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被母亲频繁叫回家,还劝他把大哥的房子翻新,一年后明白过来

发布时间:2025-09-01 22:34  浏览量:1

我在单位的座机旁听见母亲在那头说“你二哥,回家一趟,赶紧的”,声音不高,拖着北方人特有的长调,像冬天的小火慢炖,热度不猛,却不散。

我说妈,我手里正对账呢,月底,忙不过来。

她停了一下,压低点声,“你抽空给你二哥打个电话,让他回家。”

她又说,“还有,他不是最近手头宽绰点吗,你劝劝他,把你大哥那房子翻翻新。”

我把电话夹在肩膀和耳朵中间,笔尖在格子账上停住,数字像车站里排队的人,在风里微微晃。

我问,“翻新?”

母亲说,“风从窗缝钻,墙皮起壳,孩子在家写作业,手都凉。”

她顿了一下,像怕我不应,“哎呀妈呀,我说话你听不听?”

我“嗯”了一声,又问,“为啥让二哥干?”

母亲道,“他手脚快,懂门路。”

放下电话,我看着账本半天没动笔。

午休,食堂里人少,我走到走廊尽头,给二哥打了个电话。

那边很吵,像在修理厂或者货场,铁器碰撞声清清脆脆。

他接起来,“忙着呢,妹子,啥事儿?”

我把母亲的话说了。

他在那头笑了一声,“甭琢磨了,房子是大哥家的,我插啥手?”

他又说,“再说我这边活儿走不开。”

我说,“妈唠叨。”

他叹口气,“你知道她,是为咱好。”

他想了想,“这样吧,我找时间回去看看。”

挂了电话,我心里仍不踏实。

为什么一定要翻新大哥的房子?

为什么要我去劝?

母亲葫芦里卖的啥药?

周末,我请了半天假,坐班车回了老家。

车过十三道弯,远远看见厂区的大烟囱,已经少见烟了,风从烟囱口穿过去,呼的一声,像吹瓶口。

厂门口的石狮子被风吹雨打得发暗,脚下有一层薄薄的灰。

家属区的铁门还是那扇,冬天用布条缠得严,春天解下来搭在边上,像一条旧围巾。

我推开家门,屋里熟悉的气味扑面而来,豆油、葱花、炖骨头、旧木头,交织在一起。

母亲坐在缝纫机旁,脚一上一下踩着,咯噔咯噔,针头在布上跳。

她抬眼见我,嘴角往上挑了一下,“咋来这么快?”

我把背包搁在炕沿,“你叫我来的。”

炕上铺着蓝条床单,被洗得发白,角落里有细密补丁。

墙上挂历停在去年十月那页,画着一把沉甸甸的稻穗。

母亲指指旧柜子,“喝水,暖水瓶里有。”

我拧开暖水瓶,瓶口有点磕碰,木塞子缠了几层布。

我给自己倒了一缸,搪瓷缸上的花掉得差不多了,露出白底,缸身上用防水笔写着我名字的缩写。

那是我上初中时写的,怕兄妹抢我的缸。

现在看,幼稚又亲切。

母亲说,“坐下,听我说。”

她从抽屉里拿出一把旧钥匙,黑得发亮,边缘磨圆了。

又把我手边的搪瓷缸往前推,“你端好,别烫着。”

我看着钥匙,“啥意思?”

母亲说,“你大哥那房子的钥匙。”

她顿了一下,“当年你爸走之前,把它放我手里,说‘给老大,他稳当。’后来我给了老大。”

她抿了口水,“老大娶了秀芬,生了童童,屋里就挤了些。”

她又说,“你爸说过一句话:房子是个家,家不是个房。”

她低头笑了一下,“这句话听着轻,记在心里沉。”

我把钥匙握在手里,冰凉像冬天院子里那把铁锹,握久了才暖。

母亲慢慢说,“你大哥人本分,舍不得求人。”

她看我一眼,“你二哥嘴硬,心不坏。”

她又说,“你们总说我偏心,其实我过的是你们的心。”

她把话题轻轻一转,“你去看看大哥家的窗。”

下午,我去了大哥家。

院门口栽了一棵细杨,树皮光滑,风一吹“沙沙”响。

屋里墙皮掉了一块,露出里面的灰砖。

窗还是木框,缝里塞着旧报纸,报纸黄得像干苞米叶。

窗台上摆着盆吊兰,叶子垂下来,末端发白,却挺着不倒。

大哥穿蓝色工作服,胸口袋露出一截笔。

他见我,忙擦手,“咋不提前说一声,做点好吃的?”

