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雁: 小城“五朵金花”, 命运各不相同

发布时间:2025-07-07 15:34  浏览量:4

转自新三届

作者金雁

作者简历

金雁,1954年生于西安,1981年毕业于兰州大学历史系苏联史专业,获硕士学位。1982年任教于陕西师范大学。1994年任职中央编译局研究员。2006年任中国政法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苏联-俄罗斯、东欧问题研究领域,具有领衔地位的专家。

原题

“五朵金花”的命运

作者:金 雁

提要:1972年,作者插队数年之后,招工进入在甘肃Z县商业局下辖的供销社工作。这里记录的,就是该县商业局身怀绝技、漂亮能干的“五朵金花”,她们的跌宕人生……

作者任职供销社期间留影

“同志仍须努力”

马建设原来叫“马金花”,来自临夏大夏河边上的马家,说来与马步芳还曲里拐弯沾点亲。但架不住金花家里成分低,她本人聪慧无比,学习好又十分争气,1965年以临夏地区第二名的成绩考上西北工业大学应用化学系。到大学报到前,金花嫌自己的名字俗气,自作主张改名“马建设”。学校管后勤的老师看了她档案上的“曾用名”一栏对她说:“你还不如叫‘马金花’呢,起码我知道你是女的,差点就把你分到男生宿舍里了。”

她在学校里没正经上几天课,就开始了“文化大革命”。在学校里打了几年派仗,1969年几级赶一块儿“大拨轰”就算毕业了,全系同学都到农场劳动锻炼。1971年马建设刚刚分配到“兰化”,欢喜劲儿还没过,又接一通知,到省上统一集中后,组成以“批陈整风”(1972年又改为“批林整风”)带动下的“一打三反”工作队,分赴甘肃省各县协助地方展开工作。

不料临行前马建设接到家里电报——“父亲病危”。等前前后后料理完后事,耽误了将近十天,大队人马早就奔赴各县展开工作了。马建设自己打单蹦前往Z县报到,到了县上,知道自己被分配在商业局工作。商业局在那个普遍贫穷物资匮乏的年代可是个“肥差”,但也是“一打三反”的重灾区。工作队长向她介绍完工作情况,还没头没尾地补了一句说:“商业局是个好地方,是多少男同志向往的去处。”

听得马建设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私下里一打听才知道,Z县商业局里有身怀绝技、漂亮能干的“五朵金花”。她们不仅是商业局的标杆人物,也是全县的骄傲。因为自己也曾叫“金花”,所以马建设对这五个人格外关注一些。很快马建设就知道,她们分别是商业局的出纳王月敏、药材公司的检验员林淑婉、商业局的团委书记姜淑华、宣传干事哈继红和从蔬菜店借调来的朱弦。据说这五个人的共同点是身材好、学历高、模样好、技术好,用今天的话说就是“颜值+技能”,当时叫“美女+才女”。

据说“五朵金花”是商业局蔺局长想尽一切办法从各处“挖”来的。有一年在欢呼毛主席最新指示发表的游行队伍中,她们五人正好站成一行,商业局的老业务杨师从背后指着说:“谁家有这么五个女子,齐密密地往那里一站,还不把门面给撑爆了?‘五朵金花’也不过如此。”从此“五朵金花”名声就传播开来。Z县有一句改编自孙中山的话:“金花尚未出嫁,同志仍须努力。”

冷面金花——王月敏

很快马建设就见到了“头牌花旦”——“冷面金花”王月敏,因为是她到县革委来接马建设的。果真名不虚传,高挑的个子比1.65米的马建设还要猛一些,穿着打扮就是放在兰州市里也算顶顶“正点”。白皙的脸上一点也没有甘肃女人叫太阳辐射晒出的“红二团”,尤其两条齐腰匀称的辫子,随着腰肢摆动真是羡煞人也。等稍微熟络一点,马建设不由自主地赞叹道:“头发真好!”王月敏可能早就习惯了这样的夸奖,知道自己的“回头率”,一点也没有不好意思,说这还是“破四旧”剪了以后再留起来的,原来的头发更亮更长更顺。

马建设发现了王月敏的特点,她心思缜密、面冷心热。中午吃饭的时候,王月敏提前跟炊事员打招呼说,“马组长(所有工作队的人在县里都被称作‘组长’)是回民,给她另拿一套碗筷专人专用”,并告诉马建设县一中有清真食堂,商业局食堂虽然也炒素菜,但毕竟荤素是用一个锅炒出来的。住下第二天,王月敏看见马建设从商业局西边的小平房出来,立刻就说,“怎么叫你住这间屋”,并问她昨夜心里犯嘀咕了没有?

