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培宪|金钱魔力与金钱批判—— 解读《金瓶梅》的一个视角

发布时间:2025-09-16 17:02  浏览量:1

文化蕴涵的广博与丰厚是任何一部长篇巨构所必须具备的最为基本的条件之一,以此来衡量《金瓶梅》,它实在称得上是一部以暴露为主的、成功的现实主义杰作。

所以,尽管围绕着它的题材内容及其蕴涵,论者曾从不同的角度与层面进行过诸多的解读和评说,然则,仅从“钱眼” 里来观照《金瓶梅》,

其对于金钱魔力的细致描摹和在客观上对于金钱之负面作用的冷酷批判,仍可使我们觉得别有洞天,并具有着深刻的思想价值和独具的认识意义。

一、《金瓶梅》金钱世界的一般性描绘

《金瓶梅》一书,虽从潘金莲、李瓶儿和庞春梅的姓名中各摘取一字而命名,并以成功地刻划了众多女性形象而惹人注目,但无论是潘金莲、李瓶儿、庞春梅,还是吴月娘、孟玉楼、孙雪娥等,这些个角色的种种表演,又均是众星捧月般地环绕着西门庆而展开的,

所以毫无疑问,西门庆才是该部大书的第一主角,也正因此,认真考察一下西门庆这个人物的所作所为,并在此基础上给这个角色以一个确切的定位,对于研读这部作品就显得尤为重要。

《金瓶梅》素有“淫书” 之称,就其对主角西门庆之放纵的性关系的赤裸裸展示而言,这种看法似乎不无道理。

他对于女色的格外贪婪、肆意追逐和疯狂占有以及在两性关系中所表现出来的变态的作为和显明的动物性特征,足以使人们将他视为一个不折不扣的 “淫棍”。

然而,纵观他的平日作为及其生命轨迹的全程我们又不难看出:一方面,女色固是他终生追逐的一大内容,另一方面,他对于金钱的拼命索取实则更在他对女色的追求之上。

前者由西门庆所淫过的妇女竟达19人之多可以得到说明【1】,而后者则更能从他与潘金莲和孟玉楼、李瓶儿三人的关系上得到有力地印证:

如果说,西门庆猎取潘金莲纯粹是出于对其美貌的贪恋的话,那么,他的迎娶孟玉楼则不能不说是带有些许谋财的因素了。

因为孟玉楼长得并不算漂亮,绝不似潘金莲这个一让他瞧见便先自“酥了半边” 的妇女长得 “美貌妖娆”。

但这个贩布杨家的寡妇 “手里有一分好钱,南京拔步床也有两张。四季衣服,妆花袍儿,插不下手去,也有四五只箱子。珠子箍儿,胡珠环子,金宝石头里,金镯银钏不消说,手里现银子,他也有上千两,好三梭布也有三二百筒”,西门庆听后便动了心,丢下刚勾搭上手的潘金莲,急不可待地将孟玉楼娶进家中。

对西门庆来说,有 “这许多带头,又得一个娘子”,何乐而不为?

