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醒年代第二十六章

发布时间:2025-09-27 16:57  浏览量:1

第二十六章 患难见人心

鸽子在院子里咕咕叫唤。一大早,陈延年他们几个年轻人就起来了,吃过早饭,收拾好旗帜和传单,便来到前门演讲。

陈独秀昨晚回来得很晚,打了个盹天就亮了。他来到南池子缎库胡同8号胡适家。

“仲甫兄来了。”胡适开门,满脸堆笑道。他早就料到陈独秀会一早来找他。

陈独秀劈头就问:“适之,昨晚我去红楼找你,你怎么那么早就回来了?”

胡适答道:“老兄知道,我有家规,10点钟必须睡觉。家有悍妇,不敢不从。”

陈独秀被逗笑了:“想不到名冠中华的胡适教授在家里竟然是个唯唯诺诺的好丈夫呀。”

胡适直摇头:“仲甫兄见笑,快请屋里坐。”

江冬秀产后刚满月,体态臃肿。她端着茶具出来迎接陈独秀:“我来谢谢陈学长。您看,君曼嫂子送我的这身衣服,正合适。不然的话,我这会儿还真没有衣服穿呢。”

陈独秀忙说:“客气客气,我已经不是文科学长啦,现在和适之一样。”

胡适连忙接过茶壶,故意打趣道:“我说夫人,你这鸭蛋模样的身材就别在陈兄面前显摆了,我来吧。”

陈独秀本来是要训斥胡适的,一看这个场合实在不合适,便对江冬秀说:“弟妹,我想借适之到外面去说几句话,您看行吗?”

江冬秀大大咧咧地说:“看您说的,好像是我用裤腰带拴了他。他就是在家也不和我说话,有他没他一个样。”

陈独秀和胡适从南池子出来,本想找个小酒馆,可是因为学生罢课,酒馆也关门了,两人就沿着紫禁城边漫步,很长时间都是沉默。还是陈独秀先开了口:“适之,我来找你为什么事情,你知道吗?”

胡适苦笑:“知道。”

陈独秀面带愠色:“昨天晚上,我把你的倡议书和签名信都撕了。”

胡适平静地说:“今天一大早傅斯年就告诉我了。”

陈独秀有点不自在,说:“你怎么不生气?”

胡适答道:“仲甫兄,不要说你撕了我的倡议书和签名信,就是把我的家给烧了,我也不会生气的。为什么呢?第一,你对我胡适有知遇之恩,恩将仇报不是我胡适的做派。第二,你明明知道我提议北大南迁上海是为你好,却毅然决然地把它撕了,你这么做,完全是出于国家和民族大义,如此襟怀,我胡适怎么能生气呢?”

陈独秀被感动了:“这么说你想通了?”

胡适摇头:“不生气和想通了是两码事。”

陈独秀又不高兴了:“适之,小道理要服从大道理,这有什么想不通的?我问你,现在北京几十万人都行动起来了,全中国几万万人都行动起来了,全国都在声援北大,你却提出要把北大迁到上海。北大走了,五四运动的中心就没了,大家的努力就全都白费了,郭心刚就白白送命了,就没有人能够阻止签订巴黎和约了。这个道理还用得着多想吗?”

胡适不想和陈独秀吵架,但也不愿服软,他努力用平缓的语气说:“仲甫兄,你说的这个我焉能不知?可是现在北洋政府已经来硬的了,明令三日之内必须复课,不复课就要采取强制措施。我也请你想想,北大的解散和搬迁,两相比较,哪一个更有利呢?”

陈独秀站住了,高声吼了起来:“北大是中国的北大,堂堂中国一流大学,是它北洋政府说解散就能解散的吗?解散北大,北大的同学和老师能答应吗?中国民众能答应吗?你胡适之什么时候变成一只被驯服的小绵羊了?”

胡适脸上挂不住了:“仲甫兄,既然你把话都说到这儿了,那我就不隐瞒我的观点了。两年前,我从美国回到中国,为的就是爱国和救国。那时你对我说二十年不谈政治,要一心致力于启蒙国民的思想。我认为这就是一个学者爱国和救国的根本之道。在这条道上,我们《新青年》各位同人齐心协力,把新文化运动搞得风生水起,把过去死气沉沉的旧北大搞得生机盎然。可是后来你变了,你说搞新文化离不开政治,甚至说新文化运动本身就是政治。”

陈独秀紧紧盯着胡适:“难道我说的不对吗?你怎么不想想我为什么要变呢?一个战胜国,去巴黎参加世界和平大会,得不到胜利果实,反而把青岛给丢了。在这种情况下,不变、不斗争,我们还是中国人吗?我们这个国家还有主权和尊严吗?”

