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阳:从巴黎起步,最终回到中国民间

发布时间:2025-09-14 14:00  浏览量:1

“幼离金陵,避东寇烽烟……海外浪迹,数七十年生涯,大抵是强吞苦果。暮入申城,寻西潮余响,两洋波歇,邦国初兴,乃定居沪滨,中土放心,揽二十楼残月,却也算倒吃甘蔗。”在中晚年,夏阳如是记述他的一生。在世代的裂隙中,在国族的纷争中,夏阳将古典的中式技法融入西方现代艺术现场,勾勒出世俗剧场中的艺术本心。

由巴黎开启的早期探索

二战后,弗朗西斯·培根赢得了属于他的时代。此时的夏阳漂泊到文艺圣地巴黎,去追寻他的现代艺术之梦,撞见了正在成为时代偶像的弗朗西斯·培根。假想我们置身在历史的这一时刻,这位经历了家国破碎、人世沧桑的年轻人,在异国的美术馆,共鸣着那些张扬、扭曲、痛苦的画面,那些画面一下子抓住了这个要完成自己艺术梦的年轻人。

在弗朗西斯·培根的感召下,夏阳创造了他的“毛毛人”。两相对比,毛毛人好似弗朗西斯·培根画中人物的幼崽、胚胎,以漂浮式的姿势挺身在各种各样的历史剧场,他们的身体、即将发出的语言,好似一阵混沌。

夏阳 《医院》1967年

很多年后,夏阳用类似的方式制作了一批铁片雕塑,有毛毛人、毛毛鸟、毛毛虫等等。这些毛毛的事物构造相当简单,有的如《锄禾日当午》由黑白/灰白两种线条构成,有的由三种线条构成。这些毛毛的存在,没有固定的形态、体积、样貌,有时是《上升的人群》中的浮游生物,有时是填满了整个空间的十米巨龙,当然大部分时候是人一般大小的同类。他们的毛发过于显眼,遮盖了身体,以至于身体也消融在毛发中,就好像他们先由人变成植物,再变成造化世界的一小部分。《盘古氏》很清晰地表现了这个变化的过程:万事万物都是线条。

夏阳 《狮子》2018年

身体,从来都是夏阳最关注的主题。然而年深日久,他画中的身体越来越削减,越来越平面,以至于消殒在画布中。有两种解释,一种解释是在古典中国和西方现代艺术之间寻找公约数。这一解释,在夏阳入行之初就已确立,如他当年所宣言,“我国‘传统的绘画观’与现代世界的绘画观在根本上完全一致,唯表现的形式上稍有差异,如能使现代绘画在我国普遍发展,则中国无限艺术宝藏,必将在今日世界潮流中以崭新姿态出现。”还有一种解释,人本身的命运就是最终落入尘埃,并在随之而起的风中降临在新的生命中。

始终保持与古典精神对话

在中国,存在两种做艺术的既定路径:体用哲学的实践及内卷化的实践。

体用哲学,是经由张之洞等晚清大臣阐释发扬的哲学,它是儒家哲学延长线上的一个重要点位。体用指的是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为人们熟知的20世纪中叶的大师们,是体用哲学衰亡后出现的,夏阳便是其中之一。他们不再像古代艺术家那样,焦虑于如何“用”,如何迈进或退出这个社会,他们被允许在有限的空间里纯粹地探究艺术的奥秘。

夏阳《九叶·三花·二虫·一蝶·一兔·一乌,是伴》

再说内卷化的实践。上世纪90年代初期,中国当代艺术在各种力量的助推下走向了国际市场,尤其是威尼斯双年展(时至今日人们仍然给类似双年展贴上学术的标签,它们实际上更市场,而非更学术)?。拍卖场、美术馆、美院,关于艺术的一切,自此都走向了内卷化。但只要我们轻轻拨开那些虚构的画面,还是可以找到一些拒绝膨胀的作品、拒绝腐败的观念。

