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莉:年轻吃苦,很有必要

发布时间:2025-09-23 21:31  浏览量:8

池莉写城市,却不只是城市;她谈写作,却更是谈一种活法。“二百五”是她的自喻,也是一种写作的勇气,宁可犯错、也要忠于内心的真实冲动。书中那个“骑驴过江”“跳江横渡”的武汉故事,不仅是她笔下的城市传奇,更是她文学精神的象征——有自己的坚持,才可能抵达真情与自由。

《人生在世,自作多情》是池莉一封写给城市、写给文学、也写给每一位“自作多情”之人的深情长信。她让我们看到:真正的写作,不过是抱着一颗诚心,在字里行间——搬砖。

愿这本书,也能让你找到属于自己的城。

《人生在世 自作多情》

作者:池莉

作为几千年农耕民族的后代,田园牧歌是植入生命基因的梦想。曾几何时,我备受大城市的审美折磨,钢筋水泥混凝土的寸草不生,让我的文学之眼倍感绝望。17 岁那年我下放农村当了近两年知青。那一天的黄昏,我踏入小村庄,当即就被暮色中的田野、炊烟以及晚归的老牛美醉,当晚就迫不及待展开纸笔,写到直至柴油灯熏黑了我的鼻孔。我感觉自己成为作家的野心终于有了一点点盼头。

年轻吃苦,很有必要。农民生活让我获得了城乡两种生活的模板比照,因此我发现自己还是更适合城市。当我重返简单粗暴的钢筋水泥建筑群,我已经有能力对城市刮目相看。大城市有大城市之美。大城市集合着千百万级别的人口,人本身就成了风景,无论审美还是审丑,都是风景。这风景瞬息万变,复杂微妙,多元多维,充满了文学特质。所谓文学特质,就是那些不可描述的风景只能由文学质地体现。我开始有了这样一种知觉:自然风光是乡村的文学烟火,而文学烟火则是城市的自然风光。

这个初冬,参加武汉文学季活动,被大家盛情安排为主题作家。主持人傅小平一连几个提问,直击作家小灵魂,即池莉与武汉这座城市的丝丝缕缕和这这那那,及至张莉、岳雯、何平三位方家对我作品一番评说。忽然间,醍醐灌顶:让我对自己作为武汉作家,作为城市文学写作者的地域背景与身份定位,有了一个十分清晰的确认。此前很多年,我都是迷迷糊糊的。这是因为,在此前多年写作里,我的写作化学性质并不稳定,十分跳跃,全凭兴之所至,信马由缰,既写武汉,也写江汉平原、也写历史预谋杀人、也写知青与乡村的声名狼藉日子,还写西藏情绪,等等。武汉太大了,城市中心就有两江四岸,还有数以百千计的河湖港汊,面对这座地理空间超大的城市,我从来就没敢想过自己 Hold 得住它。所以,早些年,我还曾愚蠢地希望,我的家乡只有邮票大小或者只是普鲁斯特的维勒邦城堡或者只是一个贫穷却有成片红高粱地的乡村便于我爷爷我奶奶钻进去——那会更文学不是吗?那些文学范式更容易为本届读者所接受不是吗?然后一转眼,到了今天。今天,在这会堂的灯光激光电子巨屏交汇闪烁照花吾眼的同时,来自全国各地的文学师友们妙语频出彻照吾心,这是我作为一个作家的历史时刻,历史让我清晰起来:我甚至都不是一个百分百的武汉作家,我简直是一个百分之二百五的武汉作家。

池莉,2005年

二百五,很不错,就是我。一个总是后知后觉的人,一个永远犯错继而由于纠错又犯一个新错的人——这也就是我的文学方式。在今天,我衷心感谢文学师友给我定位并坦率承认,是的,我喜爱城市,我更偏爱大武汉。在武汉,一个人可以就像长江里的一滴水,能够随时随地、随意随性,于大街小巷中浪打浪;可以吊儿郎当、高视阔步、独往独来。大城市人不计较别人是否在乎自己,不在乎互相之间是否一定要结识。天啦,这是多么幸运的事情,这是多么值得个人感恩的一种自由——自由总是美的。这就是大城市的格局。大城市总会为我提供更加突破想象力的人际关系以及写作视野。而武汉人,还有一种特别的任性,这种任性为城市小说提供了更为有趣的故事因素。

特别的任性,通俗说叫作一根筋、二百五,武汉方言叫作讲胃口,诗歌叫作“雅兴忽来诗下酒,豪情一去剑赠人。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粗缯大布裹生涯,腹有诗书气自华”——最后的半句当然有点自恋了。

