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青疑问:要是按照当初的设想继续发展,农村又会走向何处呢?
发布时间:2025-06-24 18:10 浏览量:1
在陕西长安县皇甫村的土坯房里,柳青穿着对襟布衫,和农民一起下地干活。他能从老乡们抽旱烟的姿势里看出收成好坏,从婆姨们纳鞋底的速度猜到谁家遇到了难处。1952年春天,当统购统销传到村里时,他蹲在打谷场上听了一夜乡亲们的议论,后来《创业史》里梁生宝买稻种的细节,就藏着那晚油灯下的叹息与期盼。
路遥揣着《人生》手稿来皇甫村时,总要在墓前摆一盒延安牌香烟,他说柳青教会他"写作不是用手,是用心在犁地"。陈忠实写《白鹿原》卡壳时,就翻《创业史》看怎么描写牲口市集的嘈杂声,他说那本书被翻得"像烙过千层饼的鏊子"。如今关中平原的麦浪里,仍能听见《创业史》中镢头刨地的节奏,那种带着土腥气的真实,成了后来作家们掂量作品的秤砣。
陕北的黄土坡上,少年柳青常揣着本破旧的英文字典,蹲在窑洞前的枣树下翻看。那本字典是他用三斗小米从县城旧书摊换来的,边角已被磨得发亮。当别的孩子在山峁上放羊时,他正磕磕绊绊地读着英文版《安娜·卡列尼娜》,把生词写在手心里,放羊时对着羊群背诵。
1938年的延安,这个能说俄语的年轻人本可以留在机关当翻译。他却主动要求去前线,背着帆布包随部队转战晋西北。包里有本被硝烟熏黄的笔记本,记满了老乡们的口头禅:婆姨们骂懒汉是"榆木疙瘩",老汉们夸后生用"瓷实得像碾盘"。这些鲜活的语言,后来都变成了《铜墙铁壁》里游击队员的对话。
米脂县的冬天,新任乡文书柳青裹着光板羊皮袄,在油灯下统计公粮数字。手指冻得握不住笔,就把砚台揣在怀里暖着。最苦的时候,连着三个月顿顿是糠窝头就酸菜,他却笑着说:"胃里越空,脑子越清醒。"正是在这样的日子里,他写出了《种谷记》里王克俭老汉蹲在田埂上搓土粒看墒情的细节——那动作是他跟老农王存福学的。
庙里漏雨,他就把稿纸铺在膝盖上写;没有书桌,搬块门板架在土坯上当案头。村里人起初以为他是下放干部,直到看见他挽着裤腿和社员一起施肥——那姿势比老把式还地道。子女整理遗物时,在父亲枕下发现个铁皮盒子。里面装着皇甫村的土、滈河滩的芦苇穗、还有张发黄的纸条,上面写着:"文学是愚人的事业,要像种地一样,一镢头一镢头地刨。"如今站在神禾原上眺望,蛤蟆滩的稻浪依然年年翻滚,只是少了那个戴旧草帽的身影。但翻开《创业史》,还能听见关中老汉吧嗒旱烟的声音,看见土墙上晃动的油灯光晕——那是柳青用生命镌刻在黄土地上的年轮。
王家斌最难忘那年试种粳稻的事。稻苗发黄那天,他蹲在田埂上直掉眼泪。柳青踩着露水赶来,裤腿湿到膝盖。他拔起几棵稻苗对着太阳看,又掰开根须闻了闻,当即派人去县里请技术员。那半个月,柳青天天泡在稻田里,裤腰都松了一圈。有天傍晚突降暴雨,他硬是脱下外衣盖住试验田的标记桩,自己淋得直打喷嚏。秋收时,金灿灿的稻谷堆成山,柳青却累得在打谷场上睡着了,手里还攥着半穗稻谷。
滈河涨水那年夏天,柳青正发着高烧。听说对岸的麦子快泡烂了,他撑着竹筏就去帮忙抢收。筏子翻了,他不会游泳,抱着一捆麦穗在急流里扑腾,被救上来时还死死攥着麦穗。后来写《创业史》里发洪水的章节,这段经历全用上了。村里老人说:"柳文书写割麦子那段,连麦芒扎胳膊的刺痒劲都写出来了,要不是真干过,编都编不像。"
打井那晚,柳青提着马灯在工地上守到天亮。井底渗水时,他非要亲自下去看。井绳晃晃悠悠把他放到十几丈深的井底,上来时浑身泥水,却举着个湿漉漉的本子喊:"记下来了!砂层和水脉走向都记下来了!"这口井打出来后,"粗脖子病"果然少了。
柳青曾多次发出疑问:要是按照当初的设想继续发展,农村又会走向何处呢?当邮递员送来那张一万六千多元的汇款单时,柳青正在窑洞前搓玉米。他抖了抖围裙上的玉米须,接过汇款单看了看,转身就塞给了来串门的书记。"给公社添几台农机。"他说得轻描淡写,好像递出去的是一筐红薯。书记捏着汇款单直跺脚:"你这拖家带口的,娃娃们衣裳都打着补丁......"柳青已经蹲回去搓玉米了:"补丁咋了?社员家的娃不都穿补丁衣裳?"
