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征军老兵15:野人山上全军都成了饿夫,随身皮革制装备也吃光了
发布时间:2025-09-02 08:21 浏览量:1
我跟着第一营拿十字锹、元镐、大刀和缅刀的开路先锋们,沿着黄流的山边在二十至四十度崎岖陡峭的悬岩上,前面开一段,后面走一段。终于在邓军林的指挥下,三个连的士兵开出了一条两尺来宽的小道。
士兵们每人只吃大半个洋瓷碗连汤带牛肉的东西,就开始砍伐树木藤蔓。我还是抓了一把盐往口里一倒,喝口水送下当中饭。
第一个桩打下去没完全稳住,碰在水下的岩石上,被水冲走了。第二个、第三个桩虽然打下去了,但由于雨水渗透了岸边,再加上激流的冲击,连桩带泥也一起顺流而下了。
正在束手无策的时候,一个士兵自告奋勇地说:"这里的水势比下游急得多,莫说下不得桩,就是下了桩,也架不成桥。据我看距对岸不过是三十公尺,只有下面二分之一宽,可利用大树伸向河中能受力的树桠,在两岸大树之间架起一座悬在河面上不挨水面的吊桥,人就可以从桥上渡过去了。"
有人插话:"别幻想了,这么急的水势,怎么能过到对面去施工呢?"
那自告奋勇的士兵俨然像个工程设计者,绘声绘色地说出他架设吊桥的方法:两岸伸向河中的树桠砍去不受力的以外,相距只有二十五六公尺,可用荡秋千的方法,人从秋千上首先飞渡过去几个,用四根大树藤扭成两根藤绳,拴紧在两岸的树杆下面;两岸施工的人用小树藤在藤绳扭绞的缝隙中穿过,编织起来到中间合拢,再用绞好成块的树木平铺在上面,就成了摇摇晃晃的软桥;在软桥的上面,再用两根大树藤系紧在受力的大树桠上,上藤与下藤的距离成直线一米高,利用上藤的拉力,又用小藤在上下两藤之间攀住,桥就不会右侧左斜了,同时下面的藤绳也增加了负荷力;再在上藤的中间用树藤攀在树桠上,利用树桠向上翘的撑力使桥不往下垂,桥面也不致过软,就成了离水面凌空吊起来的天桥;桥面上再加铺一层扭紧的木条,牛马辎重都可以渡过。
当这个自告奋勇的士兵说完后,在他旁边的士兵说:"两岸树木参天,怎么个飞渡法呢?"
还有插嘴的说:"有谁飞渡过去,我就学他的样是第二个。"
"我是第三个。""我是第四个。""我是第……"
自告奋勇的士兵:"我先渡过去,你们几个跟着就来。架桥的材料已准备了,只要大家齐心合力,很快就可以把桥架成。"说罢,他就解绑腿,也叫别人解绑腿,并交代一些飞渡的准备工作。
真是人多力量大,不一会儿,就用绑腿扭成了两根鸡卵粗的布绳。那个自告奋勇的士兵按自己事先的布置,身背布绳踏在下面一个士兵的肩上,下面的士兵又踏在下面一个士兵的肩上。只见他一个单杠体操动作,抓住了略斜的树桠,随即一个单挂腿,就坐在树桠上,然后把布绳放下后将缅刀提上去,左手扶桠,右手挥刀将茶杯粗以下的树梢劈掉。树梢落在湍急如瀑的山河中,几翻几滚就随波逐浪地消失了。再把两根布绳拴在伸向河中的树桠上,把端头系在腰上,仍然踏着士兵的肩下到地面。其他士兵按他的布置,将一根两尺来长并凿了防滑凿纹的木棍系在布绳上,成了小朋友们玩耍的秋千。
那个自告奋勇的士兵把随身的装备都卸掉,只带了一把缅刀,用绑腿系好两端,斜背在背上,并用绑腿缠住腰。他站在木棍上,两个士兵把秋千拉成有四十来度,另一个士兵口里喊:"一、二、三!"两个士兵用力把他向对岸一推。好家伙!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那自告奋勇的士兵,在秋千上是半蹲的姿势,刚过水面一半多一点,双脚一华,几乎把秋千拉成了平线,在水急如瀑的黄流上凌空到达了彼岸的树梢边,头一偏绕过树叶的障碍,右手一伸搭住了树梢,随即左手也搭住了树梢,然后一个单杠跨腿上的动作,跨上了树桠,那秋千也自动地退了回来。
