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尼40%说爪哇语,为何却把仅占5%人口的“马来语”当官方语言?
发布时间:2025-08-24 01:55 浏览量:1
印尼是东南亚面积最大的国家,在1.7万座岛屿上生活着近3亿人口,被划分为约300个民族,最大民族爪哇族占总人口40%以上(约1亿)。
印尼的官方语言却并非爪哇族使用的爪哇语,而是仅占全国人口4%-6%的马来族使用的马来语。
▲以印尼语杂志为主的报摊
印尼将马来语(Bahasa Malaysia)称为印尼语(Bahasa Indonesia),但能与马来西亚的马来语互通。
印尼为何选用“外来”的马来语作为官方语言?马来语的引入,对印尼其他本土语言产生了哪些影响?
▲印尼的地理位置
在亚洲大陆的最南端,散布着一片由2万多座岛屿组成的全球最大群岛——马来群岛。
这里的族群由向南迁徙的南岛族群为主,经过历史的发展,形成诸多细分的民族,如爪哇、巽他、马来等族,产生了爪哇语、巽他语、马都拉语等上百种民族语言。
▲印尼是多民族国家
马来人本是南岛民族的普通一支,族群规模远比不上爪哇等族,马来语的使用人数也较少。
但马来人聚居区位于海洋贸易流通量巨大的马六甲海峡两侧,爪哇等族虽然体量巨大,却远离贸易通道,自然不具备马来人那样的发展优势。在经贸发展背景下,马来语较其他南岛民族语言更容易成为地区通用语。
公元7世纪,以苏门答腊东南部巨港为中心的三佛齐王国崛起。三佛齐控制着东西方贸易要道,在马来群岛这个多语种、多族群的复杂贸易环境中,古马来语作为王国的官方语言,承担起区域通用语的角色,奠定了其日后广泛传播的基础。
▲三佛齐(室利佛逝)崛起
11世纪后,阿拉伯商人沿着古老的贸易路线将伊斯兰教带入马来群岛,伊斯兰教迅速在沿海商业城镇的统治者和商人阶层中传播开来。
大量阿拉伯语词汇涌入马来语,如hukum(法律)、dunia(世界)、waktu(时间)等。
▲伊斯兰教传入东南亚
阿拉伯字母被引入马来语,本地化改造后形成了易学易用的爪夷文,马来语在语言体系上较其他南岛语言变得更为先进。但马来语和爪哇语等南岛族群语言同属马来-波利尼西亚语支,各语言仍有一定的共通性。
▲爪夷文
13世纪,爪哇族建立的满者伯夷帝国统治了马来群岛西部,是当时东南亚最强大的国家之一。
满者伯夷的统治者使用爪哇语,但因为控制了马六甲海峡的贸易通道。且马来语本就与爪哇语存在亲缘关系,帝国的统治者对马来语并不排斥,马来语在帝国内仍具有相当的活力。
▲满者伯夷
15世纪初,马来半岛的马六甲发展成当时世界贸易网络的核心节点之一。任何想在群岛商贸网络发展的人都必须依赖马来语,马来语作为群岛商业通用语的地位得以稳固。
群岛上的爪哇、巽他人等不同民族仍使用本民族语言。且上述族群在人口规模上大于马来人,马来语没有实力在语言层面统一整个群岛,但这一切随着新航路开辟发生了改变。
▲以马来语为主要生活用语的区域(蓝色)
16世纪起,以西班牙、葡萄牙等国为首的西方殖民势力进入东南亚。
1602年,荷兰率先在人口众多的爪哇岛建立贸易商站,荷兰以巴达维亚(今雅加达)为核心,通过外交、战争蚕食周边国家领土建立了荷属东印度殖民地,即印度尼西亚的前身。
▲荷兰入侵印尼
到19世纪,英国以南亚为跳板入侵东南亚,相继控制缅甸、马来半岛南部和加里曼丹岛北部。
东南亚的马来语分布区就这样相继沦为英荷的殖民地,英荷不同的殖民政策对两地的马来语发展产生了不同的影响。
▲19世纪初的东南亚