我笑,“你就不怕我挑食?”

他挠挠头,“家里就那些。”

他补一句,“你嫂子一会儿下班,童童在学校练字。”

我绕屋看了一圈,手伸到窗缝边,一阵凉风直灌。

桌上放一本练字帖,纸角磨毛了。

旁边压着一个电工钳子,握把缠着黑胶布,摸着涩。

我说,“这窗该换了。”

大哥“嗯”了一声,“攒攒钱。”

他是那样的人,事到了眼前,先“嗯”,再看能不能绕过去,绕不过去就扛。

父亲走的那年,家里只有一个上学名额,二哥成绩更好,母亲一夜没睡。

天亮时,大哥说,“让给我吧,我留下。”

他没说让谁去,他只说他留下。

后来二哥外出跑运输,跑成了本事。

我从大哥家出来,在院门口碰到邻居赵婶。

她剥葵花籽,笑呵呵跟我说,“你们家赶紧换窗吧,现在都塑钢的,密封好,暖和。”

她又说,“院东头老孙家换了,煤都省了。”

我笑,“您这消息真灵。”

她用东北味普通话说,“快啥快,实在。”

晚上回家,母亲把酸菜炖好,酸里带咸,几块冻豆腐吸饱了汤,咬一口渗出热气。

她说,“给你二哥打电话,让他回一趟,甭推。”

我拨过去,那边安静些。

二哥说,“这两天忙,后天行不行?”

他又说,“我从廊坊这边回。”

我说,“妈等你。”

他“嗯”了一声,问,“你真看了?”

我说,“看了,墙皮掉,窗透风。”

他沉默一下,“行,我回去看看。”

两天后,二哥到了。

天边挂着薄薄一层云,像刚蒸出来的白饼。

他的车停在院口,他从驾驶室跳下,穿工装,肩膀宽,脸晒得黑里透红,眉毛浓。

一进门,母亲把他往灶台边领,“先吃饭,吃饱了再说。”

二哥咧嘴笑,“妈,你这炖肉,真香。”

他夹一块带皮的蘸蒜泥,“嘿,这个带劲儿。”

饭后,他提着卷尺和小本子去大哥家。

他围着窗框转,伸手摸墙,灰落在手背上,他轻轻一抖。

童童在旁边看,眼睛亮亮的。

二哥说,“窗换塑钢,双层玻璃。”

他又说,“门换一个,防盗的,合页用厚一点的。”

他接着说,“墙皮铲了,重新批灰刷漆,地面翻一下,铺复合板,卫生间加个排风扇。”

大哥说,“这些得花不少钱。”

二哥把小本子翻开,“我算算,材料我去找熟人,压价。”

他又说,“活儿我能干一些,省着来。”

他看大哥,“你先别管钱,先把事定了。”

大哥愣了愣,“我哪能让你这样?”

二哥笑,“嗐,一家人说啥这个那个。”

他又抖了一句,“走哪儿都是个理儿,家里人帮家里人。”

我在旁边听,心里松了口气。

五月底,有一晚天黑得早。

夜里突来一场雨,雨点砸在玻璃上噼里啪啦。

母亲在床上翻身,“大哥家的窗,受得住不?”

我也醒了,披了毛衣,穿了外套。

母亲抹一把脸,“走,看看去。”

雨里,院子砖道湿得发亮,水沿屋檐成串落下。

大哥家的灯亮,屋里有人影晃。

我敲门,秀芬开门,眼圈红,“进水了,窗台渗,童童刚写的作业湿了。”

大哥用拖把来回推,额头有汗,见我们只说一句,“没事。”

我从小听他讲“没事”,大事小事都先说“没事”。

我知道,他怕我们担心。

母亲卷了袖子,拿抹布去擦。

雨没停,风不大,雨粒细密,像谁在天上筛面。

快十二点,院口传来汽车声。

二哥到了,身上半湿,裤腿溅泥点。

他拎工具箱进门,看窗,蹲下,用手电照窗下缝。

他喃喃,“木头框发松了。”

他量尺寸,用铅笔在框上画记号,写数据到小本子。

写完,他抬头,“明早我去定窗,赶紧把窗换了。”

