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同志,静华被西北空军学院录取了,昨天就走了,你不知道?
发布时间:2025-08-28 18:28 浏览量:1
楼道里的气味总是那么熟悉,像一张浸透了岁月的老旧报纸,把几十户人家的悲欢离合都紧紧地包裹在发黄的纤维里。是煮白菜的、略带甜腥的水汽,混合着隔壁王家永远在熏的腊肉那股子油润的咸香,还有就是,从楼道尽头那扇常年敞开的窗户里灌进来的,属于车间铁屑和机油的、带着金属质感的冷冽气息。
我提着刚从食堂打来的饭盒,搪瓷的,边缘磕掉了几块,露出底下黑色的铁皮,像几处无法愈合的伤疤。手里的重量很实在,是二两米饭,一份土豆烧肉。土豆软烂,肉块肥瘦相间,酱汁浓郁,是我最常打的菜。我的脚步声在水泥地上发出“沙、沙”的摩擦声,不紧不慢,如同车间里那台老旧车床的节拍,规律,且乏味。
“小顾,回来啦?”
是王姐的声音。她家就住我对门,嗓门大,人也热心,就是有时候热心得过了头,像一壶永远在沸腾的水,水蒸气总想钻进你生活的每一道缝隙。她倚在门框上,手里拿着一把韭菜,根上还带着新鲜的泥土。那股辛辣又清新的味道,像一枚细小的针,刺破了楼道里沉闷的空气。
我点点头,算是回应。从口袋里摸出钥匙,一串三把,叮当作响。黄铜的,在手里摩挲久了,温润得像一块玉。
“哎,你这孩子,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王姐把韭菜换到另一只手,朝我走近了两步。她的拖鞋在地上“啪嗒、啪嗒”地响,每一下都像在质问。
我停下开锁的动作,转过身,有些不解地看着她。灯泡的光线昏黄,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让她那双总是充满探究的眼睛显得有些模糊。
“什么反应?”我问。我的声音听起来比我想象的要沙哑,或许是今天在车间喊了一天口号的缘故。
王姐的表情夸张地凝固了一瞬,像是话剧演员在舞台上定格。她凑得更近了,那股韭菜味也愈发浓烈,几乎要钻进我的鼻腔里。“你还问我什么反应?静华呀!你家静华!”
我的心,毫无征兆地,漏跳了一拍。就像车床在高速运转时,突然卡了一下,发出一声刺耳的异响。
“静华怎么了?”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稳。
王姐那双眼睛瞪得溜圆,仿佛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她手里的韭菜“啪”地一声掉在了地上,散落开来,像一地破碎的誓言。她却浑然不顾,只是用一种混杂着惊讶、同情和一丝幸灾乐祸的复杂眼神看着我。
然后,她说出了那句在后来无数个日夜里,反复在我脑海中回响的话。
她说:“顾同志,静华被西北空军学院录取了,昨天就走了,你不知道?”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被冻结了。
楼道里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没有了王姐拖鞋的“啪嗒”声,没有了楼下孩子的哭闹声,甚至连远处车间的轰鸣声也一同隐去了。世界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真空罩,将我死死地扣在里面。我只能听见自己血液在血管里奔流的“嗡嗡”声,像无数只蜜蜂在耳边振翅。
不知道?
我怎么会不知道?
这个词像一把生锈的锥子,缓慢而坚定地钻进我的脑子里,搅动着那些我自以为是的、关于我和她之间的一切。
王姐还在说些什么,她的嘴唇在一张一合,但我一个字也听不进去。我的视线越过她的肩膀,望向楼道尽头那扇窗。窗外,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巨大的工厂烟囱像一排沉默的哨兵,矗立在灰蓝色的天幕下。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
我手中的饭盒,不知何时变得如此沉重。那温热的触感,隔着搪瓷,烫得我手心发麻。土豆烧肉的香气,此刻闻起来,却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油腻。
“……听说走得可急了,前天下午才拿到的通知书,昨天一早的火车……”王姐的声音断断续续地飘进我的耳朵,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
“……她爸妈去送的,眼睛都哭肿了……那可是西北啊,几千里地呢……”
“……哎,小顾,你俩不是好着呢吗?这么大的事,她怎么能不跟你说一声就走了呢?”
是啊,她怎么能?
这个问题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激起了千层浪。无数个画面、无数个瞬间,争先恐后地从记忆的深处翻涌上来。
我想起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就在三天前,厂里的宣传栏下。那天阳光很好,金色的光线透过高大的梧桐树叶,在地上洒下斑驳的、晃动的光斑。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连衣裙,裙摆随着微风轻轻飘动,像一只欲飞的蝴蝶。她手里拿着一本《航空知识》,看得入神。我走过去,她抬起头,冲我笑了笑。
她的笑容,总是带着一种干净而明亮的力量,能轻易地驱散我心头所有的阴霾。
“又在看这些?”我笑着问她。
“嗯,”她点头,眼睛里闪烁着一种我既熟悉又陌生的光芒,“你看,这上面说,新一代的歼击机,最高时速可以达到音速的两倍。两倍音速,你能想象吗?那会是怎样一种感觉?”
我无法想象。我的世界,被车床、图纸和精确到毫米的零件填满。我的速度,是每分钟旋转八百次的卡盘,是每天生产一百二十个合格零件的效率。音速,对我来说,是一个过于遥远和抽象的概念。
“那一定很快。”我只能这样回答。
她似乎有些失望,但很快又重新燃起了热情。“顾大哥,你说,人真的可以在天上飞吗?像鸟一样,自由自在地。”
“当然可以。”我指了指杂志封面那架银色的战斗机,“它们不就在飞吗?”
