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文概述:为什么吕思勉一再“恶评”汉武帝?
发布时间:2025-05-21 13:47 浏览量:3
吕思勉(1884—1957),字诚之,中国近代历史学家、国学大师,与陈寅恪、钱穆、陈垣并称为“史学四大家”,也是建国初期为数不多的“一级教授”之一。
在教学之余,他笔耕不辍,一生撰写过两部通史、五部断代史、八部专史以及大量的论文和教材,累计超过了一千万字,因此被我国学界誉为“治学最勤、著作最富、研究领域最广”的史学大师。
1941年抗战期间,吕思勉与师生们合影,前排左二为吕思勉
面对民国初期时局混乱的惨淡局面,他不断提醒国人,应该多关注政治问题。原因很简单,“中国今日的一切罪恶,无不出于治者阶级;中国绝大多数不良现象的出现,皆因政治败坏使然”。正因如此,他尤为注重评判为政者的功过。
不过话说回来,他提出的一些观点,与我们的传统认知存在着很大的差异,比如他对汉武帝的评价,可以说非常一般。
那么问题来了,对于汉武帝取得的功业,他都做出了什么样的评价?我查阅了一些资料,接下来和大家简单聊聊。
汉武帝刘彻画像
值得一提的是,吕思勉不但精通各类历史典籍,而且还会有意识地吸收近代社会科学,尤其是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论知识,既能做到旁征博引、前后贯通,又能从前人未尝过多留意的角度分析历史变迁。
比如他曾在首发于1923年的《白话本国史》的序言中坦言:
历史者,研究人类社会之沿革,而认识其变迁进化之因果关系者也。欲收此效,需要把所存的材料,用种种科学的眼光去研究他,以便说明社会进化的现象。
因此,尽管他的诸多著作常以教科书的形式出版,但内容与观点绝非是寻常教科书所能比拟的。
《白话中国史》封面
19世纪末,进化论传入中国,不仅受到了知识界的广泛关注,一些学者还将之“嫁接”到了国际关系领域。
在国家内忧外患的大背景下,“现代国家的形成”与“疆域的扩大”等问题成为了学者们关注的重点,吕思勉自然也不例外。
他在《白话本国史》的“汉朝的武功”一章中指出,“中国疆域的底定”与秦始皇和汉武帝二人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秦汉时代,是中国国力扩张的时代。从秦到清盛时,二千多年,中国“固定的领土”和“对外扩张的方向”,无甚变更。
这个规模,是秦始皇开其端,汉武帝收其功,所以说雄才大略的,一定要数秦皇汉武。
接下来,吕思勉不仅对汉武帝经略匈奴、西域、朝鲜半岛、百越以及“西南夷”的军事活动做出了论述,并将之视为中国国力勃兴的表现。
有观点认为,这样的论述框架,明显带有近代“以民族主义为旨归”的新史学之色彩。
汉武帝时期的汉匈战争
当然,作为具有新思想的史学家,吕思勉一直尝试“将历史人物置于一定的历史进化进程当中进行考察”,旨在“真正摆脱旧史学里将史书变为帝王将相之家谱的弊病”。
因此,辨析历史人物与历史时势之间的关系,一直都是他着重关注和讨论的问题。
除此之外,他还主动学习了包括马列主义在内的近代社会科学理论,并基于社会经济状况与政治社会制度角度,对历史事件与人物展开评述与分析。
吕思勉认为,很多中国人之所以崇拜汉武帝,主要是因为“迷信他的武功”。不过话说回来,他从未对汉武帝的“武功”给予高度评价。
究其原因,主要有两点。
首先,汉武帝的东征西讨,“(使得)文景以前,七十年的蓄积,到此就扫地以尽,而且把社会上的经济,弄得扰乱异常”。
为了验证自己观点的准确性,他在《白话中国史》的“兵制”一节,做出了这样的解释:
汉武帝更专信几个椒房之亲,家无法度,以致总算起来,总是败北的时候多,胜利的时候少。
细看《汉书·匈奴传》可见,伐大宛这一役,尤其是用兵“不经济”的确证。
汉朝的用兵,所以结局总获胜利,是由于这时候中国和外国的国力相差太远,并不是用兵的得法。
这种用兵,结局虽获胜利,毕竟是以最大的劳费,得最小的效果的。因此,就使胜利,也所得不偿所失。
这种用兵,实在一无可取。中国大有可为的时代,就给这两个人弄糟了的。然而后世,反而有很多崇拜他们、原谅他们的人,可谓侥幸极了。
汉匈战争主题绘作
其次,“国家的武功,(本质上)是国力扩张自然的结果,并非一二人所能为。以武帝时候中国的国力,倘使真得一个英明的君主,还不知道扩充到什么地步呢?”
