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类共通经验的废墟上

发布时间:2025-09-05 08:00  浏览量:1

▌吴昊

《写父亲》 宁不远 湖南文艺出版社

你很难界定《写父亲》这本书的文类,如果说是纪实散文,那穿插其间的闪回就显得冗余;但若要说是小说,读者又会惊异于作者慷慨、几无保留的坦诚。但这些疑问都不妨碍《写父亲》的重量,不仅仅文本所涉横贯亘古的父母辈主题,对于40岁开始写作的宁不远一样具有深远的意义。在一档播客节目里,作者说出了她创作这部小说的缘起,父亲的猝然离世,让她完全无法继续手头同时进行的写作计划,感觉置身于一片废墟之中。写作是一种整理,父亲留下的记忆如同瓦砾般散落周身,只有将它们重新接合,属于两代人的纽带才能以文字的形式留于世间,这是作家之幸,亦是人间共通之悲悯。

认识宁不远可以有很多的方式,或许你知道这位曾经在汶川地震直播报道中流泪的主持人(宁不远即四川卫视前主持人宁远笔名),又或者你曾经在直播中购买过“远家”(宁不远创立品牌)的服饰。而成为一个写作者,并且凭借小说《米莲分》入选宝珀文学奖,证明大器晚成的她擅长书写故事。对于一个作家而言,拥有一个独特、神秘的家乡大约是最舒适的写作区域,“大黑山”的故事在宁不远笔下,展现出了别样的景致,这种乡村图景一方面接续了中国现当代文学视域中传统的田园牧歌,同时有蕴藏了女作家群体中少见的洞察力,乡村的落后、闭塞甚至呆滞通过其节制的笔触娓娓道来。阅读过《莲花白》《米莲分》的读者或许会好奇,这样的奇女子为何这么晚才拿起笔?但当这样的疑问遭遇《写父亲》,会得到一定的释然。在这片人类共通经验的废墟上,我们或许正在见证一个更成熟的作家完成蜕变。

作者父亲突如其来的死亡,让全家人都陷入一种失序当中,从难以接受到被迫承认,这样的次序是自然的残酷,或也是人间的常理。明明是小地方走出的孩子,父母竭尽全力,没有重男轻女,凭借家庭凭借自身的努力,一步一脚印勉力地走到“新的世界”,获得世人眼中所谓的成功,能够让父亲接受最好的治疗,然而终究没能从死神手中救回自己的父亲。纸上得来,但真挚的情感触动人心。马不停蹄,作者为大家尽可能真实地还原父亲的葬礼。批评家张定浩在点评青年作者创作时,感慨于大家都热衷在小说里写丧事,悠悠叹出一句妙语——“葬礼是所有过去得以重逢的恰当空间”。这样的空间亦是“世间所有遗憾的总和”。间或在葬礼筹备、进行、完结流程中,作者父亲的一生被拼凑出来,我们也得以窥见作者的童年,隐藏在记忆深处的种种怀恋。

读者可能会发现《写父亲》几乎是宁不远所有小说的起点,《米莲分》《莲花白》中的诸多人物、情节都对号入座。当父亲离世,所有的写作计划搁置,那种郁结是一个作家的觉醒。在偌大的废墟场中寻找失却的记忆,重新拼凑父亲的形象,不仅仅完成了一种使命,也梳理自己对于故乡的人与事的体会,一定会成为作者日后继续创作的重要助力。文中的女儿喜欢给自己的“未用名”写信,进入城镇远离乡村之后,她要赶紧改正自己蹩脚的方言普通话,从前现代走向现代。苦闷、烦恼、少女心事,宁不远在现实种种之间,用虚构的信件尝试勾勒每一个生命节点上的自己,末了,重新出发。

虽然书名是《写父亲》,但是书写的过程中,母亲、奶奶与诸多亲友、近邻也开始出现故事里。宁不远笔下的母亲有着卓绝的生命力,她父亲在被问及为什么喜欢母亲时,十分别扭地回答“她爱干净”。作者毫不忌讳地写母亲喜欢钱,甚至作者的同学都能成为母亲的朋友,而与自己却总是存在这样那样的隔膜。社交平台上诸多忙着“鸡娃”“鸡自己”的“卷爸卷妈”们,大家都热衷、醉心于“托举”二字,成功者分享自己经验的同时也分享自己的账单,求分享求经验的后继者摩肩接踵。然而费尽全力,已然成功的作者却艳羡早年的同学,她们或许仍旧滞留在村子里,完全没有摸到现代生活的门槛,却能成为妈妈的闺蜜。宁不远有些自嘲地说“我永远不会和妈妈成为闺蜜”,这样的遗憾只能在养育自己子女的时候得以弥补。文中写道,当母亲知晓父亲过世时,作者与弟弟并不在场,一种混杂着愤怒、决绝的撕裂感充斥在悲伤的母女之间,人世间的遗憾莫过于此。

作家笔下的奶奶则更近乎于乡间的传奇,由于父亲过世的日子已经快到夏天,至今流行土葬的乡间里,下葬刻不容缓。幸而操持丧事的风水师傅告诉作者,父亲在生前已经为自己选好了风水宝地。已经入夜了,作者与师傅爬上山岗,原来父亲选定的地方正好能够眺望到她们的家。不巧的是,这块宝地已经被夷作农田,正当两人踌躇之时,黑暗之中走来一位老妇——作者的奶奶悄然降临,为他们点明了何处落葬。一切的一切,命中注定似的,都早有安排。到了父亲出殡时,这种命定的意味更为强烈,负责抬棺材的必须是村里没有结婚的小伙子,随着时代的变迁,留在这里的青年人愈发稀少,拼拼凑凑还是缺了一个,就当大家陷入窘境时,一位得知信息立刻赶回村子的小伙子及时赶到,几乎第一时间加入了送葬队伍,所有的巧合都在意料之外,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融合的文体,再现的记忆,只是握在手里记忆再真实,逝去的人儿永远不再回来。但,这或许正是废墟上重建记忆的意义,如果说文学在今天还有使命,那或许就是人本身的使命,去寻获失落的经验,去追寻先人的足迹,留下废墟上的联结——难以替代的人与人的联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