“我说的不是机器,”她摇摇头,目光投向了遥远的天际,那片被工厂的烟尘染成灰白色的天空,“我是说,人本身。靠自己的力量。”
那一刻,我看着她的侧脸,阳光为她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我突然觉得,她和我们这些在厂区里日复一日生活的人,是不一样的。她的心,不在这片由红砖墙和水泥地构成的方寸之间。她的心,在天上。
可我当时并没有读懂她眼神里的那份决绝。我以为那只是一个少女天真的幻想,就像她书架上那些关于星辰和宇宙的诗集一样,美丽,却不切实际。
我还笑着跟她说:“等你飞上天了,可得记得低头看看我。”
她转过头,定定地看了我几秒钟。那眼神很复杂,有我看不懂的犹豫和挣扎。最后,她只是轻轻地说了一句:“好。”
一个“好”字。如此轻,如此淡,像一片羽毛,飘落在地,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现在想来,那不是承诺,是告别。
“小顾?小顾?你没事吧?”王姐的声音把我从回忆的漩涡里拉了回来。她担忧地看着我,伸出手在我眼前晃了晃。
我眨了眨眼,楼道里的景象重新变得清晰起来。那股混杂的气味,那昏黄的灯光,还有王姐那张写满关切的脸。一切都真实得可怕。
我摇了摇头,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我绕过她,用那串叮当作响的钥匙,对准锁孔。一次,两次,三次……我的手在抖,钥匙和锁孔碰撞,发出清脆而烦躁的声响。
终于,“咔哒”一声,门开了。
我没有回头,也没有跟王姐说一句话,径直走了进去,然后重重地关上了门。
门板隔绝了王姐探究的目光,也隔绝了楼道里那个充满了人间烟火的世界。我的房间很小,一张单人床,一张书桌,一个衣柜,就是全部。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墨水和旧书的味道。
我没有开灯。
我就站在门后的一片黑暗里,像一尊雕塑。手中的饭盒,那残存的温度,仿佛是她留给我的最后一点念想,此刻也正在一点点地冷却,变得和我的心一样,冰冷而坚硬。
西北。空军学院。
这几个字,像一把重锤,一下又一下地敲打着我的神经。
我想起她房间里那个被她擦拭得一尘不染的歼-6战斗机模型。那是我用工厂里废弃的铝材,花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偷偷为她做的。每一个零件,每一条铆接线,都严格按照图纸上的比例。送给她的时候,她高兴得像个孩子,抱着那个模型,在房间里转了好几个圈。
她说:“顾大哥,这是我收到的最好的礼物。”
她说:“总有一天,我会驾着真正的飞机,飞上蓝天。”
我当时只当是玩笑话。我们这个大院里,能出一个大学生都已经是天大的喜事,更何况是空军学院,还是女飞行员。那简直比传说还要遥远。
可她,竟然真的做到了。
她用最安静的方式,完成了一场最盛大的出走。没有告诉任何人,尤其,没有告诉我。
为什么?
黑暗中,我缓缓地松开手。搪瓷饭盒“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米饭和菜肴洒了一地。浓重的酱汁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像一滩凝固的血。
我却感觉不到任何可惜。胃里空空如也,却没有任何食欲。一种比饥饿更强烈的空虚感,从心脏的位置,像潮水般蔓延开来,瞬间淹没了我的四肢百骸。
我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地滑坐到地上。
窗外,传来悠扬的广播声,是厂里下班的号音。那是我们再熟悉不过的旋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可今天听来,却像是为一场盛大落幕而奏响的哀乐。
我的青春,好像就在这个普通的、没有任何征兆的黄昏,随着那趟开往西北的列车,一同远去了。
那一夜,我彻夜未眠。
黑暗像浓稠的墨汁,将我整个人包裹。我睁着眼睛,天花板上那片模糊的灰白,成了我唯一的画布。无数的记忆碎片在上面交替上演,没有逻辑,没有顺序,像一场混乱的默片。
我想起第一次见她。那是在厂区的露天电影场,放的是《英雄儿女》。夏夜的风带着一丝燥热,空气中弥漫着蒲扇的摇曳声和孩子们追逐打闹的嬉笑。我坐在一个角落,她和她父母就坐在我前面一排。她穿着一件碎花的小褂,两条乌黑的辫子垂在脑后,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
电影里的王成高喊着“向我开炮”,周围的叔叔阿姨们都在悄悄抹着眼泪。我却注意到,她没有哭。她只是挺直了脊背,一动不动地盯着银幕,那双在夜色中依然明亮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我说不出的光。那是一种混合着向往、激动和某种坚定信念的光。
后来熟悉了,我问她为什么不哭。
她歪着头想了想,说:“我觉得,那不是悲伤,是荣耀。为了一个目标,可以付出一切,那是一件很酷的事情。”
“酷”这个词,是她从一本杂志上学来的。她说的时候,眼睛亮晶晶的。
那时候的我们,都还只是十几岁的少年。我对“荣耀”和“目标”这些词汇的理解,还停留在车间墙上“争当生产标兵”的红色标语上。而她,似乎已经看到了更远的地方。
天快亮的时候,我终于从地上爬了起来。双腿已经麻木,像灌了铅。我没有收拾地上的狼藉,径直走到书桌前,拉开了最下面的那个抽屉。
抽屉里,静静地躺着一个精致的木盒。
这是我用一块上好的楠木,亲手打磨的。盒盖上没有雕刻任何花纹,只是用清漆反复涂抹,露出了木材本身温润细腻的纹理。
我深吸一口气,打开了盒子。
里面,是一叠厚厚的信纸。不是信,是图纸。是我为厂里最新的一个技术革新项目,画的几百张零件图。这个项目,我跟了将近半年。白天在车间做实验,晚上就趴在这张小小的书桌上画图。熬了多少个通宵,点了多少根蜡烛,我已经记不清了。
