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皮铺的胭脂掺骨粉

发布时间:2025-06-05 13:34  浏览量:1

暮色自青瓦檐角垂落时,长安西市最末一间铺子亮起两盏血红灯笼。

檐角铜铃无风自鸣,惊起檐下避雨的灰雀,扑棱棱撞进铅云翻涌的天幕。

苏红绡倚在描金屏风后,指尖捻着半片未化尽的骨粉。

这粉末遇血则融,遇脂则凝,是她昨夜从乱葬岗新掘的少女骸骨里研磨出来的。

铜镜映出她半张艳绝人寰的脸,另半张却蒙着层半透明的蝉翼纱——那纱下肌肤泛着青灰,似有蚯蚓状暗纹游走。

“苏娘子,可还有上好的胭脂?”

珠帘乍响,裹着狐裘的贵妇人踏入铺子。

她鬓边金步摇缀着的明珠映得满室生辉,却照不亮苏红绡眼底凝结的寒霜。

这妇人周身萦绕着腐肉气息,分明是具借尸还魂的躯壳。

“夫人要的是胭脂,还是皮相?”苏红绡自檀木匣中取出一方血玉雕就的胭脂盒,盒盖启开的刹那,整间铺子都漫起甜腻腥气。

贵妇人瞳孔骤缩,喉间发出幼兽般的呜咽——盒中胭脂竟是用三十六个及笄少女的指骨研磨而成,粉面浮着层妖异的磷火。

“此物名唤‘换颜’,能保夫人容颜三载不衰。”苏红绡指尖抚过胭脂盒边缘,青灰色的指甲突然暴涨三寸,堪堪停在贵妇人咽喉半寸处,“只是每逢月圆之夜,需以心头血供养,否则……”

话音未落,铺外忽起狂风。

苏红绡嗅到风中裹挟的硫磺气息,脸色骤变。

她反手将胭脂盒拍进贵妇人怀中,蝉翼纱下的半张脸浮现蛛网状裂痕:“带着你的皮囊快走!

戌时三刻前若出不了长安城,就等着被阴兵剜目挖心!”

贵妇人踉跄着逃出铺子时,最后瞥见苏红绡掀开屏风后的黑绸帷幕。

帷幕后悬着十八具人皮灯笼,每盏灯笼里都封着张与她方才所见截然不同的脸——或清纯或妩媚,或稚嫩或沧桑,俱都保持着生前最后一刻的鲜活。

子时三刻,乱葬岗飘起血雾。

苏红绡赤足踏在累累白骨上,足踝银铃随步伐叮咚作响。

她手中提着的灯笼并非皮制,而是以自己褪下的旧皮缝成,灯芯是截带血的脊椎骨。

雾中传来锁链拖地声,十二名阴兵踏着业火而来,为首者眉心生着第三只竖瞳。

“画皮鬼,交出阴卷残页。”竖瞳阴兵的声音似金石相击,震得坟头荒草簌簌成灰。

苏红绡轻笑,褪下的旧皮灯笼突然迸发强光。

光影中浮现出无数张人脸,俱都张嘴发出凄厉哀嚎。

这是她三百年间收集的七百二十张人皮,每张皮里都封印着原主临终前的执念。

阴兵们的锁链在哀嚎中寸寸断裂,业火竟被那些执念凝成的黑雾吞噬。

“残页早被炼进我的骨血了。”她撕开衣襟,心口处浮现出暗金色符文。

符文每闪烁一次,她的皮肉便剥落一片,露出底下莹白如玉的骨骼。

阴兵们突然发出惊恐的嘶吼——那些骨骼上密密麻麻刻满经文,竟是用判官笔蘸着孟婆汤写就!