我看到这个自告奋勇的士兵不仅胆子大,而且还很细心地处理随身装备,还有那一偏一伸既麻利又准确的动作,心里揣度他参军前不是一个江湖卖艺的,就是武术中的好手,或者是在体育上有一定造诣的。他冒险飞渡的下面,就是汹涌的黄流。只要动作稍有一点不敏捷,也就和丁连长一样葬身鱼腹了。想起我那安全系数大得多的上树翻坳还被人们说成是飞贼,可遇到今天他这非凡的本领,我就是小巫见大巫了。我越坳是为个人抢先,他飞渡置个人安危于不顾,是为整个部队的行进。不论是在思想境界上,还是在飞渡的本领上,他都比我要高出许多。
那自告奋勇的士兵解下随身携带的缅刀,把树梢劈得纷纷掉进水里。由于两岸把树梢劈落了,这一带的光线也显得充裕了。由于有了这个飞渡的示范,那些说我是第二个、第三个的人也都接连飞渡到了彼岸。因为已经把树梢劈掉了,剩下光秃秃的树桠,不但飞渡的目标准确,同时到第二、第三、第四个的时候,大家担心的神色也没那么紧张了。那些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藤蔓,就利用秋千作运输工具送到了彼岸。按照自告奋勇的士兵说的,大家齐心合力,在黄流的上面,架起了一座悬空的吊桥。
六十五团团长邓军林是个身高一米八的魁梧大汉,粗黑的皮肤脸膛上长着与之相称的浓眉大眼和高鼻方口,因为和大家一样面呈菜色,看上去要超过他四十岁的实际年龄,虽然面带愁容,但还是给人一个英武彪悍的印象。这个印象是来自罗楚书为今后在《湘刊》上刊载的记录:三月十五日我们上火线的当天,前卫六十五团在叶达西和日军先头部队发生遭遇战,遭受日军钢炮轰击;团长邓军林身先士卒率领特务排,冲进敌人还没有做好工事的阵地,击溃了日军,夺得两颗炮弹夹在胳肢窝里;从此弟兄们结合他的长相,就给他取了一个绰号叫"邓蛮子"。今天他穿了最大号的士兵服,袖子还短了两寸,腰间的两用皮带系得上衣耸起,显得很不合体,赤脚穿着草鞋,站在吊桥边上监督过桥。他操着湖南永兴一带的口音高喊着:"每次只准过一人。"我看前面的已到达了彼岸,就要上桥。也许是人家看了我这个洋服装有点不顺眼,就把手里的左轮一拦,冲口一句:"哪个部队的!"
站在他旁边的李又延,是从曼德勒派下团接替已牺牲的指导员的。这时,他连忙插话:"他是我们部里的小沈。"
邓军林一转刚才那气势汹汹的态度,口里连忙"啊啊!"两声把枪管一摆。
我知道这是准许通过的示意,就跨上了这有弹性的吊桥。到底经过几次过桥的锻炼,我的胆量也大了,肚子虽饿,却还是挺起胸膛踏在了桥面上,一步一闪地走到了彼岸。脚踏实地后,我才发觉自己已是一身冷汗。我也无心去看那岸的士兵们怎样带骡马渡河,就跟在前面的人踏出来的路向山上爬去了。
雨仍是霏霏绵绵地迎面撒来,我也精疲力倦了,没有余力去寻野芭蕉。芭蕉蔸一下肚就鼓鼓胀胀的,幸好在接到轻装突围命令的那天,我跟着大家在村庄上弄了一瓶粗粒盐。这几天用它调和芭蕉蔸煮稀饭吃掉一部分,现在还剩下五分之四。肚子饿了就吞下一把盐,口渴了从外壳烧得黑垢层层的水壶里喝上一口水,晚上就三根木条叉起来,用雨衣盖着蜷缩一团睡蹲觉。
过了吊桥就这样晓行夜蹲饥盐渴饮又走了两三天,沿路只见饿倒在路旁边、茅草里、大树下的官兵们难以胜数。我也终于感到头重脚轻,不是左偏就是右歪,眼睛阵阵昏暗,身上冷汗不时地流。我知道我们现在的处境﹣-全军上下都成了饿夫。
我手撑小木棍,拖着像灌了铅似的双脚,踉踉跄跄地来到了一条二十来公尺宽的浮桥边。桥下河水流速虽然不急,但我已经是头昏眼花脚软手僵,望着从桥下钻过的漩涡,确实不敢踏上桥面,唯恐脚下稳不住跌进河中。我尽量克制自己的畏惧情绪,然而终究无济于事。此时,两个士兵挎着鼓鼓的干粮袋来到了我的后面,其中一个手里还拿着啃去了三分之二的玉米棒子。我一眼瞥见他嚼得津津有味,禁不住两颊的内膜涌满了酸涎。我把它吞下去,更感到四肢发软了。此时我肚子里实在饿得绞痛,于是只好硬着头皮,对那正啃玉米棒子的士兵伸出左手,一亮说:"我把这只金戒指和你换一根玉米棒子,怎么样?"