我记得,就在一个星期前,我终于完成了最后一张图纸。那天晚上,我兴奋得睡不着,第一个想分享的人,就是她。
我跑到她家楼下,却看到她房间的灯已经熄了。我犹豫了很久,还是没有去敲门。我想,等项目成功了,等我拿到厂里的表彰,再把这个好消息,连同我心里那些一直没敢说出口的话,一并告诉她。
我以为,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我以为,未来就像我图纸上的线条一样,清晰,明确,一切都在我的规划之中。
现在看来,多么可笑。
我一张一张地翻看着那些图纸,蓝色的线条,精确的标注,每一个数字,每一个符号,都曾是我骄傲的勋章。而此刻,它们却像是在无情地嘲讽着我的愚钝和迟缓。
我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到了这些冰冷的铁疙瘩上,却忽略了身边那个鲜活的、有着自己梦想的女孩。我以为她在等我,等我功成名就,等我给她一个“未来”。可我却忘了问她,她想要的未来,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窗外的天色,由深蓝,变为灰白,又渐渐染上了一层鱼肚白。第一缕晨光,像一把锋利的刀,劈开了沉沉的夜色,也刺痛了我的眼睛。
我站起身,走到窗边。
厂区已经苏醒了。广播里开始播放《咱们工人有力量》,高亢而激昂。骑着自行车的工人们,像一条条汇入江河的溪流,从四面八方涌向各自的车间。叮叮当当的铃声,夹杂着爽朗的笑声和问候声,构成了这座工厂清晨的交响曲。
一切都和昨天一样,一切又都和昨天不一样了。
我突然有了一个强烈的念头:我要去找她。
不,不是去找她的人。我知道,她已经在那趟开往西北的列车上,离我越来越远。
我要去找一个答案。
我关上抽屉,把那个木盒锁好。没有换衣服,甚至没有洗脸,我抓起门边的钥匙,冲了出去。
楼道里,王姐家门前的地上,还散落着几根被踩扁的韭菜。那股辛辣的味道,经过一夜的发酵,变得有些腐败。
我没有停顿,径直跑下楼。
我要去她家。
静华家和我家只隔着一栋楼。一样的红砖墙,一样的格局。我曾经无数次地走过这条路,闭着眼睛都能找到。可今天,这短短的几百米,却感觉格外漫长。
我站在她家门口,那扇熟悉的绿色木门紧闭着。我抬起手,却迟迟不敢敲下去。
我该说什么?
问叔叔阿姨,静华为什不辞而别?这听起来像是在质问。
问他们,静华有没有留下什么话给我?这又显得我太过自作多情。
我的手在半空中悬了很久,最终还是无力地垂下。
就在我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了。
是静华的母亲,周阿姨。
她比我上次见她时,憔悴了许多。眼眶红肿,头发也有些凌乱。她看到我,先是一愣,随即眼神变得有些躲闪。
“是小顾啊……”她的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
“阿姨。”我低声叫了一句。
我们俩就这么站在门口,一个在门里,一个在门外,相顾无言。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尴尬而沉重的气氛。
还是周阿姨先打破了沉默。她侧过身,说:“进来坐吧。”
我跟着她走进屋子。屋子里的陈设和我上次来时一模一样,只是,少了一个人的气息,便显得空旷了许多。客厅的茶几上,还放着半个没吃完的西瓜,切口已经有些风干。
静华的父亲,顾叔叔,坐在沙发上,背对着我,肩膀微微耸动。他没有回头,只是用一种压抑着的声音说:“让她妈跟你说吧。”
我心里一沉。
周阿姨给我倒了杯水,搪瓷杯,上面印着“劳动最光荣”几个红字。水是温的,我捧在手里,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你……都知道了?”周阿姨在我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这是一个防备的姿势。
我点点头。
“唉……”她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声叹息里,包含了太多的无奈和歉疚,“这事,是静华不让我们告诉你的。”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为什么?”我终于问出了这个盘旋了一夜的问题。
周阿姨抬起头,看着我,眼神复杂。“小顾,你是个好孩子。踏实,肯干,有技术,厂里领导都器重你。我们……我们也都挺喜欢你的。”
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在肯定我,又像是在否定我。
“静华这孩子,从小就跟别人不一样。别的女孩子喜欢花裙子,喜欢洋娃娃,她就喜欢摆弄那些飞机大炮的模型。我们都当她是个假小子,没太在意。谁能想到,她心里头,真就存了这么个念想。”
“她高中的时候,就偷偷去参加了招飞的初选,我们都不知道。等人家通知书寄到家里,我们才知道,她一路过关斩将,体检、政审,全都合格了。”
周阿姨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后怕,也带着一丝藏不住的骄傲。
“我们当时都吓坏了。一个女孩子家,去当飞行员,那得多苦,多危险啊。她爸当时就发了火,要把她的通知书给撕了。可那孩子,脾气倔得很。她在自己房里关了三天三夜,不吃不喝。最后,她爸还是妥协了。”
我能想象出那个画面。静华,那个平时看起来温和安静的女孩,为了自己的梦想,会爆发出怎样惊人的能量。
“那……为什么不告诉我?”我的声音有些颤抖。
周阿姨沉默了。她看了一眼沙发上丈夫的背影,欲言又止。
过了很久,她才像是下定了决心,压低了声音对我说:“静华说,她怕你等她。”
“等她?”