荷属东印度面积广阔,荷兰国力有限,国内人口无法大规模迁居殖民地,南岛各族仍占据当地人口的96%以上。
▲荷兰治下的印尼人
南岛各族仍使用本民族语言,马来语是各族群间沟通的通用语。荷兰人认识到马来语的重要性,大量荷兰语单词渗透进入马来语。如“kantor”(办公室)、“polisi”(警察)、“buku”(书)等。
荷兰还改革书写系统,用拉丁字母取代传统的爪夷文,并基于荷兰语拼写及发音规则进行规范化,为马来语的现代化奠定了基础。
▲马来语(印尼语)词汇
荷兰需要统一的行政语言开展殖民统治,由于本国体量小,荷兰语无法在荷属东印度普及,只有上层土著精英有机会学习荷兰语。
殖民地内的爪哇族、巽他族都有本民族语言,使用人数均超过千万,但不具备族群交流基础。荷兰最终选中了在群岛西部充当各族群商贸沟通用语的马来语。
▲马来语随着荷兰的扩张而推广
到1884年,整个荷属东印度只有26所荷兰语高等学校,同期的马来语学校有1405所。同年,荷兰殖民政府规定所有地方议会必须提供马来语翻译。
1914年,殖民地政府公务员考试增设马来语科目,这些制度性安排使马来语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权威地位,为其日后成为印尼国语铺平了道路。
▲荷属东印度议会
相较于荷兰,英国在马来亚等地积极开展英语教育,旨在培养“棕色皮肤英国人”为其殖民统治服务。
英语词汇大量进入马来语,英属殖民地和荷属殖民地的马来语在两种外来语的影响下,在部分词汇、拼写方式上产生差异。
▲殖民时期的东南亚
进入20世纪,在民族主义浪潮影响下,全球各殖民地的民族精英掀起了声势浩大的反殖民运动。
1922年,在荷兰留学的荷属东印度学生成立了“印尼协会”,提出了争取印尼独立的口号。
印尼早期知识分子宣传革命时,马来语、荷兰语、爪哇语等语言混用。后来他们意识到语言是民族的重要特征,只有在具有共同语言的情况下才会形成民族凝聚力。
▲倡导独立的印尼精英
荷兰语是殖民者的语言,普通老百姓大都听不懂且对它很反感。爪哇语虽是印尼最大族群的语言,但它有纷繁复杂的等级之分,其他民族学爪哇语较为困难。
到1920年,以马来语为母语的人口仅占全殖民地的6%,但有超过40%的人口将其作为第二语言。马来语在雅加达、日惹等大城市已经广为流行,所以选择马来语作为斗争的工具最为合适。
1928年10月28日,第二届印尼青年代表大会通过了著名的“青年誓言”(一个祖国、一个民族、一种语言),正式把马来语确定为印尼全民族的共同语。
▲青年誓言
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日军占领东南亚。日本将荷兰语称为“敌对语言”,废除了其在荷属东印度的官方语言地位。日本计划在印尼推广日语,但受限于教育资源和时间,日本决定暂时以马来语取代荷兰语的官方语言地位。
日本在1942年成立了“印尼语委员会”,负责审定印尼语(马来语)中的现代术语、编写规范语法,客观上对普及马来语起了推动作用。
▲日占时期的规范化马来语海报
就这样,本是马来群岛西部商业沟通用语的马来语,经历殖民入侵,在英荷不同的政策影响和语言渗透下产生分化。
印尼的马来人占比较少,但荷兰人看重马来语已有的社会基础,外加其易学易懂的便捷性,开始大规模推广马来语教育及正规化。
▲殖民时期,马来语是印尼各民族的沟通用语
就这样,马来语在荷兰、日本的接续殖民统治下,作为殖民者的统治工具,被推广到整个群岛。
二战结束后,印尼于1945年宣布独立。独立宣言明确提到“国家统一的语言是印度尼西亚语”(印尼语即马来语)。