胡适毫无退缩之意:“争取主权,反对强权,这些我都理解。所以,五四运动,学生上街游行,反对巴黎和约,我真心支持。在上海,我还和延年他们一起参加了示威游行。可是现在不同了。学生不上课,教授不教书,整个北京的学校都罢课了,整个国家的教育都瘫痪了,我们还拿什么去爱国救国?仲甫兄,像你这样一味蛮干是不行的。”

陈独秀第一次被胡适顶撞,自尊心受到极大伤害,脸色发青,手指发颤:“胡适之,我正告你,国家利益大于天。什么叫蛮干?反对政府签订巴黎和约叫蛮干?反对把青岛拱手送给日本人叫蛮干?难道我们中国人就应该像猪一样任人宰割吗?”陈独秀声音大得出奇,不少路人都疑惑地盯着他们。

胡适害怕了,口气缓了下来:“仲甫兄,你不要激动。我不是主张不抗争,也不是说罢课就是蛮干,我是说斗争要讲究策略,要尽量减少损失。我之所以提出把北大迁到上海,也是想把北大保留下来。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仅此而已。”

陈独秀已经被胡适气晕了,他几乎歇斯底里地喊道:“你这是妥协,是投降!我算看明白了,中国之所以如此窝囊,就是因为郭心刚太少,胡适之太多了!”

路上的人看到陈独秀这个样子,以为两人要打架,都围了过来。胡适也是第一次见到陈独秀这个样子,一下子被吓到了,赶紧服软,连连拱手:“仲甫兄息怒,我贸然提出北大南迁,没有和你商量,这是我的不对。幸好倡议书和签名信都没有发出,没有产生实际影响。这事就算过去了,改日我请客,向你赔罪。咱们回去吧。”

陈独秀和胡适抄近道来到北沙滩,发现北大已被大批军警团团围住,还有马队在大街上横冲直撞。

两人来到校门口,大铁门已经关闭,只有一个小门开着,荷枪实弹的军警严密把守,只准进,不准出。

陈独秀上前询问情况,警官告诉他,大总统徐世昌三天复课的时限已经到了,现在要按照命令封闭学校、整饬校规、抓捕纠众滋事者。一名老师告诉陈独秀,前门、西单、宣武门等地都打起来了,抓了很多学生,情形惨不忍睹。

陈独秀急了,要进校园找人商量,被胡适死死地拽住:“仲甫兄,这个时候进去就出不来了,不如在外边想想办法。”

陈独秀想了想,点点头:“走,我们先回家商量。”

北大这边被封锁了,大街上却没有动静,演讲的、抵制日货的都没有军警干涉。

到了傍晚,风云突变,手持警棍的警察、荷枪实弹的步兵和横冲直撞的马队都上街了。这次学生主要是演讲和抵制日货,并无暴力行为。这种情况下对学生采取武力镇压,主要是屈从于日本人的压力。钱能训反复强调的一点就是可抓、可打,但绝对不能死人。他的理由是,一旦死了学生,就可能引发全社会的反抗。值此南北两个政府和谈僵持之际,民众就会倒向南方政府,那就对北洋政府极其不利。根据这个精神,吴炳湘决定在傍晚动手,这个时候学生正准备回校,围观的市民也都要回家,只要用马队略微一冲,就能收到很好的效果,也不会遇到很大反抗。

前门大街上大约有十个“十人团”。陈延年他们那支队伍里面有陈乔年、赵世炎、刘海威、何孟雄和柳眉、白兰、易群先等,马队冲过来的时候,他们正要收工。马队第一轮冲击就把他们冲散了,旗帜和传单撒了一地。

刘海威忙着去抢旗帜,陈延年忙着收拾那些还没有散出去的传单。后面的警察和步兵冲上来了,警察抡起大棒子,步兵端着枪杆,不管三七二十一,见人就打,围观的民众顿时作鸟兽散。刘海威把附近几个“十人团”召集在一起,带着赵世炎、何孟雄等男生围成一个圈,把几个女生围在中间,小心翼翼地离开危险地带。

警察接到的命令是驱赶,步兵接到的命令是抓捕,马队接到的命令是打人。面对刘海威他们组成的大圆圈,步兵要硬冲进去抓人,警察做驱赶状撵人,现场看起来有点像老鹰捉小鸡。

陈延年忙着收拾传单,落了单。持枪的步兵跑过去想抓住他。柳眉看见步兵嗷嗷叫着向陈延年那边跑,马上大叫道:“延年快跑,步兵抓人了!”说着,不顾一切地从包围圈中冲出来奔向陈延年。

就在这时,马队冲了过来。慌乱之中,奔跑的柳眉被绊倒了。眼看着马队就要踩到柳眉,千钧一发之际,陈延年奋勇向前,一个鱼跃,一把拉过柳眉,把她护在身下。马队疾驰而过,陈延年被挥舞的马鞭狠狠抽中,顿时倒在地上。

天渐渐黑了,人群被驱散了,空荡荡的大街上一片狼藉。

被吓晕的柳眉醒了,睁开眼,发现陈延年伏在自己身上,满头是血,不省人事,慌忙大叫“救人”。她用尽气力翻过身来,把陈延年搂在怀里,掏出手绢,一边帮他擦血,一边喊着他的名字。

陈延年被叫醒了,躺在柳眉怀里问:“这是什么地方?”

