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报知遇之恩，一生料事明白的左宗棠，为何把恩师的心愿办砸了？

文/青峰

图：左宗棠经典历史画像

左宗棠一生十分传奇，也是一位知恩图报的真君子。

他一生中办事极少失误，然而在其恩师温葆琛身上，他却把一件事办砸了，至使温葆琛的家人留下了无限的遗憾。

笔者今天就与读友们分享一下左宗棠晚年时的这桩奇事，让我们以此一窥晚清官场的政治生态与人情冷暖。

1884年1月12日，即清光绪九年十二月十二日，此时的左宗棠早已进入了人生的暮年，仍在福建闽浙总督岗位上为大清操劳。

这一天，他心心念念地想起了一件事。

自己的恩师温葆琛已病逝已经月余了，但是迟迟不见朝廷下旨赐予其应有的“谥号”。

左宗棠有点坐不住了，四十多年前温葆琛对自己的知遇之恩，至今仍历历在目。恩师如今这个事，我左宗棠不能不管。

于是，左宗棠提笔给朝廷上了一折——《侍郎温葆琛在籍病故代递遗折》，请求朝廷下旨赐予温葆琛相应的“谥号”。

乍看起来，这本是一件再平常不过了的朝廷大臣身后哀荣诉求之事。

谁知光绪帝看到左宗棠的请折后大怒，直接下旨申斥左宗棠。其措辞之严厉，令左宗棠本人也始料不及，甚至一下子人也有点懵了。

光绪帝在谕旨上申斥左宗棠道：

“左宗棠代递温葆琛遗折，辄请予谥，且措辞失体，著交部议处。”

这样一来，温葆琛不仅得不到朝廷赐予的“谥号”，按光绪的意思，非但不给，还要把上折请旨的左宗棠交相关部分议罪论处。

一下子，事件在朝廷上炸了锅。朝廷上下，舆情一时哗然一片，不知光绪帝为何如此大为光火。

要知道，此时的左宗棠乃朝廷重臣、国之柱石，是大清收复西北新疆160多万平方公里国土的大英雄，就连慈禧太后也对左宗棠敬让有加，凡事多留给他几分薄面。

这光绪帝，一个并无实权的皇帝，为何要这么训斥一位年过七旬的封疆大吏、国之重臣呢？

要弄清这个问题，我们首先需要弄清两个事：

一是在清代，文臣武将为什么特别看重身后朝廷对自己所赐予的“谥号”，谥号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二是左宗棠为什么非要强行出头，为恩师温葆琛争取这个身后的“谥号”？

“谥号”，简单来说，就是当一个社会地位相对较高的人物死之后，由朝廷当局最高统治者给予死者的一个或褒或贬的文字评定。

这一制度礼仪始于我国西周周穆王时期，此后形成了一套完整的谥法，并在我国长达三千年的封建制度下被广泛沿袭使命。

自宋代起，我们古代朝廷大臣就特别看重自己身后的“谥号”。

“谥号”看似不起眼，实则重要，上千年来，它一直牵动每一位朝中大臣的神经。

因为谥号只用一两个字对一个人的一生要做一个高度概括性的评价，算是对死者的盖棺定论。

当然了，皇帝的谥号一般不只两个字，有时多得可怕，全是美好字词的堆砌，读起来十分的奇葩。

所以，在我国古代凡是够资格获得身后“谥号”的朝廷大臣，几乎没有人不对此不重视的。温葆深当然也不例外。

不过，对于大臣，通常只有两个字，可分为上谥、下谥、平谥。

到了清代，朝廷对大臣的谥号赐予否，管控十分严格，即使到大清快要向历史说再见时，对大臣们身后的谥号管控亦仍然严格，从不随便赐予死后的大臣们。

那么，温葆琛够不够资格让朝廷在其去世后赐予“谥号”呢？

答案是：完全够资格。

温葆琛，生于1799年(也就是乾隆皇帝死的这一年)，卒于1883年12月7日，即光绪九年十一月七日，字明叔，广东嘉应州松源堡(今广东梅县松源镇)横坊村人，后落户籍于江苏江宁，系道光二年(1822年)三甲进士，殿试中第三名，是为探花。

温葆琛一生学问优长，待人宽厚，为官清廉，历任翰林院检讨、礼部右侍郎、户部右侍郎、太子少保等职，官居大清正二品。更难得的是，他曾在经筵讲官职位上时，做过咸丰、同治两朝皇帝的老师。

