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柬埔寨做收尸人

发布时间:2025-11-18 01:19  浏览量:1

本故事纯属虚构,切莫对号入座。第一章:金边的雨,咸的

柬埔寨的雨是带着棱角的。

七月的金边,午后的阳光把柏油路烤得发软,陈远刚把最后一块预制板抬上卡车,豆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不是淅淅沥沥的试探,是带着热带丛林野性的倾盆,瞬间把他浇成了落汤鸡。

“妈的!”工头骂了句高棉语,挥手让众人停工。陈远抹了把脸,混着汗水和雨水的液体流进嘴里,有点咸。他甩了甩湿透的工装裤,裤脚沉甸甸地往下滴水——裤兜里揣着今天的工钱,三张皱巴巴的美元,被塑料布裹了三层,还是洇进了潮气。

这是他来金边的第三个月。

三个月前,他从广州白云机场出发,背着一个装着两件换洗衣物的帆布包,口袋里塞着堂哥塞的两千美金。堂哥在电话里说得天花乱坠:“金边遍地是黄金,随便找个工地搬砖,一个月也能攒下一万人民币。”

落地才知道,“遍地黄金”是真的——只不过都在别人口袋里。他在机场换钱时被抽了三成手续费,找到堂哥说的“老乡宿舍”,发现是间用铁皮搭在湄公河支流边上的棚屋,里面挤着八个国籍的劳工。堂哥早就没了消息,电话打不通,微信被拉黑,陈远站在异乡的潮热空气里,第一次尝到了被抛弃的滋味。

“陈远!”有人喊他。是同工地的阿坤,一个在金边待了五年的福建人,据说以前是开餐馆的,后来赌输了本钱,才沦落到靠力气吃饭。

阿坤递过来半瓶冰镇吴哥啤酒,瓶身上凝着厚厚的水珠。“刚工头说,这雨得下到后半夜,今晚不用上工了。”他灌了口酒,喉结滚动,“去不去河边?老吴说有笔好生意,问你有没有兴趣。”

陈远皱了皱眉。老吴是这一带的“能人”,没人知道他具体做什么,只知道他手里总有各种来路不明的活儿——有时是帮人半夜卸集装箱,有时是给赌场送“特殊客人”,报酬比工地高,风险也没人说得清。

“什么生意?”陈远接过酒瓶,冰凉的触感让发烫的皮肤舒服了些。

“去了就知道。”阿坤挤了挤眼睛,“反正不犯法,就是……有点特别。”

雨势稍缓时,陈远跟着阿坤穿过五条湿漉漉的巷子,来到湄公河支流边的一排吊脚楼。木头栈道被雨水泡得发涨,踩上去咯吱作响,河面上飘着塑料袋和烂菜叶,在浑浊的水流里打着旋。

老吴就在最里面那间吊脚楼里。

男人大概六十岁,头发花白却梳得整齐,穿着件熨烫妥帖的丝绸衬衫,与周围的破败格格不入。他正坐在竹编的矮桌前喝茶,面前摆着个砂质茶壶,壶身上刻着模糊的中文“福”字。看见陈远,他抬了抬眼皮,眼神浑浊却锐利,像看透了什么。

“坐。”老吴指了指对面的竹凳。

陈远刚坐下,就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不是河水的腥气,也不是潮湿的霉味,是一种……像消毒水混着檀香的味道,淡淡的,却钻得人鼻腔发紧。

“知道我是做什么的吗?”老吴给陈远倒了杯茶,茶汤呈深褐色,飘着一层油花。

陈远摇摇头。

“我帮人处理‘后事’。”老吴呷了口茶,声音不高,“主要是华人。在金边死了,没人管,或者……不方便让人管的,我来处理。”

陈远的心脏猛地一跳。他想起前几天在工地附近看到的新闻,一张华文报纸上印着“西港某赌场发生枪击,三名中国公民身亡”的标题,配着打了马赛克的现场照片。

“收尸?”他脱口而出。

老吴不置可否,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照片推过来。照片上是个年轻男人,穿着花衬衫,对着镜头比耶,背景是金边大皇宫的金色尖顶。“姓李,二十三岁,湖南人。”老吴的手指点了点照片,“昨天在水净华区的出租屋里没的,据说是……吸多了。”

水净华区是金边的“灰色地带”,赌场、红灯区扎堆,每天都有各种离奇的事发生。

“他家里人联系不上,赌场老板不想把事情闹大,托我找人把他‘送’去火葬场,再把骨灰收好。”老吴看着陈远,“报酬是五百美金,现结。”

五百美金。陈远的手指蜷缩了一下。他现在全身上下加起来不到一百美金,母亲的糖尿病药快吃完了,妹妹下个月的学费还没着落。在工地搬砖,他得干上整整一个月才能攒到这么多。

“我……”他张了张嘴,喉咙有点干,“我没干过这个。”

“很简单。”老吴站起身,从墙角拖出一个长条形的黑色布袋,拉链拉开,露出里面深蓝色的防水布料,“等下会有人把他从出租屋运到河边,你和阿坤负责把他装进这个袋子,送到三公里外的华人火葬场。那边有人接应,不用你露面。”

布袋很长,足够装下一个成年人。陈远盯着布袋上的褶皱,仿佛能看到里面躺着一个冰冷的躯体,突然觉得胃里一阵翻腾。

“不敢?”老吴笑了笑,皱纹在眼角堆成沟壑,“不敢就算了,我再找别人。”

“我干。”陈远听见自己说。

他想起出发前,母亲拉着他的手说:“阿远,到了那边好好干,别惹事,妈和你妹在家等你寄钱。”那时母亲的手很凉,因为长期注射胰岛素,手背布满了针孔。

老吴满意地点点头,从钱包里抽出两张一百美金的钞票放在桌上。“定金。事成之后再给剩下的三百。”他顿了顿,补充道,“记住两条规矩:别掀开袋子看他的脸,到了火葬场,放下就走,别问任何问题。”

