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千年的青州微笑,为何触动人心
发布时间:2025-08-05 11:44 浏览量:2
作为山东文博展览的“颜值担当”,青州博物馆的“青州微笑:龙兴寺遗址出土佛教造像艺术陈列”一直热度不减。
关于该展,有一句经典的讲解词:“我们哭着降临世界,却可以笑着走向永恒。”究竟何种力量,让石质佛像承载起“永恒”的宏大命题?
出土即顶流 震撼全世界
进入暑假,青州博物馆每天人如潮涌。观众基本是奔着明代赵秉忠状元卷、东汉“宜子孙”玉璧和龙兴寺佛教造像群这三大镇馆之宝来的。
其中的龙兴寺佛教造像群,并非一件文物,而是“一层”文物,占据了青州博物馆整整一层楼。更准确地说,仅拿出来展出的文物就有整整一层了。这处极具东方美学的展厅,也是青州博物馆最“出片”的地方。在社交平台上,许多“最佳机位”攻略都收获了高流量。
龙兴寺佛教造像群不是现在才火的。1996年10月,青州城区西南的一处建筑工地上,考古工作者经过抢救性发掘,清理出一处大型佛教造像窖藏坑。面积将近60平方米,深约3米,里面都是佛教造像。后来人们发现,这里是千年古刹龙兴寺的遗址。
惊人之处,在于数量可观。坑内出土造像残身400余件,是中国发现数量最多的佛教造像群之一,成为佛教考古的重要收获。这批造像的年代最早是北魏,最晚属北宋,跨越了近500年。
惊人之处,更在于风格独特。这批造像雕刻工艺精湛,艺术水平很高,又不同于以往人们所见风格,颠覆认知。其中,九成以上都保留着精美的贴金和彩绘工艺,令观者无不称奇。因此,龙兴寺佛教造像群当年就入围了全国十大考古发现,2001年又被评为中国20世纪百项考古重大发现之一。
出土即顶流,还轰动了全世界。佛教造像是一个特别的文物类别,它不仅具有历史价值、考古价值,而且具有宗教史价值、艺术价值,备受全球的东方学家、艺术史家关注。这批国宝出土后不久,就漂洋过海受邀去美、日、德、英等国展出,在全世界掀起了一股对青州佛教造像的关注和研究热潮。
价值有多高?考古学家、北京大学教授宿白感叹:“这是我见过的出土数量最多、雕刻最精的佛教造像,是极为罕见的。龙兴寺出土的佛教造像,有一种特殊风格,自成体系,学术价值很高。”曾任大英博物馆东方部主任的罗森则说:“我认为世界美术史应该重写,因为世界美术史中认为中国没有雕塑,而龙兴寺佛像完全可以证明,中国的雕塑艺术不但时间比欧洲的文艺复兴时代的雕塑要早得多,而且其雕塑艺术也大大超过了欧洲。”
“青州风格”的生动课堂
这个展览,既好逛又不好逛。
说好逛,是因为布展者将“美”这个字发挥得淋漓尽致,游客随手一拍就是“美照”,只要来了就会有收获。说不好逛,是因为这个展览专业性强,布展留白多、文字说明少,哪怕走上两三圈,都很难摸清其中的门道。
“青州微笑”的本质是“青州风格”,与洛阳、邺城、云冈等地造像风格迥然不同。
从年代看,龙兴寺这批造像中,北魏、东魏的占了三分之一,北齐的占了六成,它们属于北朝。两汉之际,佛教从古印度传入中国,历经数百年,至南北朝获得长足发展。这是因为,当时许多执政者是佛教徒,以国教之名大力扶持。同时,由于持续的天灾人祸,民众也希望从宗教信仰中寻求寄托。