插图由金雁绘制。下同

马建设纳闷地问:“什么意思?”

王月敏指着床下的一个磨盘问:“你知道这是什么?”

“磨盘呀,你还真当我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呢?”马建设答道。

王月敏解释说:“我问的是磨盘为什么要放在床下,磨盘下面是什么?”然后告诉她,磨盘下面是一个水井,去年下面供销社的一个会计来对账,有几百元的差额怎么也对不上,一时想不开就跳井了,直到晚上有人打水才发现,人已经泡得不像样子。后来单位就在上面盖了几间简易房,以供临时来人居住。王月敏还说,宿舍里有她的一张床位,但她并不住在单位,不行就搬到她那里住。

如果把王月敏看成是巴结工作队的势利眼就错了,她对工作队所有的人都一视同仁。比如对新来的提货员叮嘱说,看清货单上红字标注的数字,那表明此货物已经冲销掉了;对局领导的报销也一样严格把关,并非看人下菜碟。

马建设猜想,她之所以叫“冷面金花”,一是因为个头高、腰板直,两眼平视总是从人们的头顶上方掠过去,使人容易产生距离感。大约那些抬头仰望的后生们嫌脖子累,知道这不是一条能在Z县小河沟里养的鱼。二是因为她心气很高,显得有些不合群,从来不和人们“八卦闲谝”工作之外的事情。

王月敏是甘谷人,家里是“小业主”出身,本人是兰州财会学校毕业。在能人辈出的商业局当上出纳,并不是凭颜值,而是靠精湛的业务水平。王月敏的绝活是算盘打得噼里啪啦。也许有人说了,商业局里个个都能拨拉算盘珠子,这点本事算不得什么。可要是知道王月敏的算盘是超过老出纳严师的,就该没话说了。在“五朵金花”还没有叫响之前,王月敏的绰号是“算盘西施”。Z县人人都知道商业局有两把“算盘大仙”——业务杨师和出纳严师,这二人能把一副算盘玩出个蛟龙腾飞、高山流水、花团锦簇。总之,一切赞词叠加起来送给他们都不为过。更叫绝的是杨师还用双手打。

几年前商业局有过一次全局的算盘比赛,刚到局里的王月敏也加入其中。打算盘是个熟能生巧的实践过程,何况商业局的各种统计报表一般的人摸不清门道。起初大家对一个刚毕业学生娃没放在心上,不承想王月敏端端坐着似乎纹丝不动,只有两条长辫子微微摆动,可出手极快,心到手到,很快就把一干人等甩在后面,直逼杨严二师。最后杨师以三个珠子之差险胜,惊得老业务员一头汗水地大喘一口气。

严师和王月敏几乎同时完成。可能是怕输给小丫头脸上挂不住,严师戴的套袖不小心碰了一个珠子,只能屈居第三了。弄得打了一辈子算盘的老出纳很没面子,从此再也没敢小觑美女的本事。一年后严师以照顾家属为由,到下面供销社工作去了,“第一金花”顺理成章地接替了严师的出纳职务。

就在大家热议谁能“独占花魁”的时候,王月敏嫁给了夏官营空军基地的一个飞行中队长。自1969年10月中央军委“一号命令”以后,部队的地位大大提升。当时姑娘们的婚嫁观是以“绿、灰、蓝+四个兜”为首选,即陆、海、空军的军官,空军军官是最上乘。

当“中队长”开着军用吉普、穿着飞行皮夹克来找王月敏的时候,县一中和护校的女生追着跟了好几条街。此后,“王月敏的选婿标准”便成为很多准丈母娘教导女儿的口头禅。也许是“头牌”把样样都占先了,她的出嫁对那些热血喷涌的年轻人是一瓢冷水,而女儿家家的本来就不喜欢这个老被男人和家长拿来比来比去的“冷面金花”。

也许是应了那句“物极必反”吧,没过多久马建设在基层供销社清账时听到一个惊人消息:“王月敏栽了!”商业局审核小组在清理账目时发现有挪用的痕迹,于是调来老出纳严师一干人等连查了半个月,最后发现王月敏贪污公款1857元。在人均工资不足四十元的Z县,这可是惊天动地的大数目。因为这是该县“一打三反”运动的第一大要案,连地区、省上都很重视,立即成立了专案组,对王月敏进行了游街示众,还举办了警示众人打击贪污腐化分子的“阶级教育展览”。