1950年颁布的《临时宪法》又规定“印度尼西亚共和国的国家官方语言是印度尼西亚语”。
▲印尼机场的马来语路牌
实际上经历荷兰殖民统治,截至1950年,印尼以马来语为母语的人口仅为6%,基本上都是马来族,但印尼人口的40%能较为熟练地使用马来语。
相比之下,印尼其他语言的使用人群占比更高,如爪哇语(46%)、巽他族(14%)、马都拉语(7%)、巴塔克语(6%)等。看似使用人口最多的爪哇语比马来语更具有成为官方语言的实力。
▲印尼民族众多
实际上,爪哇语粗分高低两种变体——敬语 (krama) 和俗语 (ngoko) 。细分的则达到五种变体。上等人对下人说话使用俗语,而下人则要用较为简化的敬语回话。光称谓形式就多达几十种,而且词汇繁琐,学习较为困难。
受限于交通技术水平,马来群岛各地交流并不紧密,爪哇语虽然使用人口较多,却没有马来语那样的通用性,使用范围仅限于爪哇岛及周边区域。使用爪哇语作为官方语言,会让其他民族感到爪哇一族独大,不利于多民族国家的统一进程。
▲爪哇文书写复杂
相比之下,马来语是整个群岛流通范围最广的语言,具有社会流通基础,且语法结构相对简单,易于其他民族掌握。作为少数民族的语言,也不会让其他民族感受到大族的文化压迫。
印尼独立时,如今的马来西亚尚在英国殖民统治下,印尼想吞并英属殖民地,整合南岛各族并建立“大印度尼西亚”。印尼认为要实现这一地缘目标,不仅要壮大本国政治军事实力,还应掌握地区文化主导权。
▲大印度尼西亚
马来语虽不是印尼各主体民族的母语,但作为印尼的官方语言,印尼就有必要取得马来语的“最终解释权”,以此笼络英属殖民地的马来人。
为此,印尼在1959年成立了隶属于教育文化部的“语言文化研究所”(1975年更名为“印尼语言建设发展中心”),系统扩充印尼语词汇,用本土词根创造新术语替代荷兰语借词,意图增强马来语的本土属性。
1963年,东南亚英属殖民地组建马来西亚,“大印尼计划”沦为泡影,不甘心的印尼频繁派人越境袭击马方目标。1966年,亲美的印尼军方领导人苏哈托政变上台,在西方的介入下,印马冲突宣告结束。
▲苏哈托
虽然印尼吞并马来西亚的地缘目标没有实现,但印尼在马来语使用推广上却从未泄气。
印尼为提升马来语的应用效能,持续优化字母拼写方式,在兼顾本国民众发音方式的基础上,以国际通用的英语拼写替代荷兰语拼写(如“oe”改为“u”)。
印尼还与马来西亚合作,于1972年签订《印尼-马来西亚语言统一拼写协定》,目标是不断减少双方拼写的差异性,提升两国马来语的互通性。
▲印马两国都将马来语作为官方语言
苏哈托政府考虑到语言推广的渐进性,规定边远地区的小学在头三年可以使用当地语言作为过渡性教学用语。但除此之外,从小学到大学的唯一教学语言是印尼语,地方民族语则作为选修课程。
几乎所有书籍都用印尼语出版,广播和电视节目也以印尼语为主。1991年印尼政府还专门建立了印尼教育电视台,播放以印尼语为教学语言的节目。
▲印尼语教材
当印尼语凯歌高奏时,印尼的地方语言正经历严酷的生存考验。在苏哈托统治下,地方学校的爪哇语、巽他语等课程被取消,电视台方言节目停播,甚至村社长老会议也必须使用印尼语。
在印尼近乎极端的马来语推广政策下,到2000年,印尼的马来语母语人口从独立时的5%提升至40%,将马来语作为第二语言并能熟练掌握的人口从1971年的41%增长至89%,马来语在印尼社会的地位已无可撼动。
▲“优先使用印尼语”的宣传牌