青州早先属于南朝刘宋版图,皇兴三年(469年)归入北朝北魏政权。北朝政权动荡,但整体极度崇佛。北魏夺取青州一带后,多数民众成为“平齐户”,后入“僧祇户”,成为寺院经济的重要来源。北齐全国共有寺院“三万”、僧尼“二百余万”,僧尼人数占到总人口的十分之一,可谓空前绝后。这是青州佛教在北朝突然兴盛、“青州风格”横空出世的关键。
不过,并非产于青州的造像就叫“青州风格”。
龙兴寺的北魏、东魏造像,基本沿袭北魏孝文改制后的中原传统造像模式,与北方其他地区的区别并不明显。这一阶段,以面容上的秀骨清像和服饰上的褒衣博带为主要特征。秀骨清像,就是人物颀长清瘦,面容清冷俊秀,追求神清气远、清新脱俗的意境。褒衣博带,就是着宽袍、系阔带,给人宽大飘逸之感。
到了北齐,“青州风格”真正形成。佛像面容圆润慈和,笑意温婉,一扫早期佛像的神秘感,代之以人间可亲的慈悲与宁静的禅意。佛衣轻薄如纱,紧贴躯体,流畅的阴刻衣纹如水波般自然垂落,勾勒出匀称健美的身形曲线,同时透露出一种含蓄内敛的韵味。成语“曹衣出水”说的就是这种境界,“青州风格”被认为是中国佛像造像艺术的巅峰之作。展览特意将北魏、东魏、北齐造型并列在一起展出,便于参观者看出其中的差异。
学界一般认为,“青州风格”佛像薄衣贴体,明显受古印度笈多王朝“湿衣佛像”影响,不会是短时间就能独立形成的。至于是北齐年间从南朝间接引入,还是由海上航线直接传入,目前还有争议。
但可以确定的是,北齐时期的青州是南北征战的大后方,又被北齐朝廷视作“王命是基”,得到了休养生息之机,社会环境相对稳定。再加上青州原本就是联络南北、沟通海外的要地,充分具备文化交流的条件。
穿越时空的“人本”力量
“青州风格”,或者说“青州微笑”,为什么动人?解释有很多,但关键一点,在于它符合中国人的审美,表达了普通中国民众的审美情趣。
不妨拿云冈石窟作对比。毕竟,二者年代相近,都属于北朝。云冈石窟以“胡风胡韵”著称,佛像保留了大量印度、中西亚及希腊艺术元素,比如西域式卷发、铠甲纹饰等。体量更是巨大,站在云冈石窟前的那种压迫感,能让参观者瞬间意识到什么叫“法相庄严”。其实,“庄严”一词就是鸠摩罗什从梵文中翻译而来。
比起云冈石窟的皇家气派,青州造像多由地方上的望族供养,尺寸以一两米为主。无需仰视,只需要平视,这种“凡人尺度”一下子拉近了彼此的距离感。
如果说“青州风格”在造型和衣纹上展现了工匠们的技艺,那么其对面部的刻画,则赋予了造像灵魂。相较其他地区,青州造像面部更为柔和,眼神中透露出慈悲与宁静,嘴角微微上扬,呈现出一种独特的微笑。这种微笑既不是北魏秀骨清像的冷峻超脱,也不同于唐代造像的丰腴华贵,而是一种融合着异域风情与本土审美的艺术表达,令人感觉亲切温暖。
应当说,“青州微笑”是独属于南北朝时代的浪漫。恰如学者所说,在佛教、儒家、道家跟域外文化的共同作用下,“青州微笑既有古希腊雕塑的线条美,又融入了儒家的温润与道家的超脱”,成为体现中国文化包容性与创新力的例证。
放在历史空间中,更能理解“青州风格”的深刻。
历史长河中,青州一带农业根基稳固,盐、铁、制造业发达,人口众多。同时,作为丝路东端的重要市场,四方商贾云集于此。中亚粟特商人的驼队经千里而来,南海诸国海商的船舶历万险而至。可到了南北朝,青州先后归属十多个政权,水灾、地震、饥荒、虫害和战乱频发,民众苦不堪言,直言生活于“恶世”“苦海”之中。特别是北魏、东魏之交,建义元年(528年)六月、普泰元年(531年)二月、永熙三年(534年)十月,青州治所东阳城迎来大战三次。