就在全县人津津乐道“Z县一枝花”有六条料子裤子、晚上穿绸子睡裙睡觉的时候,马建设虽然嘴上说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但心底里仍有些戚戚然,怎么也想不通,细致周全的王月敏咋就成了贪污犯呢?并将心比心地想,不知道心高气傲的“第一金花”能不能扛过这一关,千万别走了“跳井会计”那条路。很快王月敏被拘捕判刑,刑期十年。此后县广播站震耳欲聋的《大刀进行曲》——“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响彻整个县城,震慑力可想而知。随后接二连三地有“自绝于人民”的贪污犯自杀。

花旦金花——林淑婉

如果对毛头小伙子们来说,王月敏属于那种高高在上、可望而不可即的“梦中情人”的话,林淑婉则是很多男人眼里真真切切的“意中人”。林淑婉是本地老裁缝林师的女儿。林家好几代都是城区唯一的裁缝,在城关镇小小的熟人社会里人缘口碑都极好,跟街坊邻居从来没红过脸。谁家有红白喜事,古道热肠的林师都会去张罗帮忙。

林淑婉是林师的老来女,白白净净的脸,长睫毛下面一对弯弯的笑眼,一口整齐的糯米白牙。可惜的是,林淑婉小时候一不留心,头磕到锅沿上,后脑勺上留了一个疤,那里秃了一块,她便总是低低地梳着两根细细长长的辫子,以便遮住那块疤痕。这种发式不但没有影响她的美貌,还别有一番韵味,得到很多姑娘的效仿。在“文化大革命”中的“剪发”风潮中,林淑婉因老戴着一顶帽子躲过了“辫子劫难”。

淑婉在“文化大革命”前一直是少先队大队长、文艺委员、三好学生。学校里演节目的时候,她既担任报幕员,也表演女声独唱,招牌扮相是中式偏襟衣服,背顶草帽,脖子上搭条白毛巾,两手在腰间交叉。在每人每年只有一丈二布票的年月,林师也有办法把独生女儿打扮得漂漂亮亮,各种浅粉、雪青、月白、豆绿的中式小袄,把她衬得更加水灵灵的粉白娇艳,盈盈一握的小蛮腰真能迷死个人,很像老电影《林家铺子》里的林小姐。在夏日纳凉的晚上,林师拉着板胡,小淑婉唱起秦腔《火焰驹》《三滴血》,委婉动听的拖腔音真能酥到人的骨头里去,人称Z县“小花旦”。如果不是林师执意阻拦,淑婉早就叫地区秦腔团给招走了。不用说,提亲的人坐满了林师的裁缝铺子。

中学毕业后林淑婉在药材公司上班,Z县是甘肃省的药材大县,全省18%的党参都出自这里。药材公司是商业局下属最重要的单位,因为与商业局在一个大院里办公、一个食堂吃饭,和一个单位也没啥区别。工作安定了,林师就忙碌着为女儿张罗选婿,指望着能找一个与女儿般配、能为自己颐养天年养老送终的女婿。不料此时县一中揭发出化学教师唐志军“猥亵案”,唐志军交代共侮辱、猥亵女学生六人,林淑婉便是其中之一。这种消息传得比风还快,很快街头巷尾人们都在相互传播。

Z县人对于“猥亵”一词比较陌生,不知道具体是指什么。晚上在人们喝茶下象棋谝闲传的老地方,一二杆子后生直在问:“啥叫个‘猥亵’?”自有好事的“知情人”绘声绘色地充当讲解,说唐老师如何去摸女学生的胸,又强迫女学生去摸他的下体,等等。那青皮听得兴致勃勃,流着哈喇子充满想象口无遮拦地说:“啥逑个‘猥亵’,不就是干那事之前的‘忙活’吗?接下来就好办事了。”他没看到身旁的听众递眼色暗示,还想说下去,突然发现身边的人四下散去,一回头看见老裁缝颤颤巍巍的背影。林师扶着墙角挪腾着步子,勉强进了房门,只说了一句“羞死个先人了”,就直挺挺地倒下了。

林师被送进医院,命保住了,但人废了,留下严重的脑中风后遗症,口歪眼斜,半边身子偏瘫。几个月后一个南方籍的、腰上受过伤的转业老干部提亲,老父亲已经无法做主,在继母的操持下,林淑婉立马就把自己“嫁”了。虽说对方比自己大二十岁,但声明不嫌弃她有“作风问题”。都到这份儿上了,已经没得选,要想“逃”出众人的唾沫星子,嫁人可能是唯一的选择了。