当然,西门庆的这种既贪恋女色更钟情钱财的心理及在上述心理驱使下的带有自觉意识的行为,最明显的还是表现在他与李瓶儿的关系上。

李瓶儿固然长着 “细弯弯两道眉儿,且自白净”,但更有 “一分好钱”,尤其是从梁中书家带过来的一百颗西洋大珠和从花太监手里所接受的一大笔遗产,

包括六十锭元宝三千两,四口描金箱柜珍宝玩好之物,还有四十斤沉香、二百斤白腊、两罐子水银、八十斤胡椒等,确实是相当可观的。

而上述财产随着李瓶儿身子的被西门庆所占有,也陆续地、却又是全部地一一为西门庆据为己有。

因而可以说,西门庆之于李瓶儿,除了贪恋她的姿色,还垂涎于她的财物,真可谓一箭双雕。

戴敦邦绘 · 孟玉楼

平心而论,西门庆在众妻妾中对李瓶儿还是稍有偏爱的,李瓶儿染病身亡之后,西门庆也曾为之哀恸痛哭。

应该说,在这里,恶霸与荡妇于 “死别” 的一瞬间,暂时挣脱了金钱与淫欲的魔影,流露出人性中尚有的 “至情” 的一面。

但是,玳安目睹这场情景后对傅伙计说的那番言词 ——

“俺六娘嫁俺爹,瞒不过你老人家,她带了多少带头来?别人不知道,我知道。银子休说,只金珠玩好,玉带、绦环,髡髻,值钱的宝石,也不知有多少。为甚俺爹心里疼?不是疼人,是疼钱!”【2】

—— 却又是颇能令人咀嚼回味的。

特别是联系到蒋竹山这个角色的介入及其三者间的纠葛过程,则更能引起我们的深入思考。

李瓶儿被西门庆奸占后,二人本已定好了婚期,不料西门庆摊上了官司,闭门不出。未几,李瓶儿中途易主,就嫁给了蒋竹山。

对此,西门庆岂能容得?于是便授意两个光棍去讹诈蒋竹山,并打翻了由李瓶儿出资三百两银子所开张的生药铺。

而之所以下这般毒手,原因却在于:“你嫁了别人,我倒也不恼,那矮王八有什么起解?你把他倒踏进门去,拿本钱与他开铺子”。

可见,令他恼怒的首先是撑了他的买卖,其次才是占了他的情妇,因此就非得弄它个关门大吉不可。

这当然也有一点商业竞争的味道,但说到底,这正是商人在金钱与两性关系之权重上所持有的特殊价值标准的具体体现。

西门庆临终前对女婿陈经济的那一番叮咛、交代,更能充分地说明这一问题:

“我死后,缎子铺是五万银子本钱,有你乔亲家那边多少本利,都找与他。教傅伙计把货卖一宗交一宗,休要开了。

贲四绒线铺,本银六千五百两;吴二舅绸绒铺,是五千两,都卖尽了货物,收了来家。又李三讨了批来,也不消做了,教你应二叔拿了别人家做去罢。

李三、黄四身上,还欠五百两本钱,一百五十两未算,讨来发送我。你只和傅伙计守着家门这两个铺子吧。

缎子铺(按:此处当为解当铺)占用银二万两,生药铺五千两,韩伙计、来保松江船上四千两,开了河,你早起身往下边接船去,接来家,卖了银子交进来,你娘儿们盘缠。……

到日后,对门并狮子街两处房子,都卖了吧,只怕你娘儿们顾揽不过来。”

说毕,哽哽咽咽的哭了。

你瞧,这一番对其死后经营策略的安排,是多么地充满感情,又是多么地清晰和周详啊!比对妻子吴月娘和爱妾潘金莲的嘱咐都细致入微得多。

此已足可证明:占据他心中最最重要之位置并令他至死念念不忘的,恰是他在商业上的买卖,其终生追求不止并曾使他确实“风光” 过的唯一一样东西是金钱。

虽然在《金瓶梅》文本中,对于商业活动的直接描写远不及对于 “色” 的展示来得细致与频繁,但这并不能说明它们于西门庆心中之位置上的轻重缓急,而恰恰是出于写作上 “藏” 与 “露” 关系的艺术辩证法的需要。

戴敦邦绘 · 李瓶儿

二、“金瓶梅世界” 中的金钱魔力

西门庆之父西门达本是一个曾往川广贩卖过药材的小商人,西门庆子承父业,由经营生药铺并交通官吏而发迹起家,之后,利用手中的资本扩大经营范围,拼命地聚敛钱财,甚至于借娶女人而连得两场飞来横财,很快成为一个富冠一方的暴发户。

有了大把大把的金钱之后,他一方面进行了商业上的再投资,从而以尽可能快的频率以钱生钱,一方面又将其进行了官场上的投资,靠送礼行贿买到了山东提刑所理刑千户的官职,同时更将攫取到的钱财用于生活上的放纵挥霍。