如果仔细看看龙兴寺造像题记,可以发现造像主都有一段令人心痛的故事。韩小华为“亡夫”“亡息”造像,惠照为“亡父母”“亡妹”造像,邢长振为“二亡姊尼”造像,智明为“亡父母、亡兄弟、亡姐”造像……他们修造这些佛像,或许是在表达宗教信仰,但更多是在表达思念和情感。无法想象他们见到造像时的复杂心情,但有些情绪时隔1500年依然共通。
于是,在展厅里,没有看到令人心生敬畏、高高在上的“神”,取而代之的是亲和的、包容的、愿意默默陪你哭、给你微笑作鼓励的“人”。这些微笑者,既可以算作佛陀证悟后的慈悲,又可以是凡人顿悟后的欣喜,既稍微带有蒙娜丽莎般的神秘特质,又带有自家亲人身上那种熟悉的温暖。
“刹那即永恒”,这是共情才有的力量。艺术史家将龙兴寺佛教造像群视为中国佛教艺术从“神本”到“人本”的转折点。
尽管无从知晓创作者是谁,但是我们知道,这些工匠是真正的艺术家。
经历人祸天灾,得以“入土为安”
展厅里,造像身上的一道道伤痕,刺痛着人们的心。这些东方“断臂维纳斯”的神秘遭遇,引起人们的好奇。
研究发现,这400多件文物的断茬面新旧程度有所不同,并非同一时期导致。部分巨大的背屏式造像,碎成了十几块,甚至上百块,破坏程度极其严重。不过,大多数造像是轻微破坏,或者残断为数段,并没有达到支离破碎、惨不忍睹的地步。
一般认为,龙兴寺造像被破坏,首要因素是北周武帝“建德法难”的灭佛运动。北周武帝初期,境内有僧尼百万人,寺院万余所。为强化王权,武帝废佛灭法,几乎让北地佛教绝迹,龙兴寺自然不会幸免。断茬较旧,眼睛、鼻子、双手被刻意损坏的造像,当是此时导致。此外,隋末农民起义军攻打青州城、宋徽宗崇道废佛、宋金军队在青州城的拉锯战等,也对一些造像造成了破坏。
不过要说明的是,经过地层沉降、长期挤压,许多造像是自然损坏的,它们身上无人力破坏痕迹,找不到击打点。比如,最大的一件高3.05米、宽1.85米的造像,最薄处仅有4厘米,在埋藏期间又破碎出许多新茬。非人力所毁造像的比例,学者们认为在30%以上。
为什么这批造像会被深埋地下呢?
北宋末期,宋金交兵,宋方接连失利。靖康之役后,青州屡遭金兵进犯,州城竟在短短三年之内,六陷于金兵之手。青州城饱受重创,几乎沦为一片废墟。女词人李清照及其丈夫赵明诚,在青州城内的住宅“归来堂”和十余屋书册什物因此损毁。
龙兴寺造像窖藏坑正是开挖于此时。其动机或许不是在城破之前把造像埋藏保护起来,而是让造像“入土为安”。
1984年秋,临朐县明道寺遗址舍利塔地宫中,出土残碎石佛像身躯、佛头及背屏式造像残件1400余块。2003年,济南老城区进行改造时,在地下发现了唐宋开元寺地宫遗址和两处窖藏,出土造像80余件。结合出土碑刻可知,北宋时期山东存在“安葬佛像”的习俗。
虽然一眼望去密密麻麻,但众多造像摆放得井井有条,表现出礼遇式埋葬的特征。坑壁垂直,拐角明显,底部整修平整,预留有斜坡以便搬运造像。造像有规律地按上中下三层排列摆放,坐像立式摆放,比较完整的身躯置于窖藏中部,头像则沿坑壁边缘排放,陶、铁、泥、木质造像被置于坑底。窖藏坑最上层发现有席纹,说明曾用苇席覆盖。
或许因为战事紧张,最终没能来得及修建地宫、宝塔、石碑,但虔诚之心已表达无疑。只是,当时的人不会想到,有一天,“青州微笑”能重见天日,并以惊世国宝的形态成为“顶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