晚上八点,雨彻底停了。

陈远和阿坤坐在一辆破旧的丰田皮卡后斗里,车斗里铺着塑料布,那个黑色布袋就躺在他们脚边。车开得很快,金边的夜晚比白天更嘈杂,路边的烧烤摊飘着混合着鱼露和炭火的香味,酒吧门口的霓虹灯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

陈远的手心一直在出汗。他能感觉到布袋的形状,很明显是一个人的轮廓,肩膀宽,腿很长,和照片上那个年轻男人的身形对上了。布袋没有完全封死,偶尔能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气味,和老吴吊脚楼里的味道一样,消毒水混着檀香,还有点……甜腻的腐败味。

“第一次都这样。”阿坤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在颠簸中有点发飘,“我第一次干这个,回来吐了整整三天,见不得一点肉星子。”

“他家里人……真的联系不上?”陈远问。

阿坤叹了口气:“联系上又怎么样?来金边认尸?来回机票钱比丧葬费还贵,很多家里人最后都只能说一句‘麻烦帮忙火化,骨灰寄回来’。”他指了指布袋,“这姓李的,听说家里就一个老母亲,估计到死都不知道儿子在这边干什么。”

车在一条僻静的巷口停下。司机是个高棉人,只会说几句简单的中文,指了指巷子深处,又指了指手表,意思是要快点。

陈远和阿坤扛起布袋,袋子出乎意料地轻,好像里面的人已经抽干了所有水分。巷子很窄,两侧的墙面上喷着红色的高棉文字,大概是“禁止停车”之类的标语。走到中段,一股浓烈的气味扑面而来——是香蕉水混合着血腥味,比布袋里的味道重得多。

“就在前面。”阿坤压低声音。

巷子尽头是间关着门的出租屋,门虚掩着,露出一条缝。陈远推开门,一股热浪夹杂着气味涌出来,屋里没开空调,只有一台老旧的吊扇在慢悠悠地转,扇叶上积满了灰。

尸体躺在卧室的地板上,还保持着蜷缩的姿势,左手攥着一个空了的玻璃针管,右手边散落着几张美元钞票。他穿着和照片上一样的花衬衫,只是此刻沾满了褐色的污渍,脸上青紫交加,眼睛瞪得很大,像是看到了什么恐怖的东西。

陈远的呼吸瞬间变得急促。他在电视上见过死人,在老家参加过葬礼,但从没有这样近距离地面对一具非自然死亡的尸体。那不是平静的“逝去”,是带着挣扎和痛苦的“终结”,空气里仿佛还残留着临死前的喘息。

“别看脸。”阿坤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点严厉,“老吴的规矩,看了容易做噩梦。”

陈远猛地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视线落在尸体的花衬衫上。他和阿坤合力把尸体抬进布袋,拉拉链的时候,他的手指不小心碰到了尸体的脚踝,冰凉的触感像电流一样窜过全身。

拉链“刺啦”一声拉到底,把所有的气味和景象都锁在了里面。

回程的路上,皮卡开得更快。陈远靠在车斗栏杆上,看着窗外掠过的街景。红灯区的霓虹灯还在闪烁,赌场门口的保安背着枪来回踱步,几个醉醺醺的白人搂着穿短裙的本地女孩大笑。这一切都和几个小时前没什么不同,只是陈远的眼里,多了些看不见的东西。

火葬场在城市边缘,是座中式建筑,门口挂着“往生堂”的牌匾,在夜色里透着暗红色的光。一个穿黑色西装的男人等在门口,接过布袋,没说一句话,递给陈远一个信封。

信封很薄,里面是三张一百美金的钞票,崭新的,带着油墨味。

回到吊脚楼时,老吴已经睡了。阿坤把他送到棚屋门口,拍了拍他的肩膀:“老吴说,以后要是还想接这种活儿,明天中午去河边找他。”

陈远点点头,转身走进棚屋。八个铺位空了五个,剩下的人都在沉睡,发出此起彼伏的鼾声。他走到自己的铺位前,把五张美金小心翼翼地塞进枕头下的暗格里,然后躺在吱呀作响的木板床上,睁着眼睛看着铁皮屋顶。

外面又开始下雨,雨点敲在铁皮上,像无数只手指在叩门。

陈远摸了摸自己的手心,那里似乎还残留着钞票的油墨味和尸体的冰凉。他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枕头套上有股汗味和霉味,却让他觉得莫名的踏实。

明天,他想,明天去问问老吴,还有没有活儿。第二章:铁皮屋里的母子

陈远是被热醒的。

凌晨五点,金边的太阳已经像个烧红的铁球,悬在湄公河对岸的椰子树梢上。铁皮棚屋像个蒸笼,陈远的工装裤黏在背上,汗顺着额角流进眼睛,涩得发疼。他摸出枕头下的五张美金,对着从铁皮缝隙钻进来的阳光数了三遍,才小心翼翼地折好,塞进帆布包的夹层里。

昨天半夜回来时,他托阿坤给国内的母亲转了三百美金。阿坤说,通过“地下钱庄”转钱,手续费要扣掉百分之十,但比银行快,当天就能到账。陈远咬咬牙,没还价——他怕母亲的药断了顿。

“醒了?”阿坤打着哈欠从外面进来,手里拿着两个刚烤好的法棍,上面涂着黄色的鱼露,“老吴刚派人来传话,说水净华区那边有活儿,问你去不去。”

陈远接过法棍,咬了一口,硬得硌牙。“还是……那种活儿?”