正在啃玉米棒子的士兵显出鄙夷的表情,不屑一顾地说:"金戒指有啥用,就是你这把缅刀我还看得上眼。"
我吃了这个闭门羹,就抽了一口冷气,自言自语道:"唉﹣﹣我一个月的出国津贴,还兑不得一根玉米棒。"
也不知是这句话和我的洋军装与戴金戒指不相称,还是他俩动了什么恻隐之心,没啃玉米棒子的士兵对正在啃玉米棒子的士兵说:"你就等于少弄了一个,和他兑了吧,怪可怜的。"
那啃玉米棒子的士兵在干粮袋里拣来选去,拿出一根不过是四寸来长还有三分之一没籽的玉米棒子递给我,我也在左手无名指上取下了还是在曼德勒花上将近四十盾卢比买来的金戒指交给他。我把这半数是瘪籽的玉米棒子连籽带芯啃完后,他又给了我一根较大的,同样是连籽带芯都被我嚼了。这虽然还是乳熟生冷的东西,但它那白乳乳、淡甜甜、清香香的汁液一下肚,我就感到神清智爽手脚灵活了。我跟着他俩一道过了桥,在路上他又给我一个棒子,我也不客气地边走边啃。有这三根幼嫩的玉米棒子暂时填住了饥壑,我的脚杆子也听指挥了,就无话找话地问:"在这深山野岭人迹不到的地方,这米棒子是哪里弄来的?"
交换玉米棒子的士兵直言不讳地说把牛、马的皮都吃光了,连随身的装备只要是皮革制的也吃光了。大家都饿得慌了张,队伍也不成建制了,人们各想各的办法。因为一时找不到芭蕉蔸,班上几个人本来是去寻野果、挖蛇洞,偶然翻岭,看见山洼里有一小块未成熟的玉米丛,就不管它三七二十一摘下来就吃,还往干粮袋里装了许多。
刚才说我怪可怜的那个士兵说:"听说团部的无线电台已与重庆取得了联系,只要天一晴,飞机就会来投粮。我们邓团长率领特务排亲自跟随电台,规定牛皮马皮要优先供应这八个抬电台的弟兄吃呢。"
交换的那个士兵说:"我今天总算很幸运,弄了几根棒子,他们那几个调转头去弄象肉吃,恐怕生了蛆。"
说我怪可怜的那个士兵说:"我看他们赶不到死象的地方,就会饿死在半路上。"
我们三人边走边说,被一根齐腰高还没有完全腐朽的大树横拦在路中间。我爬上去时被前面留在树上的烂泥滑了一跤,把干粮袋里那罐炼奶摔裂了,奶汁直往外流。这罐炼奶是腊戍慰问时候得的,在敌机轰炸火车站我滚下桥时已经被砸瘪了。我立即捡起炼奶罐子,等我搓软了树叶封住裂口时,那两个士兵已经走得不见人影了。
我痛心地把手放在干粮袋里捏着牛奶罐头的裂缝,不能甩开膀子走,只好别别扭扭地越过了一段起伏不定的丘陵,来到了一个较为开阔的盆形坦地。盆地的周围,士兵们正在搭盖芦茅棚子。
"小鬼!"我突然听到叫声。我定睛一看,原来是石磊,他在向我招手:"快来吃饭。"
听到这个陌生了好久的"饭"字,我真是喜出望外,立即向他跑去。等我赶到时,他和粟毅(注:此人系师部军需处上尉军需,湖南湘潭人。一九五八年我在公路运输局醴陵三车队司机,他在醴陵阳三石食品站工作,卸猪时见过一面。他还问过我一句话:欧阳隽呢?)吃得只剩半碗了。
石磊并没搭盖棚子,却住在大树底下三间用竹子架成的竹屋里。这竹屋虽然不高,但还是两层。下层仅用四根碗口粗的竹子在四角上支撑整个的房子,距上层不到一人高。上层全用小竹外齐内错横铺在上面,另外有藤绾的四级竹梯。屋顶上盖的也是一仰一扑的竹子。
石磊从干粮袋里捧了两捧黄澄澄的谷子给我,说:"肚子饿了,自己舂了吃。"
我接过他这奇异的赐予,放进干粮袋里后,愣了很久,不知所措地望着他。
"怎么!有谷子还弄不出米来吗?"石磊既关心又神秘地笑着问。
我真的不知道怎么把谷子弄成米,所以还是痴呆呆地望着他。
"你看!"石磊用手一指,在竹屋旁边一个约莫是四五寸对径、五六寸深的小凼说:"把谷子倒在里面,用木棒一下下的舂,把谷壳舂去后,吹掉糠壳,就成了米。"说完,他就捧了两捧谷子倒在小凼里,然后拾取地上的木棒舂起来。