柳眉说:“我也是刚刚醒来,不知道这是哪里。”

陈延年挣扎着站起,定了定神,脑海里回忆起呼啸的马队即将踩到柳眉的情景,对柳眉说:“我想起来了,这是前门大街。”

天下起了小雨,路灯都被打坏了,大街上没有人,静静的。这时,不远处传来刺耳的警笛声。陈延年头晕得厉害,站立不住,又倒下了。柳眉拼命地把他扶起来,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过了好半天,一个老巡警走过来,问道:“是学生吗?”

柳眉流着眼泪点点头,说:“老人家,请帮帮忙,他被打晕了,我们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老巡警摇摇头说:“作孽呀。”说着,帮柳眉扶起陈延年,告诉柳眉他们奔大栅栏那边去,因为那里商铺多,警察不查。柳眉感激地对老巡警连连作揖,扶着延年走了。

被冲散的陈乔年和白兰相互搀扶着回到箭杆胡同家里。高君曼正在给学生们蒸馒头,看见陈乔年拖着一只衣袖、白兰披头散发地回来,惊慌地问:“怎么这副狼狈样?出什么事了?延年和柳眉呢?”

陈乔年慌忙问:“我哥还没回来吗?”

高君曼说:“没有啊,你们不在一起吗?”

陈乔年一拍脑袋,懊恼地说:“坏了,他俩肯定被抓了。”

高君曼一听,急了,拿起衣服就要出门。陈独秀恰好回来,高君曼一把抓住陈独秀,声音里带着哭腔:“老头子,不得了啦,延年和柳眉不见了。”

陈独秀听乔年、白兰把事情经过叙述一遍之后说:“今天反动派下手了,围了北大校园,还抓走几个跟他们辩论的学生。不过出去演讲的同学回校时并没有和警察发生冲突。如果延年和柳眉被警察抓走了,倒没有大问题,就怕被马队冲散了。”

高君曼一把拉住陈独秀:“走,乔年,你带我和你爸到前门大街找去。”

前门大街,雨下得很密。陈独秀和高君曼、陈乔年三人撑着伞,一边走一边喊:“延年、柳眉——”

一个老巡警走过来:“你们找什么人?”

高君曼急忙回答:“我们找两个孩子,一男一女,都不到20岁。”

老巡警问:“是演讲的学生吧?”

高君曼犹豫了一下,说:“是,下午在这儿演讲的。”

老巡警告诉他们,演讲的学生要么早被赶跑,要么就被抓走了,要么就自己找地方躲起来了。

高君曼问:“那我们该去哪儿找呀?”

老巡警说:“要找被抓走的学生,去警察厅;要找受伤的,去医院;要找受伤躲起来的,去大栅栏看看。说实话,警察厅和医院都不好找,我劝你们去大栅栏那边去碰碰运气吧。”

听了老巡警的话,六神无主的三个人赶紧向大栅栏跑去。大栅栏的商铺都关门了,街上一团漆黑,除了下雨声,别的什么都没有。

陈延年为救柳眉挨了一马鞭,又被马踩了一脚,此时正一阵一阵地犯迷糊。

雨下得挺大,两个人都睁不开眼,浑身都湿透了。柳眉背不动陈延年,只好坐在一家商铺前的石阶上,抱着陈延年手足无措地干等。她怕极了,流着眼泪,一遍一遍地喊着:“延年,你要坚持住,一定要坚持住啊!”

绝望中,远处传来呼喊声。渐渐地,柳眉听清楚了,一个女声两个男声,交替地呼唤着“延年、柳眉”。

柳眉听出来了,欣喜若狂,大声回应:“我们在这儿呢,在这儿呢!”

陈独秀、高君曼和陈乔年跑过来了。陈独秀紧紧搂住延年。柳眉抱着高君曼放声大哭,高君曼拍着柳眉说:“不怕,我们回家。”

陈独秀果断地说:“延年有危险,要赶快送医院。”说着,扶起延年,招呼乔年:“来,搭把手,我背着他。”

雨越下越大。漆黑的街道上,陈独秀背着陈延年,在雨中艰难地行走。他第一次感到这个倔强的、经常顶撞他的儿子离他如此之近,在他心里又如此之重。

陈乔年为他俩打着伞,高君曼搂着柳眉,一家人在黑夜中缓缓向医院走去。

第二天清晨,法国医院。昏迷一夜的陈延年终于醒了。他睁开眼睛,望着雪白的天花板,转了转脑袋,看见了正在写文章的陈独秀。他没有惊动父亲,因为不知道该和父亲说些什么。他努力地回想之前发生的事情,渐渐想起了前门大街的马队,想起了向他跑过来的柳眉,想起了向他挥舞的马鞭,想起了昏暗冰冷的大栅栏。想着想着,他一下子坐了起来。

一宿未睡、正在全神贯注写作的陈独秀被吓了一跳。他看见儿子坐了起来,关切地问:“醒了?”

陈延年像是自言自语:“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会在这里?”

陈独秀看着他:“这是法国医院。昨晚你被警察打伤了,轻度脑震荡,我们把你送到了这里。不过你放心,医生说了,没有大碍,静养几天就好了。你姨妈和乔年、柳眉昨晚淋了大半夜的雨,我让他们回去睡一会。我在这儿陪着你,正好赶着写了一篇文章。受昨晚事件的启发,来了灵感,一气呵成,写成了这篇《山东问题与国民觉悟》。怎么样,我给你念一段吧?”