“嗯。”阿坤点点头,声音压低了些,“说是一对母子,在出租屋里没了,房东不敢报官,托老吴找人处理。”他顿了顿,补充道,“报酬比昨天高,八百美金。”

八百美金。陈远的心颤了一下。足够母亲三个月的药费,够妹妹交半年的学费。他把剩下的法棍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去。”

水净华区的贫民窟藏在几座金碧辉煌的赌场后面,像一块被遗忘的补丁。

三轮车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颠簸,陈远扶着车斗边缘,看着路边的景象:用铁皮和木板搭成的窝棚挤得密不透风,晾衣绳上挂着五颜六色的破布,光着脚的孩子在泥水里追逐,手里挥着捡来的塑料瓶。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气味——粪水、腐烂的水果、还有远处赌场飘来的廉价香水味,混合成一种让人心慌的气息。

“就是前面那间。”三轮车夫指着一栋蓝色铁皮屋,车头调转时,陈远看到了赌场的霓虹灯招牌,在上午的阳光下依然亮着,像一双不眨眼的眼睛。

老吴已经在门口等着了,身边站着个面色发白的中年男人,是房东,一个在金边做了十年包租公的潮汕人。他手里攥着块手帕,不停地擦着额头的汗,看见陈远,像是看到了救星。

“吴先生,您可算来了。”房东的声音发颤,“这事儿千万不能让警察知道,不然我的房子就没人敢租了。”

老吴没理他,转头对陈远说:“规矩都懂?别碰屋里的东西,别跟任何人说话,处理干净就走。”他指了指墙角的两个黑色布袋,比昨天的长一些,“工具在里面。”

陈远点点头,弯腰拿起布袋。布袋里装着橡胶手套、口罩,还有一瓶消毒喷雾,标签上是看不懂的高棉文字。

铁皮屋的门没锁,一推就开了。一股浓烈的煤气味扑面而来,呛得陈远忍不住后退了一步。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想起老吴的嘱咐——不能带打火机,不能开电灯,甚至不能穿带铁掌的鞋子,怕产生火花。“是煤气泄漏。”老吴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房东说,昨天下午还看到母子俩在门口晒被子,晚上就没动静了,今早开门才发现……”

屋里很暗,只有几缕阳光从铁皮的缝隙里钻进来,照亮了漂浮的灰尘。陈远戴上口罩和手套,慢慢走进去。

这是一间不到十平米的屋子,被一张木板床隔成了两半。外面是灶台和一张矮桌,桌上摆着没洗的碗,里面盛着半碗吃剩的咖喱,苍蝇在上面嗡嗡地盘旋。里面的床上,躺着那对母子。

母亲大概三十多岁,穿着一件碎花连衣裙,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侧身躺着,右手紧紧护着怀里的孩子。孩子看起来只有四五岁,是个女孩,扎着两个羊角辫,辫子上还绑着红色的蝴蝶结。她蜷缩在母亲怀里,眼睛闭着,嘴角似乎还带着点笑意,像是睡着了。

没有挣扎,没有痛苦,甚至没有昨天那个年轻男人的狰狞。她们就像只是累了,躺在那里,等着下一个天亮。可陈远知道,她们不会醒了——母亲的皮肤已经泛出青灰色,女孩的小手上,指甲盖透着吓人的紫色。

陈远的喉咙突然发紧。他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想起小时候发烧,母亲也是这样整夜抱着他,手不停地探他的额头。他想起邻居家的小女孩,去年夏天来家里玩,扎着和这个女孩一样的羊角辫,临走时还抢走了他手里的半块巧克力。

“快点。”房东在门口催促,声音带着不耐烦,“我下午还要带人来看房呢。”

陈远没理他。他蹲下身,看着桌上的半碗咖喱,旁边放着一个小小的塑料碗,里面的饭只吃了几口。他又看了看灶台,煤气罐的阀门松松垮垮地挂着,罐身是空的——大概是昨晚做饭时忘了关阀门,煤气一点点漏出来,把熟睡的母子俩悄悄带走了。

他伸出手,想把母亲的手从孩子身上挪开,动作轻得像怕惊醒她们。可母亲的手抓得很紧,指节都泛了白,陈远费了点劲才掰开。就在这时,他看到女孩的小手里攥着什么东西。

是颗水果糖,透明的糖纸已经被捏皱了,露出里面粉色的糖块,大概是还没来得及吃。

陈远的眼睛突然热了。他想起自己小时候,每次生病,母亲都会买这种水果糖放在他枕头边,说“吃了糖,病就好了”。他看着女孩恬静的脸,突然觉得喉咙里堵得厉害,像是有什么东西要涌出来。

“你磨磨蹭蹭干什么?”房东又在催,语气里带了火,“不就是两个死人吗?赶紧装起来运走!”

陈远猛地站起身,转身看向房东。男人被他的眼神吓了一跳,往后缩了缩。陈远没说话,只是拿起黑色布袋,先把女孩抱了进去。孩子很轻,轻得像一团棉花,陈远拉拉链时,动作慢得不像在干活,倒像是在完成什么仪式。

轮到母亲时,他发现她的口袋鼓鼓的。犹豫了一下,他伸手摸了摸,掏出一个红色的小本子,是本护照。照片上的女人笑得很灿烂,眼神明亮,和现在青灰色的脸判若两人。护照翻开着,夹着一张纸条,上面用中文写着一行字:“等攒够钱,就带小雅回家上学。”

小雅。是女孩的名字吧。

陈远把护照和纸条放回女人的口袋,轻轻拍了拍,像是在安慰她。然后他抱起女人,放进另一个布袋里。这次,他没有避开她的脸——女人的眼睛闭着,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像是在做一个关于“回家”的梦。

把两个布袋抬上老吴安排的面包车时,陈远的手臂一直在抖。

房东数了八张美金递过来,手指上戴着粗大的金戒指,晃得人眼晕。陈远没接,看向老吴。

老吴接过钱,点了点,从中抽出三张递给陈远。“这是你的。”他顿了顿,看着陈远发白的脸,“第一次见这种,是有点不好受。”

“她们……没有家人吗?”陈远问,声音有点哑。

老吴叹了口气:“房东说,女人是去年从越南过来的,说是丈夫在金边打工,结果来了才知道,男人早就跟别的女人跑了。她一个人带着孩子,在赌场后厨洗盘子,住在这里,一个月房租要两百美金。”他指了指远处的赌场,“那地方吞了多少人的血汗钱,就养着多少这样的人。”

面包车发动时,陈远回头看了一眼那栋蓝色铁皮屋。房东已经在指挥工人清洗地面,水冲刷着水泥地,把那些看不见的痕迹一点点冲进排水沟。很快,这里就会住进新的租客,没人会知道,曾经有一对母子,在这里做过一个关于“回家”的梦。

车路过赌场门口时,陈远看到几个穿着暴露的女人站在台阶上,对着过往的车辆招揽生意,脸上挂着程式化的笑。他突然想起那个母亲口袋里的纸条——“等攒够钱,就带小雅回家上学”。

攒够钱,要多久?