新婚后的林淑婉来上班,里面一件月白色的中式偏襟布衫,外面套一件深灰色的制服,色彩搭配倒也协调顺眼,但是没有半点新人的喜庆吉祥劲儿。唯一的变化是两条细辫子在脑后低低地挽了一个发髻,看着不像新婚,倒像小寡妇新丧,低眉顺眼的可怜样让熟悉的长辈们心疼不已。那个叫人心醉的花旦从此没了。

政工金花——姜淑华

姜淑华原籍河南,父母都是陇海铁路上的职工。她的特点是讲着一口流利悦耳的普通话,而且甭管多大的场合从不怯场,往往是场面越大她越气宇轩昂。她在学校里也担任过报幕员,但其风格与花旦淑婉迥然不同。用当时人们的话说,姜属于徐玉兰(电影《红楼梦》贾宝玉的扮演者)那类的“硬朗小生”派,特别适合反串男角。姜淑华长得俊朗英武,两道剑眉、厚厚的嘴唇显然不符合“文化大革命”前的女性审美,但是这些男性化的特点倒是与“文化大革命”中的“造反派”形象很吻合。她的装束很能体现时代特点,留着齐耳短发,总是一身男装行头,不是铁路制服,就是洗得发白的军便服。里面简简单单套一件白衬衣,领口处露着两分白边,挽起来的白衬衣袖口与领子正好呼应,显得利索干练,有一种飒爽英姿的美。

萝卜白菜各有所爱,可以说在Z县,林、姜二人的拥趸不分伯仲。但是随着“文化大革命”中审美的男性化和军事化色彩逐渐加重,姜式着装风格越来越占上风。“文化大革命”中姜淑华是造反派——“红色反修战斗队”的播音员,更是县上“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那一口渲染力极强的“标普”,不带一点“盐呱呱”和“党参味”的乡土气。用县革委主任的话说,就是拿到省上比也毫不逊色。

姜淑华在商业局本来是不脱产的兼职团委书记,但是在“一打三反”期间,在这个大宣传、大动员、大落实,打好批判资本主义、批判修正主义总决战的时刻,原来一野部队转业的老政工要不就靠边站了,要不就是跟不上形势,姜淑华便接手了政工工作。她因为有铁路上的人脉关系,自己又关心时事,总是比别人早半拍知道北京政治新动向和全国的形势变化。而且她总能说出一些朗朗上口的形势语言,像那些具有时代最强音特色的口号:“只有堵死资本主义的路,才能迈开社会主义的步”“克服两怕(怕打击面过大、怕运动过头)、两松(松懈情绪、松懈思想)的保守观念,是搞好‘一打三反’运动的关键”,等等。

虽然这些政治口号不是她发明的,但是由于她的最先使用,也让商业局的领导觉得倍儿有面子。人们逐渐发现,政工干部的作用绝对不可小觑,别的单位的领导都特别眼红商业局有这么一个“人正、音美,能给领导脸上贴金”的门面人物。姜淑华讲起话来带点书面语的“政工腔”,但为人并不虚伪,有时还显得挺侠义的。

她比林淑婉还小两岁,但一副“大姐大”的样子,总是“罩”着弱不禁风的林淑婉。如果有人拿“唐志军案”来挤兑讽刺小林,她总是勇敢地冲上去给那些欺负弱者的人以颜色。她开导林淑婉说:“你又没有做错什么,你是受害者,犯不着低三下四看别人的脸色。”人们看她们二人同出同进,就叫她们“两淑女”。姜淑华纠正说:“我们不是‘两淑女’,是‘两豪杰’。”

不久人们就见识了姜淑华的浩然正气。周三下午半天是商业局系统的政治学习时间,会议由办公室冷副主任主持。此人本来是军转民干部,专门抓民兵工作的,因为“一打三反”打击“现行反革命分子”破坏活动的政治需要,在运动中刚被提拔起来。上级指示传达完毕后,他突然话题一转,说:“我们这里有个别人作风不好,还假模假式地冒充正人君子,真是又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大家让他说清楚,具体是什么人什么事。

他指着林淑婉说:“这个破鞋,你算什么东西,敢把领导不放在眼里!”

