交错地带。这里干旱少雨,夏季酷热如炉,冬季寒风如刀,四季风沙不断。铁道兵第五、第六师的官兵们,用坚韧的意志,在风沙中雕刻着钢铁脊梁。

哪里的铁路难修,哪里就有铁道兵。这里的确需要一条铁路,兰新线该向南疆延伸,依托天山布局,大展宏图,让火车一路呼啸,托起千年夙愿。的确等不得了,万事之急都像火烧眉毛,搞活天山,就要这种气魄!

吐鲁番至库尔勒沿线,地形地质和气候复杂。漫流、泥石流、大断层处心积虑地设险,局部地段还藏着石膏、盐碱,更有白杨河、克尔碱地处风口,沙暴袭来能掀翻军营的帐篷,却吹不散战士们不舍的追求。这里的戈壁沙漠抱着45℃的高温,还有零下三四十度的冰达坂,而风口常年刮着七八级大风,铁路要穿越天山峡谷,开凿一条条穿山隧道。

眼前的奎先达坂隧道已经凿通,可我知道:这里地质复杂断层多,裂隙渗水源源不断,还有730米线路困在多年冻土层,岩石裂隙中夹着冰碴,制造一次次惊心动魄的塌方,而空气很难完全爬上这个高度,不得不顶着缺氧带来的痛楚。回望长达6152米的奎先隧道,在艰难的掘进贯通施工中,有47名年轻的官兵长眠在天山脚下。隧道每掘进120多米,就会新增一名烈士。我脱下军帽,朝着隧道口含泪三鞠躬……

还有著名的“百里风区”,每年八级以上大风超过200天,最大风速可超过40米/秒,飞沙走石,遮天蔽日。搭建帐篷成为奢望,战士们只能挖掘“地窝子”——一种半地下的简陋居所。即使这样,一场大风过后,地窝子门口也常常被流沙掩埋大半。清晨醒来,被褥上、头发里、甚至嘴里都灌满了细沙。炊事班蒸馒头,笼屉盖要用绳索和重石死死压住,稍有不慎,连馒头带笼屉都会被狂风卷走。通信兵小李,在一次抢修被大风刮断的电话线时,被狂风裹挟着摔下山坡,幸而被一丛坚韧的红柳挂住。获救时,他满身沙土,军装被撕破,却紧紧抱着那捆宝贵的通讯线。风沙在他年轻的脸上刻下粗粝的痕迹,他却笑着说:“风再大,也吹不断咱们的‘神经线’!”

在焉耆盆地盐渍土路段,地表白茫茫一片,踩上去松软下陷。浇筑混凝土基础,盐分腐蚀是致命难题。技术员们反复试验,摸索出“淡水冲洗+隔离层+抗盐水泥”的综合方案。战士们顶着烈日,用珍贵的淡水一遍遍冲洗地基,铺设厚厚的油毡隔离层。汗水滴落在滚烫的盐碱地上,瞬间蒸发,只留下浅浅的白色盐渍。当第一根灌注桩在盐碱地深处成功凝固,标志着这条穿越“死亡之海”边缘的铁路,终于拥有了坚实可靠的根基。风沙中传来的打桩声,是献给荒凉与孤寂中不舍开拓者的牧歌。

这次,我真是一个团一个团的走访南疆线,然后回五师师部所在地阿拉沟过八一节,几位文学爱好者一齐举杯朗诵铁道兵。刚刚走完南疆线,风雨冰雪都在诗句里坐胎。我们想朗诵出战士的声音,叫钢铁碰撞成词语,在心里铸就兵魂。那是怎样的一种情感啊,我们一边流泪,一边喝酒,一边诵读滚烫的诗句,一边说掏心窝子的话。只有在铁道兵队伍里待过的人,才把情谊融入骨头里,血液里,一辈子的亲。这是我在当兵历程中,过得最惬意的一个建军节。

尾声:曾经当过铁道兵——永远的光荣

当汽笛声在成昆线的深谷中悠然回响,当列车满载木材驶出嫩林线的林海雪原,当襄渝线上钢铁巨龙穿梭于秦巴腹地,当青藏高原的冻土上飞驰起时代的列车,当南疆的风沙戈壁被钢铁长龙所贯穿,那些曾经回荡在群山之巅、风雪林海、激流险滩、生命禁区、浩瀚戈壁的号子声、风枪声、爆破声、打桩声、乃至那些牺牲战友诀别的挽歌,并未在记忆里消散。

所有的这些故事,都汇聚、沉淀、升华,融入铮铮钢轨的金属光泽,渗入道钉静守的坚固,铭刻在每一座桥梁墩台的肌理,最终融入大地上最深沉、最雄浑的中国工业化“序歌”里。这章“序歌”,是民族精神在特定时空下迸发出的璀璨之花,是铁道兵以血肉之躯在共和国版图上刻下的永恒印记。

铁道兵部队的番号已成历史,铁道兵战士的身影渐行渐远。然而,每一条延伸的钢轨,都是我们生命的延长线;每一列飞驰的火车,都在续写着我们用热血谱就的序章。大地为琴,钢轨为弦,车轮滚滚,奏响的是不灭的忠魂与一个民族面向未来的永恒之歌——这首歌里,有山的巍峨,有河的奔涌,有风的呼啸,有血的炽热,更有一种穿越时空、生生不息的力量,提醒着后来者:前进的道路,从来都是由最坚韧的意志和最无私的奉献所铺就。

我们的队伍以呼啸的青春,在祖国版图上刻下纵横的钢铁血脉。操枪可以上战场打胜仗,拿镐能在崇山峻岭、冻土荒漠中承担关乎民族气脉的重任。铁道兵——这钢铁铸就的名字,在成昆的绝壁、嫩林的极寒、襄渝的激流、青藏的生命禁区、南疆的浩瀚风沙中,谱写出一曲荡气回肠的凯歌,抒写出一部以生命丈量大地、以意志熔铸通途的宏大史诗。铁道兵部队不仅在祖国大地织就铁路网,还以经久不衰的铁道兵精神为标志,贡献出丰厚的文化食粮。

我听见蹄声踏踏,整个春天正策马而来。这时,该可以和战友们一起自豪地说:曾经当过铁道兵,是一生的光荣!

李武兵战友以饱含深情的笔触,将铁道兵在成昆、嫩林、襄渝、青藏、南疆五条钢铁动脉上的奋斗史诗,写得如山河奔涌、金石铿锵。他不仅记录了“每公里牺牲一人”的悲壮,更以诗人的敏感与战士的赤诚,捕捉到在极寒、缺氧、风沙与绝壁中淬炼出的“兵魂”——那是一种将生命融入钢轨、把忠诚刻进大地的精神高度。其文字既有历史的厚重,又不失文学的温度,更具备穿越时空的感染力,让铁道兵精神在今日依然振聋发聩。这不仅是对一段峥嵘岁月的深情回望,更是对一个民族脊梁的庄严礼赞。此等胸襟与笔力,实为我仰望之高峰。

——余开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