陈远低头看了看手里的三张美金,指尖被钞票边缘割得有点疼。他把钱塞进裤兜,紧紧攥住,像是握住了什么滚烫的东西。

车窗外,贫民窟的铁皮屋渐渐远去,赌场的金色尖顶越来越清晰。陈远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却总觉得眼前有两个影子——一个穿着碎花裙的女人,怀里抱着扎羊角辫的女孩,正一步步走向迷雾里的家。

他掏出手机,屏幕上还停留在给母亲转账的界面。他想了想,“好好上学,哥这边一切都好。”

发送成功的提示弹出来时,陈远的眼眶,终于湿了。

毕竟,在这座潮湿又危险的城市里,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第三章:欢迎来到柬埔寨,我的小公主

陈远在火葬场后门的台阶上坐了整整半小时。

烟盒空了,最后一截烟蒂被他摁在满是积水的地面上,发出“滋”的一声轻响。空气里飘着焚烧后的焦糊味,混着雨后的潮湿,钻进鼻腔时带着点辛辣——这是他三天里处理的第三具尸体,也是最让他反胃的一具。

尸体是凌晨被发现的,在洞里萨湖的芦苇荡里。一个渔夫撒网时勾住了什么重物,拉上来才发现是个被黑色塑料袋裹着的年轻女孩,手腕和脚踝上还缠着铁链,塑料袋上有几个刻意扎出的洞,像是生怕她死不透。

老吴没让他碰尸体,只让他在火葬场盯着火化。“这案子警察已经盯上了,别沾手。”老吴的声音很沉,递给他一个厚厚的信封,“这是‘封口费’,拿着钱,今天别出门。”

信封里是十张崭新的百元美金,边角锋利,硌得陈远手心发疼。他知道这钱不好拿——在金边,“封口费”往往意味着“知情者”的身份,而知道太多秘密的人,通常活不长。

“她是谁?”陈远抬头问。老吴正转身要走,听见这话,脚步顿了顿,没回头。

“一个‘小公主’。”他丢下这句话,钻进停在路边的黑色轿车,引擎声很快消失在晨雾里。

“小公主”是金边灰色地带的暗语。

不是指真正的贵族,是那些被跨国中介从国内骗来,或者被家人“抵押”到柬埔寨的年轻女孩。她们大多二十岁出头,长相清秀,会被送到赌场、会所或者私人庄园,给那些来这里寻欢作乐的富商当“陪玩”——运气好的能当个花瓶,运气差的,就成了可以随意买卖的商品。

陈远是在阿坤的餐馆里听到这些的。

下午雨停了,他没听老吴的话,揣着那沓美金去了阿坤新开的小炒店。店开在华人聚居区的巷子里,巴掌大的地方,摆着四张桌子,墙上贴着“正宗福建沙茶面”的红纸。阿坤系着油污的围裙,正颠勺炒着一盘空心菜,油烟呛得他直皱眉。

“你胆子真大。”阿坤把菜盛进盘子,递给旁边等着的客人,转身给陈远倒了杯凉茶,“老吴让你别出门,你还往人多的地方钻?”

“那个女孩……”陈远压低声音,“真是‘小公主’?”

阿坤往左右看了看,客人都在低头吃饭,没人注意他们。他凑过来,声音压得更低:“前天晚上,水净华区的‘金殿’会所着火,你知道吧?”

陈远点点头。新闻里播了,说是电路老化引发的火灾,烧死了两个服务生,没提其他伤亡。

“屁的电路老化。”阿坤啐了一口,“是‘老鬼’杀人灭口。”

老鬼是金边有名的福建籍黑帮头目,据说控制着水净华区一半的赌场和会所,手段狠辣,和当地军警关系密切。阿坤以前赌钱时,见过他一次——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总是穿着白色丝绸唐装,手里盘着两颗核桃,笑起来像个慈祥的长辈,转头就能让人打断欠赌债者的腿。

“那女孩是老鬼手里的‘头牌’,叫小雅,听说是从浙江骗来的,家里是开服装厂的,父母还以为她来柬埔寨当翻译。”阿坤叹了口气,往锅里倒了勺油,“前阵子她偷偷联系上家里,说要回国,让父母报警救她。结果消息走漏,老鬼怎么可能放她走?”

陈远的心猛地一沉。他想起早上在火葬场看到的那双露在塑料袋外的脚,脚踝上有圈深深的勒痕,皮肤白得像纸。

“火灾是假的,杀人是真的。”阿坤继续说,“听说她被关在会所顶楼的套房里,老鬼让人先给她注射了东西,再放的火,想伪装成意外。结果烧到一半,消防队就来了,没烧干净,只能连夜把尸体运出去,扔到洞里萨湖。”

“那警察不管吗?”陈远攥紧了杯子,冰凉的瓷壁硌得指节发白。

“管?怎么管?”阿坤嗤笑一声,“老鬼每个月给警局上供的钱,比你一年挣的都多。再说了,这种事在金边还少吗?上个月西港一个‘小公主’试图逃跑,被打断腿扔进大海,最后还不是不了了之。”

他炒完最后一盘菜,解下围裙,在陈远对面坐下,给自己倒了杯凉茶。“你以为老吴为什么让你别管?他吃的就是这碗饭,帮老鬼处理这种‘麻烦’,不是第一次了。”

陈远的手指颤抖起来。他摸了摸口袋里的信封,那十张美金像是突然有了重量,压得他胸口发闷。这钱沾着血,沾着那个叫小雅的女孩最后挣扎的痕迹。

“我得把钱还回去。”他猛地站起身。

“你疯了?”阿坤一把拉住他,“还回去?你这是告诉老鬼,你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你想找死?”