陈延年点点头。陈独秀拿起稿子,念道:“现在中日两国的军阀,不都是公理的仇敌吗?两国的平民若不用强力将他们打倒,任凭你怎样天天把公理挂在嘴上喊叫,他们照旧逆着公理做去,你把他们怎样?所以我们不可主张用强力蔑弃公理,却不可不主张用强力拥护公理。我们不主张用强力压人,却不可不主张用强力抵抗被人所压……一个人、一民族若没有自卫的强力,单指望公理昌明,仰仗人家饶恕和帮助的恩惠才能生存,这是何等卑弱无耻不能自立的奴才!”

陈独秀停下来问道:“延年,你同意这里的观点吗?”

陈延年想了一会儿,点点头。

陈独秀叹道:“可是有人不同意。”

陈延年问道:“谁不同意?”

陈独秀情绪有点激动:“胡适之,就是那个被你们奉为导师的胡适教授。”

陈延年不说话了。

高君曼拎着饭盒走进来,看见爷俩在说话,心里很高兴,笑眯眯地说:“延年醒啦。你们爷俩在聊什么呢?”

陈独秀也很高兴:“我给他念我刚刚写好的文章。”

高君曼笑着责怪道:“你这老头子,儿子刚刚醒过来,你给他念什么文章呀,还想让他上街游行去?”

陈延年脑子里想的还是抗议的事:“姨妈,今天学联还组织上街演讲吗?”

高君曼答道:“这个我不清楚。柳眉和乔年淋了雨,两人都伤风了,我让他们在家里躺着。老头子,你一夜没睡了,回家去吃饭睡觉吧。”看着陈延年,又说,“昨晚你爸爸发了脾气,非要把我们赶回家,说我们在这他不放心,他一个人在这儿看着你。”

陈独秀站了起来:“好,你来了我就走了。大夫说了,上午还要打针,你在这看着,我去红楼把这篇文章印出来。”

高君曼叫道:“你不要命了!先回家吃饭、睡觉,然后再印不行吗?地球离了你就不转啦?”

陈独秀笑笑:“你还别说,这会儿要是离开我还真有可能转不动了。”说着,朝陈延年摆摆手,“好好休息。”说完转身走了。

陈延年望着父亲的背影,心里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嘴上却说:“姨妈,您看,他也太狂了吧!”

同一天上午,北京十八所中等以上学校的校长都被紧急召集到教育部开会。

北京高等师范学校校长陈宝泉向身边的汤尔和打听内情:“教育部总长并未到任,各校都在罢课,这时候把我们找来有什么事情?你消息灵通,给透露透露。”

汤尔和说:“具体什么事情我不知道,但是我敢肯定,一定与罢课有关。昨天来硬的了,今天有可能来点软的。”

一干官员匆匆走进会议室。李司长向大家挥手致意:“各位校长,教育部傅总长离职,田总长尚未到职,兄弟我勉为其难,奉命向各位校长通告一事。根据国务总理钱能训签署的批复令,鉴于目前北京各个学校的现状,教育部决定自即日起北京各校停课,提前放暑假,但各校毕业班照常举行毕业考试,不参加毕业考试的学生不得毕业。”

校长们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

停了一会,李司长说:“兄弟的公事完了,请各位校长落实吧。”

见李司长要走,陈宝泉赶紧说话:“现在学生正在罢课,没法举行毕业考试,这个训令我们高师没法落实。”不少校长表达了同样的意见。

李司长摆摆手:“兄弟我只负责宣读训令,怎么落实是各位的职责。对不起,我告辞了。”说完便起身离去。

陈宝泉问汤尔和:“这算什么招?”

汤尔和神秘地说:“高招!这一招叫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厉害得很呀。”

陈宝泉不解:“怎么讲?”

汤尔和解释道:“你想呀,提前放假,学校里的一切运作都得停止。食堂关门了,图书馆关门了,教员回家了,这样学生在学校就多了很多困难。再说,既然已经停课了,你罢课还有什么意义,跟政府也没有关系了。”

众人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么回事。”

汤尔和继续显摆:“更厉害的是毕业班不停课,照常毕业考试。这各校毕业班的学生大体占到罢课学生总数的三分之一。这部分学生得为自己的前途着想,不参加毕业考试就不能毕业,就拿不到毕业证书,拿不到毕业证书就很难找工作。他们为个人前途计,就得参加考试,而一旦参加考试,就意味着自动复课,总罢课也就自动瓦解了。”

陈宝泉一拍桌子:“就是啊!这一招真厉害。咱们怎么办?”