在这种奢侈豪华的花费、肆意追逐女人、广交狐朋狗友及其横行无忌、为所欲为的过程中,金钱的魔力得到了最为充分地显示——

有了钱之后,西门庆不仅扩置了宅院,建造了房舍和花园,而且还买地修建了墓园。

他自己的住处藏春坞和翡翠轩,冬暖夏凉,十分讲究。李瓶儿和潘金莲不仅都住着楼,光是特别精致的一张螺甸床就值六十多两银子。

他家开着绸缎铺,穿着自不必说,而自家裁制的不满意,竟还要到杭州去买。连他收用过的丫头,也个个插金戴银,满头珠翠。送给妓女的居然是紫貂围脖。

爱子官哥儿还在襁褓之中,竟然玩丢了金手镯。养的猫,牛肝干鱼都不吃,每天要吃半斤生肉。

至于人的饮食更不消说,虽不是每餐必筵,逢筵必酒,但比之“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筵” 则绝对有过之而无不及。

节令、生辰及芝麻粒大点儿的事上,也是人客往来不绝,酒席连绵,夜以继日。

也许在今天看来,我们觉得西门庆的生活简直是太奢侈了,殊不知西门庆的生活目的正在于此,而这也恰是明代之奢靡浮华世风的真实写照。

有了钱之后,西门庆愈发放纵着带有变态性的占有心理,疯狂地追求着性欲的满足。

除了妻室姬妾外,还霸占仆人媳妇、店铺伙计的老婆,奸淫奶娘、丫头,并公开嫖妓、包妓等等。

问题的关键在于:与上述生活上的铺排豪奢一样,西门庆在生理上的寻欢作乐也全是凭借着金钱才支撑起来的。

金钱,既是他放荡、荒唐生活的铺路石和敲门砖,也是那些乖乖地献身于他的绝大部分妇人的物质诱因和所欲达到的主要目的。不是么?

潘金莲的投身于西门,虽也不免西门庆“生的风流”、十分 “博浪” 的两性相吸的因素,但归根结蒂恐怕还是王婆所说的那西门庆家中 “钱过北斗,米烂成仓” 的话在起着决定性的作用。

他如宋惠连的卖身投靠与如意儿的堕落下水,虽在基于轻浮和迫于生计方面不无差异,但经不起物质的引诱和对小恩小惠的贪图,则更是其相同之处。

至于王六儿这个自觉的卖淫者,既为了淫,更贪婪于物质的利益,正如张竹坡所说:西门于六儿为 “借财图色”,而王六儿于西门则为 “借色求财”【3】,自她将身子 “租” 给西门庆之后,西门庆不仅替她买了丫环,还为她置了房子。

一言以蔽之,西门庆这个 “混帐恶人” 与上述那些个 “不是人”、“不识高低的人”、“顶缺之人” 和 “不得叫做人”【4】的人之间的关系,实际上乃是赤裸裸的皮肉交易与金钱关系!

西门庆向宋惠莲求欢,开口便是:“我的儿,你若依了我,头面衣服随你拣着用。”

他奸污了伙计老婆后,“袖中掏出四五两一包碎银子,又是两对金头簪儿,递与妇人,‘节间买花翠带’”,算是对一个女人肉体的价钱;就连 “粉妆玉琢” 的潘金莲和孟玉楼,在他眼里只 “好似一对粉头儿,也值百十银子”。

绘画 · 潘金莲偷窥

金钱作为等价交换物,在西门庆追逐女色的过程中,充分体现出 “货币” 的本质特征,西门庆性本能的律动也恰是借助了金钱的魔力方才得以放纵地实施。

有了钱之后,西门庆愈发逍遥自在,四处逛荡,而要使得吃喝嫖赌的过程更加热闹和有情趣,自然便需要一伙帮闲凑趣的朋友。

此类朋友,当然又可以掏钱买到。如他用小恩小惠喂养着的应伯爵、常时节之流,便正是这类狐朋狗党。

这些人吃着大官人的饭,借着大官人的油,花着大官人的银两,当然就要瞧着大官人的眼色,揣摸着大官人的心思,陪衬得大官人喜欢。

十分有意思的是,向来之结交均以年龄长幼排序,但“热结十兄弟” 时,那应伯爵则分明比西门庆年长,却自愿做老二。“如今年头,只好叙财势。”—— 应伯爵的这句话,可谓一语道破天机!