陈远甩开他的手,眼睛通红:“那钱我不能要。她爸妈还在等她回家,她不该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被扔在湖里,连个名字都没人记得。”

“记得又怎么样?”阿坤也站了起来,声音拔高了些,“你能替她报仇?你能把老鬼送进监狱?你连自己下个月的房租都不知道在哪!”他指着陈远的鼻子,“陈远,你醒醒!这里是柬埔寨,不是中国!这里没有公道,只有活下去的规矩!”

两人对峙着,店里的客人纷纷侧目。阿坤深吸一口气,放缓了语气:“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刚来的时候,我也见不得这些。可你看看这街上的人,哪个不是为了活着,把良心揣进裤兜里?”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照片,放在桌上。照片上是个穿校服的女孩,扎着马尾辫,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这是我女儿,在福建老家上初二。”阿坤的声音软了下来,“我以前也跟你一样,觉得钱脏,觉得事不公。直到有一天,我收到她班主任的消息,说她得了白血病,要几十万治疗费。”

他拿起照片,用袖子擦了擦上面的灰尘。“那天我在赌场输光了最后一分钱,跪在老鬼面前,求他给我个活干。他让我去处理一具被打断手的赌徒尸体,给了我五千美金。那钱沾着脑浆,我揣在怀里,走了三公里路,每一步都觉得脚下在流血。可当我把钱转给医院,听到女儿说‘爸爸我不疼了’,你知道我是什么感觉吗?”

阿坤看着陈远,眼睛里有红血丝:“我觉得值。”

陈远的喉咙哽住了。他看着照片上的女孩,又想起早上那个被裹在塑料袋里的“小公主”,想起她脚踝上的铁链,想起老吴说的那句“一个小公主”。

原来在这些人的世界里,一条年轻的生命,真的可以被轻飘飘地概括,被随意地处理。

傍晚时,陈远回到了铁皮棚屋。他把那十张美金放在枕头下,和之前攒的钱放在一起。钞票叠得整整齐齐,边缘却像是在发烫。他躺在木板床上,盯着铁皮屋顶的缝隙,那里能看到一小片灰蓝色的天。

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是妹妹发来的微信视频请求。陈远犹豫了一下,点了接听。

屏幕里出现妹妹的脸,比三个月前瘦了些,头发剪短了,露出光洁的额头。“哥!你看我考上重点班了!”她举着一张奖状,兴奋地晃着,“妈说,都是你寄的钱给我买了辅导资料,才让我进步这么快!”

陈远笑了笑,想说点什么,喉咙却发紧。

“哥,你那边是不是天黑了?”妹妹凑近屏幕,“你脸色好差,是不是又加班了?别太累了,钱够用就行,我不用买新衣服的。”

“没事,哥不累。”陈远揉了揉眼睛,“你跟妈说,我下个月再寄点钱回去,让她别省着,多买点好吃的。”

“知道啦!”妹妹吐了吐舌头,“对了哥,我同桌说,柬埔寨有很多漂亮的寺庙,你什么时候有空去拍点照片给我看啊?我想看看你住的地方是什么样的。”

陈远的心猛地一揪。他住的地方,只有铁皮棚屋、泥泞的巷子、还有处理不完的尸体。那些金碧辉煌的寺庙,那些游客镜头里的异国风情,从来都不属于他这种在底层挣扎的人。

“好,哥有空就去拍。”他强笑着说。

挂了视频,陈远躺在床上,翻了个身。枕头下的美金硌得他后背生疼,像是有无数根针在扎。

他想起阿坤的话,想起妹妹的笑脸,想起那个叫小雅的“小公主”。

原来“活着”这两个字,拆开来看,是要背负这么多沉重的东西——是良心的妥协,是对现实的低头,是把那些不忍卒睹的画面,硬生生压进记忆的角落。

陈远从枕头下摸出那十张美金,在手里掂了掂。

然后,他把钱重新塞回去,拉过薄被,蒙住了头。

棚屋外,湄公河的水流声隐隐约约传来,像是有人在低声哭泣。远处的赌场开始亮灯,五颜六色的光透过铁皮的缝隙钻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像一张张开的网。

陈远闭上眼睛,可眼前却总浮现出一张脸——那是早上在火葬场,他趁人不注意,掀开塑料袋一角看到的脸。很年轻,大概二十岁,眼睛闭着,睫毛很长,鼻梁上有颗小小的痣。

她应该也有家人吧?或许也有个像他妹妹一样的弟弟或妹妹,在等着她回家。

“欢迎来到柬埔寨,我的小公主。”

不知是谁在梦里说了这么一句,带着嘲讽,又带着点说不清的悲凉。陈远的眼角,有温热的液体滑下来,滴在枕头的霉斑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第四章:消失的爱人

陈远是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的。

凌晨三点,铁皮棚屋的木门被人砸得砰砰响,像是要散架。同屋的劳工骂骂咧咧地翻身,陈远却猛地坐起来——这个时间来找他的,不会是好事。

他抓起枕边的折叠刀藏在裤袋里,走到门边,压低声音问:“谁?”

“陈先生,求你帮帮我!”门外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带着哭腔,还有浓重的湖南口音,“我是阿伟啊,前两天在阿坤的店里见过你!”