激战正酣时,天际忽劈下一道紫电。

苏红绡瞳孔骤缩,这雷光中带着纯阳之气,分明是龙虎山天师府的镇派法宝。

她旋身欲退,后背却撞进个带着松香的怀抱。

来人广袖翻飞间,九枚铜钱化作北斗阵将她护在中央,雷光触到铜钱的刹那,竟发出金铁交鸣之声。

“谢道长救命之恩。”苏红绡倚在青年道人怀中,指尖悄悄勾住他腰间玉珏。

这玉珏触手生温,分明是块封印着千年蛟魂的至宝。

她忽然想起七日前在茶楼见过的说书人——那人眉眼与这道人有七分相似,讲的是天师府首徒为救苍生,甘愿被妖女剜心取血的戏文。

青年道人扶她站定,拂尘扫过她心口符文时,苏红绡清晰地听见自己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碎裂声。

他眉间朱砂痣红得妖异,声音却清冷如碎玉:“苏姑娘可知,你每用一次骨粉胭脂,便离堕入魔道更近三分?”

“那道长可知,我每救一个被负心汉抛弃的女子,便要剥下自己的皮相补全她们的魂魄?”苏红绡突然扯开道人衣襟,他胸膛上纵横交错的伤疤与她心口符文如出一辙。

这些疤痕泛着金光,分明是受过天雷淬炼的功德印。

阴兵的咆哮声由远及近,青年道人突然咬破指尖,在虚空画出血符。

符咒成型的瞬间,苏红绡看见他鬓角生出几缕银丝——这是以寿元为祭的禁术。

血符化作金网罩住阴兵时,道人突然将她推入刚开的地缝:“去寻城隍庙的判官笔,他欠我……”

地缝闭合的刹那,苏红绡看见道人被阴兵的锁链贯穿琵琶骨。

她心口符文突然灼痛难忍,那些被她封印在人皮里的执念化作黑雾,在她识海中拼凑出残缺的画面:百年前有个小道士,为救被恶霸凌辱的少女,生生剜出自己的半颗心炼成还魂丹。

天将破晓时,苏红绡跪在城隍庙废墟前。

判官笔悬在供桌上方,笔尖垂落的墨汁竟是血色。

她割破手腕,以血为引画出召唤阵。

当青面獠牙的判官现身时,她突然将整盒骨粉胭脂拍进自己天灵盖。

“三百年前你欠我条命,今日该还了。”苏红绡的骨骼发出爆豆般的脆响,皮肤下凸起无数人脸轮廓。

判官的哭丧棒当头砸下,却在触及她眉心的瞬间化作齑粉——那里不知何时多了道血色印记,与那道人胸前的功德印如出一辙。

地动山摇中,苏红绡终于看清阴卷残页的全貌。

那根本不是什么书卷,而是无数被生生剥下的面皮拼成的帛书。

每张面皮下都藏着段爱恨嗔痴,最新的一张正是昨夜来买胭脂的贵妇人——她生前是将军府的嫡女,被庶妹毒杀后,魂魄被炼成傀儡替身。

当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时,苏红绡的皮囊彻底碎裂。

莹白的骨骼上浮现出密密麻麻的经文,那些经文在阳光下化作金粉,纷纷扬扬落向长安城各处。

茶楼里说书人突然噤声,他面前的醒木不知何时变成了半块带血的玉珏。

七日后,有人在乱葬岗见到个青年道人。

他怀中抱着具无面女尸,指尖正以血为墨,在她空荡荡的眼眶里画着什么。

每当他画完一只眼睛,女尸的指尖便会颤动一下,而道人鬓角的白发就多几分。

当第一百零八只眼睛画成时,女尸突然睁开了眼——那双眼睛一只是琥珀色,一只是琉璃色,俱都流转着星河般的光华。

“原来你早把魂魄分成了七百二十份。”道人抚过女尸心口,那里浮现出与他相同的功德印。

女尸忽然轻笑,剥下自己后背的皮囊盖在他溃烂的琵琶骨上:“现在换我救你了,谢云归。”

此时正值中元节,长安城忽然下起血雨。

雨水中浮沉着无数光点,每个光点落地都会化作个模糊的人影。

守夜的更夫看见那些人影手牵着手,唱着古老的歌谣走向城隍庙。

而画皮铺的旧址上,不知何时生出一株并蒂莲,一株开着血色重瓣,一株开着月白单瓣,花蕊中俱都坐着个拇指大的婴孩,正朝着东方朝阳咯咯直笑。

血雨初歇时,长安城笼罩在灰蒙蒙的雾霭里。

谢云归背着那具无面女尸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足底青石板沁出的水汽混着腐叶腥气,直往人肺管子里钻。