母亲站在门边没说话,只是看他,嘴角紧了一下。

那眼神里有心疼,也有放心。

第二天雨停,天刚亮,二哥开车走。

中午,他拉回两扇塑钢窗。

卸车的时候,邻居们出来看热闹。

赵婶叼着手绢,“哎,这小子真能,自己拉窗回来。”

二哥笑,“能啥,省点运费。”

他把窗抬进屋,量尺寸,拆旧木框,手稳,眼盯紧。

拆最里面一圈时,木头成渣,他用刮刀一点点清。

他手背有一道旧伤痕,是年轻时搬货划的,白色细线在日光下醒目。

窗装好,屋里一下安静了,风声被挡在外,像把门轻轻关上。

二哥站窗前,按把手,试开合两下,卡得严实。

他笑,“蛮扎实。”

他又把墙皮铲了。

墙上白灰层层剥落,像老树皮。

他没喊人,自己调腻子粉,批一道,再批一道。

刷漆时,他不让童童靠近。

刷子划墙发出细细的声响,墙从花白慢慢平整。

我看着,心也跟着平一些。

地面要翻,大哥说,“弄那么好干啥,我们也不讲究。”

二哥说,“不是讲究,是耐用。”

他补一句,“你天天上班回家累,脚下一稳,心也稳。”

他年轻时爱讲手劲儿,到这会儿,讲的是“稳”。

这“稳”,是风里雨里练出来的。

我去买漆,挑了个不刺眼的白。

路上遇见初中同学,他问我怎么回这片。

我笑,“回家看看。”

回家时,母亲炖了鸡汤。

她舀进我那只搪瓷缸,缸沿裂纹细细的,像鱼骨刺。

我啜一口,汤细清不油,胡椒味轻轻的。

她说,“给你二哥留一碗,晚上干完喝。”

晚上,二哥坐门槛上,端着缸,一口一口喝。

他喝汤时眼往屋里瞟,像怕哪儿漏了。

他放下缸说,“明天把门装上,把地铺了,后天瓷砖来。”

我问他,“工地那边不要你?”

他笑,“请了两天,活儿给谁干不是干,给自己人干,心里痛快。”

连着十几天,院里有锯木头声、电钻声、刷墙声。

邻居们从门缝里看,出各种意见,有好心,也有热闹。

二哥耳朵里只进一半。

他干活时专注,眉心一道细沟。

我记得他小时候写作业也那样,写完把铅笔削尖,卷笔刀抖干净。

最后一块地板铺好,屋里亮了。

不是那种发光,是干净的亮。

大哥穿拖鞋轻轻试着踩,发出“嗒”的轻响。

他像不敢用力,怕踩坏似的。

秀芬把抹布搓了又搓,眼圈红红。

童童在新书桌前摆书,米黄色书皮抚平,手掌按一按才放开。

窗外的杨树更绿,透过双层玻璃显得近一些。

傍晚,母亲把饭菜端到大哥家,一盘地三鲜,一盘小鸡炖蘑菇,一碟拌黄瓜,白米饭冒热气。

她把那把旧钥匙拿出,递给大哥,“合适。”

大哥接过,抬手擦了擦眼。

二哥笑,“这是咋地,像看春晚?”

大家都笑。

秋天来,风轻,阳光不刺。

大哥家窗台放了两盆多肉,胖乎乎的。

墙上挂新挂历,九月那页蓝天白云,下面稻田。

童童在新书桌边写字,字像一块块小砖,稳。

入冬,第一场雪后,路面结薄冰。

屋里却暖,玻璃上不再结冰花。

母亲去看,摸摸窗,点头。

她问童童,“冷不冷?”

童童摇头,笑得嘴角上扬。

他递来练字本,“奶奶你看。”

我看着,心里踏实。

家,慢慢变成一个动词。

有人做饭,有人回家,有人卸担子,又把担子分一分,几个动作连起来,才叫家。

新年那天,院里鞭炮响,红纸屑飞。

母亲把对联贴上,红底黑字。

她在火盆上翻红薯,皮裂,露出橙黄的肉。

她说,“你二哥这回,真长大了。”

我笑,“他早就大了。”

她看着我,“大不是年龄大,是心里明白哪个轻哪个重。”

她顿一下,“你爸那会儿说,‘家不是个房’,你二哥这回,是给了房一个家。”

春节后,二哥要走。

他在外地有活,他的车要跑。

临走那天,他把工具箱收好,把那本小本子放进兜里。

他站在院门口,伸手摸摸门柱,“这木头硬。”