汤尔和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能怎么办?让学生自己决定呗。”

从医院出来,陈独秀来到北大。北大门口站了不少警察和步兵,大街上不时有马队来回巡逻。大门已经可以自由出入了,警察只管把成群结队的学生分开,并不限制学生单独行动。

红楼告示栏上新贴出了两张告示,一个是教育部关于提前放暑假和毕业考试照常进行的通知,另一个是钱能训签发的国务院关于提前举行文官高等考试和外交司法官考试的通知。不少人都在围观,大家议论纷纷。有人说,文官考试提前了,得赶紧复习去。陈独秀凑上去看了几眼,皱起了眉头。

陈独秀来到红楼图书馆,李大钊、胡适等关切地询问:“听说延年昨晚被打了,现在怎么样?”

陈独秀答道:“轻微脑震荡,送到法国医院,医生说无大碍,过几日就可以出院。”

胡适叹了口气:“我觉得不能这样硬顶下去,损失太大了,得不偿失。”

陈独秀瞪了他一眼,拿出《山东问题与国民觉悟》一文交给刘海威:“我在医院里写了一篇文章,海威,你赶紧找人刻蜡纸,印成传单,今天就散发出去。”

胡适连忙拦住:“且慢,仲甫,大街上全是军警、马队,明令不许演讲、散发传单。为安全计,我看你这篇文章还是不要印成传单了。”

陈独秀冷笑道:“适之,我一夜没睡,就是为了写给你这种不敢跟政府对抗的人看的。海威,你给适之教授念一念吧。”

刘海威念道:“我们国民因为山东问题,应该有两种彻底的觉悟。一、不能单纯依赖公理的觉悟;二、不能让少数人垄断政权的觉悟。由这彻底的觉悟,应该抱定两大宗旨,就是强力拥护公理,平民征服政府。”

李大钊兴奋得拍手称快:“好,过瘾!这个时候最需要这样的文章,我同意马上印成传单散发。”

胡适明确反对:“与强权斗争可以有多种方式,为什么一定要走极端,一定要做那些无谓的牺牲?”

陈独秀愤然道:“我也不想走极端,可是政府在走极端,我们怎么办?”

李大钊站起来:“邓中夏和许德珩他们去北京高等师范学校参加学联临时代表大会了,我们正在等待大会的决定。仲甫,你什么意见?”

“我的态度已经在这篇文章中表明了——要坚决斗争。当然,也得考虑适之的意见,不能做无谓的牺牲。”陈独秀说。

李大钊挥挥手:“好,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仲甫,你一夜未睡,回家休息去吧。有紧急事情我会去找你商量的。”

陈独秀想了想,说:“行,我先回家吃点东西,肚子已经抗议了。”

陈独秀走后,北大各个社团刊物以及学生干事会和教授团的代表来了,大家一起分析形势、商量对策。张国焘报告说:“昨天教育部发布停课和毕业班照常考试的训令,对各校影响极大。北京农业专科学校、法政专科学校等学校中的许多应届毕业生自动取消了罢课。另外,国务院发布的关于提前进行文官和外交司法官考试的消息也在一部分学生中产生了消极影响。从今天的情况看,罢课的学生人数锐减。同时,由于政府采取了严厉的镇压措施,影响了一部分同学的心理,加上军警封锁阻拦,今天各校‘十人团’都取消了上街演讲活动。下一步怎么办,需要找到有效的方式方法,否则斗争将难以为继。”

大家各抒己见。

“我赞成仲甫先生提出的‘强力拥护公理,平民征服政府’的口号,决不能屈服于反动派的淫威。明天我们各校的护鲁义勇队上街,为‘十人团’保驾护航。实在不行,就和警察来个硬碰硬。”刘海威旗帜鲜明地发表了自己的意见。

胡适不客气地打断了刘海威的发言:“你这是蛮干。你曲解了仲甫的意思,刚才他不是说得很清楚吗?不要做无谓的牺牲。我认为,这个时候应该以退为进,取消罢课,合法斗争。”

李大钊不同意胡适的意见,认为他说的那个以退为进,说到底就是取消抗争,缴械投降。

大家争吵了起来。

邓中夏、许德珩还有赵世炎等同学回来了。邓中夏宣布:“北京学生联合会临时代表大会一致决议,北京学生联合会所属三十八所学校继续罢课,坚持把斗争进行到底,不达目的决不罢休。同时决定,为减少牺牲,各校‘十人团’应暂时取消演讲、游行活动,可以变换方式,动员学生用卖国货的方式发动市民抵制日货,抵制巴黎和约。”

大家热烈鼓掌。胡适松了一口气,对刘海威说:“这就是我所主张的以退为进的方式。”

第二天,从西四牌楼一直到宣武门内大街,到处都是吆喝卖国货的学生。他们或一人,或三三两两,不扎堆,单兵作战,警察和步兵不知怎么回事,只能干看着。

街上有许多青年,包括邓中夏、赵世炎、陈乔年、何孟雄等人,他们各个手拿布袋,有的上面写着“国货”,有的写着“提倡国货”,见人就鞠躬,劝说路人、市民买国货,有牙粉、肥皂、手巾、香水、纸烟等,也有卖《新青年》《每周评论》《新潮》《国民》等杂志的。买的人很多,同学们还趁机做宣传。