“是。她说,去空军学院,一去就是好几年。毕业了,也不知道会分到哪里。天南海北的,可能一辈子都回不来了。她说,你是个好人,不该被她耽误了。”
“耽误?”这两个字,像两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地刺进我的心脏。原来在她眼里,我们的感情,是一种“耽误”。
“她还说……”周阿姨的眼神更加躲闪了,“她说,你和她,不是一条路上的人。”
不是一条路上的人。
这句话,比之前所有的加起来,都更让我感到寒冷。
我低头看着手中的水杯,那几个鲜红的“劳动最光荣”,此刻看起来,是那么的刺眼。
是啊,我是一个工人。我的世界,是车间,是机床,是图纸。我的荣耀,是生产标兵,是技术能手。我为之奋斗的一切,都在这片厂区里。
而她,她的世界,是蓝天,是白云,是呼啸的战机。她的荣耀,是保家卫国,是翱翔天际。
我们的路,从一开始,就通向了不同的方向。只是我,一直沉浸在自己构筑的幻想里,不愿醒来。
“她走之前,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周阿姨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递给我。
是一个信封。很薄,上面没有写一个字。
我的手抖得厉害,几乎要拿不稳那个信封。我能感觉到,沙发上的顾叔叔,也转过了头,在看着我。
我用指尖,颤抖着,撕开了封口。
里面,不是信。
是一张照片。
黑白的照片,是我和她唯一的合影。是在厂区的公园里拍的,背景是那座假山。照片上的我,穿着崭新的工装,笑得有些拘谨。而她,就站在我身边,穿着那件蓝色的连衣裙,笑得灿烂如花。
照片的背面,是她清秀的字迹。
只有一句话。
“顾大哥,替我看看,地上的风景。”
眼泪,终于在那一刻,决堤了。
我再也控制不住,像个孩子一样,失声痛哭。那些压抑了一夜的、所有的不解、委屈、失落和心痛,都在这一刻,随着滚烫的泪水,奔涌而出。
我不是在哭她的不告而别。
我是在哭,我终于明白了,我们之间,隔着的,不是几千里的距离,不是几年的时间。
而是,一个抬头仰望天空,一个低头看着大地的,整个世界。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静华家的。
记忆像被雨水打湿的胶片,模糊不清。我只记得,周阿姨在我肩膀上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很温暖,却无法驱散我心底的寒意。顾叔叔始终没有说一句话,但我能感觉到,他那道沉重的目光,一直跟随着我,直到我走出那扇绿色的木门。
我像一个游魂,在厂区里漫无目的地走着。
清晨的阳光,已经变得有些刺眼。工人们的自行车铃声,孩子们的嬉笑声,广播里激昂的音乐声……这些熟悉的声音,此刻听起来,都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我的世界,只剩下那张薄薄的照片,和背面那一行字。
“替我看看,地上的风景。”
这句话,像一个温柔的诅咒,在我脑海里反复回响。
她让我看地上的风景。
可我一直以为,我们是在一起看风景的。
我走到了我们常去的那个小山坡。山坡上长满了青草,还有一些不知名的野花。从这里,可以俯瞰整个厂区。红色的砖房,高耸的烟囱,纵横交错的管道,像一个巨大的、精密的模型。
我们曾经无数次地坐在这里,一坐就是一下午。
她会给我讲书里看到的星系和黑洞,讲那些遥远而神秘的世界。她说,宇宙那么大,地球只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她说,人活着,不能只看着脚下的方寸之地。
而我,会给她讲我的世界。讲车床的原理,讲不同金属的特性,讲一个零件从一块铁疙瘩,变成一个精密部件的过程。我说,每一个零件,都有它存在的意义。我说,把无数个平凡的零件组合在一起,就能创造出不平凡的奇迹。
我们聊着各自认为最重要的事情,以为是在分享,其实,只是在向对方展示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我从口袋里掏出那张照片。
照片上的她,笑得那么开心。那笑容里,没有一丝阴霾,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而我,站在她身边,笑容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成年人的疲惫和拘谨。
也许,从那个时候起,结局就已经注定。
我沿着山坡往下走,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厂图书馆。
这是一栋两层的小楼,很安静。空气中弥漫着旧书和樟脑丸混合的味道。管理员是个上了年纪的阿姨,戴着一副老花镜,正在打盹。
我走上二楼,来到了我们最常待的那个角落。
靠窗的位置,阳光正好可以照进来,在木质的地板上投下一片温暖的光斑。空气中,有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飞舞,像一群迷路的精灵。
我记得,她最喜欢坐在这里看书。一看就是一下午,连姿势都不带换的。她看的书很杂,诗歌、小说、历史、地理……但最多的,还是关于航空和军事的杂志。
那些杂志,都是厂里订阅的,很新。我曾经取笑她,一个女孩子,怎么对这些打打杀杀的东西这么感兴趣。
她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她抬起头,很认真地看着我,说:“这不是打打杀杀,这是守护。你不觉得,能用自己的力量,去守护一些重要的东西,是一件很伟大的事吗?”
我当时没有说话。因为我不知道,她说的“重要的东西”,指的是什么。是国家,是人民,还是别的什么?