冷战结束后,印尼的地缘价值降低。苏哈托政府在民主化浪潮冲击下黯然倒台。压抑三十年的文化诉求如火山喷发,西爪哇的巽他族青年举着“母语即尊严”的横幅游行,其他民族的文化学者也发出了恢复民族语言教育的呼声。
在此背景下,2004年,印尼政府出台《国家教育体系修正法》,允许各民族语言作为地方学校的教学媒介。在此背景下,爪哇语、巽他语、中文等语言教学以选修课的模式出现在小学教学中。
▲印尼主要族群
随着马来语地位的稳固以及印尼国家凝聚力的增强,印尼政府开始适度调整文化战略,重视本国文化的多样性,提升民族语言地位。
2017年,印尼政府批准《母语教育指南》,自1966年以来,首次允许地方学校开设民族语言必修课。到2023年更是通过《语言振兴五年规划》,将国内72种语言纳入保护名录。
▲印尼语在校园中随处可见
印尼不断出台新规,却无法阻止各民族语言的衰落。在长达半个世纪的强势推广马来语下,各民族的年轻一代大都熟练掌握马来语,并将其作为个人发展的重要工具,本民族语言仅为家庭内部交流使用。
如印尼第二大民族巽他族,该族聚居在爪哇岛西部和苏门答腊岛南部,截至2024年族群规模近4000万,巽他族城市家庭母语传承率不足15%。
▲巽他语分布区(蓝色)
再如400万规模的巴厘族(生活在巴厘岛),巴厘语已沦为宗教祭祀的用语。苏门答腊岛北部的350万巴塔克族,在马来语挤压下,其民族语言书写系统濒临消失。
受马来语挤压最严重的是最大族群爪哇族(2024年人口约1亿)使用的爪哇语。
▲爪哇族儿童的剃发礼
70岁以上的爪哇族97%熟练使用爪哇语,40-60岁年龄段仅67%的人熟练掌握爪哇语,且日常采用爪哇语+印尼语双语模式。15岁以下的爪哇族青年,只有17%的人能熟练掌握爪哇语。
在应当恢复爪哇语教育的学校中,仅有12%配齐了相关教师,印尼第五大城市三宝垄还曾发生过爪哇族家长联名抗议学校每周增设2节爪哇语课程的事件,家长们认为大学试卷全部用马来语命题,学习爪哇语毫无用处。
▲印尼行政区划
再如印尼的短视频平台上,每年爪哇语视频的总点击量不足马来语的5%,商业价值判了民族母语“死刑”。
如今,随着印尼城市化的加速,生活在印尼各地的人们大都是马来语+民族语的双语生活模式,在印尼人口密集的爪哇、苏门答腊等岛屿,尤其是在雅加达等大城市街头,各民族用母语同族人交流,然后用熟练的马来语生活学习、开展各项社交活动。
▲印尼语月历
除了印尼,如今的马来西亚、新加坡、文莱都将马来语作为官方语言。各国间的马来语语法高度一致,均采用廖内群岛-柔佛语音为标准音,无论是书面语和日常交流都基本能够互通。
▲廖内群岛-柔佛地理位置(橘色圈内)
特别是印马两国1972年签订的《印尼-马来西亚语言统一拼写协定》,大量拼写相近的单词采用拼写简便的一方来简化,如马来西亚早先将“孙子”一词拼写为chuchu,后统一按照印尼的习惯简化为cucu。
但马来西亚、新加坡和文莱脱胎于英属殖民地,其马来语更多受到英语影响。上述三国马来语仍有部分单词与印尼马来语不同,如三国的“金钱”一词拼写为wang,印尼则是uang。
▲印尼-马来西亚元首互访
受英语影响,马来西亚、新加坡与文莱的马来语发音相对较慢,某些词尾元音可能弱化,印尼的马来语发音相对较快、清晰,单词的发音通常与拼写一致。除此之外,东南亚各国的马来语并无本质区别。
如今马来语已成为印尼统一多民族国家的重要象征,在印尼社会发挥着越来越重要的作用,同时也和印尼的其他民族语言一道构成这个全球最大群岛国家的文化名片。
▲印尼货币上的马来语(印尼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