他肩头女尸垂落的发丝无风自动,发梢凝着粒粒朱砂似的血珠,落地便化作寸许长的血蜈蚣,钻进青砖缝隙不见了踪影。

转过三条湿漉漉的巷弄,前方忽现一点幽蓝灯火。

那灯笼悬在朱漆剥落的门楣上,灯罩绘的百子千孙图被雨水泡得发胀,孩童面皮鼓胀如囊,似随时会爆裂开来。

谢云归眯起眼,瞧见门额悬着块残缺的匾额,依稀能辨出“义庄”二字。

“借宿一宿。”他抬手叩门,指节撞在门环上的刹那,整座义庄突然响起此起彼伏的呜咽。

这哭声像是从地底渗出来的,又像是贴着后脊梁骨往上爬,女尸搭在他胸前的手指突然痉挛般抽搐,冰凉的指甲掐进他皮肉里。

门轴发出垂死老妇般的呻吟,露出条三指宽的缝。

谢云归侧身挤进去时,后背衣襟被什么扯住,回头却只见女尸垂落的衣袂。

义庄内横七竖八停着二十余具黑漆棺材,棺盖缝隙里渗出黑褐色的黏液,在地面蜿蜒成诡异的符咒。

“后生仔,这地界可容不得活人留宿。”

沙哑的嗓音自梁上传来,谢云归仰头望去,见个白发老妪倒吊在横梁上。

她脚踝缠着三圈红绳,绳头系着枚生锈的铜钱,随着摇晃叮当作响。

老妪脖颈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扭曲着,面皮却朝向谢云归,嘴角咧到耳根,露出满口漆黑的牙。

“婆婆容禀,内子遭了邪祟,需借贵地避到天明。”谢云归将女尸往上托了托,女尸脖颈突然发出“咔嗒”轻响,竟缓缓转了个方向,空荡荡的眼窝正对老妪。

老妪喉间发出咯咯怪笑,红绳铜钱突然无风自动,二十余具棺材盖同时弹开半寸。

腐臭的阴风扑面而来,谢云归嗅到风中裹着股熟悉的甜香——正是苏红绡铺子里骨粉胭脂的气息。

他怀中女尸突然剧烈震颤,心口浮现的功德印爆出金光,将扑到眼前的黑影灼出青烟。

黑影落地化作个穿红嫁衣的女子,眉心点着粒朱砂痣,却是个无眼无舌的纸扎人。

“好个天师府的小辈,倒带着个宝贝疙瘩。”老妪翻身落地,红绳铜钱缠上谢云归脚踝。

他这才看清老妪脚上穿的是双绣着并蒂莲的绣花鞋,鞋尖各嵌着粒明珠,映得她枯槁的面容忽明忽暗。

女尸突然抬起手臂,指尖点在老妪眉心,那处皮肤竟如蜡遇热般凹陷下去。

义庄深处传来锁链拖地声,二十余具棺材齐刷刷转向谢云归。

棺中伸出惨白的手爪,指甲足有三寸长,泛着幽蓝的磷光。

谢云归咬破舌尖,一口血雾喷在女尸身上。

女尸周身腾起青焰,那些手爪触到火焰便蜷曲成焦炭,空气中弥漫起皮肉烧灼的焦糊味。

“你们不是要找阴卷残页么?”老妪突然尖笑,枯瘦的手指戳进自己眼眶,生生剜出对眼珠子。

那对眼珠落地化作两盏青灯,照亮了义庄后墙——墙上密密麻麻贴着人皮,每张人皮都用金线绣着生辰八字,最中间那张赫然是苏红绡的面皮。

谢云归心头剧震,女尸却在此刻挣脱他怀抱,摇摇晃晃走向人皮墙。

她每踏出一步,足下便绽开朵血色莲花,莲花过处,地面裂开蛛网状的缝隙。

老妪趁机甩出红绳,那绳索却在她头顶三寸处被无形气墙阻住,绳头铜钱叮叮当当落了满地。

“原来你早把魂魄炼成了九转还魂灯。”老妪突然跪地叩首,后脑勺撞在青砖上发出闷响,“老身有眼不识泰山,竟没认出您是苏家最后……”话音戛然而止,女尸已将手掌按在人皮墙上。