现在我明白了。她想守护的,是她的梦想。而为了守护这个梦想,她可以放弃一切,包括我。
我走到那个我们曾经共用过的书架前,指尖轻轻划过那些熟悉的书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牛虻》、《青春之歌》……这些都是我推荐给她看的。我希望她能从这些书里,读到奋斗和理想。
可我却忘了,她的理想,和我所理解的理想,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在书架的最下面一排,我看到了一本被翻得很旧的《航空知识》。我抽出来,翻开。里面,有很多页的页脚,都折了起来。
我翻到其中一页,上面介绍的是西北空军学院。有学校的照片,有训练的场景,还有学员的合影。照片上,那些穿着蓝色制服的年轻人,一个个都英姿飒爽,脸上洋溢着自信的笑容。
在这一页的空白处,我看到了她用铅笔写下的一行小字。
字迹很轻,几乎要看不清了。
写的是:“我的战场。”
我的心,又被狠狠地刺了一下。
原来,她早就做好了选择。她把那里,当成了她的战场。而我,却还傻傻地,在为我们的“未来”画着图纸。
我合上杂志,把它放回原处。
我突然觉得很累。不是身体上的疲惫,是心。像一根被绷得太紧的弦,在断裂的瞬间,所有的力量都消失了。
我离开了图书馆,回到了我的那个小小的房间。
地上的饭菜已经冰冷,酱汁凝固,散发出一股酸腐的气味。我却像没看见一样,径直走到书桌前,坐下。
我打开了那个锁着的抽屉,拿出了那个装着图纸的木盒。
我一张一张地,把那些我曾经引以为傲的图纸,全部拿了出来。铺满了整个书桌,甚至铺到了地上。
这些蓝色的线条,这些精确的数字,曾经是我世界的全部。我以为,只要我能把它们变成现实,我就能抓住我想要的一切。
可现在,我看着它们,却只觉得陌生。
我拿起一张图纸,那是一个齿轮的剖面图。我记得,为了计算出最完美的齿合度,我熬了三个通宵,演算了上百遍。
我拿起另一张图纸,那是一个轴承的装配图。为了解决一个微小的误差,我在车间里守了两天两夜,亲手打磨了十几个样品。
我曾经为这些而痴迷,为这些而骄傲。我觉得,这就是我的价值,我的理想。
可静华呢?
当我在为零点零一毫米的误差而绞尽脑汁的时候,她在想什么?
她可能,正在看着天上的星星,想象着驾驶战机,在云层中穿梭的模样。
当我在车间的噪音和油污中挥汗如雨的时候,她在做什么?
她可能,正在操场上一圈又一圈地跑步,锻炼着自己的体能,为那遥远的选拔做着准备。
我们生活在同一个空间里,却活在两个完全不同的维度。
我拿起桌上的铅笔,想在图纸的背面写点什么。可是,我的手悬在半空中,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我想写下我的不舍,我的心痛,我的委屈。
可写给谁看呢?她已经走了。
我想写下我的祝福,我的期盼。
可我又有什么资格去祝福她呢?是我,一直没有真正地理解她。
最后,我只是在那张齿轮图纸的背面,一遍又一遍地,写下了她的名字。
静华。
林静华。
每一个笔画,都像是在刻在我的心上。从一开始的用力,到后来的无力。
直到铅笔的笔芯,“啪”的一声,断了。
我扔掉铅笔,靠在椅子上,闭上了眼睛。
房间里很安静。我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平稳而悠长。
我好像,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平静过。
没有了愤怒,没有了不解,也没有了心痛。只剩下一种巨大的、无边无际的空虚。
我知道,有些东西,永远地失去了。
就像这支断了芯的铅笔,再也画不出任何线条。
就像那趟开往西北的列车,再也不会为我而回头。
接下来的日子,过得像一潭死水。
我按时上下班,按时去食堂打饭,按时回到我那个小小的房间。生活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精准,规律,却没有任何生气。
车间里的同事们,似乎也察觉到了我的变化。他们不再像以前那样,围着我讨论技术问题,或者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他们只是在碰到我的时候,投来一种混合着同情和好奇的目光,然后默默地走开。
那个关于我和静华的“故事”,想必已经在厂区里传遍了。在那个信息闭塞的年代,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以最快的速度,传遍每一个角落。我成了那个故事里,被抛弃的、可怜的男主角。
我不在乎。
别人的目光,对我来说,已经失去了意义。
我唯一在乎的,是那个已经远去的人。
我开始疯狂地寻找关于“西北”和“空军”的一切信息。我把厂图书馆里所有相关的报纸和杂志都翻遍了。我从那些泛黄的纸页和模糊的图片里,贪婪地搜寻着任何可能与她有关的蛛ज़。
我了解到,西北的冬天,异常寒冷,风像刀子一样。
我了解到,空军学院的训练,异常艰苦。每天五点起床,十公里负重越野,只是开胃菜。高强度的飞行训练,对身体和心理都是极大的考验。淘汰率,高得惊人。
我看到一张照片,是一个女学员在进行离心机训练。她的脸因为巨大的过载而扭曲变形,汗水浸透了她的衣领。照片下的文字说明,她们要承受相当于自身体重八到九倍的压力。
我的心,像被一只手揪住,一阵阵地发紧。
我无法想象,静华,那个看起来有些单薄的女孩,要如何去承受这一切。
她会哭吗?
她会后悔吗?
她会在某个夜深人静的时刻,想起这个南方的、潮湿的、充满了机油味的厂区,想起那个曾经陪她一起看星星的山坡吗?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开始失眠。
每个夜晚,我都会睁着眼睛,直到天亮。窗外,那几个高大的烟囱,在夜色中像沉默的巨人。我总是在想,西北的天空,会是什么样子?是不是比这里的更蓝,更辽阔?那里的星星,是不是比这里的更亮,更多?