在大清一般正一品、从一品的文武大员、正二品但有尚书衔的官员、任过皇帝老师的二品文官，在其死后都可获得朝廷赐予的谥号。

依此成例，温葆琛完全是有资格获得“谥号”的。

那么，为何朝廷偏偏不赐予其身后“谥号”呢？在朝廷礼部不上折请旨的情况下，而左宗棠却要强行出头为温葆琛代上遗折请旨呢？

温葆琛一生对左宗棠有大恩，而左宗棠向来是有恩必报的真君子。

1835年，即道光十五年，农历乙未年。

这一年的春天，时年23岁的左宗棠第二次进京参加会试。

这一次，几乎可以说左宗棠是考中了进士，无奈命运与机会捉弄人，结果他又被朝廷礼部给刷了下来。

这年会考的阅卷同考官中，就有时任翰林院学士的温葆琛。温葆琛很是欣赏左宗赏的考卷，所给的评语也比较高，认为其考卷：

“立言有体，不蔓不枝。次畅。三顺。诗妥。二场尤为出色。”

于是，温葆琛把左宗棠的考卷极力推荐了上去。

这一年会考的正主考官是后来成为朝廷权臣的穆彰阿，副主考官是江苏籍进士李鸿裔。

主考官穆彰阿、李鸿裔等人看阅考卷后，也认为“立言有体”，隧取中为湖南籍第十五名贡士。

在清代，会试中考中贡士后，就等于取中了进士，只需再参加一次由皇帝本人亲自主持的殿试，由此确定三甲进士的名次与排位。当然了，皇帝本人一般只钦定一甲进士中的三人，即状元、榜眼、探花由谁获得，偶尔也关注一下二甲第一名传胪为何人，其余的进士名次顺序，他本人是不大关注的。

谁料，当名单报上去后，却出现了意想不到的事，让左宗棠的进士梦又破灭了。

这也成了左宗棠一生的遗憾，成为他心中挥之不去的心病。

当会考取中考生的名单报到礼部与吏部后，上面却发现湖南籍考生多录取了一名，而湖北籍考生中少录取了一名。

怎么办？通融一下行么？

很显然，这是不行的，在大清严格的科举会试中，这一点连门儿也没有，除非皇帝本人降旨特恩许可。

在这一点上，大清科举名单，尤其是会试取中的士子名额，有点类似如今天我们高考中的学子们考清华北大。这并不是以全国成绩高低分录取的，而是每个省份都有一定的名额，并不是说江苏、浙江文化发达考生分数整体高，就从这几个省多录取些人，文化不发达考生整体分数低，就从这些省份少录甚至不录取。

大清为了照顾到全国每一个省份的考生举子，对各省的进士名额有十分严格的把控，决不会多一人，也不会少一人。

当然了，古代士子们考中进士，比当今高考的考生们考上清华北大，其难度估计要难上几个等量级。大清三年一次会试，每次全国参加的考生举人有三万五千人之多，最后能取中进士的人不足300人，录取人数不到1%，一个省能有20人考取就快举天到顶了。

在当时西方看来，大清的秀才相当于他们的本科学士，举人相当于他们的研究生硕士，进士则相当于他们的研究生博士。在那个时代，西方高等大学中能获得博士学位的人也是极少的。

所以，这就注定了左宗棠的名次必须被拿掉。

左宗棠的进士之梦再一次破灭，又落选了。

然而，令人感动的是，温葆琛为了不让左宗棠这个人才埋没，他向礼部、吏部剧理力争，跑上跑下争取，最后向礼部争取到了一个“誊录”的职位。

“誊录”是个什么职位呢？简单来说就是国史馆的抄写员，连秘书都不是，无品无序，完全不入流。放在现在，就是国家历史馆中一个电脑打字输入员岗位。

不过，在国史馆“誊录”这个岗位上，也算是个在编的“事业单位编制”，可以说进入了体制内，吃点皇粮完全没有问题，等以后年资久了，是可以下放地方补个知县的。

但此时的翰林院学士温葆琛并不了解左宗棠，以为他会安心在国史馆先入职任个抄写员。

结果，他错了。

他哪里知道我们这位左季高先生自视极高，在20岁时便以诸葛亮自许，自号“今亮”。结婚的那年，左宗棠曾经撰写一联亲手书字后张挂于书房，其联曰：

身无半亩，心忧天下；读破万卷，神交古人。

一个以诸葛亮自许，心忧天下的人，你让他干一个帐房先生抄抄写写的工作，他会干吗？

我们试想一下，让三国时期的诸葛亮进入东汉朝廷当个笔墨抄写员么，他会不会干？

再说了，以左宗棠的高傲个性与非凡抱负，他也注定干下了这类抄抄写写的工作。

于是，左宗棠拒绝了朝廷礼部让他留下来进国史馆当个“誊录”的“美意”，离开了京师，回到了湖南，并在不久后应湖南巡抚吴荣光所邀出任了湖南醴陵县渌江书院山长(注：即相当于今天醴陵县一中校长兼首席主讲)。