整面墙轰然倒塌,露出后面暗室,暗室中央供着尊青铜香炉,炉中插着根人骨雕的香。

谢云归闻到那香的气味,眼前突然闪过无数画面:苏红绡七岁那年,目睹族中长辈将活人投入丹炉炼丹;十五岁及笄礼上,被指腹为婚的未婚夫灌下毒酒;二十岁生辰夜,她提着灯笼走进乱葬岗,灯笼里燃着的是自己褪下的第一层皮……

“谢郎,这香名唤‘往生渡’。”女尸突然开口,声音却是苏红绡与谢云归二人的声线交织,“每燃一寸,便能换回一个枉死之人的魂魄。”她指尖轻抚香身,香灰簌簌落下,露出底下密密麻麻的刻痕——那些竟都是人名,最新刻的正是昨夜来买胭脂的将军府嫡女。

老妪突然发出非人的嘶吼,她周身皮肤寸寸剥落,露出底下森森白骨。

白骨表面刻满梵文,竟与谢云归心口符文同出一源。

女尸挥袖间,青焰化作锁链将老妪捆在香炉前,老妪每挣扎一次,白骨上的梵文便亮起一分,暗室中便多出道虚幻的人影。

“她原是守着阴卷的判官侍女。”女尸走到香炉另一侧,与谢云归呈掎角之势,“三百年前为护阴卷,被抽了三魂七魄炼成傀儡。

如今阴卷散落人间,她便成了寻卷的活罗盘。”

话音未落,义庄外传来此起彼伏的犬吠。

谢云归听见瓦片碎裂声,抬头见十二盏人皮灯笼悬在檐角,灯笼里封着的面皮俱都睁开眼睛。

女尸突然抓住他的手腕,指尖在他脉门上画出符咒:“子时将至,阴兵借道。

你带着香炉往东走,我去引开追兵。”

“要走一起走!”谢云归反手扣住她手腕,却触到一片冰凉黏腻。

低头看去,女尸手腕不知何时已化作白骨,骨缝间钻出无数血色根须,正深深扎进青砖缝隙。

女尸猛地推开他,暗室地面突然塌陷,露出底下涌动的血河。

血河中浮沉着无数残肢断臂,每截肢体上都缠着条红绳。

谢云归认出那些红绳与老妪脚上系着的如出一辙,绳头铜钱在血水中沉浮,发出细碎的叮当声。

女尸纵身跃入血河,周身青焰暴涨,将扑来的阴兵烧成灰烬。

“记住,往生渡燃尽前,必须找到最后一块阴卷残页!”她的声音混着血河涛声传来,谢云归怀中的香炉突然变得滚烫。

他咬破中指在香炉上画出追踪符,符咒化作金线指向东南方。

转身欲走时,瞥见老妪白骨上浮现出张熟悉的面皮——竟是茶楼里那个说书人。

子夜梆子声响起时,谢云归已奔出三十余里。

怀中香炉越来越沉,香身已燃去大半,炉中飘出的青烟在地面凝成细小的脚印。

他跟着脚印穿过片槐树林,忽见前方有灯火摇曳。

走近了才看清是座荒废的尼姑庵,庵门上挂着盏白灯笼,灯笼皮竟是人皮所制。

“施主夜半赶路,可是要寻那画皮鬼?”