所以说,西门庆是用钱买到的这些朋友。也正因为如此,故而当西门庆呜呼哀哉之后,买方不存在了,这些卖方自然也就 “王谢燕子,飞向了别家”。

亲戚也可以用钱买到吗?在那样一个金钱主宰的世界里,回答当然是肯定的:西门庆靠着大包的金银礼品,通过蔡府管家的门路,拜认了蔡太师为义父,从此无亲成为干亲,此例一;

妓女李桂姐本是西门庆姬妾李娇儿的侄女,为了能从疏拢她的西门庆身上掏得更多的银两并行事方便,就认了吴月娘做干娘,可谓是亲上加亲,此例二;

订娃娃亲原是古代中国的一种习俗,因而官哥儿与乔长姐的襁褓联姻也算是司空见惯的事情。

但问题的症结在于,乔大户固是家道殷实,而西门府则更是财大气粗。由是可见,这其中自不免实际物质利益方面的考虑,此例三。

西门庆不仅用钱买到了女人、亲朋、房产这些实实在在的“货物”,而且还买到了虚而实之、实而虚之的做人的 “尊严”。

其奴才玳安之流的鞍前马后、仰其鼻息,大妻小妾的唯命是从、俯首贴耳,帮闲弟兄的见风使舵与曲意追陪等等,又有哪一点离开了 “钱” 呢?

对家主、对夫君、对盟兄的服从、听命与奉承,说到底无非是图口腹之欲和金钱之得,无怪乎常言道:“有钱能使鬼推磨”!

这西门庆自从有了钱、做了官之后,也的确觉得钱能通神,因而愈发为所欲为,肆无忌惮。

一个最明显的例子便是,他居然敢不顾封建等级制度的戒声,以一个五品小官的躯干去外罩只有公卿大臣才可穿着的 “青段五彩飞鱼蟒衣”,这无疑是对封建礼制的毫无顾忌的 “僭越”。

所以,金钱的富有简直又使得他有些得意忘形和 “无法无天”。

戴敦邦绘 · 西门庆热结十兄弟

三、广角镜头里的金钱批判

“金瓶梅世界” 固然是一个金钱主宰下的铜臭世界,《金瓶梅》文本对金钱之于人情人性的侵蚀固然也做出了详尽的描绘与展露,但在《金瓶梅》之前或之后的有关著述中,对于 “金钱” 的本质,同样有着类似的反映和描述。

因而,这实在是一种带有普遍性的现象与倾向。

早在线晋时期,我国就出现过两篇抨击货币权力和货币拜物教现象的奇妙短文——《钱神论》,其一为魏晋之际成公绥作,已佚。

其二为西晋鲁褒(字元道)所作,内中有云:“钱之所在,危可使安,死可使活。钱之所去,贵可使贱、生可使杀”,并针对儒家“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之论,指出:“死生无命,富贵在钱”【5】!

对于货币权力作了无情的揭露与尖刻的嘲讽。张涫《幽闲鼓吹》卷五十二载:

“唐张延赏判一大狱,召吏严缉。明旦见案上留小帖云:‘钱三万贯,乞不问此狱。’张怒掷之。

明日复帖云:‘十万贯。’遂止不问。子弟乘间侦之,张曰:‘钱十万,可通神矣,无不可回之事,吾惧祸及,不得不止。’”

逼真地记下了一切以金钱为转移的冷酷事实,也生动地说明了金钱的魔力之大。

《西游记》写唐僧师徒四人,历尽千辛万苦总算来到了佛界胜境,却因未曾备得“人事”【6】,竟受到了阿傩、伽叶二人的刁难。

悟空愤愤然,折回大雄殿前告状,佛祖回以“经不可轻传,亦不可空取”。

无奈之下,只好让沙僧取出唐王亲赐的紫金钵盂,且“双手奉上”,这才终于打通了关节【7】。

原来,乐土不乐,没有钱财打点,反正不给你“真经”!