学生运动的新变化很快引起了当局的注意,吴炳湘召集警察厅情报组开会商讨对策。京师警察厅共有三个情报组,一共有近二十人。

吴炳湘清了清嗓子:“自政府采取强硬措施之后,学生运动得到有效遏制。虽然学联决定继续罢课,但已经有不少学校毕业班开始复课了,参加罢课的人数减少了很多。根据线报,这两天已经没有‘十人团’上街演讲、游行、散传单了。不过,这还仅仅是开始,据说他们现在换了花样。具体的情况,请负责学生运动的第二情报组副组长张丰载给大家介绍。”

张丰载表情很严肃,略微有点拘谨:“上周北京学联召开临时代表大会,一致决定所属三十八所学校继续罢课,与政府抗争到底。同时还强调,为避免牺牲,暂时取消‘十人团’,化整为零,由学生单兵作战,采用卖国货的形式进行宣传鼓动。从这几天的情况看,北京每天都有几万名学生上街,在各种场合卖国货、搞募捐,有的还发传单。最近我们收集到了几十份陈独秀撰写的《山东问题与国民觉悟》的传单。这份传单公开号召‘强力拥护公理,平民征服政府’,鼓动民众与政府进行武力对抗,影响极坏。我们分析,学生卖国货势必会与日本商人、军人发生冲突,这将给政府带来极大的危机。对此,我们要未雨绸缪,及早拿出对策。”

吴炳湘问:“你们情报二组对学生运动的趋势是怎样评价的?”

张丰载答:“我们认为,情况并不乐观。现在学生是主动示弱,正在酝酿更大的动作。”

吴炳湘追问:“什么大动作?”

“具体什么动作现在还看不出来,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们在等待全国的响应。现在南方政府明确支持学生运动,上海、济南、南京、武汉、长沙、广州等地都在蠢蠢欲动,一旦形成燎原之势,局面将无法挽回。”张丰载说。

“你们有什么对策?”吴炳湘再问。

张丰载答:“我们认为,学生运动策源地是北京大学,学生背后的操纵者是那些鼓吹新文化的旗手。从多种迹象分析,起指导作用的是《新青年》《每周评论》《新潮》《国民》等激进刊物。学潮期间,这几个刊物都加大了出版力度。学生的口号,大都出自这些刊物。这表明,陈独秀、李大钊这些人是学生运动的幕后指挥者。我们建议对这些人加强监控,必要时采取强制措施。”

一个老警司提醒说:“陈独秀这些人是社会名流,在社会上影响极大,没有切实证据,不能轻举妄动。我们的行动稍有不慎,就会成为社会动荡的一个新的导火索。”

会场上议论纷纷。

吴炳湘朝大家摆摆手:“好了,我说几句。今天这个会开得很好,特别是第二情报组的介绍和分析都很好,给我们制定下一步对策提供了依据。下一步怎么做?四个字:软硬兼施。硬的我们已经做了,软的也收到了成效。现在看来,软要比硬效果更好,这方面还要加强。大家要多想想办法。好,到饭点了,散会吧。”

食堂里,吴炳湘独自在他的专桌上吃饭,看见张丰载打好了饭菜在找座位,便让勤务兵把他喊过来。

张丰载端着盘子坐在吴炳湘对面,谄媚地问:“总监有什么训示?”

吴炳湘:“丰载,刚才你的分析很对,陈独秀就是学生运动的总后台。过去他是利用蔡元培控制学生,现在是利用刊物指导学生。对于他你有什么想法?”

张丰载狠狠地说:“最简单的办法是以煽动罪直接把他抓起来判刑。”

吴炳湘摇摇头:“这可不行。刚才刘警司说得有道理,陈独秀在社会上影响太大,没有证据抓他反而会激化矛盾,引发更大动乱。”

张丰载眨巴了几下小眼睛:“那就想办法孤立他、恶心他、折磨他,让他自顾不暇,顾不上也没有心思操心学生的事。”

吴炳湘顿时来了兴趣:“这倒是个好主意。你有什么高招?”

张丰载探身上前,低声道:“陈独秀脾气暴躁,锋芒太露,到处得罪人,在北大就有很多宿敌,像辜鸿铭、刘师培、黄侃等,这些人本来就和他意见不合。现在连一些曾经和他走得比较近的人也对他心有不满。陈独秀已经不当北大文科学长了,正是策动这些人找陈独秀算账的好时候,同时我们也可以借此瓦解学生运动。”

吴炳湘点点头:“那好,你是北大出来的,这个工作你来做。”

张丰载面露难色:“辜鸿铭这些人都是北大元老,我够不上,恐怕得您亲自出马才行。”

吴炳湘思考片刻,说道:“嗯,那我来想办法。你能做些什么?”

张丰载神秘地说:“我可以去离间陈独秀的两个儿子,让他后院起火。”

吴炳湘诧异道:“陈独秀的儿子?”

