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散文:婆婆儿嘎嘎走时,我们都离开天井屋很久,也很远了

发布时间:2025-07-12 18:23  浏览量:2

在土家族的称谓谱系里,许多地方都把外公外婆唤作嘎嘎。但在我的家乡茶园村,这声嘎嘎却像被放进竹筛细细筛过,外公要叫男嘎嘎或胡子嘎嘎,因着他下巴那撮灰白的山羊胡;外婆则叫女嘎嘎或环子嘎嘎,早年她总在耳垂上挂着银环,走动时叮铃轻响。母亲的姑舅姨们,我们也顺着叫姑嘎嘎、舅嘎嘎、姨嘎嘎,唯独我家的“婆婆儿嘎嘎”和“老头儿嘎嘎”最是特别。这般称呼,在我所知晓的范围内独此一家,外头人听了总要愣神:“啥,还有这种叫法?”

婆婆儿嘎嘎、老头儿嘎嘎与我们本无任何亲缘,两家原是穷得锅底朝天的乡亲。土改那年,他们与我的父辈一同分了地主家的天井屋。他们家在前屋,我们家在后屋,每日回家必穿过她家厅屋。厅屋的木地板踩上去吱呀作响,推开厚重木门,能看见她家灶膛的火星子;哪家在烧苞谷吃核桃,隔着板壁能听见火塘里的苞谷烧得噼啪作响,香味也能顺着板壁缝儿钻过来。那时候穷归穷,两家人的日子却像炙烤在油烬灰里的核桃,同一外壳,里头却是抱团取暖的“阶级兄弟”。

称呼他们嘎嘎,原是因婆婆儿嘎嘎的前夫与我母亲同姓秦,论年龄竟比我外婆还大上几岁。在土家山寨,同姓便是同根,长者为尊,即便没有血缘,这声“嘎嘎”也得叫得恭恭敬敬。

小时候我们个个是“哭包”,母亲哄不住时,就往堂屋外头喊:“老头儿,快来捉哭娃子哟!”话音未落,老头儿嘎嘎就抄起响竹篙(用竹筒做的本是赶鸡用的工具),在火塘的柴头上敲得梆梆响,接着模仿狮子老虎乱叫。若我们还闹,婆婆儿嘎嘎就戴着斗笠、披着蓑衣,手里拎着装洋芋的麻袋,轻手轻脚地摸过来。我们远远望见那片棕褐色的蓑衣影子,立刻收了哭声,扑进母亲怀里偷瞄:她明明走得极慢,可那斗笠边缘晃动的竹篾,却像怪兽的爪子,挠得我们心惊肉跳。

后来才懂,他们哪里是在捉哭娃子,分明是把最笨拙的温柔,藏在竹篙的响声里,裹在蓑衣的褶皱里。那些年天井屋漏过的雨、木梁上结的蛛网,都在时光里淡了。两位老人也离开我们有二三十个年头了。唯有这两声嘎嘎,还带着柴火烟的味道,时常在我心头绕来绕去。

婆婆儿嘎嘎本名覃祥梅,也是在如花似玉的季节从秭归磨坪远嫁而来,丈夫名叫秦应地。夫家兄弟姐妹众多,婚后不久便搭建了窝棚,自立门户。两人鸡鸣而起,夜半方归,以租种大户人家的田地为生。后来他们有了自己的孩子,日子也渐渐好起来。正当他们对未来充满憧憬时,一九三八年,抗日战争的烽火已燃遍大江南北,日本侵略者的铁蹄践踏大半个中国。国民党为补充兵源,实行“三丁抽一,五丁抽二”的征兵政策。秦应地作为家中长子,被保长列入名册,并在名字下画上了两道重重的红线。

白天一场暴雨狂风险些将窝棚掀翻,棚顶漏雨如注,四壁透风刺骨。黄昏雨势渐小,秦应地正踮脚往棚顶苫茅草,忽然三个乡丁闯进来,领头的敲着枪托喊:“秦应地,上头点了你的卯,明早到乡公所报到!”

他攥着茅草的手直哆嗦:“老总们行行好,您看这棚子漏成筛子,我婆娘娃儿连个遮雨的地儿都没有,宽限几天行不?等我把屋顶苫牢实了再走!”

“少废话!武汉战事吃紧,党国抓丁还能等你搭好金銮殿?”乡丁啐了口烟沫子,麻绳已勒进他肩头,两个乡丁架着他就往泥水里拖。婆婆儿嘎嘎抱着孩子扑过来,被另一个乡丁用胳膊肘撞得趔趄后退。

他被拖出棚门时突然挣脱,面朝妻儿重重磕头,额头磕在青石板上渗出血来:“祥梅,明天你去后山挖些蕨根,淘点蕨粉喂孩子,别指望我了。”话未说完,就被乡丁们架着消失在暮色雨雾里。

女人本弱,为母则刚。当婆婆儿嘎嘎独自面对一个支离破碎的家庭时,她把希望寄托在孩子的微笑里。她不仅学会了纳鞋制衣、纺麻织布,更是学会了简单的木工、篾匠活儿。她做的锄把、背篓、撮箕灵泛好用。她还掌握了许多民间偏方,如每年端午节,她都会手持竹篾夹子,在墙角门缝捉几只蜈蚣,放在盛有桐油的竹筒里,治疗蚊虫咬伤有奇效。

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命运并没有眷顾这个勤劳的女人。正当她满心欢喜将孩子送入学堂,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却夺走了孩子的生命。自此,再没有人见过她流泪,窝棚里也没有亮过煤油灯。每天收工后,她都是坐在大门口抽旱烟,不时地向路口张望,似乎在等丈夫和孩子同时归家。