陈远愣了一下,想起前天下午在小炒店,确实有个穿格子衬衫的男人坐在角落,面前摆着一杯没动过的啤酒,眼睛通红地盯着窗外。阿坤说他是来金边找老婆的,找了半个月,一点消息都没有。

他拉开门。

阿伟站在雨里,浑身湿透,头发黏在脸上,衬衫下摆还在滴水。他手里攥着一张皱巴巴的照片,看见陈远,“噗通”一声跪了下去,膝盖砸在泥泞的地上,溅起一片水花。

“陈先生,我知道你认识老吴,知道你能找到别人找不到的人!”他死死抓住陈远的裤脚,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求你帮帮我,找找我老婆,她叫林晓,她……她可能出事了!”

雨又开始下了,细密的雨丝打在阿伟背上,把他的衬衫浸透成深色。陈远把他拉进棚屋,借着昏暗的灯泡光,看清了他手里的照片。

照片上的女人穿着白色连衣裙,站在张家界的石峰前笑,眼睛弯成了月牙,嘴角有两个浅浅的梨涡。阿伟站在她身边,搂着她的腰,一脸憨厚的幸福。

“她是去年来的金边。”阿伟接过陈远递的毛巾,手抖得厉害,“说她表姐在这边开了家服装店,让她来帮忙管账,包吃包住,一个月能挣两万。我当时就觉得不对劲,哪有这么好的事?可她不听,说要攒够钱,回来给我妈治病。”

他抹了把脸,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头三个月还好好的,每天跟我视频,说店里生意忙。可从上个月开始,她就不对劲了——视频总是匆匆挂掉,说话吞吞吐吐的,背景里总有奇怪的音乐声。有一次我听见她那边有人骂脏话,问她怎么了,她说是顾客吵架,然后就把电话挂了。”

“再后来,她的微信就不回了,电话也打不通。我托表姐问,表姐说她早就不在店里干活了,跟一个有钱的华侨跑了。我不信!晓晓不是那种人,她跟我发誓说过,赚了钱就回家结婚的!”阿伟的声音突然拔高,又猛地压低,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我找了半个月,问遍了金边的华人圈子,有人说……说她可能被卖到‘园区’里了。”

“园区”两个字像冰锥一样扎进陈远的耳朵。

他在金边待的时间不算长,却早就听过这个词。那不是正经的工业园区,是散布在柬埔寨边境线上的灰色地带——有的挂着“网络科技公司”的牌子,实际是诈骗园区;有的打着“博彩度假村”的幌子,其实是囚禁人的牢笼。

进了那些地方的人,尤其是女人,几乎等于人间蒸发。

“你怎么确定她在园区?”陈远的声音有些干涩。

“我在西港找了个老乡,他以前在园区里干过,后来逃出来的。”阿伟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打印的截图,是林晓最后发给他的微信定位,“他说这个位置,就在波贝口岸附近的一个诈骗园区里。那里管得严,围墙有三米高,还有铁丝网,里面的人根本跑不出来。”

波贝口岸在柬埔寨西北部,挨着泰国,是出了名的三不管地带。老吴以前提过,那里的园区老板大多有军方背景,别说找人,就是靠近围墙都可能被当成“探子”打死。

“老吴不会接这种活儿的。”陈远直言,“那地方太深,没人敢碰。”

“我知道!”阿伟突然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打开来,里面是一沓美金,大概有两三万,还有一块用红布裹着的东西——是块玉佩,看起来成色不错,应该是家里传下来的。“这些钱,还有这块玉,都是我全部的家当。我把老家的房子卖了,借遍了亲戚朋友,才凑到这些。”

他把布包往陈远怀里塞:“陈先生,我知道你是好人。阿坤说你心善,处理那些……那些事的时候,总会给他们整理好衣服。求你了,哪怕帮我看看她是不是还活着,是不是还安好,让我死也死得明白!”

陈远没接那个布包。钱和玉佩的分量压得他胳膊发沉,更沉的是阿伟那双眼睛——里面全是血丝,全是绝望,像溺水的人抓着最后一根稻草。

他想起自己被堂哥抛弃的那天,站在金边机场的大厅里,也是这样茫然无措。不同的是,他只是丢了生计,而眼前这个男人,可能正在失去整个世界。

“我试试。”陈远听见自己说。

阿伟愣住了,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几秒钟后,他突然“哇”地一声哭出来,不是嚎啕大哭,是那种压抑到极致的呜咽,肩膀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天亮时,陈远拿着定位截图去找了老吴。

吊脚楼里弥漫着更浓的檀香,老吴正在用一把小刷子清理一尊玉佛,佛的眼睛是用红宝石嵌的,在晨光里闪着冷光。

“波贝的园区?”老吴听完,把刷子往桌上一扔,“你疯了?”

“他老婆可能在里面。”陈远把截图推过去,“就想确认一下人还在不在,是不是安全。”

“安全?”老吴冷笑一声,“进了那种地方,女人就没‘安全’两个字。要么被当成玩物,要么被逼着骗人,不听话的,打断腿扔去喂狗的都有。”他指了指截图上的位置,“这是‘龙兴园区’,老板姓黄,以前是缅甸的军阀,手里有枪有兵,连当地省长都要让他三分。”

老吴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渐渐涨起来的河水:“三年前,有个广东老板的女儿被拐进去,他雇了五个退伍兵想硬闯,结果全死在围墙外,尸体被切成块扔进了湄公河。你想去送死?”

陈远没说话。他想起阿伟哭红的眼睛,想起照片上林晓笑起来的梨涡,想起那句“赚了钱就回家结婚”。

“我不去硬闯。”他沉默了很久,开口道,“你帮我找个能靠近园区的人,比如送菜的、修电线的,我混进去看看,确认一下人就行。”

“没用。”老吴摇头,“龙兴园区的工人都是内部调配,送菜的只能到外围的铁门,根本进不去。而且里面的人,哪怕是扫厕所的,都认识老板的脸,你一个生面孔,进去就会被盯上。”

他顿了顿,看着陈远:“你到底图什么?那点钱?还是可怜他?”