通过与体用哲学和内卷化实践保持清晰的界限,夏阳在他的艺术生涯中创造了自己。夏阳当然不是一个孤独的创造者,虽然他在一定程度上形单影只,但却绝非孤独的艺术家,他与那些未被现代化强行扭断、改良古典精神的艺术家们一样,始终保持着与古典精神的亲密对话。

与现代画廊体系紧密相关

从上世纪60年代至今,夏阳作为艺术家的存在、生存、风格、观念,乃至于生活,都与现代画廊体系紧密相关。

其中,夏阳最常提及的是已于2014年关停的哈里斯画廊。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夏阳在哈里斯画廊办了5个独立个展,正是在这个时期他创作了一批照相写实作品。上世纪80年代末创作的《办公室里的卡普先生——中国画家最好的朋友》,主体人物正是画廊主伊万·卡普。像那批照相写实作品一样,画面中的主体人物以抖动、闪烁、模糊的形态显现。画廊主卡普端坐在办公桌前,桌上摆着一座古典的女性铜像,稍右的后墙上挂着一幅抽象表现主义画作,卡普介于两者之间,这似乎意味着他的中介人身份,他平衡的艺术观,以及他的人格。

夏阳 《办公室里的卡普先生——中国画家最好的朋友》 20世纪80年代末

在周遭的实景中,模糊的主体反而呈现出别具一格的声色,使我联想到大都市感。大都市的超量实体建筑、高速的人的流动、颤动的光影,所有这一切都如此强烈地改造着、压迫着人的面目。哲学家称之为异化,翻译到今天的语境,其实就是人和自身的分离:好像原本活生生的完整的实体,在某一个瞬间发生了内在的裂变。夏阳的照相写实与模糊主体,表现的就是这样的人的现象。

重新找回的民间

纵观夏阳的艺术家生涯,他更换了几次题材和风格,每一次更换都与画廊合作的断裂、建立有关,当然也与他不断的迁徙、定居有关。他似乎为不同国家的每家画廊定制了不同的主题和风格:巴黎对应着毛毛人,纽约对应着照相写实,上海对应着传统中国与传统中国人。

在其艺术生涯的前半段,夏阳主要去求真,在纽约的照相写实作品尤为突出。夏阳的真主要分为两个方面,一是技术的真,这体现为构图的真;一是意义的真,这体现为语境的真。也许是儒家哲学的影响,也许是归国的影响,夏阳在上世纪90年代前后开始聚焦在求善上,准确地说是回归求善。

夏阳 《关公》1990年

在上世纪末本世纪初,夏阳画了一批门画样式的作品。它们所展现的民间,更像是不规范的士大夫的摹本。在很大程度上,夏阳画中的传统意味,既区别于职业画或者行画,也区别于文人画,而更接近中古之前在器物和窟壁上的朴素的图画。所以,夏阳的民间,其实是借由现代经验或者西方经验,重新找回的民间。

夏阳 《镇宅光明》 1991年

在文人画开始确立和风靡的宋朝,以梅花、竹子等为题材的画蔚然成风。时至今日,类似题材的作品仍然是国人认识传统、重塑传统的重要参数。不妨延伸一下,这样的题材,自然伴生着特定的意趣、风格,它们共同构成了一个象征世界,而书画或者绘画,正是它寄存的实物。夏阳也画了梅花、竹子,但他并未拘泥于此,他的目光很快转向了真实生活中的花鸟虫鱼。在求善之事上,如果说宋人还带有几分刻意,夏阳则洒脱多了。

夏阳 《山水6号一农人碑》 2020年

求善之后,夏阳的画变得格外简约,人物、风景、装饰仿佛拓印。毛毛人也在这个过程中变成了纯色的线或者块,《虎溪三笑》是线,《山水五》《山水6号—农人碑》是块。画中的人物,都充分地融入他们所在的风景之中,并赠予了风景以人的气息与悲喜。要我说,晚年的这些作品,所描绘的是艺术的架构,在物像与人像的消退与升华浪潮中,唯美的人呼之欲出,牵引我们走过死亡,走向新生。

文|后商

编辑|史祎

图源|中华艺术宫

本文刊登于2025年9月11日《北京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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