母亲给他塞了几个包子,布包裹紧。

他说,“我给你寄点新茶,妈。”

母亲摆手,“别寄这寄那的,挣你的钱就好,冬天别冻着,喝热水。”

二哥笑,“是是是,妈,您说啥是啥。”

他走几步又回头,“那钥匙,妈,您留着。”

母亲把钥匙攥在手心,点头。

这一年,事慢慢变。

大哥当了班组长,回家晚了一会儿,脸上少了疲惫。

秀芬学做面包,烤箱的香气甜甜的。

童童长高了,在学校朗诵比赛站在前排,嗓音洪亮。

我单位换了新电脑,液晶屏薄薄的,传真机还在角落里低声响。

母亲的缝纫机依旧,踏板油亮。

她不怎么给人改衣服了,偶尔给邻里缝窗帘,收一点点钱,笑说,“活计不大,心里不闲。”

一年后的秋天,我又回去。

车进院,阳光照墙,白得干净。

窗玻璃上透出几片绿叶影子。

院里晾着蓝条床单,风一吹“哗啦”一响。

母亲在院里晒辣椒,红得像一地小旗。

她说,“你二哥来的前天,晚上到,第二天就走。”

我问,“又来干啥?”

她指指屋里,“送东西,新暖水瓶,蓝色的,盖子厚,他说你大哥那个老漏水。”

我进屋,看见新暖水瓶,蓝得像夏天的湖。

旁边是旧的,白瓷底,盖子拼过三回,缝里发黑。

母亲把旧的洗净擦干,收进柜子底层。

晚上吃饭,童童把练字本拿出来给我看,“姑姑你看。”

一行行字稳,横平竖直。

我夸他,他不好意思,挠头。

我看桌子,想到去年还露红砖,现在铺上光滑地板。

人对脚下的感受常常到了心里。

以前大哥回家,鞋底带灰,脚步声重。

现在进门换拖鞋,脚步轻,一天的疲倦好像也不记那么久。

母亲说,“他来那晚和我坐门槛上,月亮不太圆。”

她给我复述,“他跟我说,‘妈,我那时候有点不明白,觉得大哥的房子应该他自己弄,后来想明白了,房子是他的,心是咱们的。气一散,人就散,气一拢,人就拢。’”

母亲又学他的语气,“他还说,‘我在外头跑这些年,挣点钱,光给自己换车换手机,有啥意思?回家看见窗子、门、墙、地板,这些摸在手里冷不冷,才知道钱放哪儿合适。甭说别的,童童在里头写字,手不凉,这就合适。’”

母亲说到这,笑,眼角的纹路跟着笑。

我能想见那一幕,门口光散在地上,人的影子拉长,风把辣椒的香往这边推,辣里有甜。

人说话,停一停,想一想,话就沉了,沉下去就有根。

再后来,二哥给我打电话,“妹子,你那边有认识的师傅吗?”

他又问,“我想把妈屋也刷一下,她那墙花了。”

我笑,说,“我认识一个,干活细。”

我说,“我回头给你电话。”

他说,“行,你说一声价,别给我打折。”

他还说,“我现在知道了,花在哪儿得看得见摸得着,不能光听着响。”

我挂电话,心里一暖。

人有时候绕一圈,最后走回初始那条路,才知道那条路叫回家。

秋末风冷,院外的杨叶落了一半。

母亲把叶扫一堆,点小火,烟升起来,味道不呛。

她把手伸过去烤一烤,“不冷。”

我看她的手,想到那把旧钥匙。

钥匙是铁做的,冬天冷,夏天也冷,可人和人之间的钥匙是热的。

它开不开门,看手心里有没有热度。

一天傍晚,我路过大哥家门口往里望。

童童弯腰写字,背挺直。

书桌上一盏小台灯,白色灯罩,灯光落在纸上。

窗外的风被双层玻璃挡住,声音细,像说悄悄话。

墙上挂历翻到十一月,蓝天,远山层层。

桌角压着一张照片,是我们三兄妹和母亲的合影。

照片里母亲笑得浅,像她平时的笑,收着,留给自己大半。

我在门外站了一会儿,想起父亲那句话,“房子是个家,家不是个房。”

这话像老式缝纫机,脚一跺,线就走,一松脚,针还在那儿。

年头越久,它不响,却越稳。

我转身走,脚下砖路平平的。

我不由摸了摸口袋,里面没有钥匙。

我笑,钥匙在母亲那儿,放着就好。

她知道什么时候把它递给谁,递给哪双手。

日子像车厢,咣当咣当往前走。

春天,院外那棵杨树抽出嫩芽,细得像针。

母亲在窗台上摆了两杯清水,里面泡着葱白,她说可以润嗓。

大哥下班回来先洗手,拍干水珠,再去厨房帮着择菜。

秀芬在案板上擀面,擀面杖滚来滚去,面皮薄得透亮。

童童把练字本收好,跑去端碗筷。

他跑到门口,回头问我,“姑姑,今天吃打卤面吗?”