张丰载介绍说:“陈独秀和原配生有三男一女。大儿子陈延年、二儿子陈乔年现在北京和他住在一起。这两个儿子天生与陈独秀不对付。特别是陈延年,笃信无政府主义,倔得很。前两天他参加演讲在前门被打伤了,现正住在医院。我可以试着去策反他,看能不能通过他来钳制陈独秀。”

吴炳湘兴奋得猛地一拍桌子,菜汤溅了张丰载一脸:“好,你把手上的事情停下,专心做这件事,我给你拨专款。办成了,我为你请功、升职。”

张丰载顾不上擦脸,连忙点头:“谢总监栽培。”

吴炳湘叮嘱道:“不过你要注意,不能暴露你在警察厅的身份。”

张丰载点头哈腰:“这个属下明白,我是《公言报》专栏主编。”

回到办公室,吴炳湘给张长礼打电话,让他想办法找到辜鸿铭。

傍晚,一辆小汽车把辜鸿铭、刘师培、黄侃接到了六味斋。

下了汽车,刘师培和辜鸿铭心里都不踏实。刘师培问黄侃:“这个乱哄哄的时候,李司长请我们三人吃饭,蹊跷呀。他要干什么?”

黄侃是居中牵线的,也在犯嘀咕,他不安地说:“我也不清楚,是国会议员张长礼告诉我,说教育部李司长久慕我等三人大名,想和我们交个朋友,所以他做东请我们一起吃个便饭,介绍大家认识。”

辜鸿铭不高兴了:“是张长礼做东,你怎么不早说,这肯定是鸿门宴。”

黄侃:“说实话,我心里也不踏实。不过既来之,则安之,谅他也搞不出什么大名堂来的。”

正说着,张长礼和李司长迎了出来,张长礼把李司长介绍给辜鸿铭等三人:“这位是即将升任教育部次长的李司长。”

李司长赶紧拱手作揖:“久仰三位教授大名,今日相识,不胜荣幸。”

三人随张长礼进入饭店,一桌丰盛的酒菜早已备好。张长礼热情招呼道:“来,三位大师,直接入席吧。”

刘师培在官场上混过多年,预料这里有名堂,他没有就座,拱手施礼道:“敢问两位先生,何故宴请我等?”

张长礼笑道:“三位先请入席,坐下再说。”

辜鸿铭站着不动:“无功不受禄,我老辜向来不吃无名之席,还请二位说个明白才好。”

张长礼有点尴尬:“不为何事。李司长上任在即,想和三位交个朋友而已。三位不必多心,请坐下再说。”

三人没办法,只好坐了下来。

张长礼举起酒杯:“来,为大家相识,先干一杯。”

刘师培站起来,用手挡住张长礼和李司长举过来的酒杯:“二位且慢,恕我无礼,在下一向胆小,实在不敢饮这无名之酒,还请二位先说出缘由才好。”

辜鸿铭也站了起来:“二位,我老辜来也来了,坐也坐了,算是给足你们面子了。二位要是再不说出事由,我可要脚底抹油开溜了。”

张长礼一看僵住了,只好对李司长说:“李兄,那就开诚布公吧,三位都是性情中人。”

李司长放下酒杯:“既然三位大师执意要喝个明白酒,那我就直言了。兄弟在教育部担着大学管理的责任。自五四以来,北大在陈独秀、李大钊、胡适等人煽动下闹学潮已近一月,眼看北京的教育已经瘫痪,损失难以估量。在下以国家为念,为职责所系,恳请三位大师能出面拨乱反正,率先走上讲台,恢复教学。如此,北大幸甚,国家幸甚,教育幸甚。”

张长礼一旁帮腔:“李司长知道三位多年来遭受陈独秀压制,一直郁郁不得志,非常愿意为三位出头。”

辜鸿铭向刘师培使了个眼色,坐了下来:“李司长愿意为我等出头,好啊。请问李司长,怎么个出头法?愿闻其详。”

李司长:“三位若能帮助政府尽快恢复北大教育秩序,便是北大的功臣。兄弟将保举三位与新任校长胡仁源一同执掌北大。”

刘师培和辜鸿铭不约而同拉开身后的椅子站起来,黄侃见状,也跟着站了起来。

刘师培不阴不阳地说:“我说我怎么六神无主的,原来是在闹鬼。二位,明说了吧。我刘师培虽然不赞同蔡元培、陈独秀、胡适的文化观,但我并没有忘记自己是一个中国人。我决不赞同政府签订卖国的巴黎和约;我虽然并不主张学生罢课,但是我绝对不会出卖自己的学生。”

辜鸿铭晃着小辫子说:“我老辜火眼金睛,早就识破了尔等诡计。你们一桌酒菜就想收买我,也太不拿我辜鸿铭当回事了吧?告诉你们,和洋人斗,我还是学生娃的祖师爷呢。对不起,告辞!”

辜鸿铭和刘师培拂袖而去。

黄侃愤怒地指着张长礼:“助纣为虐,为虎作伥!”说着赶紧跟了出去。

气急败坏的李司长看着张长礼,摔掉酒杯,大骂:“吴炳湘这个王八蛋,出的什么馊主意!”

法国医院,陈延年头缠绷带躺在病床上闭目养神,柳眉在给他读《每周评论》。陈乔年、赵世炎、何孟雄、易群先悄悄摸进来,四个人用布袋子遮住脸,一起说:“先生,请买点国货,为罢课的学生尽点力吧!牙粉、毛巾、肥皂,都是您需要的。”

陈延年坐起来,一把扯开一个布袋子:“乔年,你又搞什么鬼?”