《续金瓶梅》承原书背景与人物,叙写月娘在金兵过后领玳安等人来旧宅中挖出窖中所藏“金银黄白”一段,其对于金钱的咏叹,也颇能令人品味。书云:月娘

“揭起太湖石下埋着一个磁坛,上盖铁犁一面,内藏着赤灼灼、白烁烁、黄灿灿奇妙东西,不知是甚么物件,正是:众生脑髓,万民脂膏,得之者生,得金门,入紫阁,布衣平步上青天;失之者死,遭穰扑,受饥寒,烈士含冤遭沟壑。

福来时,如川之至;运去时,无翼而飞。才人金尽,肚子类空叹一文钱;谋士囊空,惟阴侯难消三日饿。呼不来,挥不去,宁藏着消息盈虚;消祸祟,乐淫灾,更伏下盗贼劫杀。”

月娘取出这“一千余金”,直把个玳安等人喜得手忙脚乱【8】。

清中叶有位大臣,曾透过大“钱”世界,看尽了人间丑态:

“钱,钱!——你内方似地,外圆像天,——有了你夫妻和好,没有你妻离子散,有了你亲族尊仰,没了你骨肉冷淡。”

“钱!你不似明镜,不似金丹,倒有些威力兼权。能使人喧天倒地,能使人平地登天,能使人顷刻为业,能使人陆地成仙,能使人到处逍遥,能使人不辨不言,能使人颠倒是非,能使人相汉作言。

因此上人人爱,人人贪。人为你昧灭天理,人为你用尽机关,人为你败坏纲常,人为你冷灰起烟,人为你忘却廉耻,人为你无故生端,人为你舍死丧命,人为你平空作献,人为你天涯溜走,人为你昼夜不眠。”

“见几个抛妻别子,见几个背却椿萱,见几个游浪江湖,见几个千里为官,见几个为娼为盗,见几个昼夜赌钱,一切都为钱。

说什么学赋(富)五车,七岁(步)成篇;说什么文崇北斗,才高丘山;论什么圣贤教训,《朱子格言》,讲什么穷理尽性,学贯人天。有钱时令人尽兴,无钱时令人遭嫌。”

“钱!人人被你颠连,出言你为首,兴败你当先。成也是你,败也是你”【9】。

——多么光怪陆离,多么淋漓尽致,又是多么地怵目惊心!

《幽闲鼓吹》 (唐)张固 撰

中国如斯,外国亦然。

古希腊喜剧作家阿里斯托芬在《财神》里写道:“世界一切都服从于财富”。

古罗马的文艺理论家朗加纳斯曾指出:“金钱的贪求和享乐的贪求,促使我们成为它们的奴隶,也可以说,把我们整个身心投入深渊。”

而随着资本主义社会的来临和发展,西方作家对金钱的批判也逐渐加强。文艺复兴时期的戏剧大师莎士比亚之《雅典的泰门》中,作者借泰门之口倾泄出对于金钱的怒斥:

“金子!黄黄的、发光的、宝贵的金子!

……这东西,只这一点点儿,就可以使黑的变成白的,丑的变成美的,错的变成对的,卑贱变成尊贵,老年变成少年,懦夫变成勇士。

……这黄色的奴隶可以使异教联盟、同宗分裂;它可以使受咒诅的人得福,使害着灰白色的癞病的人为众人所敬爱;它可以使窃贼得到高爵显位,和元老们分庭抗礼;

它可以使鸡皮黄脸的寡妇重做新娘,即使她的尊容会使身染恶疮的人见了呕吐,有了这东西也会恢复三春的娇艳”【10】。

莫里哀的《吝啬鬼》塑造了外国文学史上第一个著名的金钱崇拜者——阿巴公。

英国作家班扬在《天路里程》中描写过一个“名利市场”,在那里,一切都能够用金钱收买。

19世纪杰出的作家巴尔扎克通过《欧也妮·葛朗台》、《纽沁根银行》、《邦斯舅舅》、《高老头》等一系列作品,意欲向世人表现这样一个冷酷的现实:

为了金钱,“人们悄悄地干了多少卑鄙无耻的勾当”,金钱使人与人的关系、哪怕是血缘关系,也变成了纯粹的利害关系。

左拉在小说《金钱》中写道:“一切人类残酷和肮脏的行为,都是金钱导演出来的。”

而读着上述作品,我们的耳膜中仿佛强烈地震荡着一种声音——一个持续的、高分贝的噪音,它就是几乎无所不在的金钱的叫嚣:“我们可以重新安排世界的秩序”【11】!

诚然,既谈起“金钱”与《金瓶梅》的关系,说到底还数西门庆的那番话堪称“千古名言”:“咱闻那佛祖西天也止不过要黄金铺地,阴司十殿也要些楮镪营求。”

三言两语,便坦露出他那无事不需钱、无处不为钱的铜臭心态!

若再联系这番“宏论”本是针对月娘劝他少干些“贪财好色的事体”、“攒下些阴功”予后人的话头,而他的回答除如上所引外,接着便是:

“咱只消尽这家私广为善事,就是强奸了嫦娥,和奸了织女,拐了许飞琼,盗了西王母的女儿,也不减我泼天富贵!”【12】

更加活画出他那钱能通神、金钱万能的市侩嘴脸!而在“金钱”的熏染之下,健康、正常的人情人性便自觉不自觉却又自自然然地受到了异化、遭到了扭曲、甚至改变了原形!

无怪乎清人张竹坡一针见血地指出:《金瓶梅》一书,“独罪财色”【13】。

马克思在谈到“货币或商品流通”时曾说:

“自从有可能把商品当作交换价值来保持和保存,或把交换价值当作商品来保持和保存以来,求金欲就产生了。

随着商品流通的扩展,货币——财富的随时可用的绝对社会形式——的权力也日益增大。

‘金真是一个奇妙的东西!谁有了它,谁就成为他想要的一切东西的主人。有了金,甚至可以使灵魂升入天堂。’

(《哥伦布寄自牙买加的信》,1503年)”【14】。

上面这段话既说明了“求金欲”产生历史之悠长,以及随着商品流通的扩展,货币权力的日益增大,同时更借助其他材料旁证了金钱的魔力无边!

马克思还说过:“古代社会咒骂货币是换走了自己的经济秩序和道德秩序的辅币”【15】。

真可谓既深奥,又生动,至今仍闪烁着熠熠生辉的思想之光。

《雅典的泰门》 (英)莎士比亚 著

四、聚焦解读的启示与意义

以上,我们通过对《金瓶梅》金钱世界的勾勒,解读出金钱自身的无边魔力,又通过广角镜头的推伸,猎取到古今中外相关著述中的同类风景。

而意欲用“孔方兄”这把钥匙去最终开启《金瓶梅》之锁,则仍需重新回归作品所产生的时代、再度聚焦于《金瓶梅》文本,也只有如此,方能对这部百回大书得到全面而切实地观照。

中国的封建社会有着漫长而悠久的历史,但时轮运行至明中后期,则实已到了它日薄西山、风光难再的末世,在这个到处弥漫着世纪末境况的时代里:

一方面,政治昏庸,奸臣当道,赃官污吏遍布天下,这充分表现着封建的统治者已渐渐失却了强劲的驾驭能力,整个国家机器已临报废的边缘。

而与封建制度的苟延残喘相对应,封建的处世规范也日益丧失了它的约束性,封建的伦理观念正日渐为人们所遗弃。

封建的统治者在官场中勾心斗角,煞有介事地做着外表严肃、本质滑稽的政治游戏,在生活中颓唐萎靡,仿佛正抓住这最后的时光尽情而又无奈地消磨;

