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唯行:不會寫字,就不要畫畫了
发布时间:2025-07-09 19:33 浏览量:4
文/王唯行
畫/董其昌
自古以來,寫字這件事,在中國讀書人的心裡頭,分量是極重的。它不是平常的消遣,更算不得簡單的活計,實實在在地被看作讀書人安身立命的一種精神上的依靠。一個人字寫得好不好,在從前,往往能顯出他的身份地位。所以啊,在許許多多的技藝裡頭,寫字的地位,從來都是頂頂高的,沒有動搖過。
至於畫畫、做泥塑木雕這些,情形就大不同了。那時候,這些活兒大多被歸入匠人的行當里。做這些事的人,常被看作手藝人,與那些讀書做官的上層人物,總像是隔著一層,不大能融到一塊兒去。因為這樣,他們畫好的畫、塑好的像,常常不敢大大方方地寫上自己的名字。彷彿那名字落上去,反倒顯得不夠體面似的。畫畫這行當,在那時節的處境,也就可想而知了。
後來,事情有了變化。一些讀書人、有身份的士大夫們,開始提出一個說法,叫做“以書入畫”。這意思大概是講,畫畫也得像寫字那樣講究,要把寫字的勁道、意趣,用到畫裡頭去。這個想法提出來,就像給畫畫這件事,忽然注入了靈氣。譬如元代趙子昂,他畫枯樹山石,那枝幹的轉折頓挫,全然是寫隸書的筆法;勾描水紋的線條,又帶著寫行草的流暢意趣。看他的畫,懂行的人便能瞧見字,品字的人又能想到畫。這般書畫相融,畫便活了起來,有了書卷味。
原本被視為匠作的畫畫,地位一下子就不同了。它彷彿被讀書人認可了,接納了,不再是低人一等的活計,竟能和寫字的地位平起平坐了。那些畫畫的人,也因此可以堂堂正正地在自己的作品上署名。這一變,可真是要緊得很,它打開了一扇門,讓咱們中國的畫,真正開始了一條新路,有了自己的精神氣兒。
可惜的是,到了如今這個時候,情形又有些不對頭了。有些畫畫的人,漸漸不太看重寫字這回事了。他們覺得,畫畫就是畫畫,和寫字是兩碼事,可以分開來,各走各的路。他們把中國的畫,單單當作一種描繪景物的技法來發展,只講究畫得像不像,顏色好不好看,卻把寫字裡頭的那些講究、那股子讀書人的味道,給撇開了。這樣一來,不知不覺地,畫畫似乎又慢慢退回到了從前那種境地,帶上了幾分匠氣,被一些人重新看作是一種手藝活兒了。
這恐怕就是如今中國畫顯得有些困頓、找不到好出路的一個重要緣故了。問題出在哪兒呢?我想,關鍵在於大家對寫字的認識,可能出了點偏差。寫字這件事,並不是說拿起毛筆,在紙上划拉出幾個字來就算數的。它哪裡是那樣簡單呢?寫字和寫字的人本身,關係是極深的。它和這個人讀了多少書,懂得多少道理,身上有沒有那麼一股子溫潤、沈靜、不浮躁的讀書人氣息,是緊緊連在一起的。肚子里沒點墨水,心裡頭缺少點沈靜的涵養,那寫出來的字,無論筆畫多麼熟練工整,終究只能算是個“寫字匠”的手藝活,和只會描摹物象的“畫匠”,實在沒有多大分別。這樣的字,是沒有那股子支撐它成為真正藝術的“精神氣”的。 就像舊時廟會上代寫書信的先生,字跡未必不端正,橫竪撇捺也都合乎規矩。可他終日伏案,只為糊口,筆下寫的無非是“見字如面,家中安好”之類的套話。那字裡便透著一股子刻板的匠氣,規整是規整了,卻像木匠刨出的光板,不見性情,也尋不到半點寫信人自己的意思。
寫字的人,自己先得是個有文化、有修養、有品格的人。他寫下的每一筆,都自然地帶著他的見識、他的性情、他為人處世的態度。這字才有了生命,有了分量,才能讓人看了,不只是認得幾個字,還能感受到寫字人的心意和格調。若是只曉得埋頭抄寫,如同匠人按圖索驥,那寫出來的東西,再整齊漂亮,也只是沒有靈魂的軀殼罷了。
畫畫也是一樣的道理。從前那些士大夫們把寫字的道理引入畫畫,正是看中了寫字裡頭的這股子精神氣,這股子文化上的根底。他們覺得,畫畫不能只停留在“畫得像”的手藝層面,也得有寫字的這種精神追求和文化底蘊。所以那時的畫,不僅僅是畫個山水花鳥,更是畫一種心境,一種品格。畫裡頭有書寫的筆意,有文人的情思,這才使得它脫離了單純的匠作,昇華為真正的藝術。
現在呢,如果把寫字和畫畫硬生生割裂開,畫畫的人不去體會寫字的深意,不去琢磨寫字裡頭的文化根底,只是埋頭在畫技上翻花樣,那畫出來的東西,表面再好看,終究是缺了主心骨。它沒有了那股從文化修養里自然流淌出來的氣韻,沒有了那種含蓄深沈的味道,自然就容易被人看輕,覺得它不過是一種技巧熟練的勞碌活。長此以往,畫也就真的容易滑落到匠氣的路上去了。
所以啊,要想中國畫重新煥發生機,走出眼前的困局,恐怕還得回頭想想“以書入畫”的老話。這“書”字,指的不單是用毛筆寫字的技術,更是指寫字背後所承載的那一整套文化人的修養、氣質和精神追求。畫畫的人,不能只做畫師,還得有幾分讀書人的心性。得明白,那支筆在紙上運行,無論是寫字還是畫畫,最終流淌出來的,應該是人的學識、品格和生命的情味。這才是中國書畫藝術那棵老樹最深的根。把這根本看輕了,甚至拋開了,那枝葉再繁茂,也終歸少了些精神,難以長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