举例说明啥是“讲胃口”:在这次文学主题对谈中,我借用了我小说《致无尽岁月》中一个情节,简述了“一人一驴一长江”的故事。一男人为了过江去看他刚出生的孩子,在省委开会的他,急得跑到附近菜农那儿,租了一头驴子,骑驴穿过武昌大街,那可是史上豪华楚王府所在地。到了长江边,又冒天下之大不韪,强行人驴一起上船。渡轮过江到汉口,再骑驴跑过汉口租界的十里洋场,交通警察冲他拼命吹警哨,人家根本过耳不闻。这情节,够有故事了吧。其实这个故事情节的原型,更猛。是我同学陆游来他爸的人生经历。陆爸爸可不是骑马骑驴,而是跳入长江,从武昌横渡到汉口。那天陆爸爸得到妻子难产大出血的紧急口信,一口气跑到武汉长江大桥桥头堡,请求守桥哨兵让他跑过大桥。那时候大桥还没有通车,严禁一切车辆行人。在哨兵决不通融的情况下,陆爸爸大喊一声“老子今天非要过江”,便箭一般冲到江边,跳进了长江。前有长江滚滚激流,后有哨兵鸣枪示警,陆爸爸奋不顾身,勇往直前,成功横渡了长江,赶回家里,豪迈宣称:“我回来了!”我的同学陆游来应声而出,一举钻出他妈子宫,哇啊大哭,献给他爸最热烈的致敬。这就是陆游来叫作陆游来的由来。那正是夏季涨水季节,江面宏阔,陆爸爸应该游了至少 5 公里,只用了大约 40 分钟,绝对的游泳高手,绝对是横渡健将。武汉人口口相传,陆爸爸名声大噪,不可一世。当然,后果也比较严重,陆爸爸受到了行政处分,个人档案一辈子都带着这个污点,各种待遇都上不去。后来有一个大好机会,陆爸爸有可能立功赎罪,那就是陪同并保护一位大人物横渡长江。有关方面再三强调,这是一个无比伟大光荣艰巨的任务。陆爸爸竟然对这个最高机密的任务连发二问,一问:陪谁?二问:档案污点先给消除不?

这这这!这是造船厂一个普通工程师可以发问的问题吗?绝对不可以!陆爸爸则默默拿起水果刀,挑断了自己的脚筋,淡然说他“这辈子都不想玩横渡了”。陆游来母亲对丈夫的评价是:“纯二百五!”

这就是武汉人的讲胃口——不打不闹、不喊不叫、不伤害他人,只发一猛誓并九死不悔地坚守誓言——这誓言往往是猛到常人不可企及。这就是人间故事。这就是城市小说。显然这与社会的现实理性和俗世圆滑相当抵牾,却也让钢筋水泥混凝土意趣丛生。

我经常会懒倚楼,眺长江,啜着茶水,百思不解:我给这个城市的,是我毫无雄心壮志的忠诚,是懵懂狂妄的青春,是焦虑烦躁的中年,倒是这个城市给了我太多太多。近年就连激光彩灯的秀,都大肆铺排到了我家所在的高层公寓,把我家装得很炫。每当夜幕降临,长江两岸大展灯火,但,我依然醉心于长江上空的一轮孤月。月,只是月亮;孤,就是文学了;长江上空,就是我为孤月定制的文学场域了。这也是唯独武汉这个城市的中心城区,特有的一种文学场域。当地球把最豪华最璀璨的城市人工风景,无情转动到深夜之后,忽然,苍空孤月冷艳,高楼黑魅幢幢,一江大水深沉,宇宙缓缓开启,你可以踏字而行,沿着横平竖直的方块字,进入属于你自己的某种量子纠缠,色声香味触法俱全,其真切与亲密,与外面那些浮夸做作巧言令色的文字相比,简直不要太自然!写到这里,我终于彻底明白:方块字本身,就是我的城。每一个方块字,都是我的砖瓦,都是我的魔方,不知不觉我已经融入其中并其乐融融。任文字滋养或者摧残吧,其他都无所谓了。我的写作,到了这个时空,我更乐意有个纯客观的名字:搬砖。

2024 年 1 月 21 日汉口

选自《人生在世 自作多情》之《一人一驴一长江》

本书为当代著名作家池莉散文自选集。收录其多年间创作的经典篇章及近年来发表的全新力作,包含《到武汉来做徒步家》《假如你没有吃过菜薹》《熬至滴水成珠的珠》等。

在时光漫漶的市井长巷,其散文似一缕缱绻微风,裹挟人间烟火的温热,轻拂岁月的细密褶皱,奏响出一曲“生活的咏叹调”。她以平凡世界为基,用平实隽永的语言、细腻入微的观察视角、深刻独到的反思精神,构建起独具个人风格的“生命诗学”,让读者在对日常生活的品咂中触摸到生命的温度与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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