后来在左宗棠29岁时，他与老师贺长龄谈起此事时，贺长龄说道：“幸无苟且小就。”

因为在这位长沙善化籍嘉庆十三年进士的心中，左宗棠是“国士”，是未来国之栋梁大才，为了入仕与一点俸禄就急急忙忙小就于一个职位，那必将埋没他的才华。所以，贺长龄多次告诫弟子左宗棠：不要在太小的舞台上局限了自己品才干，要学会待时而动。

他的这位后来官居云贵总督的老师，是了解自己的弟子学生的。贺长龄不愧为左宗棠人生中的最早的一位伯乐，的确目光如炬，观人识人，洞微烛照。

面对老师的理解与期许，左宗棠在回去后又以诗歌《二十九岁自题小像八首》记述了自己当年的心迹。其中第二首诗云：

“锦不为幍自校量，无烦詹君卜行藏。君王爱仕臣非老，贫贱骄人我岂狂。聊欲弦歌甘小僻，谁能台省待回翔。五陵年少劳相忆，燕雀何知羡凤凰。”

该诗尾联“五陵年少劳相忆”，化用了杜甫年轻时意气风发时写下的“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衣马自轻肥”诗句，个中意味不言自明。

尤其是诗中的“聊欲弦歌甘小僻，谁能台省待回翔”诗句，几乎直白了表明了当年左宗棠对朝廷礼部欲留聘其在国史馆当个“誊录”的态度。

意思是说：你们想用一点管弦丝竹般的好处，就想让我安心困守一隅，谁知道你们开出的空头支票要实现，我要等到哪一天呢？

很显然，左宗棠对朝廷礼部让其任国史馆无品无秩的小抄写员，他是嗤之以鼻的。

然而，在这件事上，左宗棠却从内心永远记住了当时还言轻位卑的温葆琛这次知遇之恩。白此，左宗棠一生之中从未忘怀过一日，总期待有一天要报答温大人这份恩情。

在谈这个问题前，笔者青峰本人先纠证网络上及部分清史相关文章中关于温葆琛生卒年月的一个基本常识性的错误。

那就是温葆琛去世，是在1883年，还是1888年？

关于这个基本性的常识问题，目前网络上与部分清史文章中关于讲温葆琛的介绍说他卒于1888年。这一说法是完全错误的，并不熟悉清史人物，而以讹传讹，至使谬误流布甚广。

关于温葆琛出生于何年何月，史上目前尚无明载，一说1800年，一说1799年，我在此文中采用了他本人的说法，即1799年。此一判断来自于他本人在书法条幅上的题款。

但是，温葆深的去世年月，清代史料是有明确记载的，即光绪九年十一月七日。光绪九年即公元1883年12月12日。

关于温葆琛之死，两朝帝师翁同龢在自己的日记中有明确的记述：

“左宗棠十二月十三日代上温葆琛之遗折，引圣上斥之，甚不安。”

左宗棠病逝于1885年9月5日，如果其恩师温葆琛去世于1888年，这代上遗折岂不成了历史的穿越。

目前许多网络平台上关于历史名人的词条，可谓漏洞百出，看了就让人喷笑，只能当短文小说看一看而已。对于真正有志于学习研究历史的人，只能多读历史上的第一手史料。

让我们回到正文。

左宗棠后来一飞冲天，其仕途之快、声誉之隆、功业之伟，这恐怕是温葆琛做梦也没有想到的。

左宗棠发迹后，对自己早年这段经历没有忘记，尤其对恩师温葆琛对自己的知遇之恩。

左宗棠在1861年出任浙江巡抚后，每至年关都会给恩师温葆琛去信问候，并送上一份不大不小的“碳敬”——银两200到300两，以便让恩师在京城的生活过得更宽裕体面些。