我说,“吃。”

母亲在灶台边抬眼看一圈,像平时点点人数,心里有数。

她把锅盖掀起一角,热气扑上来,眼镜上起雾,她伸指擦擦,笑。

饭桌不大,四边磨得圆润,角上用透明胶贴着,防磕碰。

这桌是父亲在世时做的,木纹直直的,抚着有温度。

二哥那边,春季活多,电话来得少,来就是“我到郑州了”“我到石家庄了”,几句带过。

母亲听完,嗯一声,挂了电话,用手指点点桌面,像在心里记了个小账。

她把旧账本从抽屉里拿出来,封皮发软,上面印着“计划”两个字。

她把家里的水电费、粮油钱、谁给了哪家孩子的礼物,都记得清清楚楚。

她的字细,横竖分明,像她做人。

五月一个周末,二哥打电话说要绕道回家一趟。

他说,“路过。”

他到家时,天刚擦黑,屋里灯亮,墙面白,窗净,地板干净。

他站门口,脚下顿了一下,像是习惯性地找一块旧砖的空隙。

他笑,“哟,差点忘了换拖鞋。”

他换上拖鞋,踩在地板上,轻轻“嗒”一声,他低头看看,像听音乐似的。

母亲从厨房出来,递他一碗汤,“先喝。”

他接过,喝一口,说,“这汤好。”

他抬眼看看墙,看看窗,又看看门,手顺着门沿摸一摸,像是检验过去做过的活。

他摸完门,把手在裤子上擦擦,坐下。

他突然说,“妈,那个旧暖水瓶,你收哪儿去了?”

母亲说,“在柜子下层,干净着呢。”

他点点头,没说别的。

他再看一圈,像心里过了一遍账。

我看着他,心里有一种微妙的感觉。

他还是二哥,走路带风,笑里有劲,可他眼神里多了一层东西。

那层东西,说不清是沉稳,还是沉淀。

他吃完饭,把后备箱里的东西搬进屋,除了新暖水瓶,还有一套工具,和一把厚厚的门锁。

他说,“这把锁沉,手感好。”

他把旧锁卸下,把新锁装上,动作利索。

他装完,拿钥匙试了试,咔哒一声,严丝合缝。

他笑,“挺好。”

母亲站在旁边,手抚着门,笑得浅。

她说,“行。”

二哥说,“我明早走,天不亮就走。”

母亲点头,“路上慢点,注意安全。”

这句话她每次都说,每次说法也差不多。

二哥说,“知道。”

他回屋,靠在炕沿,拿出小本子翻了翻。

小本子上密密麻麻,都是尺寸,材料,联系人电话,还有谁是谁欠了他一顿饭。

他笑笑,用笔在一页角落画个勾。

他合上本子,抬头看屋梁。

屋梁是老木梁,颜色深,夏天能闻到一点木香。

他看一会儿,轻声说,“这屋,像人一样,得有人管。”

他的声音不大,却稳。

第二天他天不亮就走。

车灯从院门缝里照出一条光,像把小刀在地上划过,轻轻的。

车发动机声音低沉,越来越远。

母亲在窗后看,没出声,只轻轻啊了一下。

她转身去灶台,把锅里的粥翻一翻。

她不需要太多话,她做事就是她的话。

夏天来得快,知了叫得勤。

院子里晾衣绳上挂着蓝条床单,风一吹,“哗啦”作响。

窗台上的吊兰抽出新芽,嫩到发亮。

大哥下班回来,先去看母亲。

他把包放下,问,“妈,今天啥菜?”

母亲说,“豆角焖面。”

他笑,“那得多焖一会儿。”

他去厨房帮忙,秀芬在旁边择豆角,把豆筋拉得清清楚楚。

童童写完作业,站到灶台边看,问,“奶奶,面什么时候能吃?”