为了验证观点的准确性,他在读书札记《汉书·李广苏建传》中如是写道
汉去封建之世近,士大夫皆慷慨喜功名。以当时中国之国力,如得严明任法之主而用之,所立之功,虽十倍于汉武可也。
汉武严而不明,任喜怒而不任法,置宿将而任椒房之亲;又任严酷之吏,以深文随其后;虽能摧匈奴,通西域,县朝鲜,平两越,开西南夷,实当时中国国力与四夷相去悬绝,有以致之。
计其所失亡,中国转远过于夷狄,盖国力之浪费者多矣。
电视剧《汉武大帝》中的汉武帝形象
为了方便大家理解,我简单将之翻译了一下:
汉朝距离封建时代结束尚近,士大夫们大都胸怀壮志,热衷于建功立业。
以当时中国的国力,若能由一位严明守法、善于用人的君主来治理,所建立的功业即使比汉武帝时期再大十倍也是可能的。
然而,汉武帝虽严厉却不够明智,行事全凭个人好恶而非法度。
他舍弃经验丰富的将领,却重用外戚;又任用严酷的官吏,用苛刻的法律条文来治理。
虽然他在位期间击败匈奴、打通西域、在朝鲜设郡、平定南越东越、开拓西南夷,但究其根本,这些成就实因当时中国国力远超四方蛮夷方能实现。
若计算战争中的损耗,汉朝付出的代价远超夷狄,可见国力的浪费实在惊人。
电视剧《汉武大帝》中的晚年汉武帝
一言概之,在吕思勉看来:
国家的“武功”,不仅是国力扩张自然的结果,也是社会进化到一定阶段的体现。
历史人物之所以能够有所作为,无外乎就是顺应了这样的历史进化趋势而已,没必要将之“神话”并产生过度的崇拜之情。
值得一提的是,吕思勉将“汉武帝用兵不得法”的主要原因,归咎于“不用功臣宿将,而专用卫青、霍去病等椒房之亲”。
为了验证观点的准确性,他在《中国通史》中如是写道:
汉军纪律既不严明,对于军需,又不爱惜,以致士卒死伤很多,物质亦极浪费。如霍去病,其用兵,“既还,重车余弃粱肉,而士有饥者。在塞外,卒乏粮,或不能自振,而去病尚穿域蹋鞠,事多类此”。
西汉官兵复原图
卫青、霍去病大出塞的一役,汉马死者至十余万匹,从此以马少,就不能大举。(汉武帝宠妃李夫人之兄)李广利再征大宛时,兵出敦煌的六万人,私人自愿从军的,还不在其内,马三万匹,回来时,进玉门关的只有一万多人,马一千多匹。
史家说这一次并不乏食,战死的也不多,所以死亡如此之多,全由将吏不爱士卒之故,可见用人不守成法之害。
只因中国和匈奴,国力相去悬绝,所以终能得到胜利。然此乃国力的胜利,并非战略的胜利。
描绘李广利晚年兵败于匈奴的绘作
实际上,吕思勉对卫青和霍去病二人评价尤为一般。
在他看来,卫青性情温和且柔顺,善于逢迎讨好,但天下人并没有称颂他的才能(和柔自媚,天下无称)。
霍去病年纪轻轻就入宫担任侍中,尽管地位显贵却从不体恤基层官兵(少而侍中,贵不省士)。
汉军之所以能够在他们的带领下依然能屡次获胜,根本原因在于其本身的战斗力足够强大。
无论这支军队被派往何处,都能做到势如破竹、战无不胜(所任如此,犹能累奏克捷,则以其兵固强,投之所向,无不如志也)。
电视剧《汉武大帝》中的卫青(上)与霍去病形象
吕思勉在《白话中国史》中指出,尽管“汉攻匈奴,并不能得他(西域诸国)的助力,而因此劳费殊甚,所以当时人的议论,大都是反对的。但是史事复杂,利害很难就一时一地之事论断”。
一方面,“西域与中国陆地相接,自近代西力东渐以前,中西的文明,实在是恃此而交流的”。
另一方面,“西域之地,设或为游牧民族所据,亦将成为中国之患,(但)汉通西域之后,对于天山南北路,就有相当的防备,后来匈奴败亡后,未能侵入,这也未始非中国之福。所以汉通西域,不是没有益处的。但这只是史事自然的推迁,并非当时所能豫烛。”
张骞出使西域路线图
不过话说回来,他将“汉武帝征讨四夷”的动因,归结于“多出侈心”,而且“并无为国为民之念”。其结果就是:
当时的(汉朝)文治派,无不加以反对,踊跃赞成的,都是有野心的武士浪人一流。或谓武帝之事四夷,一时虽劳费,从久远的立场上论,则实有为国家开疆拓土之功。