她种的旱烟收了一季又一季,她也抽了一把又一把,终究没有盼到想盼的人。

她就这样在期盼中等待,在等待中受尽煎熬。一九四五年,经媒人撮合,且征得夫家长辈同意后,她与流落村里的李石匠结为夫妻。在土家族习俗里,这种寡妇招夫入门的婚姻,男方需先改名换姓,作为继子填房。于是李石匠沿用了婆婆儿嘎嘎的前夫秦应地的名字,以顶门立户。新中国成立后,废除了继子填房的旧俗,他便申请改回本姓“李”。由此,李石匠便顺理成章地成为我们的老头儿嘎嘎。

自打我记事起,没见过老头儿嘎嘎撑撑头头走过路,他总是佝偻着腰,两只手就像挂在肩头上的桡片,前后划来划去;他也没有下地劳作过,那时,婆婆儿嘎嘎是壮劳动力,一个人挣工分,供两口人吃,日子也过得快活。一九六九年,婆婆儿嘎嘎作为公社劳模和栗坪大队三生产小队妇女队长,曾到大寨大队参观学习过。而老头儿嘎嘎似乎总是坐在火塘屋里抽旱烟,喝罐罐儿茶。

他那杆烟斗很有特色,黄铜斗嘴磨得发亮,中间以四五尺长的斑竹相连,竹节处被手汗浸出深褐的包浆。走路时往掌心一拄,便是根带烟香的拐杖;若在火塘边坐定,只需欠欠身,铜斗便能探进火塘里,火苗一蹿,烟锅里的旱烟丝就滋滋啦啦冒起青烟。他吧嗒吧嗒地抽几口,便在柴头上轻杵几下,看火星子簌簌落进灰里,再将烟杆竖进板壁缝里,留个铜嘴儿在阴影里闪着钝光,等会儿想起来接着咂几口。

到了冬天,我们总凑到他那里烤火,他也乐意讲一些鬼故事给我们听。我们则对他与我们不同的口音感到好奇,总喜欢对他的身世刨根问底。

然而,他却对此讳莫如深,闪烁其词。在我们的苦苦追问下,他又拿起烟斗,深深地吸了几口说:“我是成都人,一九四三年芒种过后,我去做石匠手艺,想赚几个零用钱,途中被抓壮丁后,直接被押到重庆。在那里被长官打骂,身上的伤没好过。三个月后,我成了一名合格的重机枪手。然后随部队登上木船,顺长江而下,途经万县、巫山、巴东到达三斗坪。途中,不断有日军飞机呼啸掠过江面,丢下一颗颗炸弹,大船被炸得燃起熊熊大火、冒出滚滚浓烟,小船则直接被掀翻。”

他接着说:“我们到三斗坪的次日清晨,长官训话时说要休整几日,让弟兄们各自挖好掩体,等候上峰指令。刚扒拉完早饭,日军飞机的轰鸣声就从云层里钻了出来,几个低空俯冲,机翼擦着树梢掠过,接着一排排炸弹就跟下饺子似的砸下来。土浪掀得老高,一块弹片嗖地扎进后腰,我当场栽进掩体里,泥土溅了满脸。等烟尘稍微散了些,一股混着血腥与皮肉烧焦的气息直往鼻孔里钻,远处断垣残壁下,还能看见几具烧得蜷曲的尸体……部队开拔时,把我撂在一个老百姓家里,伤势渐好,就开始做跑山石匠,两年后到了茶园村,成了你们现在的老头儿嘎嘎。”

我们听得义愤填膺,恨不得立刻起身揍日本鬼子几拳。于是,继续追问:“那您怎么不回成都?”他那拉长紧绷的脸立刻活泛起来,堆满了密密皱纹,嘴角上翘,显得有些亢奋地说:“成都是鱼米之乡,我老家又在近郊,富裕得很。不像这里一年到头都是吃苞谷洋芋。前些年和兄弟有书信往来,兄弟叫我们回去,可你婆婆儿嘎嘎怕去了受人欺负,死活不愿意。我虽是一身伤病,但也不能丢下她独自去享福。”他顺手从椅子下面取出一个摸得发黑的信封,颤抖着拿出母亲和兄弟的照片,轻轻抚摸,眼泪簌簌地落下来,继而号啕大哭。我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变脸,吓得不知所措,撒腿就跑。自此,再也不敢听他讲故事了。

在往后的很多日子里,老头儿嘎嘎总是半夜惊醒,喊打喊杀,拳打脚踢。他的拳脚有时打在床头上,有时打在木箱角上,受伤了,她帮忙涂上紫药水;更多的时候是落在婆婆儿嘎嘎身上,她不责骂,也不还手,而是想尽办法让他清醒过来,继而安抚他受伤的心灵。

老头儿嘎嘎走了,她亲手砍竹子,划竹篾给他做了一个花圈,还请来了当地最有名的乐师鼓手,高亢雄浑的土家撒叶儿荷在山间回荡,漫过一山又一山,也不知道他的游魂是否随音波回了成都。

第二天一早,老头儿嘎嘎归于大山,她却始终面带微笑。

老头儿嘎嘎走后,她似乎变得爱热闹,也爱管“闲事”。每每我家来了客人,她都会凑过来日白粉经;我们放学回家,她又是问学习情况,又是问生活能不能吃饱,貌似比父母管得还宽。但不管她一天来多少次,母亲都会奉上一杯热茶,顺着我们叫一声:“婆婆儿嘎嘎,您喝茶!”

婆婆儿嘎嘎走的时候,我们都离开天井屋很久,也很远了。不知道她是否又面带微笑和老头儿嘎嘎走到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