母亲笑,“着什么急,一会儿。”

她说着,把火苗调小一点,锅盖掀一条缝,香气借缝跑出来,馋得人咽口水。

夜里风小,天上星星明亮。

院子里有几张小板凳,母亲偶尔搬出来坐一会儿。

她坐着,眼睛看着天,又像在看地。

她说,“今年好。”

她的“好”,不是说哪件具体的事,是一种总的心气。

她看得见墙白,窗严,地平,锅里有饭,桌上有碗,人回家,话不多。

她的“好”,够了。

初秋来了,风收敛。

玉米在地里一垄一垄,叶子边缘卷起,露出金黄的粒。

童童背上书包走在路上,步子稳。

有一天下完晚自习,他回到家,拿出练字本给大哥看。

大哥点头,说,“挺好。”

他又把本子递给奶奶,奶奶笑,“比前些日子更稳。”

她把本子翻到最后一页,那里写了一句短短的话,“心正字正。”

字不大,却齐整。

那句话不是他自己想的,是老师写在黑板上的。

可他把它写下来,认真写,一笔一画写,像把这句话先写在纸上,再写进心里。

秋风里,晾衣绳上那条蓝条床单仍然挂着。

它洗过多少回,已经说不清楚。

母亲常说,“这个布还结实。”

她用它铺炕,又拿它垫桌面,风大时还能披在肩上挡风。

这条布成了家里一个东西,一眼看见它,人就知道这是谁家。

我在城里,也有自己的节奏。

单位里换了新的打卡机,朝九晚五,周五偶尔加班。

楼道里时常传来打印机的嗡嗡声。

午休的时候,我会想家里那台老缝纫机,踏板一上一下,咯噔咯噔,声音有节奏。

我有时会在抽屉里摸到一把旧钥匙。

那不是家的钥匙,是我以前租房用过的,钥匙头磨损。

我摸着那金属的边缘,会想起母亲掌心里的那把旧钥匙。

铁的冷,掌心的热。

人走得再远,钥匙还得回锁。

深秋的一天,我又回家。

院里辣椒晒着,红得透亮。

母亲把晒好的辣椒收进竹篮,手背上沾着红粉,她抖抖。

她让我尝一个,她说不辣。

我咬一口,辣慢慢上来,但不冲,只是在舌尖打转。

我说,“有味。”

她笑,“有味就好。”

她放下辣椒,走进屋,把旧暖水瓶从柜底拿出来。

她说,“你看,还好好的。”

她把瓶塞拔了,闻了闻,没味儿。

她把它擦干净,又放回去。

她说,“留着。”

她留旧物,不是舍不得扔,是她心里认定,旧物连着旧人,旧人连着旧话,旧话连着旧理。

一些理,老,却实在。

一天晚上,母亲提到父亲。

她说,“你爸有时候说话慢,他说完一句,有时候我都急了。”

她笑,“他慢不是磨叽,他想明白再说。”

我沉默着听。

她又说,“他走前那句‘房子是个家,家不是个房’,我记到心里,不是因为他走,是因为这句话好。”

她说完,端起缸喝水。

水在夜里温温的,不烫也不凉。

我忽然明白,母亲叫二哥回家,叫他翻新大哥的房,其实不是为哪一面墙,不是哪一扇窗。

她想拢的是一团气。

这团气,有时候看不见,只能摸着感觉到。

它在旧钥匙上,在搪瓷缸沿的裂纹上,在蓝条床单的褶皱上,在母亲踏缝纫机时微微颤的脚背上。

第二年冬天,雪下得不急。

街口卖年货的摊摆出来,红灯笼挂起来。

家属区的孩子在雪地里踩脚印,笑声清脆。

我走进家门,屋里暖和,玻璃清清,窗檐上挂着两串干玉米,金黄。

母亲从厨房喊,“手洗了没?”