庵内走出个年轻尼姑,手持佛珠,眉心点着粒朱砂。

谢云归却看见她袈裟下摆沾着血迹,每走一步便在青石板上留下个湿漉漉的脚印。

他默不作声地捏紧香炉,香炉突然发出龙吟般的嗡鸣,尼姑脸色骤变,佛珠应声而断。

“好个天师府的传人,倒会装疯卖傻。”尼姑撕开袈裟,露出满身刺青。

那些刺青俱是狰狞的鬼面,此刻正扭曲蠕动,发出凄厉的嚎叫。

她双手结印,地面裂开道缝隙,无数白骨手臂从地下伸出,抓住谢云归的脚踝。

香炉突然迸发强光,将白骨手臂烧成飞灰。

谢云归趁机冲进庵内,却见正殿供着的不是佛像,而是面巨大的铜镜。

镜中映出的不是他的面容,而是苏红绡被剥皮时的场景——她被铁链锁在青铜柱上,有个黑袍人正用骨刀片下她的面皮,每片下一片,她心口的功德印便黯淡一分。

“原来阴卷残页在她心头血里。”尼姑的声音自背后传来,她手中不知何时多了把匕首,刀刃上刻满符咒。

谢云归旋身避开,匕首却突然爆开,化作万千银针。

他挥动香炉抵挡,银针触到香灰便化作黑烟,殿内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惨叫。

香炉燃至最后一寸时,谢云归终于在铜镜底座发现暗格。

暗格中躺着块玉珏,正是苏红绡生前佩戴的那枚。

玉珏触手的刹那,无数画面涌入脑海:他看见自己前世是位游方道士,为救个被恶霸凌辱的少女,将半颗心炼成还魂丹;又看见苏红绡前世是那少女的贴身丫鬟,为替主子报仇,被活活剥皮沉塘……

“原来我们早就纠缠不清。”谢云归将玉珏按在香炉上,玉珏突然化作流光没入香身。

最后一缕青烟升起时,他听见血河方向传来清越的钟声。

钟声过处,阴兵退散,老妪化作飞灰,尼姑的刺青鬼面发出凄厉的哀嚎。

天光破晓时,谢云归抱着香炉残骸回到乱葬岗。

苏红绡的尸身已不见踪影,唯有那株并蒂莲开得正艳。

血色重瓣的花蕊中坐着个红衣女子,月白单瓣的花蕊中坐着个青衫男子,二人额间俱都浮现着相同的功德印。

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时,并蒂莲突然化作漫天光雨。

光雨中浮现出无数人影,有将军府的嫡女,有茶楼的说书人,还有昨夜在义庄见过的红嫁衣女子。

他们手牵着手走向东方,身影逐渐透明,最终化作点点星辉,落进谢云归掌心的玉珏里。

从此长安城多了个传说:每逢月圆之夜,西市最末间的铺子便会亮起血红灯笼。

有胆大的闯进去,只见满室人皮灯笼下,坐着对璧人正在对弈。

男子眉间朱砂痣红得妖异,女子眼波流转间似有星河沉浮,棋盘上黑白子俱都是用骷髅头雕成。

残阳如血,将乱葬岗的碑林浸得通红。

谢云归独坐青石上,指尖摩挲着那枚温润玉珏。

玉中星辉流转,隐约可见七十二道人影盘旋,皆是往生渡香灰凝就的魂魄。

忽有夜枭掠过碑顶,振翅声惊起地底磷火,蓝莹莹的鬼火连成串,在暮色中拼出个残缺的“卍”字。

他瞳孔微缩,袖中铜钱剑已跃然欲出。

三日前在尼姑庵,那化血匕首的符咒分明是龙虎山禁术——非掌教亲传不得习练。

可自三百年前天师府分崩离析,这等秘术早该随初代天师羽化而绝。

风起时,带来若有若无的诵经声。

谢云归循声而行,足下腐叶化作金粉,待他回神,竟已站在座荒废道观前。

观门匾额上“紫霄”二字斑驳难辨,檐角铜铃却无风自鸣,铃舌竟是半截指骨。

“无量天尊。”

道童声自观内传来,谢云归推门而入,见着个垂髫小儿跪在三清像前。

那孩童不过五六岁年纪,却穿着身靛青道袍,发髻间插着支断裂的桃木簪。

最奇的是他周身萦绕着七彩氤氲,分明是功德圆满的征兆,偏生眼底泛着与年龄不符的沧桑。

“小友可是在寻画皮鬼?”孩童突然开口,手中拂尘扫过供桌。

香炉中三炷青香无火自燃,烟气在空中凝成幅星图,正是谢云归怀中玉珏的投影,“还是说,你在寻三百年前就该消散的自己?”