林淑婉涨红着脸,用从来没有使用过的高分贝不无鄙夷地说:“我还嫌你脏呢!让我说出来吗?”一副兔子急了也咬人的架势。

众人愕然,感觉他们之间好像发生过什么。

冷主任没想到一贯见人矮三分的林淑婉这么豁得出去,顿时怂了半截,忙撤火说:“以后再跟你理论,散会。”

姜淑华上前堵住冷主任:“讲清楚,谁给你权力可以随便辱骂别人、造谣诽谤?”商业局的人平日里就不喜欢这个狐假虎威的“生瓜蛋子”,跟着起哄让他把话讲明白。冷主任在众人的围攻下只好承认,他对林淑婉有非分之想,想占便宜,曾两次堵住林淑婉对她说:“你也把咱‘猥亵一把’。”他小声辩解说:“我只是让她‘猥亵’我,我并没有‘猥亵’她啊。”

“你这是作风下流,侮辱女同志!”姜淑华义正词严地谴责说。

冷主任臊眉耷眼地在局里待了一阵后,调到别的单位去了。

“猥亵门”事件没过多久,林淑婉又一次成了“党参事件”的主角,而这次林姜二人之间的友谊没能延续,而且还牵连上药材公司的另一个检验员——李向阳。李向阳是单位里的“开心果”式的人物,插科打诨、诙谐幽默,任何严肃的话题都能被他编排成笑话。他走到哪个门市部都能成为中心人物,被一大帮营业员小姑娘簇拥着,引起一阵阵欢声笑语。

此李向阳虽然和电影《平原游击队》里的李向阳同名,但是要比郭振清扮演的那位游击队长俊朗多了。他是陕北榆林人,高鼻梁、深眼窝、络腮胡子,眼珠子有点橄榄色。马建设一看就知道,如果不是有中亚胡人血统的话,就是有突厥基因。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姜淑华喜欢李向阳,经常有事没事地往药材公司跑。但是李向阳大大咧咧,时不时拿姜淑华开涮、调侃,让她“端”不起来。搞不懂他是真糊涂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一个星期天,姜淑华看见林淑婉和李向阳前后脚地进了检验室,不一会儿就听到里面窸窸窣窣的声音。只听轻易不笑的林淑婉嗲嗲地笑着问:“要手吗?要腿吗?”

李向阳坏笑着答道:“胡须也要,毛眼眼也要。”

里面传出一声声“哎哟、哎哟”“款款弄、轻轻放进去,要不就日弄凌乱了……”

团委书记实在听不下去,转身就向上级举报了林李二人在办公场所“偷情”的“作风败坏问题”。第二天商业局召开群众大会,让此二人交代“罪行”。

由姜淑华举报林淑婉很出乎人们的意料,惹来人们议论纷纷。本来花旦金花就有像妖精似的会“勾引”男人的名声在外,听风就是雨的门市部女营业员更是墙倒众人推,“狐狸精”长“狐狸精”短地表示着自己的义愤。

姜淑华令二人,“老实交代,星期天晚上,你们二人在检验室里干什么?”

林淑婉不卑不亢地答:“在检验室里除了验货登记还能干什么?”

姜淑华红着脸问,“两腿之间很白”“胡须”“毛眼眼”什么意思?

李向阳起身出去,后边一片叫喊声:“不许走!没有交代清楚不能离开!”

一会儿李向阳端着一个盒子进来,轻轻打开盒子,慢慢取出一颗罕见的多年野生人形党参,质问道:“这样的野参你们见过吗?谁家收参不要须子、不要腿?”他指着很像眼睛的根痕问姜淑华:“你懂不懂业务,人工栽培的党参能有这样的吗?这是不是‘毛眼眼’?”还补了一句,“心里没冷病,不怕吃凉粉,不像有些人凡事都往歪处想”。

有人一时转不过弯来,看看党参,又看看林淑婉的眼睛,似乎在判断哪个更像“毛眼眼”。

李向阳让人们看这颗人形参分叉处已经出现的裂痕,说:“不轻拿轻放,掉了品级你们谁负责?”

团委书记搞得很尴尬,下不了台,仍在愠怒地问:“那你们笑什么?”

后面人群中看不清是谁幽幽地说:“笑又不犯法,谁规定验货的时候不能笑?”