我说,“洗了。”

她把一盘丸子端出来,汤澄澄的,香菜飘着绿。

大哥晚一点进门,他在单位多干了一会儿活。

他把围巾挂好,先把手在暖气上焐一焐,再坐。

他没说累,也没说不累。

他看了一圈屋,说,“窗挺好。”

他这话说给谁听,不一定。

他说给自己听,也说给我们听。

二哥那天没回家。

他在外地跑车,雪天路滑,我心里挂着。

夜里十点,他打电话过来,“我到服务区了,休息一会儿。”

母亲说,“好,慢慢开。”

他又说,“妈,我可能年三十晚上到不了,年初一早上能到。”

母亲说,“不用赶,平平安安就好。”

她挂电话,摸摸桌面。

她说,“到不了就初一到。”

她的语气很淡,却有力量。

年夜饭那天,我们围坐一桌。

电视里放春晚,节目一个接一个。

母亲偶尔抬头看一下,很快又低头夹菜。

她更看重碗里那一口热乎。

午夜过后,鞭炮响成一片。

那声音在窗玻璃上颤。

我看到玻璃上有小小的白雾,过一会儿就散了。

我心里踏实。

窗挡住风,挡不住声音。

声音进来,人心里不空。

年初一清晨,天刚亮,远处传来汽车声。

二哥的车进了院。

他下车,背上有雪花,肩膀上有。

他笑,“冻得挺精神。”

母亲把门开大一点,“快进来。”

他进门,手一伸一缩,像在适应从冷到热。

他脱外套,挂起,手在暖气上焐一焐。

他看一圈,笑,“我一进屋就不想走。”

母亲笑,“那就多待两天。”

他摇头,“这两天活儿紧。”

他坐下,喝口热水,长出一口气。

他看着我,说,“妹子,你写写吧。”

我愣,“写啥?”

他说,“写写这些小事。”

他指指窗,指指墙,指指地板。

他说,“这些小事啊,回头看,都不是小事。”

他笑,“甭说别的,心里有个地方踏得住。”

我点头。

这话简简单单,却像钉子钉在心里。

冬末春初,气温慢慢回升。

院外那棵杨树冒出一点嫩尖。

母亲在窗台捧着一杯温水,水里面泡着两片姜。

她不怕辣,她怕冷。

她站着,看着窗外行人走过,有人步子快,有人慢。

她把水喝完,放下杯子,手在围裙上擦擦。

她看着我说,“你爸那会儿说,‘人心里得亮堂’,房子亮,心也亮。”

她说这话时不像在总结,也不像劝人。

她就是把她心里亮堂的一点放到桌上,给人看。

春分那天,太阳出来早。

我把窗帘拉开,光进屋,照在墙上,白得发亮。

大哥出门前把台灯关了,桌面干净,练字本收在抽屉里。

童童背包上有个小小的反光条,走路晃一晃,亮一亮。

母亲在门口喊,“路上注意。”

童童回头“嗯”了一声,跑起来了。

我站在门口看他跑远,心里有一丝空,又很快被暖气充满。

有一次,我在院口遇见赵婶。

她手里提着两个菜篮子,里面露出大葱叶和白萝卜头。

她说,“你们家这回真不一样,窗一换,人也不爱感冒了。”

我笑,“您这观察细啊。”

她摆摆手,“嗨,邻里嘛,看得见。”

她边走边说,“人家都说二小子有本事,我看啊,本事是本事,心软也算本事。”

她这话土,却实在。

我回过身,看那扇窗。

窗框白,玻璃透亮,窗台上摆两盆绿植。

阳光照在玻璃上,反一层细光,晃得眼睛舒服。

我站一会儿,转身回屋。

母亲在缝纫机旁理线团,线团松了,她小心绕一绕。

她说,“这线不能急,急了打结。”

她把要缝的布放平,脚轻轻一踩,针走起来。

我看着那针起起落落,心里也跟着一收一放。

我想起很多年前,我们挤在一张小炕上,冬天晚上脚互相挨着,觉得热。

那时窗上有冰花,白得像细毛。

母亲会朝窗上哈气,再用手指在冰花上画一个小圈。

我们就隔着小圈往外看街上的灯。

那时的灯不多,暗黄,远。

现在灯多,亮。

窗不结冰花,人也不想在冰花上画圈了。

可是手指的温度,还在。

一天,我收拾柜子,摸出一封旧信。

是父亲在单位组织学习时抄的几句话,字很规整。

“做人要沉得住气,做事要稳得住手。”

我把信放回去,关上柜门。

柜门合上的声音轻轻的,像把一个小小的心事放稳。

端午前,雨多。

有一晚雨声密,敲在窗上像敲键盘。

我趴窗看外面,雨线密密。

屋里稳,窗严,墙不渗,地板不湿。

我忽然觉得,这些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正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的影子。