此亦似是而非。真正的开拓,必以民族的淳化为前提,而民族的淳化,全系社会之力,好大喜功的开拓,实在无甚助力,即使有之,亦功不补罪。
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吕思勉评史的原则——既不因武帝之“侈心”而抹杀史事自然推迁的结果,也不因史事推迁的结果而连带着去为武帝之“侈心”辩护。
1947年,吕思勉主编的《秦汉史》正式出版发行。在该书中,出现了很多分析汉朝社会经济结构与各阶层政治经济地位的内容。
在吕思勉看来,汉朝初期采取的“清静无为、与民休息之政”,本质上是“救时之举”,“而非为政常态”。
其结果就是,伴随着国家实力的逐渐复苏,这种旧制终将被打破;完成这一历史使命的,正是汉武帝:
抚恤失职之民,翦灭功臣,辑和外国,削弱同姓诸王,皆所以使秩序不乱,民遂其生者也。然仅能维持见状而已。
自晚周以来,众共谓当改正之事,未之能改也。此乃天下初定,有所未皇云耳,固非谓其不当改。治安既久,不复乐以固步自封,终必有起而正之者,则汉武帝其人矣。
电视剧《汉武大帝》中的青年汉武帝
统治者安抚失业的百姓、铲除功臣势力、协调与周边民族的关系、削弱同姓诸侯王的权力,这些措施都是为了维持社会秩序,让百姓得以安居乐业。但这些做法仅仅能保持现状而已。
自周朝后期以来,众人公认应当改革的弊政,始终未能真正改变。这是因为天下刚刚安定,统治者无暇顾及改革,并非认为这些弊政不该被革除。
等到社会长期稳定后,人们不再甘于固守旧制,终将有人站出来彻底改革,而汉武帝正是这样的变革者。
这里的“众共谓当改正之事”,可以理解为春秋战国时期,诸子各派提出的一系列涉及政治和经济制度的改造之道。究其终极目标,大体上就是“天下大同”。
伴随着前面几代帝王的苦心经营,待到汉武帝即位后,儒者们开始反复阐述民众生计与所谓“教化”的重要性,同时提出了各种变革之道。
在这样的大背景下,汉武帝一改文景两朝清静无为的政策,在政治、经济、教化、军事等领域发起了大胆突破。
在众多变革中,最值得一提的,当属“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莫属。
董仲舒
那么问题来了,为什么汉武帝会大力“崇儒”?对此,吕思勉认为,“此乃历史时势所驱使,而非缘于汉武帝个人的见识”:
儒家之学一直强调立制度、制礼乐、兴教化,这既是战国以来主流的政治思潮,也是任何政权都需要面对的事情,儒家受到重视,乃势所必至之事。
西汉立国以来,不少儒者都建议统治者在这些事项上有所作为,只是后者碍于内外局面而无暇顾及。
到了汉武帝时期,各方条件皆已成熟,于是他顺势而为,确立了儒家的独尊地位。
在这个意义上讲,吕思勉对汉武帝立志“起而正之”的态度是有所肯定的。不过话说回来,他对汉武帝的实际作为持保留态度。原因很简单:
武帝之侈宫室,乐巡游,事四夷,无一不与儒家之道相反。其封禅及起明堂,则惑于神仙家言耳,非行儒家之学也。
除此之外,吕思勉还对当时的儒生,做出了较为严厉的批评:
儒生之徒务哗世取宠,则由利禄之途既开,竞怀苟得之计;抑贵游之子,富厚之家,事此者多,其人皆饱食暖衣,轻浅寡虑,不复能深思力学,抑多轻俊自喜,徒欲夸耀流俗故也。然则儒学之见尊崇,未尝非儒学之不幸矣。
为了方便大家理解,我简单翻译了一下:
儒生们只顾着使用浮夸言行博取世人的关注,这是因为朝廷开设了功名利禄的通道,使得众人争相怀着投机取巧的心思。
再加上那些贵族子弟和富豪之家,大多让自家孩子钻研儒学,这些人从小衣食无忧,思想肤浅、缺乏远见,既不能沉下心钻研学问,又往往自命不凡,只想用儒学的名头在俗世中炫耀。
如此看来,儒学被捧上尊崇地位,反而成了儒学的不幸!
