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疲倦和饥饿中顽强求生一个诗人的灵魂探险

▌邹汉明 著

死亡从此成为这一路上最习见的噩梦——穆旦的马夫也死了；一名姓胡的工程师和一名舍不得他的牛的华侨也死了；一个得了疟疾的山西人，在活命无望后终于吊死在一棵树上；最后，传来了他的友人朱星杰死亡的消息。然而，穆旦更多目睹的，是大批的无名战士的纷纷倒毙，那真是尸横遍野，惨不忍睹，昨天还是好端端的一个人，转眼就变成了一堆冷森森的白骨，太令人震惊了。

王佐良记录的穆旦的战争讲述是粗线条的，远不如诗人本人写下的这段苦难的旅程来得具体和有在场感，但“疲倦得从来没有想到人能这样疲倦”和“叫人发疯的饥饿”这两句总结性的话里，却包含着一个人的绝望，绝望中又怀着怎样顽强的求生意识。很多年以后，这种关于疲倦感的回忆同样清晰而形象地出现在罗友伦的书里，就好像为了回应他已经死去多年的翻译官朋友似的：

军队走到后来实在是太疲倦了，突然发现一个小村庄，村里的屋子都是用木头搭盖的，下面关牛马牲畜，上面则住人，在屋里中间摆了一个大火盆，可以驱除蚊蝇、毒蛇。我们到了村庄后就得到了补给，村子里的粮食都被我们搬光了。我走进一间屋子里，就躺下来休息，满屋子都是半死的人，虽然外面下了那么大的雨，但我还是可以听到他们的呻吟声。但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因为我实在是太疲倦了，就在一边睡着了。

幸亏罗友伦走进的是一间屋子，倒头睡下后还有醒来的机会。很多士兵，在大雨中走进山洞避雨，在“疲倦得从来没有想到人能这样疲倦”的情况下，一坐下就睡着了，却再也没有机会醒转过来。原来，野人山的山洞里通常有瘴气，加上他们实在疲累到了极点，一旦进入，就整队整队地困死在山洞里了。有这样一个山洞，许多年以后，它被缅甸克钦邦一个领着部队打游击的军官发现了。他们砍开藤条封固的山洞，走了进去。他们全都惊呆了。原来满满一山洞都是白骨……以及搁在一旁已经生锈的枪支和钢盔。

人的睡眠容易得到补足，饥饿感却难以挥去。穆旦自述“曾有一次七八日未食，又一次五日未食，死人很多。困难时曾以买来之牛脚让罗友伦吃”。我们不知道穆旦从哪里买来的牛脚，是他步入野人山之前所买而一直带在身边自备的食物吗？似乎不可能。或许就是那位死去的华侨留下的那头牛被人宰杀而购买的吧。总之，这一路的扶持，他与罗友伦生死与共，从此结下深厚的情谊。

在罗友伦晚年的“访问记录”里，也有“我们那时最大的困难还是饥饿。有一次饿了七天”的记述。罗友伦清晰地记得士兵饿极了疯狂寻找食物的场面：“所有粮食都吃光了，就吃芭蕉、树枝、葛草。几天后走到一处土人正开发的地方，种满了一片苞谷，饥饿的士兵蜂拥而上，像蝗虫过境一般一扫而光，只有一尺多高的苞谷一下子就连根带叶的被吃掉了。”这是人这种血肉之躯的动物所无法想象的饥饿，“没几天粮食又没了，于是又吃树皮、吃芭蕉，这次饥饿的时间更长，有十四天没东西吃，途中被蚂蟥、蚊蝇吃掉的士兵很多”。 （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