另一方面,姗姗来迟、但又毕竟业已生成了的资本主义萌芽,在封建的母体中正以不可遏止的态势迅速地滋育着。而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作为一个新兴阶层的商人群体正在崛起。

又因为中国封建正统文化思想的根深蒂固与影响深远,所以使得这一新兴阶层自一开始便步入了经济优势与精神贫乏的困境之中,并缺少自身所应具有的完整的哲学观和人生价值观。

故此,他们经商致富之后,往往是拼命地享乐,热衷于声色犬马的追逐。

金钱价值的上涨加快了世风日下的频率,商业化潮流的冲击推动了“乐坏礼崩”的进程。金钱万能、势利滋盛、淫欲放纵、粗鄙庸俗几乎构成了当时社会经济生活的主题,

道德沦丧、正义无存、猥琐龌龊的精神境界与实用主义、功利主义、利己主义的价值观涂抹成晚明社会的主导性风景,“金瓶梅世界”只不过是这幅五光十色风俗画中带有涵摄意义的一页而已,而乌烟瘴气的社会氛围则恰是它的整体背景。

《金瓶梅词话》第一回开端之前有“酒”、“色”、“财”、“气”(四贪词)一篇,这一道看似老生常谈的劝戒话语,常被读者一见而过。而实际上,它却绝非闲淡之言。

若联系整部小说看,则实可称得上是统帅全书的纲领性文字。作者之所以将其置于全书之首,本意乃在于痛斥西门庆之流的贪婪和荒淫,针砭当时粗鄙奢靡的社会风气,并对芸芸众生当头棒喝,这也诚如丁耀亢所言:

“《金瓶梅》一部小说,原是替世人说法,画出那贪色图财,纵欲丧身,宣淫现报的一幅行乐图”【16】。

但是,通过全书对西门庆之所作所为及其所赖以存在的外部世界的全方位描摹,我们又分明看到了在我国明代中后期资本主义孕育、发生及发展的过程,读出了这一过程进行中货币流通、商业运作方面的生动内容。

从社会关系的总和上考察,在西门庆身上起主导作用的是手工经营者那用各种手腕唯利是图的品格,而钱欲和色欲,则是其性格中最为突出的特征。

但当情欲与财欲发生矛盾时,他又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有利于自己事业发展的机缘的。

戴敦邦绘 · 西门庆

西门庆身上所具有着的这种新的特质,已使他基本具备了资本主义萌芽时期商业资本家的资格。

西门庆由商而官、官商一体。其致富的最初渠道缘于有钱之后“专在县里管些公事”,其暴发的终极原因则由于重贿蔡京之后得以执掌地方之刑宪,从而仗吏胡磨、贪酷枉法。

商业资本使他获得了政治资本,政治资本又使他增加了商业资本。取得了这两个资本,具有了这双重的保险之后,他当然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西门庆集奸商、赃官、恶霸、淫棍于一身,恰是当时卑污、龌龊的社会土壤所孕育培养出来的时代特产。

这其中,最能作为启动器和润滑剂作用的是“钱”,舍此则一事无成。

如果把西门庆的生活比作一幅图画,“金钱”则无疑是一支画笔,而房子、食品、衣服、女人、官职等等,只是涂抹这幅图画的原料而已。

西门庆用钱买到了房舍,但并未买到温暖;用钱买到了亲朋,但并未买到友谊;用钱买到了女人,但并未买到爱情;用钱买到了官位,但并未买到做人的尊严……。

西门庆娴熟地玩弄金钱魔方,得到了他想得到的一切,但是,他在事实上却什么也未得到。

一切不正当的、非份非法的谋取,最终只能收获罪恶。

《金瓶梅》文本自身似乎用大量的事例论证了金钱对于正常人情、人性的薰染和扭曲,但这绝非是说:“金钱”就是万恶之源。

事实上,金钱的本身没有属性,更无所谓善与恶。人们既可以拿它来铸剑,也可以拿它来铸犁。归根结蒂,它只不过是一种流通的手段,其含义乃劳动的数量和质量。

因为,从货币产生的渊源上来看,它一方面是社会发展到特定历史阶段中的必然产物,另一方面,其作为价值符号和等价物的中介,确实是极大地方便了人们的社会生活,相对于以物易物的古初做法无疑是一巨大的进步。