1879年，即光绪五年，是温葆琛已经八十高寿了。

退休闲居在江苏南京城南绫庄巷已经3年的温葆琛(注：温葆琛1876年正月，因病辞职回籍)收到了一份厚礼，是时任陕甘总督、西征大帅左宗棠派专人送来的。

此时的左宗棠还在西北忙于收复伊犁的事，他没有忘记恩师，特地早早派人给他送去了一件上好的野生貂皮袍子、人参以及新疆本地特有的瓜果若干。

当温葆琛向众人展开这些礼物时，心情激动不已。

此时的左宗棠也已经是67岁的人了，可是温葆琛仍然记得左宗棠当年23岁时的模样，他充满欣慰与自豪地向众人回忆起四十多年前的事。

这可能是温葆琛致仕退休后最欣慰幸福的一件事。

1881年12月22日，左宗棠再次来到江苏江宁(南京)。这是左宗棠第二次出任两江总督。

师生二人就这么奇妙地又同处一城了。

尽管此时的左宗棠已年近七旬，除了因在西北征战多年，造成了不小的眼疾外，他的身体还是很健硕。

公务之余，左宗棠也常常会在节日之时去拜访看望恩师温葆琛。

这样的时光，总是令年过八旬的温葆琛老人备感温暖，也成了他生命最后岁月的精神依偎。

晚年的温葆琛虽然退休在家著述立说，著有《钟山草堂诗稿》等，朝廷对他仍然恩宠礼遇有加。1879年，还特地派人接其参加了江苏乡试后的鹿鸣宴与同年京剧殿试后的恩荣宴，并授太子少保衔。

光绪九年十一月七日，即1883年12月11日，温葆琛在南京故居安详而逝，享年84岁。

温葆琛去世后，却因左宗棠代上恩师遗折的事引起了轩然大波。

1884年1月12月，即光绪九年十月十二日，时任闽浙总督的左宗棠，见朝廷迟迟没有降旨赐予自己恩师温葆琛的“谥号”。他再也忍不住了，决心代恩师上递遗折请旨。

于是在这一天，左宗棠向朝廷递交了奏折《代递签户部侍郎温葆琛遗折》，请求光绪帝为温葆琛赐予官方“谥号”。

谁料，这惹得光绪帝极不高兴，降旨大发雷霆，还要把左宗棠交部议处。

那么，左宗棠代师请谥难道有错吗？

在左宗棠自己本人看来，没有什么错，其理由有三：

其一、温葆琛是咸丰和同治两朝皇帝的宫廷专职老师——经筵讲官，按以往惯例，做过帝师的大臣，死后都会有朝廷官方谥号，理论上讲，温葆琛也应该有；

其二、谥号一般由朝廷主动追封，也可由当事人生前遗折申请。但眼下迟迟不见朝廷动静，他代递遗折没有什么不妥；

其三、温葆琛不仅生前是咸丰与同治两朝皇帝的老师，同时也是自己的恩师，温葆琛不在了，他这个弟子就有必要完成老师的遗愿，为这段知遇之恩划上圆满的句号。

岂料光绪帝不仅不顾及事实与惯例降旨赐予温葆琛谥号，而且下旨斥责一位朝廷功勋重臣，一点颜面也不留，还说什么左宗棠“措辞失体，著交部议处”。

朝野一时为之震动，不知道光绪帝为何龙颜大怒。

那么，光绪帝为何一反常态，坚持不颁旨赐予两朝帝师温葆琛谥号呢？

细仔说来，有以下几点原因：

第一、同治十二年，即1873年时，清廷曾有文书规定：“易名之典，出自特恩，不准臣下奏请。”

这意思就是说，“谥号”这种身后荣誉，除了朝廷视情况主动追封或者当事之人本人生前自己申请外，原则上不准其他人代为奏请。

第二、左宗棠代恩师请谥，在光绪帝看来，这颇有无视朝廷规矩，有点挑衅皇帝权威的味道。你左宗棠固然功高硕勋，但你毕竟是臣子，对朝廷皇帝特恩之事岂可指手划脚。

第三、光绪的一直认为左宗棠的心中只有慈禧老佛爷，而没有他这个大清君主，认为左宗棠恃功而傲，无视朝廷，所以杀杀左宗棠的威风，打压一下，不予批准。

左宗棠是天生的军事家，但不是政治家。

他生性耿直傲岸，在这种政治权谋上，他从来是不得其门，或许也是他不愿遁入其门。

他与恩师一生的佳话，因这一件事给老师温葆琛及其家人留下了巨大的遗憾。

然而，在风云变幻的晚清历史舞台上，我们后人却分明看到了一个更加伟岸、更加高大、更加立体丰满的左宗棠！(全文终)

——青峰，2025年5月27日写毕于鄂西古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