有一天,我在一份过期的《解放军画报》上,看到了一篇关于西北某空军基地的报道。里面有一张照片,是几架银色的歼击机,在落日的余晖中,静静地停在跑道上。那画面,有一种壮丽而苍凉的美。
我看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要给她写信。
这个念头一出现,就再也无法遏制。
我不知道她的具体地址,我只知道“西北空军学院”。但我还是想写。哪怕这封信,会像一粒石子,沉入茫茫大海,我也要写。
我重新拿出纸和笔。这一次,我没有犹豫。
“静华:
见信如唔。
不知道这封信,你是否能收到。也不知道,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会是怎样的心情。
我一切都好,勿念。厂里的技术革新项目,成功了。我画的那些图纸,都变成了真正的零件,装配在新的机器上。效率提高了很多,厂里给我发了奖金,还评我当了先进工作者。
这些,都是我曾经梦寐以求的。可不知道为什么,当我真的得到它们的时候,却没有想象中那么开心。
我时常会想起你。想起我们一起走过的路,一起看过的书,一起聊过的天。我把我们唯一的合影,放在了我的床头。每天早上醒来,第一眼就能看到。照片上的你,笑得真好看。
我去了你家。叔叔阿姨都很好,只是,都憔悴了许多。周阿姨把你的话,都转告给我了。
她说,你怕耽误我。
她说,我们不是一条路上的人。
她说,你让我替你看看,地上的风景。
静华,你知道吗?当我听到这些话的时候,我没有怪你。我只是,觉得很难过。不是为你,是为我自己。
我一直以为,我很了解你。我以为,我知道你的所有梦想。可我错了。我只看到了你想飞,却没看到你为了飞翔,愿意付出的决心。
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用自己的标准,去规划我们的未来。我以为,只要我努力工作,成为厂里的技术骨干,就能给你幸福。可我却忘了问你,你想要的幸福,究竟是什么。
你说的对,我们不是一条路上的人。我的路,在地上,在车间里,在那些冰冷的机器和零件之间。而你的路,在天上,在云层里,在那些呼啸的战机和广阔的天空之间。
是我,太迟钝,太自以为是。
现在,我每天都会看报纸,找所有关于空军的新闻。我想知道,你正在经历什么。我看到那些艰苦的训练,看到那些危险的科目,我真的很为你担心。
但是,我更为你感到骄傲。
静华,你是我认识的,最勇敢的女孩。
你替我去看了天上的风景,那么,就让我来替你,好好看看这地上的风景吧。
厂区公园里的那棵桂花树,又开花了。风一吹,满院子都是香的。
王姐家的那只大黄猫,生了一窝小猫,毛茸茸的,很可爱。
我负责的那台车床,前几天出了点小问题,我花了一个晚上,把它修好了。当它重新发出平稳的轰鸣声时,我突然觉得,这声音,也挺好听的。
这些,就是我眼里的,地上的风景。琐碎,平凡,却也真实。
我不知道,这封信会寄到哪里。也许,它会一直在路上,像一个找不到家的旅人。
但没关系。
我只是想告诉你,我没有在等你。
我只是,在用我的方式,陪着你。
你飞你的,我走我的。
也许有一天,当你的飞机,从我头顶的天空飞过时,你会想起,地上,有那么一个人,在为你祝福。
祝:
一切都好。
顾铮”
写下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我把信纸折好,装进信封。在收信人那一栏,我郑重地写下:“西北空军学院 林静华(收)”。
我不知道我的名字,顾铮,对她来说,是否还意味着什么。
我走出房门,迎着初升的太阳,走向厂区门口那个绿色的邮筒。
当我把那封信投进去的时候,我听到了一声清脆的“哐当”声。
那一刻,我感觉,心里有什么东西,也跟着一起,落了地。
我没有回头,径直走向车间。
广播里,又响起了那首《咱们工人有力量》。
这一次,我听着,突然觉得,脚步,也变得有力了许多。
地上的风景,也许,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乏味。
日子像厂区门口那条被无数车轮碾过的马路,在日复一日的重复中,变得平实而坚韧。
我没有再收到任何关于静华的消息。那封信,如同我预料的那样,石沉大海。我甚至不知道,它有没有被那个绿色的邮筒吞掉,有没有被装上邮车,有没有跨越千山万水,去往那个遥远的西北。
我不再刻意去寻找关于她的信息,也不再对着天空发呆。我把所有的精力,都重新投入到了工作中。
我开始主动承担更多的技术攻关任务。我把自己泡在车间和图书馆里,像一块海绵,疯狂地吸收着所有与机械、与制造相关的知识。我画的图纸,越来越多,越来越复杂。我改良的零件,也越来越精密,越来越高效。
厂里的老师傅们,开始用一种全新的眼光看我。他们不再把我当成一个失恋的可怜虫,而是一个值得敬佩的“顾师傅”。
“小顾这孩子,是真把心思都用在活儿上了。”
“是啊,自从那件事之后,跟变了个人似的。”
“也好,年轻人,总得有点追求。”
我听着这些议论,心里没有任何波澜。
我不知道,我这样做,是为了证明什么。是为了向她证明,地上的风景,也同样精彩?还是为了,用这种近乎自虐的方式,来麻痹自己,忘记那份深入骨髓的失落?