比如信任,比如依靠,比如一个人从误解到明白,中间那一段路。

人走过,才知道路的宽窄和坡度。

我想起又一个小细节,二哥换门锁那天,他把旧锁轻轻放在一边,没有随手扔。

他用布包一包,放在一个旧铁盒里。

他没说为什么。

我懂,他不舍得扔的不是锁,是时间的一段痕迹。

他保存它,不是要回头用,是提醒他自己走过哪一段。

夏天,院里有了夜凉。

饭后,大家搬板凳到院里坐一会儿。

母亲拿蒲扇扇几下,扇风声软。

我说,“妈,您这两年瘦了点。”

她笑,“哪瘦,衣服宽了。”

她总这么说,像她总说“没事”一样,都是把事往轻里说。

二哥有一天晚间打电话,说他在高速上看见晚霞,漂亮。

他说,“妹子,你要是看见,准能写两句。”

我笑,“写不出来,看看就好。”

他“嘿嘿”笑,“也是,看着就好。”

他有时候也会发一句土话,“甭想那么多,吃好睡好,路就好走。”

我听着,觉得踏实。

他这些话,像路边白杨树的叶子,风一来就响,声音不大,却连着根。

中秋那天,月亮圆,院里摆一张小桌,切月饼。

月饼不是名贵的,只是豆沙、五仁,可每一口都熟。

母亲把月饼切成小块,分给大家。

她说,“家在这儿,人也在这儿。”

她没讲道理,也没起高调。

她说事实。

我心里有一丝湿润。

我抬头看月亮,圆。

我低头看桌面,平。

我侧耳听屋里那台老缝纫机,安静地立在那里,像一位老朋友。

秋深,风透。

我从城里带回一条围巾给母亲,颜色素。

她拿在手里抻一抻,说软。

她说,“我有围巾。”

她从柜子里拿出父亲那条,灰蓝色,边上有毛边。

她说,“这个旧,我戴着有心。”

我把新围巾给她,她还是收起来,说,留着。

她留着,不是不用,是舍得的时候用。

她的“舍得”,有秤,她心里一秤一秤地掂量。

冬天又来。

风更冷一些。

窗不冷,屋不冷。

人回家,推门进去,像是走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我走在巷子里,能听见远处有人喊人回家吃饭,声音在风里飘,听着就想快走两步。

我推开家门,母亲在灶台前,火苗稳。

她看见我,眼睛里亮一下,笑不大,却抵一炉火。

我忽然觉得,过去一年里发生的一切,像是一针一线慢慢缝成的。

缝得均匀,缝得紧密,缝得不扎人,也不松。

我坐下,端起那只旧搪瓷缸。

缸沿的裂纹还在,像一条清晰的细线。

我把手掌贴上去,没觉得凉。

我轻轻抿一口。

我在心里说了一句“好”。

我知道,有些好,是悄悄长出来的。

它不热闹,不响亮,却每天都在。

夜深了。

院里风声细,像远处谁在小声说话。

我想起许多年前某个夜里,父亲坐在炕沿,手里拿着那把旧钥匙,金属在灯光下发着暗淡的光。

他把钥匙放在母亲手里,说,“给老大。”

他又说,“房子是个家,家不是个房。”

那晚他没再多说。

他走后,每年过年过节,这句话都会在心里响一下。

今年,它仍然响。

只是对我而言,它更像一台老式缝纫机。

脚一跺,线就走,一松脚,针还在那儿。

它慢慢地,把我们这些年的风风雨雨,缝成了一床厚实的被子。

我们盖着,不冷。

我把窗帘拉上一半,留一半开着。

我喜欢这样,不全遮,也不全放。

像我们一家人相互对待的样子,不逼迫,不放任。

我躺下,听到母亲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她在屋里轻轻收拾,杯子落在桌子上,发出一个不重不轻的声。

她走到门口,停一停,回头看一眼窗外。

她轻声说,“好了。”

她说的是屋里,也说的是心里。

我闭眼。

那一刻,风外的风,屋内的静,窗上的明,手里的暖,汇在一起。

我明白过来,母亲当初频繁叫二哥回家,还劝他翻新大哥的房子,不过是用她的方式,给我们每个人心里装了一扇窗,安了一把锁,铺了一截平整的路。

路是回家的路。

门是向彼此的门。

窗是让光进来的窗。

钥匙在她那儿。

她知道什么时候该递给谁。

她知道,递过去,就回来了。

我在黑暗里笑了一下。

我没出声。

我只是把被角往上拉一拉,让它贴着下巴。

我在心里说,“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