对这种到底有几分是工作、有几分是隐喻的“玩笑语言”,人们只能猜测,无法证实。局里只能不了了之。

文体金花——哈继红

哈继红的故事与上述金花相比就显得比较俗套,好像凡是有人群的地方都发生过。她是东北人,大城市“六·二六”医院支边人员的子女,跟随父母来到Z县。她的头发梳得很特别,既不梳两根辫子,也不留齐耳短发,而是像样板戏里的女主角喜儿、李铁梅、小常宝一样,用红头绳先在头顶侧梳起来,然后在脑后拖一根同样是系着红头绳的独辫。着装也胆大新潮,在当时灰暗呆板的小县城里很惹眼,街上的孩子跟在后面“李铁梅”“小常宝”地叫个不停。

哈继红是特批招到商业局来的,领导看中她的两样特长。一是会乐器,弹得一手好月琴。在“文化大革命”普及革命样板戏时期,每个县都要排出一两台样板戏,文艺人才很吃香。更何况哈继红除了会乐器以外,还会打篮球,她原来在东北上学的时候就是校篮球队的。当时人们的业余生活极度贫乏,文工团(当时叫“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演出往往是一票难求,可灯光球场的篮球比赛是开放的,常常观赛者人山人海。

有热心人早已绘声绘色地向马建设介绍过哈继红在球场上的风姿。哈继红身材健美,三围突出,长腿长手,大方自然,从来不像当地姑娘一样羞于露胳膊露腿。她穿的是红色的8号球衣,只要一上场必定是短衣短裤、白色回力鞋。虽然她既不是队长,投篮命中率也不是很高,但是她球风洒脱,与Z县女队传统作风一点也不一样,打得很开,很有些男篮的气势。

她有两不闲:一是腿不闲,总在跑动中;二是嘴不闲,总是一边运球一边观察对方位置而指挥,满场都能听到她脆生生的东北话——“抢篮板”“打×号位,快,上篮上篮!”不管是自己进球还是队友进球,她都会大声喝彩,所以她更像是县女队的灵魂——只要8号上场,满场都会显得生气勃勃。如果哈继红有演出任务,无法上场的话,有一些专奔着她来的观众就会退场,说“没有了8号,这球就没得看了”。

马建设看过“文体金花”的一场球赛,感觉并不像人们传说的那么神奇,而且只打了半场就坐在场下当“板凳队员”了。以后人们觉得哈继红怪怪的,到底哪里奇怪也说不清楚,感觉她发胖了,即便没有演出任务,也不在球场上叱咤风云了,也一改她往日引领服饰潮流的习惯,大热天的也穿着长衣长裤。直到有一日,马建设正在蔬菜商店听取汇报,一向沉稳的朱弦跑进来,趴在她的耳朵旁说:“你赶快去看看,肉联厂门市部的‘胖二’在打哈继红,弄不好会出人命的。”

在赶回商业局的路上,马建设大概知道了原委。哈继红可能与文工团的张振东“好上了”。张振东在Z县也是个家喻户晓的人物,他是文工团的副团长,是家里三代单传的独子,长得十分秀气,是那种男生女相的白面小生,很像古装戏里面的“秀才”。二胡拉得非常好,像什么《满怀激情迎九大》《红军战士想念你》《草原战歌》之类的曲目,每次演出都要返场。

因为文工团里女多男少,人们把他比作《红色娘子军》里的洪常青。张家急于抱孙子,早早给他娶了大他三岁的潘巧巧。潘巧巧是肉联厂门市部的营业员,别看名字叫得灵动轻盈,实际上人长得五大三粗很老相,倒像是张振东妈。人们很少称呼她的名字,因为她在家里排行老二,都叫她“胖二”。

等马建设赶到商业局,门口已经围了很多人,哈继红的辫子已经被胖二抓得凌乱散开,脸上还有几条血印子。哈继红一改往日的快人快语,基本上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胖二越战越勇,抬起腿对准哈继红的肚子就是一脚。马建设赶紧飞身上去挡在了前面,没承想这一脚还挺冲的,一个趔趄没站稳,马建设“哎哟”一声就坐在了地上。

一看踢到了工作组的马组长,胖二的气焰减了几分,但嘴里不依不饶地骂道:“什么小常宝,你就是个‘蝴蝶迷’!什么李铁梅,你就是个女王连举!你就是个黄世仁、南霸天!”围观的人群中发出笑声:“胖大姐你这是哪跟哪啊?”“笑什么笑,抢人家的丈夫,和黄世仁、南霸天抢占人家的女儿有什么不同?”有人立刻跑去找张振东,但是这位胆小的“洪常青”始终没露面。

好不容易劝走了胖二,在马建设的询问下,哈继红承认已经怀孕四个月了,但是死也不说是谁的。不管众人怎么劝,哈继红只是说,她不想打掉这个孩子,想生下来自己养,即便没法上户口,黑人黑户也要养大他。于是局里给她行政记过处分,打发她到照相馆里开票。一时间照相馆门庭若市,很多人跑来只为看一看“怀孕的李铁梅”“大肚子小常宝”。