或许,两者都有。
或许,都不是。
我只是,需要一个支点,来支撑自己,不让自己在无边无际的空虚中沉沦下去。而工作,成了我唯一的支点。
时间,是最好的疗伤药。这句话,或许是真的。
一年,两年,三年……
静华这个名字,在我的生活中,出现的频率越来越低。她像一张褪色的旧照片,被我小心翼翼地藏在了记忆的最深处。我很少去触碰,但知道,她一直在那里。
我的生活,也发生了一些变化。
我因为出色的技术,被提拔为车间的副主任。我从那个小小的单身宿舍,搬进了一套两室一厅的单元房。我的工资,也涨了不少。
王姐,还是那么热心。她开始张罗着给我介绍对象。
“小顾啊,你看你,老大不小的了,个人问题也该考虑考虑了。”
“我们单位新来的那个会计小张,人长得可水灵了,要不要见见?”
“还有卫生所的李护士,性格温柔,又会照顾人……”
我总是笑着,一一婉拒。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她们解释。我的心里,好像已经住不下另一个人了。那个位置,不大,却被一个叫林静华的女孩,牢牢地占据着。她不在,那个位置,就只能空着。
直到有一天,我遇到了一个人。
她叫陈晨,是厂子弟小学新来的音乐老师。
我第一次见她,是在厂里的联欢晚会上。她穿着一条白色的连衣裙,坐在钢琴前,弹了一首《月光》。
她的手指,在黑白的琴键上,像蝴蝶一样翻飞。悠扬的琴声,在喧闹的礼堂里,像一股清泉,缓缓地流淌。
那一刻,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我看着她,看着她沉浸在音乐里的侧脸,看着她嘴角那一抹淡淡的微笑。
我突然,想起了静华。
不是因为她们长得像。她们一点也不像。静华是明亮的,像太阳。而她,是安静的,像月亮。
我只是,在她身上,看到了一种相似的专注。那种,为了自己热爱的事业,而全身心投入的专注。
晚会结束后,我鬼使神差地,走上前,跟她打了声招呼。
“陈老师,你弹得真好。”
她抬起头,冲我笑了笑。她的笑容,和静华不一样。静华的笑,是灿烂的,能照亮整个世界。而她的笑,是温婉的,像春风,能拂去人心头的尘埃。
“谢谢。你是……顾主任吧?”
我们,就这样认识了。
我们开始有了交集。
她会来我们车间,看我们制造那些精密的零件。她会好奇地问我,这些冰冷的铁疙瘩,是怎么发出声音的。
我也会去她的小学,听她教孩子们唱歌。听那些稚嫩的童声,唱着“让我们荡起双桨”。
我们聊音乐,聊文学,聊生活中的琐事。
和她在一起,很舒服,很放松。我不用去想那些遥远的、我无法触及的世界。我只需要,感受眼前的、这份平淡的温暖。
有一天,她来我家做客。
她看到了我床头,那张我和静华的合影。
她没有问那个女孩是谁。她只是,静静地看了很久。
然后,她转过头,对我说:“她一定,是一个很特别的人吧?”
我点点头。
“她去了很远的地方,对吗?”
我再次点头。
她没有再追问。她只是,轻轻地握住了我的手。
她的手,很温暖。
那一刻,我心里那块冰封了很久的土地,似乎,有了一丝松动的迹象。
我和陈晨,顺理成章地,走到了一起。
我们没有太多轰轰烈烈的誓言,也没有太多浪漫的惊喜。我们的感情,就像那条厂区门口的小河,安静地,平缓地,向前流淌。
我们结婚了。
婚礼很简单,就在厂里的食堂,摆了几桌。来的都是厂里的同事和朋友。
王姐最高兴,她拉着陈晨的手,说:“我们小顾,总算是找到归宿了。”
我看着身边,穿着红色嫁衣的陈晨,看着她脸上幸福的笑容。
我在心里,对那个远方的女孩,说了一声:“静华,你看,地上的风景,也很好。”
婚后的生活,平淡而幸福。
陈晨是个很好的妻子。她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我的那套两室一厅,第一次,有了“家”的感觉。
她知道我工作忙,从不打扰我。她只会在我熬夜画图的时候,默默地给我端来一杯热茶。
她知道我心里有个角落,是属于另一个人的。她从不去触碰,也从不去试探。她只是,用她的温柔,一点一点地,把我从那个角落里,拉出来,带到阳光下。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一直平淡地过下去。
直到那一天。
那是一个很普通的下午。我正在车间里,指导工人调试一台新机器。
厂办的小李,气喘吁吁地跑来找我。
“顾主任,有你的信!是从西北寄来的!”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周围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我只能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
我颤抖着,从他手里,接过那个信封。
信封是牛皮纸的,很厚实。上面的字迹,遒劲有力,却不是我熟悉的。
寄信人地址,是一个我完全陌生的部队番号。
而收信人,是我。
我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撕开了那个信封。
里面,是一封信,和一张报纸。
信,是静华的战友写的。
信很短,只有几行字。
“顾铮同志:
你好。
我们是林静华同志的战友。很冒昧给你写这封信。
静华在一次执行任务时,遇到突发险情。为了保护国家财产和人民安全,她……牺牲了。
在整理她的遗物时,我们发现了你多年前寄来的一封信。那封信,她一直珍藏着。
我们想,或许,应该让你知道。
随信附上一份当天的报纸。
请节哀。”
我的手,再也拿不住那封信。
信纸,像一只断了翅膀的蝴蝶,飘飘悠悠地,落在了地上。
我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张报纸。
报纸是《解放军报》。头版头条,是一个黑框的标题。
“巾帼英雄,血洒长空——追记一等功臣,优秀飞行员林静华同志”
下面,是她的一张照片。
穿着飞行服,戴着飞行帽。脸上,还是我熟悉的,那种明亮的、干净的笑容。
只是,这张照片,是黑白的。