陈远想起阿伟的玉佩,想起自己母亲的药瓶,想起那个叫小雅的“小公主”。他不知道自己图什么,或许只是不想再看到一个人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却被现实碾成粉末。

“我欠他个人情。”陈远撒了个谎。

老吴盯着他看了半天,突然叹了口气:“我认识个在波贝开杂货店的福建人,姓刘,他老婆以前在龙兴园区的食堂帮过厨,后来偷偷跑出来的。你去找他,就说是我介绍的,他或许能给你指条路。”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条,写下地址和电话号码:“但我把话撂在这,能做到哪一步看你的命。要是真进去了,记住一条——别管闲事,别露情绪,看到什么都当没看见。”

陈远接过纸条,指尖触到老吴的手,冰凉的,像摸到了一块石头。

三天后,陈远坐上了去波贝的长途汽车。

车是老旧的丰田,空调坏了,车厢里像个蒸笼。过道上挤满了人,还有鸡笼和蛇皮袋,空气中飘着汗味和劣质方便面的味道。陈远靠在窗边,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棕榈树,手里攥着那张写着地址的纸条。

阿伟给他塞了五千美金,说“打点关系用”,陈远推回去大半,只留了一千——他知道,有些地方,不是钱能打通的。

车过马德望省时,停在路边吃饭。陈远买了碗牛肉粉,刚吃两口,就看到两个穿迷彩服的男人上车检查。他们没看护照,只是盯着乘客的脸,看到年轻女人就停下来,用高棉语问几句,有个女孩被他们拉下车,哭着挣扎,却被其中一个男人甩了个耳光。

整车人都低着头,没人敢说话。

陈远默默低下头,把脸埋进碗里。米粉很烫,烫得他喉咙发紧。他突然明白老吴为什么说“别露情绪”——在这片土地上,同情是最不值钱的东西,甚至可能成为杀身之祸。

傍晚时分,汽车终于抵达波贝。

边境小城比陈远想象的更混乱。街道两旁全是挂着中文招牌的赌场和按摩店,霓虹灯在灰蒙蒙的空气里闪着诡异的光。穿短裙的女人站在门口拉客,皮肤黝黑的小孩追着汽车要钱,空气中弥漫着廉价香烟和酒精的味道。

陈远按照地址找到那家杂货店时,天已经黑透了。

店开在一条窄巷里,门脸很小,挂着“老刘杂货”的木牌。老板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背有点驼,正在给一个穿睡衣的女人拿避孕套。看到陈远,他眯起眼睛,眼神警惕。

“老吴介绍的。”陈远低声说。

老刘的眼神变了变,让那个女人先走,然后把陈远拉进里屋。里屋摆着张硬板床,墙角堆着几箱泡面,空气中有股潮湿的霉味。

“老吴没告诉你,少管这边的事?”老刘递过来一杯白开水,杯壁上有层水垢。

“找个人。”陈远拿出林晓的照片,“龙兴园区里的,叫林晓。”

老刘接过照片,只看了一眼,就皱起眉头:“龙兴?你知道那里面有多少个‘林晓’吗?进去的人,要么用编号,要么被改了名字,哪还有原来的名字。”

他叹了口气:“我老婆以前在里面做饭,说有个湖南来的女孩,跟你这照片上的有点像,去年冬天进的园区,听说以前是做会计的,因为反抗老板,被关了半个月禁闭。”

陈远的心猛地一揪:“她现在怎么样了?”

“不知道。”老刘摇头,“我老婆今年开春跑出来的,说那女孩后来被调到‘贵宾楼’了,具体做什么,没人敢问。”

“贵宾楼”是园区里的暗语,指给大客户“服务”的地方。陈远的手指攥紧了水杯,玻璃壁被他捏得咯吱响。

“能不能……进去看看?”他问。

老刘像看疯子一样看着他:“除非你是去‘消费’的。龙兴的贵宾楼对外营业,只要肯花钱,能进去。但里面全是摄像头,每个走廊都有保镖,你就算看到她,也不能怎么样,反而会被记住脸。”

他顿了顿,突然压低声音:“后天晚上,园区要给黄老板过寿,会从外面请舞狮队进去表演。领队的是我老乡,你要是敢,我可以让你混进去当抬鼓的,戴个面具,没人看得清脸。”

陈远的心脏狂跳起来:“能靠近贵宾楼吗?”

“舞狮队会在主楼前表演,贵宾楼就在主楼旁边。”老刘的声音压得更低,“但只有十分钟,表演一结束就得马上出来,多待一秒都会被发现。而且抬鼓要力气,你行吗?”

陈远想起在工地扛预制板的日子,点了点头。

老刘看着他,沉默了很久,从床底下翻出一套灰色的舞狮队制服:“这是我以前帮他们修鼓时顺的,你穿上试试。记住,进去后别抬头,别说话,鼓点节奏跟着前面的人,哪怕看到亲爹,也别停下脚步。”

他拍了拍陈远的肩膀,手劲很大:“看完就走,别逞能。在这里,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陈远接过制服,布料粗糙,带着股汗味和尘土味。他想起阿伟的脸,想起照片上林晓的笑,想起老吴说的“别露情绪”。

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在十分钟里找到那个消失的爱人,也不知道找到之后能做什么。但至少,他能替那个在金边街头哭到崩溃的男人,看一眼他用房子和尊严换来的希望,到底还在不在。

汽车重新启动时,夜色已经浓得化不开。陈远靠在窗边,看着波贝口岸的灯火越来越近,那里的霓虹灯牌上写着一行中文:“欢迎来到波贝,梦想开始的地方。”

他摸了摸怀里的制服,突然觉得,这里的梦想,从来都带着血和泪的味道。第五章:尘埃落定

陈远最后一次见到阿伟,是在波贝的边境检查站。

男人穿着件洗得发白的T恤,手里攥着一个黑色的骨灰盒,盒面上贴着一张小小的照片——正是林晓站在张家界石峰前的那张,笑容被塑封膜护着,却还是蒙了层灰。

“她没等到回家。”阿伟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骨灰盒里的人,“舞狮队表演那天,我在贵宾楼的二楼窗口看到她了。她穿着红色的旗袍,站在黄老板身边敬酒,脸上没表情,像个假人。”