刚开始哈继红瞪着两个大眼珠子,愣是要把看她的人盯得不好意思地退回去。后来她也疲倦麻木了,就像对猎奇的目光有了免疫力,谁爱看谁看,反正不能看少了一块肉。就这样在众人的指点和异样的眼光里,哈继红的肚子一天天鼓起来。但恰恰从那时起,这个原本与商业局人事、业务关联最少,又做出了惊世骇俗举动的人却与大家的关系更加融洽了,商业局的女同事有事没事都会去照相馆坐坐,对她进行妊娠期指导和送去一些婴儿用品。

神笔金花——朱弦

其实把朱弦算作“五朵金花”之一有点勉强。朱弦的五官倒也耐看,身量也不差,从背影看并不输前面那四朵金花,就是戴了一副深色边框的眼镜,把个女儿家的水灵气和清韵都给遮没了。用现在的话说,眼镜使朱弦的“颜值”打了折扣。

如果用戏曲角色分类的话,说她是“青衣”还比较准确。再加上她不像上面四位那么惹人眼,十分内敛低调,一天到晚闷声不响,很容易让人忽略她的存在。朱弦是蔬菜商店的合同工,被商业局“以工代干”借调到局里来。如果不是蔺局长说了一句,“朱弦进来,商业局的五朵金花可算凑齐了”,也许她就归到那些一般的女营业员的花花草草里面了。

当然朱弦也是有“看家本事”的,那就是写得一手好毛笔字。朱弦母亲早逝,父亲不知踪影,她跟着当过旧文人的舅舅长大。从“朱弦”这个名字,就能看出舅舅是念过古书、喜好诗词的人。朱弦的表弟小名叫“青眼”,一定是舅舅喜欢北宋诗人兼书法家黄庭坚的诗句“朱弦已为佳人绝,青眼聊因美酒横”,才给他们起了这么个在县上人看来怪怪的名字。

由于舅舅平时除了喝酒,就是喜欢写诗填词、研习书法,朱弦从孩童时起就被逼着练写毛笔字,酷暑寒冬不管有多少家务和作业,两张大字、两张小字是铁定少不了的。一年下来光朱弦写完的废纸就有几尺高。

在舅舅的严教下督练习字,使得朱弦那笔字远近驰名,连很多老先生都对其书法竖起大拇指。到朱弦小学毕业时,城关镇里大大小小的门面上就已经有不少她的“墨迹”了。“文化大革命”期间,朱弦是“逍遥派”,但是那年月,抄大字报、张贴布告、刻蜡版都少不了能写一笔好字的人。所以各派曾恭恭敬敬地请用过她的那支“神笔”,也因此使得本该归于“改造对象”的舅舅一家少遭一些罪。

叫人对她刮目相看是因为“姜淑华案”。前面交代过,姜淑华一直是商业局领导干部的后备力量、党员培养对象,因为“党参事件”形象大大丢分,一下子显得几头不落好。与林淑婉的关系掰了,和李向阳也生分了,最重要的是似乎组织上“考察期”也看不见尽头。就在“一打三反”运动已经接近尾声的时候,突然传来一个惊人消息:姜淑华在与坏人搏斗时遇刺负伤。据姜淑华口述,一个雨后的夜晚,她在办公室里写“一打三反”总结材料,写完已经过了十二点,她出来看到一个坏人正背着一大麻袋的盗窃物品往外走,于是上前阻拦。没料到坏人从雨鞋里拔出一把匕首,抓住她的衣服朝胸前刺来,她还没来得及呼喊就倒在了血泊中。Z县在整个运动中“三反”清理出来的贪污分子众多,但是“一打”尚未抓到典型,于是县公安局包括武装部侦查科的人员都介入到案件的调查当中。

那天夜里朱弦因往局里送抄写的文件,所以被作为了解情况的对象约谈。因为当时政治挂帅,县里面急于破案立功,谁都没有往别的方面想。倒是朱弦提出了几个问题,使人们思维方向发生了扭转。她问:

“第一,雨后地面潮湿,背着麻包的盗窃分子无论怎么小心隐蔽,都会留下蛛丝马迹,为什么前后院里只有姜淑华一人的足迹?

“第二,我们市场上销售的雨鞋都是宽松版,穿到脚上松松垮垮,它毕竟不是少数民族穿的靴子、绑腿,匕首放在鞋里难道不扎脚吗?

“第三,那天夜里姜淑华穿着一件宽大的工作服,如果罪犯抓住衣服刺的话,衣服上的刀口应该比身上的刀口大,为什么衣服上与身体上的刀口一致?那是否意味着没有抓衣服的环节,是直刺进去?