我的世界,在那一刻,也变成了黑白。
所有的颜色,都褪去了。
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我感觉不到任何东西。感觉不到周围同事们担忧的目光,感觉不到自己身体的重量。
我只是,站在那里,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雕塑。
原来,她不是没有收到我的信。
她一直,珍藏着。
原来,她不是没有想起过我。
她只是,用她的方式,在守护着她的战场。
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报纸上说,她是为了避免飞机坠落在村庄里,放弃了最佳的跳伞时机。
她用自己的生命,守护了她口中,那些“重要的东西”。
我突然想起了很多年前,在露天电影场,那个看着《英雄儿女》,眼睛里闪着光的小女孩。
她说,那不是悲伤,是荣耀。
我蹲下身,捡起那封信,和那张报纸。
我把它们,紧紧地,抱在怀里。
我没有哭。
一滴眼泪,也没有。
我只是觉得,心口那个位置,空了。
被掏空了。
风,从车间敞开的大门吹进来,吹起了地上的铁屑。
发出“沙沙”的声响。
像是在为一位英雄,奏响最后的挽歌。
我向厂里请了假。
我跟陈晨说,我要去一个地方。
她什么也没问,只是帮我收拾好了行李。临走前,她抱了抱我,说:“早点回来。”
我坐上了开往西北的火车。
绿皮火车,缓慢而颠簸。车窗外,景物不断地变换。从南方的青山绿水,到北方的黄土高坡。
我花了三天三夜,才到达那个在信封上出现过的城市。
城市很大,也很陌生。天空,确实比南方的要蓝,要高。
我按照地址,找到了那个部队。
门口的哨兵,拦住了我。
我说明了来意。
很快,一个穿着军官制服的人,走了出来。他就是给我写信的那位,静华的战友,姓王。
他把我带到了一个房间,给我倒了杯水。
“你是……顾铮?”他问。
我点点头。
他看着我,眼神很复杂。有同情,有敬佩,还有一丝我读不懂的情绪。
“静华她……经常提起你。”他说。
我的心,猛地一颤。
“她说,你是她见过,最聪明,最执着的人。”
“她说,她很羡慕你。能把一堆冰冷的铁疙瘩,变成有用的东西。她说,那也是一种创造,一种守护。”
“她说,她很想家。想念南方的米饭,想念厂区的桂花香,想念……那个陪她一起看星星的小山坡。”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原来,她什么都记得。
原来,在我们看不见彼此的那些年里,我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思念着对方。
“她牺牲后,我们整理她的遗物。除了你那封信,还有这个。”
王干事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东西,递给我。
是一个模型。
一个歼-6战斗机的模型。用铝材做的,已经有些氧化,失去了光泽。
但是,被擦拭得,一尘不染。
我接过那个模型,冰冷的金属,贴在我的手心。
我仿佛能感觉到,她指尖的温度。
“这个模型,她一直带在身边。从航校,到部队。每次搬家,她第一个收拾的,就是它。”
“她说,这是她收到的,最好的礼物。”
“她说,是这个礼物,让她坚定了自己的梦想。”
我抱着那个模型,像抱着一个易碎的梦。
我终于明白。
我不是她的耽误。
我是她的起点。
是我,亲手,把她送上了那片属于她的天空。
王干事带我去了烈士陵园。
陵园里,很安静。种满了松柏。
我看到了她的墓碑。
黑色的石碑上,刻着她的名字,和她的生卒年月。
下面,是一行小字:“一等功臣林静华之墓”。
照片,还是那张穿着飞行服的黑白照。
她依然,在笑着。
我把那个飞机模型,轻轻地,放在了她的墓碑前。
“静华,我来看你了。”
“我来看你,也来看看,你用生命守护的这片天空。”
我抬起头。
西北的天空,蓝得像一块纯净的宝石。
有几只鹰,在空中盘旋。
我站了很久,很久。
直到夕阳,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离开陵园的时候,王干事对我说:“静华在信里说,如果有一天,她回不去了,让我们告诉你,不要难过。她说,她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在天上,看着你。”
我回到南方的时候,是一个黄昏。
陈晨在车站等我。
她看到我,没有说话,只是走上来,接过了我手里的行李。
回家的路上,我们谁也没有说话。
但是,我能感觉到,她握着我的手,很用力。
生活,还要继续。
我回到了车间,回到了我的工作岗位。
我依然,在画着图纸,在和那些冰冷的机器打交道。
只是,我的心里,多了一片天空。
我知道,在那片遥远的天空上,有一双眼睛,在看着我。
她看着我,把一块块普通的钢铁,变成守护这片土地的力量。
她看着我,和陈晨一起,把平淡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她看着我,替她,好好地看着,这地上的风景。
又是一个秋天。
厂区公园里的桂花,又开了。
我和陈晨,带着我们刚刚出生的女儿,在公园里散步。
女儿在襁褓里,睡得很香。
一阵风吹过,桂花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
我抬起头,看向天空。
天空,很高,很蓝。
一架银色的飞机,从我们的头顶,呼啸而过,在天空中,拉出了一道长长的、白色的尾迹。
陈晨顺着我的目光,也抬起了头。
她轻声问:“在想她吗?”
我收回目光,看着她,笑了笑。
“嗯。”
然后,我低下头,亲了亲女儿的额头。
“走吧,我们回家。”
地上的风景,人来人往。
天上的风景,云卷云舒。
我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我们所爱的一切。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