谢云归手中铜钱剑铮然出鞘,剑锋抵住孩童咽喉:“龙虎山哪代弟子,敢对天师府首徒如此无礼?”话音未落,孩童突然化作流光钻入三清像。

神像双目骤然睁开,左眼淌出血泪,右眼却迸出金光。

“痴儿,还不醒来!”

雷鸣般的呵斥在殿内炸响,谢云归头痛欲裂,脑中走马灯般掠过无数画面:他看见自己跪在初代天师像前,额间朱砂痣被利刃剜出;看见苏红绡被铁链锁在丹炉旁,周身皮肤随炉火明灭而剥落;又看见自己手持铜钱剑,将苏红绡钉在镇魔碑上,剑锋穿透她心口时,飞溅的血珠化作七十二朵并蒂莲……

神像轰然倒塌,烟尘中走出个鹤发童颜的老者。

他手持紫金葫芦,腰间悬着七枚古钱,正是龙虎山失踪百年的第七代掌教。“云归啊云归,你可知你每转世一次,便要忘却前尘?”老者叹息着抛出古钱,铜钱落地化作北斗七星,“当年你为镇压阴卷,将三魂七魄分作七十二份封入魂灯。

如今魂灯尽数点燃,你却连自己是谁都忘了。”

谢云归踉跄后退,后背撞上供桌。

桌角铜镜突然映出他真实面容——哪是什么青年道人,分明是具身披道袍的骷髅,骷髅眼眶中跳动着两簇幽蓝鬼火。

老者挥动拂尘,鬼火骤然暴涨,他听见自己喉间发出非人的嘶吼,周身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碎裂声。

“当年你为救苍生剜心炼丹,却不知那丹药里掺了你的心头血。”老者突然掀开道袍,心口处赫然有个血洞,洞中盘踞着条黑蛟,“苏红绡为你偷换阴卷,反被炼成画皮鬼。

你们二人本该在三百年前就魂飞魄散,是本座用龙虎山气运强留你们残魂至今。”

话音未落,道观外传来清越剑鸣。

谢云归转头望去,见苏红绡踏月而来,她周身笼罩着血色雾气,每走一步便在地面烙下个焦黑的脚印。

最诡异的是她身后拖着条铁链,链上拴着七十二具人皮灯笼,灯笼里封着的面皮俱都朝着老者发出无声的哀嚎。

“好个道貌岸然的紫霄真人。”苏红绡抬手一指,人皮灯笼同时爆开。

七十二道魂魄化作流光没入谢云归体内,他骷髅般的躯体瞬间充盈血肉,眉间朱砂痣红得滴血,“你借我们之手镇压阴卷,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取而代之,成就陆地神仙之位!”

老者突然狂笑,手中紫金葫芦喷出黑雾。

雾中浮现出无数画面:初代天师羽化时,将毕生修为凝成阴卷;三百年前谢云归剜心镇魔,实则是被老者种下心魔;苏红绡堕入画皮道,也是因老者暗中动了手脚……

“天道轮回,本座等了三百年,就为今夜!”老者突然化作百丈高的巨人,周身缠绕着九条黑蛟。

他抬脚踩向谢云归,脚掌未至,罡风已将青石地面碾成齑粉。

谢云归欲祭铜钱剑,却发现剑身正在寸寸崩解——这剑本就是他魂魄所化,如今魂魄归位,法器自然消散。

千钧一发之际,苏红绡突然扑到谢云归身前。

她周身血雾凝成铠甲,竟硬生生扛住老者一脚。

铠甲碎裂的刹那,谢云归看见她心口浮现出暗金色符文——那正是他三百年前亲手刻下的镇魔印!

“你竟将镇魔印炼成了本命符!”老者又惊又怒,九条黑蛟同时扑向苏红绡。

她突然扯开衣襟,心口符文爆出强光,将黑蛟灼成青烟。

强光中,谢云归看见她皮肉寸寸剥落,露出底下莹白如玉的骨骼——那骨骼上密密麻麻刻满经文,竟与阴卷残页如出一辙!

“原来阴卷从来不是死物。”苏红绡的声音在光中回荡,“它是你我三百年前剜心刻骨的执念,是七十二个枉死之魂的怨念,更是龙虎山千年气运的具象!”她突然抓住谢云归的手,按在自己心口,“现在,是时候让它重归天道了!”