看了他的示范,我就在地面上用缅刀撬了一个同样大的凼,又砍了一根茶杯粗的木棒舂了起来。舂了不到两分钟,我的饥肠就开始不断地骚动了,影响到手也胀得很。没等全部舂去壳,我就抓了两把出来,吹去糠壳,拣去米粒中的谷子,然后利用篝火边煮稀饭边舂米了。等不到米粒发胀,饥不可待的我就把它下了肚,接着又继续煮上一把米,同样不等米发胀就又下了肚。就这样边舂边煮四次下肚,我才觉到饥肠不再骚扰了。第五次煮得有了一点糊状,此时天色已近黄昏,欧阳隽叔叔也随六十六团赶到了这盆形地方。我把裂了缝的牛奶罐头,用缅刀撬开,倒进稀饭里一搅拌,两人就共享了这半罐我原本准备带回国给母亲的礼物。我还告诉他我的金戒指和人家兑换了三根棒子,如果不是这样,只怕过不了桥我就会失足掉进河中葬身鱼腹。
盆地的上空既不晴也不雨,只是阴云弥漫。在这个晚上,数不清昏昏亮亮的篝火,正在煮着腰皮带、牛皮、马皮和一切可以下肚的东西。那腥膻的臭味,把这一带的空气污染得使人换不过气来。石磊几个在聊天的,有的捂鼻子,有的拿手当扇直摆。我因为有三根棒子、四五顿稀饭和一些牛奶填住了饥壑,与上午东偏西倒的样子相比迥然是两个人了。我庆幸自己没被饿倒在路旁,又从死里逃了一次生。我看着这两层的竹屋子,在好奇心的支配下,不从竹梯而上,却反手搭住上层的竹边,用一个反上单杠的体操动作翻上了竹屋的上层。借着下面篝火的闪映,我才看清这竹屋上面所铺的面积,约莫是四五尺宽、六七尺长。我就舒舒服服地躺下,静听下面人的闲谈了。
石磊的声音:"师长要军需处兼程赶到新平洋,搞好飞机投粮的补给。说得倒好听,一个军需处,就只剩下我和粟毅了,其余不是押送战利品回国的,就是炸死的、饿死的、病死的,我们两个怎么吃得消。"
"老是这云雾满天,再不晴,将不知又要饿死多少人?"
我早就想问石磊给我的谷子是从哪儿弄得了,刚才忙着舂米煮饭没有问。此刻我终于插嘴道:"老石!你给我的谷子,是哪里弄来的?"
"就是这竹屋子里山头人的。"
"什么叫山头人?"我以前没听说过这个词,便两脚往上一翘端坐了起来问道。
"我接到师长的命令,昨天就赶到了这里,在后面那间竹屋子里,发现一小堆谷子,才知道这里有半原始式的山头人聚居。"石磊竟然像是个悉知情形的重要人物似的说:"现在六十五团的电台与重庆已取得了联系,根据飞机几次的寻找,确定我们到了新平洋的方位,准备在这里空投补给。"
"这一带都是山峦起伏,又没有水田,怎么会有谷子呢?"我带着怀疑又问。
"难道他们就不会种旱稻吗。"石磊并不满意我这个问话,转开话题对大家说:"离这竹屋子百米公尺远,前面靠江有一个很大的坪,是我们进山以来从未见过的平地,邓团长准备利用这个大坪设立空投信号。"
他们还在继续谈论。我自进入雨季以来,经常佝腰躬背睡蹲觉,今天有这平整整的竹床躺,肚里又平静,于是很快就酣然入梦了。
【朱锡纯,汉族,1924年9月28日生,湖南省平江县三市镇人。14岁参加第九战区抗日流动宣传队。1939年年仅16岁的朱锡纯参军走上抗日救国之路,第5军新22师政治部少尉干事。所在部队随后被编入中国远征军。1942年3月,朱锡纯随军进入缅甸,在中缅印三国交界的野人山与日军作战,在转战3个多月中负伤,经历了艰苦卓绝的人生。1942年8月随部队辗转抵达印度,在盟军集训基地兰木伽住院继续治伤。1943年4月回国,脱离新二十二师,进入贵阳市第十八汽车三级修理厂任职。1962年,回湖南当了一名普通农民。1976年至1985年,先后调至平江县安定区、三市镇农机修理厂工作。是幸存老兵中少数获颁“抗日战争60周年纪念章”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