因此,金钱本身无罪,关键取决于怎样得到它、如何使用它:当你的心是地狱时,金钱就会变成面目狰狞的魔鬼;但当你的心是天堂时,金钱就是圣洁无比的天使。

因钱而丧失人格、丧尽天良者固然有之,用钱济他人之困、解他人之难者,自古至今也在在多有。

有鉴于此,在建设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今天,吾人更应该树立正确的金钱观,通过劳动致富,通过合法的手段谋钱,并通过用汗水来取得的金钱,去创造美、追求善、奉献爱心与真诚,

彻底摒弃金钱万能的错误观点,坚决杜绝拜金主义思潮的泛滥,规范经济秩序,净化社会环境,使金钱这一有利于人们交往、交流的价值中介物发挥出应有的、更加积极的作用。

总而言之,以西门庆为圆点、以金钱为座标系来观照和审视《金瓶梅》这部作品,似可获得如下之认识:

其一,结合着《金瓶梅》中的具体商业运作,亦即资本拥有者对资本及实际经营者的支配关系来看,西门庆的经商活动中确已含有近代资本主义萌芽的因素,而“资本来到世间,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17】,西方资本主义的原始积累如此,古老中国资本主义萌芽时期的原始积累亦然。

其二,上述萌芽又毕竟被包裹在有着久远历史的封建政治体制和根深蒂固的封建经济体制之中,所以,西门庆暴富之后就不仅进行了商场中的再投资,更进行了官场上的苦心运营,因之在其身上就不可避免地带有着浓厚的封建性特征。

其三,中外文学作品中对铜臭之于社会生活的巨大渗透及其对于人的异化与魔化均有众多出色的描绘,然而,在“金瓶梅世界”中这种作用力似乎更加肆虐狂猛和不可抗拒,从而也就在客观的效果上愈发表现出作者本人敏锐而深邃的洞察力和一定的社会责任感。

其四、《金瓶梅》既是我国封建社会中后期的世态风俗画、末世放浪图,也是金钱之魔力的形象图解册与铜臭之罪恶的尖锐批判书,在这册色彩斑斓的图画中,我们看到了富有者的横行和贫穷者的凄惨,目睹了金钱的张狂与喧嚣。

然而,金钱无罪,它既可以作恶,亦可以行善,惟在其所得,惟视其所用。

以上四端,可算作笔者从此一视角解读《金瓶梅》时所获得的点滴启示及所寻绎出的相关意义,鄙见粗陈,并愿以之求教于同行师友。

《金瓶梅文化研究》 王平、李志刚、张廷兴 编 华艺出版社出版

注释:

【1】清张竹坡《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西门庆淫过妇女”条,转引自黄霖:《金瓶梅资料汇编》,中华书局1987年版。

【2】《金瓶梅》第64回。

【3】【4】清张竹坡:《金瓶梅读法》。

【5】中华书局版《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第二册第2107页“全晋文卷一百十三”。

【6】指赠送的礼品。宋许观《东斋记事·人事物》:“今人以物相遗,谓之人事。”

【7】《西游记》第98回,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1173-1176页。

【8】【16】《续金瓶梅》第1回,春风文艺出版社1988年版。

【9】转引自王新文著《钱眼里的文化》,湖南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

【10】见《雅典的泰门》[第四幕·第三场],人民文学出版社1977年版,第64-65页。

【11】瑞士作家迪伦马特创作于1956年的戏剧《老妇还乡》中亿万富婆克莱尔语,转引自王诺著:《外国文学——人学蕴涵的发掘与寻思》,科学出版社1999年版。

【12】《金瓶梅》第57回。

【13】清张竹坡:《竹坡闲话》。

【14】马克思:《资本论》,第一卷,第112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3年版。

【15】《马克思、恩格斯论艺术》,第一卷,第179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年版。

【17】《资本论》,第二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