“第四,从刀口的伤势看,并不能导致昏厥,以致影响姜大声呼救。商业局每晚都有值班人员,更何况在‘一打三反’期间还加派了巡逻民兵,立刻就能赶来援助。

“第五,各个部门清点过货物,没有发现丢失货物,那么小偷到底偷走的是什么?”

后来公安局顺着朱弦的思路分析,经调查发现这是姜淑华自导自演的一起“自残”事件。自然,姜淑华“狐狸没打着惹了一身骚”,党也没入成,提拔也泡汤了,还落了个行政记大过、降级使用的处分。而Z县人们议论的是,“往自己身上捅刀子都不疼的人,那捅起别人来是不是就更没有感觉?想想就浑身发麻,可怕……”于是姜淑华立刻成为被人们戳脊梁骨的“危险人物”,人们唯恐避之不及,比林淑婉当年的情景还要惨。

最后“一打三反”运动胜利结束,全县揭出大小贪污犯1517人,涉案金额10.134万元,处分159人,判刑58人,戴帽子18人,自杀22人。临走之前马建设又做了两件事。首先,代表组织去监狱里看了一趟王月敏。王月敏变化实在是太大了,虽然马建设心里边知道,不可能再见到那个玉树临风、明艳照人的“第一金花”,但当一个身材伛偻、剃着光头、脸色黝黑的人坐在她面前的时候,马建设还是吃惊不小,以至于都没有认出来这就是王月敏。王月敏倒是心态平和,说没想到马组长能来看自己,并告诉马建设她已经与“飞行中队长”离婚了,不想拖累和影响人家的前程。

其次,马建设与林淑婉二人去医院里接回了哈继红与她的儿子。要不是看在哈继红是“六·二六”家属的面子上,医院里是指定不给这类人接生的。哈继红摆着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显然已经准备好与世俗社会抗争了。林淑婉十分喜爱这个红扑扑的新生儿,抱在怀里不愿撒手,倒是说了一句与她平时孱弱做派不相符的话:“别害怕!我们大家帮你一起带,不会让‘我们的儿子’受委屈的。”

1976年4月马建设在“兰化”工作时,听回乡探亲的一位Z县的同事说,在批判邓小平“反击右倾翻案风”、追查所谓“总理遗言”的反革命谣言案件中,朱弦因抄写散布悼念周总理的诗歌成为重大嫌疑人。如果仅此也就罢了,恰好又重叠上“合同工罢工案”。

事情是这样的:Z县工商业系统有百十来名工作了五至十年以上的合同工,县上原来答应在1976年给工作五年以上的合同工转正,结果只有其中五分之一属于领导人家属的在名单上,其他人都未能履行转正手续。于是这七十多人罢工,到县革委门前来“要说法”。1976年恰好赶上抓“阶级斗争新动向”的浪潮,向政府施压不正是“右倾翻案风”的典型吗?尤其是朱弦两头都沾,于是两罪并罚,立即被拘捕关押起来。听到这个消息,马建设心里“咯噔”一下,原来以为只有朱弦一人全身而退,现在看来商业局这“五朵金花”无一人能够幸免。后来又联想到自己,在心底里思量,如果自己不改名字,也在金花之列,不知命运如何?

尾声

三十多年后,马建设已经退休。一日电视台在播送Z县的消息,使马建设想起商业局和那些在政治运动暴风骤雨中叶落花谢的“金花”来,心里惦记着,“也不知道她们现在怎么样了”。

不久从Z县白家堡子来了一个远房侄子。问起县商业局的情况来,远房侄子说:“商业局早就不抖擞了,现在谁都可以开铺子、做买卖。再说了,没有‘五朵金花’的商业局还有啥意思呢?”并主动说起了这五个人的近况来。

“王月敏是最早下海的人,发嘛(发达的意思)着呢,资产过亿,生意都做到国外去了,在Z县早已见不到踪迹了。林姜二位从‘自残’事件以后又好起来了,曾经以党参结怨的人又以党参结缘,‘两淑’合办了一家‘双赢党参加工企业’,红火得很。哈继红在改革开放以后带着孩子回了东北,那私生儿子可聪明了,考上了大学,又考上了研究生,几年前还到商业局探望曾经照料过他的叔叔阿姨们。张振东一家一心想认这个儿子,不知结果如何。朱弦蹲了半年大狱,平反以后办了一家民办学校,专门教孩子们书法和古诗词。”远房侄子走了以后,马建设才想起没有问她们的婚姻状况,不过转念一想,不问也罢,知道这样的结局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