他写《耕蓄饲养管理三字经》,不是趴在书桌上,而是蹲在牲口槽边写的。喂牛的老汉不识字,他就念给人家听:"'草铡短,料拌匀'——老叔你看这样中不?"老汉叼着烟袋点头,他就把这句话记下来。有回为了验证"夜添草,马长膘",他在马棚里守了三个通宵,熬得眼睛通红。
陕北的老战友来看他,说起家乡还在为种粮发愁。柳青翻出个旧本子,上面记满了苹果树的株距、剪枝要领。他眼睛发亮:"黄土高原的日照和温差,天生就该种苹果!"来人说这是要犯错误的,他拍着炕桌:"饿着肚子搞革命才是真错误!"这份冒着风险写的建议书,后来让洛川的乡亲们捧着金果子笑开了花。
王家斌的老爹总嘀咕:"这柳文书图啥呢?"有年腊月,老汉看见柳青把新做的棉袄披在流浪汉身上,自己穿着空心棉袄写稿,袖口漏出的棉花都被墨水染黑了。老汉抹着泪对儿子说:"他图的是让咱穷人都穿上囫囵衣裳啊。"
清明时节的晨雾还未散尽,刘田民已经弓着腰在柳青墓前忙活开了。他先用镰刀割掉石缝里窜出的野蒿子,又拿扫帚把青砖墁地扫得沙沙响。二十年了,这套动作他闭着眼都能做——先清理东南角那丛最爱攀碑的拉拉藤,再擦拭墓碑阴面容易积灰的凹槽。远处传来布谷鸟的叫声,滈河水面泛着银光,蛤蟆滩的麦苗正在抽穗。
这个皮肤黝黑的关中老汉总说自己是"柳青伯的碎娃"。当年作家住皇甫村时,他才十来岁,常见那个戴旧毡帽的"农民"蹲在饲养室门口,把旱烟锅子在鞋底上磕两下,就能让吵得面红耳赤的社员们突然笑起来。后来他才知道,那些随口说的"牲口要喂八分饱,种地要看三层墒"的农谚,后来都变成了《创业史》里梁三老汉的台词。
村里老辈人还记得柳青帮社员算工分的样子:把算盘珠子拨得噼啪响,袖口沾着麦糠,后脖颈晒得脱皮。谁家婆媳闹矛盾了,他拎着旱烟袋去调解;队里买化肥缺钱,他悄悄预支了稿费。最让刘田民难忘的是困难时期,把攒的全国粮票全分给乡亲。
河滩上的芦苇青了又黄,当年和柳青一起修水渠的老伙计们大多不在了。但刘田民总觉得作家没走远:春耕时拖拉机翻出的新鲜土腥味,夏夜里场院上说的古今,秋收后算账分红时的烟锅明灭,都像是《创业史》里没写完的续篇。他常对来参观的人说:"你们要找柳青?去地里转一圈,哪个老农叼着烟袋说农事的模样,活脱脱就是当年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