电视剧《汉武大帝》中的汉朝朝堂
对于武帝时代的民生情况,吕思勉的评价是这样的:
虽其初意,亦或在摧抑豪强,然终诛求刻剥之意多,裒多益寡之意少,故终弊余于利,至于民愁盗起。
白话文版本:
朝廷颁布的政策,最初的意图或许是为了打击豪强势力,但执行过程中,横征暴敛、压榨百姓的手段越来越多,真正调节贫富、救济弱势的措施却很少。最终害处远远超过益处,导致百姓生活困苦,盗贼叛乱四起。
晚年的汉武帝和他的臣民
对于盐铁官营之制,“虽有裨国计,而民之受其弊实深矣(虽然这些政策对国家财政整体有利,但百姓承受的祸患却极其深重)”。
对于算缗之法(对商人、手工业者等征收赋税)的实施,“旧法虽恶,民既习之,且有成法可循。新税则异是,而更行之以操切,则其害有不可胜言者矣。”
白话文版本:
旧有的法令虽然弊端重重,但百姓早已习惯,且有现成的制度可以遵循。而新税法则完全不同,若再以急功近利的方式强行推行,其危害之大将难以估量。
汉武帝时期的大吉五铢
对于均输之法(旨在调节物资流通、平抑物价的财政改革)的实施,“货不必藏于己、力不必为己之风既渺,而人又非通功易事,无以为生,商人本不易制驭,况弘羊欲行之于一统之世乎?不能抑商贾以利齐民,而徒与商贾争利,盖势所必至矣。”
白话文版本:
现如今,财物不必私藏、出力不为私利的社会风气早已消失,人们又缺乏分工协作的机制来维持生计。
商人群体本就难以约束管控,更何况桑弘羊试图在中央集权的一统王朝中推行国家垄断经济呢?
这种政策非但没能压制商人势力以造福平民,反而让官府沦为与商人争利的角色,最终走向失败是必然的。
桑弘羊
那么问题来了,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状况?对此,吕思勉如是分析道:
当时社会组织,商人实居形势之地,岂如弘羊者所能裁抑?况弘羊所引用者,亦多商人。用商人以裁抑商人,是与虎谋皮也。
白话文版本:
当时的社会结构中,商人实际掌握着经济命脉与资源优势,岂是桑弘羊之流能够轻易压制的?更何况桑弘羊重用的官员中,许多本身就是商人出身。试图用商人来压制商人,这简直是与虎谋皮!。
除此之外,吕思勉还注意到,基于充分贯彻改革与打击地方豪强的双重需要,一大批酷吏得到了提拔和重用。
不过话说回来,这些人“一切以武断出之,祸岂能无及于齐民哉?(一味用严刑峻法粗暴行事,这样的祸害又怎么可能不殃及无辜平民)”
晚年的汉武帝和他的臣民
总而言之,对于汉武帝时期推行的改革举措,吕思勉将之概括为“刻剥之政”概括。至于前者的改革之所以“流弊甚多”,与其对于政治经济的变革的认识有关。
实际上,他在《秦汉史》的开篇就开诚布公地指出:
世无不自利之党类,即欲进于升平,亦非人民自为谋不可。而欲使在上者为之代谋,遂不免与虎谋皮之诮。
白话文版本:
世界上没有不谋求自身利益的集团或阶层,要想实现社会长治久安,必须让人民自己来争取权益。如果指望统治者代替百姓谋划福祉,这就像与老虎商量要剥它的皮一样荒谬可笑!
晚年的汉武帝
由此可见,在统治者与被治者的对立当中,在强者与弱者的对峙中,吕思勉总是自觉站在被治者与弱者一边。
不得不说,这是一个学者应该且必须具有的精神。
7)尾声关于汉武帝的历史地位,他在《白话中国史》中如是写道:
汉武帝这个人,武功文治亦有可观。然而他这个人太“不经济”。他所做的事情,譬如“事四夷”“开漕渠”“徙贫民”,原也是做得的事。
然而应当花一个钱的事,他做起来总得花到十个八个,而且绝不考察事情的先后缓急,按照财政情形次第举办。无论什么事情,总是想着就办,到钱不够了,却再想法子,所以弄得左支右绌。
结合前面的论述可以看出,吕思勉之所以没有对汉武帝给予高度评价,核心原因之一就是——尽管他取得的功业着实很大,但当时的老百姓的生活一直非常艰难。
再结合当时的时代背景,汉武帝不到真正意义的好评,也算是情理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