符文炸裂的瞬间,谢云归听见三清祖师像同时发出悲鸣。

整座道观开始崩塌,穹顶浮现出浩瀚星图,星辰运转轨迹竟与苏红绡骨骼上的经文完全吻合。

老者发出绝望的嘶吼,他周身气运正被星图疯狂吞噬,百丈高的身躯逐渐缩小,最终化作粒尘埃消散在风中。

星河倒灌之际,谢云归终于看清阴卷全貌。

那根本不是书卷,而是条横贯天地的金线,金线上缀着七十二颗明珠,每颗明珠里都封着段记忆。

他伸手触碰最近的那颗,眼前突然浮现出苏红绡七岁那年的场景:她跪在丹房外,听着族中长辈商议要将她献祭给阴卷……

“原来如此。”谢云归突然轻笑,指尖凝出滴心头血。

血珠融入金线的刹那,整片星空剧烈震颤,七十二颗明珠同时迸发强光。

他听见无数魂魄在光中欢唱,看见苏红绡的骨骼化作漫天飞花,每片花瓣上都映着张笑脸——有将军府嫡女,有茶楼说书人,还有三百年前那个为他剜心的少女。

当第一缕晨光刺破黑暗时,谢云归站在龙虎山巅。

他手中铜钱剑已化作齑粉,眉间朱砂痣却化作道金纹。

山脚下传来晨钟声,他转头望去,见个红衣少女正在溪边浣纱。

少女抬头的刹那,他看见她眼底流转的星河,与苏红绡化蝶那夜一模一样。

“这位道长,可是迷路了?”少女歪头浅笑,发间木簪突然迸发青光。

谢云归瞳孔微缩,认出那木簪竟是苏红绡生前最爱的那支——三百年前他亲手为她簪上的,此刻却完好如初地插在少女发间。

他正欲开口,山间忽起大雾。

待雾气散尽,少女已不见踪影,唯有溪边青石上留着首诗:“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莫要论。

惭愧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长存。”字迹未干,墨香中却混着股熟悉的甜香——正是苏红绡铺子里骨粉胭脂的气息。

谢云归突然大笑,笑声惊起满山飞鸟。

他踏云而起,周身道袍猎猎作响,腰间不知何时多了块玉珏,与怀中那块恰好合成阴阳双鱼。

双玉相击发出清越龙吟,声震九霄。

是夜,谢云归独坐崖边。

他手中把玩着两枚玉珏,月光下双玉渐渐融为一体,化作面青铜古镜。

镜中映出的不是他面容,而是片浩瀚星海。

星海中漂浮着七十二颗明珠,每颗明珠里都封着段记忆。

他伸手触碰最近的那颗,眼前突然浮现出苏红绡最后的笑容——她化作飞花那刻,唇形分明在说:“这次,换我先走。”

山风骤起,谢云归鬓角又添几缕银丝。

他忽然想起三百年前初见苏红绡时,她正蹲在丹房外偷看族中炼丹。

那时的她不过是个怯生生的小丫鬟,却敢将偷藏的桂花糕塞进他掌心。

此刻掌心似乎还残留着糕点的甜香,他低头看去,却见纹路间渗出点点朱砂——正是苏红绡往日点唇的胭脂色。

“原来我们从未分开。”谢云归将双玉按在心口,玉中星辉突然暴涨。

他周身道袍化作飞灰,露出底下莹白如玉的骨骼。

骨骼上的经文开始游走,最终在他眉心凝成道完整的卍字金印。

当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时,龙虎山巅已空无一人。

唯有七十二朵并蒂莲在朝阳下舒展花瓣,每朵花蕊中都坐着个模糊的人影。

山脚下樵夫揉眼再看时,人影已化作七十二道流光冲天而起,在苍穹上拼出个巨大的“道”字。

从此江湖上再无人见过那个疯道士,却多了句谶语:“双玉合璧日,星河倒悬时。

若问画皮事,且看道字旗。”有老辈人听闻此语,总要说句:“三百年前龙虎山巅的并蒂莲开了,开的不是花,是劫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