陈远的心沉了下去。他记得那天的情景——鼓点震得耳膜发疼,狮子头在眼前晃来晃去,他抬着鼓,视线越过人群,瞥见贵宾楼的阳台。确实有个穿红旗袍的女人,身形和照片上的林晓很像,只是动作僵硬,被一个肥头大耳的男人搂着肩膀,手里的酒杯倾斜着,酒液洒在旗袍上,像开了朵暗红色的花。

“我没敢认。”陈远低声说,“怕被发现。”

“不怪你。”阿伟笑了笑,笑得比哭还难看,“后来我托老刘打听,才知道她那天晚上就没了。说是……喝多了从楼上摔下来的。谁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可没人敢说。”

他用袖子擦了擦骨灰盒,动作轻柔:“老刘帮我把她‘接’出来的,花了我最后一点钱。也好,总算能回家了,她以前总说,想葬在张家界的山上,能看到日出。”

检查站的广播在喊阿伟的名字,他该过关了。临走前,他把那个红布裹着的玉佩塞给陈远:“老吴说你需要这个。他说在金边混,总得有点念想,也得有点能压得住事的东西。”

陈远没接,阿伟却硬塞进他手里,转身拖着行李箱走进了关口。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手里的骨灰盒被阳光照得发亮,像一块透明的石头。

回到金边时,雨季已经快结束了。

湄公河的水位降了下去,露出河床上干裂的淤泥。陈远没回铁皮棚屋,而是在老吴的吊脚楼附近租了间小木屋,月租三百美金,带个能看到河景的小阳台。

他不再跟着老吴干“处理后事”的活,而是用攒下的钱,和阿坤合伙把小炒店盘了下来,重新装修,挂上“陈记家常菜”的招牌。他掌勺,阿坤管账,生意不算红火,却足够安稳。

老吴来过一次,坐在靠窗的位置,点了盘鱼香肉丝,一瓶吴哥啤酒。他没提波贝的事,也没问林晓的结局,只是看着陈远颠勺的背影,说:“你这火候,比以前稳多了。”

陈远笑了笑,给老吴添了杯酒:“以前在工地,总觉得力气大就行,现在才知道,炒菜和处理事一样,急不得。”

老吴没说话,喝完酒,放下一张美金,转身走了。陈远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口,想起他说的“别管闲事,别露情绪”,突然觉得,有些事哪怕知道会烧手,该管的时候,还是得伸手。

三个月后的一天,陈远正在店里擦桌子,一个穿西装的男人走了进来。

男人是中国人,递过来一张名片——国际反诈骗组织的志愿者。他说,波贝的龙兴园区被端了,是因为有人匿名寄去了一沓照片和录音,里面有园区的布局图、黄老板和当地官员的合影,还有几段被囚禁者的哭诉。

“我们顺着线索查,发现这些东西是从金边寄来的,邮戳就在你这附近。”男人看着陈远,眼神温和,“寄件人没留名字,只在信封上画了个小小的灶台。”

陈远的心猛地一跳。他想起老刘的杂货店,想起那个偷偷录下音的食堂阿姨,想起自己把那些东西塞进邮筒时,手心里的汗。

“我只是个炒菜的。”陈远低下头,继续擦桌子,抹布在桌面上划出整齐的弧线。

男人笑了笑,没再追问,点了份番茄炒蛋,吃得很干净。临走时,他留下一个信封:“这是林晓的父母托我们转交给你的,他们说,谢谢你让她回家了。”

信封里是一张银行卡,还有一封信。信上的字迹娟秀,大概是林晓的母亲写的,说他们收到了骨灰,把女儿葬在了张家界,和她小时候常去的那座石峰做伴。还说阿伟回了湖南,开了家小超市,偶尔会去坟前坐坐,给她带束白菊。

陈远把信折好,放进抽屉,和那张写着老刘地址的纸条放在一起。银行卡他没动,后来托人转给了阿伟,附了句话:“好好活着,她才不算白走。”

又到了雨季。

金边的雨还是那么急,砸在“陈记家常菜”的雨棚上,噼里啪啦地响。陈远站在灶台前,颠着勺,锅里的辣椒炒肉滋滋作响,香气飘出老远。

阿坤在外面招呼客人,用带着福建口音的普通话说:“里面坐,刚炒的空心菜,新鲜得很!”

门口的风铃响了,进来一对年轻情侣,女孩指着菜单上的“家乡豆腐”,笑着对男孩说:“这个我妈也会做,下次回家让她给你露一手。”

陈远看着他们,手里的锅铲顿了顿。窗外的雨还在下,湄公河的水涨了些,浑浊的浪涛里,仿佛漂着无数个“回家”的梦。

他转过身,往锅里撒了把葱花,香气更浓了。

或许这世间的事,本就没有什么大结局。有人离开,有人留下,有人永远困在异乡的雨季里,有人拼尽全力,也要把亲人的骨灰,送回那片熟悉的土地。

而他能做的,不过是守着一个小小的灶台,炒好每一盘菜,看着往来的人,带着一身烟火气,走向各自的归途。

雨停的时候,夕阳从云层里钻出来,给湄公河镀上了一层金。陈远摘下围裙,走到阳台,看着河面上驶过的渔船,突然想起阿伟说的那句话:“赚了钱就回家结婚。”

原来最简单的愿望,才是最珍贵的啊。

他拿出手机,给母亲打了个电话,响了两声就被接起。

“妈,”陈远的声音很轻,带着笑意,“下个月我回家,给你带柬埔寨的柚子,甜得很。”

电话那头,传来母亲熟悉的唠叨声,混着妹妹抢过电话的欢呼,像一首最安稳的歌。陈远靠在栏杆上,看着天边的晚霞,觉得这人间烟火,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