陈乔年笑起来:“哥,不让我们演讲,我们就改卖国货了。用这个宣传鼓动市民,还能筹集资金,警察只能在旁边干瞪眼。”

陈延年好奇地问:“这是谁的主意?”

赵世炎得意地说:“学联的决定,当然主要还是受到仲甫先生的指点。”

陈延年惊讶地说:“他不是主张用强力维护公理的吗,怎么还会出这种软招数?老实说,这种打水不浑的方式,我看不上。”

赵世炎指着陈延年:“你呀,对你父亲有偏见。他可是个真正的高人。”

陈延年不服气:“我看不出来他高在哪里,你那是盲目崇拜。”

“你呀,‘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赵世炎笑道,“好了,不说这个。你怎么样?我们可是想死你了。刚刚收工,易群先就非要来看你,连饭都顾不上吃。”

陈延年:“我根本就没有大碍,是姨妈和柳眉死活不让我出院,急死我了。”

柳眉放下报纸,叫道:“都脑震荡了,还说没事,后遗症很厉害的,需要观察一段时间。”

陈延年不答,看着易群先:“易同志,谢谢你来看我。还没回河北?”

易群先瞥了何孟雄一眼:“哎呀,好长时间没有听到有人叫我同志了,好亲切呀。我是从河北来看望何孟雄同志的,可是人家不领情,不搭理我。保定法文专科学校也罢课了,还不如在北京和你们一起战斗。”

柳眉笑道:“群先,人家何孟雄早就跟你说了,他有对象,而且特别优秀,鼎鼎大名。我看你就知难而退,适可而止,不要自讨没趣了,给我们女生留点面子好不好。”

易群先并不气恼:“他有和别人谈恋爱的自由,我有追求爱情的权利。我呀,就是要‘咬定青山不放松’,跟他死磕上了。”

大家都笑了。

柳眉摇摇头,冲着易群先说:“知道当初那个踩人张丰载是怎么评价你的吗?”

易群先又恨又气:“踩人这个大流氓,他怎么说我?”

柳眉做了个手势:“六个字。”

易群先更好奇了:“哪六个字?快点说。”柳眉一字一顿地说:“二百五,缺心眼。”

除了陈乔年,大家都憋着笑,不敢出声。

易群先满不在乎地说:“你知道这叫什么吗?初恋傻三年。懂不懂?”

这回大家都毫无顾忌地笑了。

在病房外楼梯口偷窥很长时间的张丰载,看见陈乔年他们都走了,便蹑手蹑脚地抱着一捧鲜花走进来。

陈延年看见西装革履、手捧鲜花的张丰载,甚为吃惊,连忙坐起:“怎么会是你,走错门了吧?”

张丰载满脸堆笑:“听说老弟光荣负伤,我受北京学联宣传部委托特来探望,祝你早日康复。”说着,双手送上鲜花。

陈延年有些发蒙:“你不是被北大开除了吗,怎么成了学联宣传部的人了?”

张丰载面无惭色:“老弟,北大开除我不假,可我现在是《公言报·学海春秋》栏目的主编。我们这个栏目支持学生运动,受北京学联宣传部直管,负责报道学生运动。”

陈延年更奇怪了:“《公言报》不是安福系的报纸吗,怎么会支持学生运动?”

张丰载面不改色:“安福系里也有爱国的。我虽然不赞成搞什么新文化、工读互助,但是我坚决反对巴黎和约。我老家也是山东的,我决不允许把山东拱手交给日本人。”

陈延年眼睛睁得老大:“你也爱国,这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张丰载佯装恼怒:“老弟,你可不能门缝里看人。我主编的《学海春秋》栏目是北京学联指定的宣传学生运动的栏目,你看,这是学联发给我的采访证,货真价实。”

陈延年瞥了一眼:“这么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直接说吧,找我有何公干?”

张丰载见陈延年接受他了,心中窃喜:“你是受伤的英雄,又是学运领袖陈独秀先生的大公子,我受命来采访你,想给你写一篇报道。”

陈延年冷笑道:“黄鼠狼给鸡拜年,能安好心?你又是像上次欺骗柳眉一样来我这里套话的吧?”

张丰载没想到马上就被泼了一盆冷水,有点沮丧:“你要是这么想,那我就无话可说了。”

陈延年淡淡地说:“我明确告诉你吧,我不接受你采访,更不需要什么报道。你走吧,不然一会儿刘海威他们过来非揍你一顿不可。”

张丰载听到刘海威的名字,心中发怵:“行,我不采访你,我跟你说件事行吧?”

陈延年好奇地问:“我们俩能有什么事?”

张丰载答道:“关于你父亲陈独秀的事。你愿意听吗?”

陈延年拉下了脸:“你要跟我说陈独秀的事情?对不起,我不感冒!”

张丰载凑了过来,神秘兮兮地说:“我知道你不感冒,可这事非常重要,太大了。”见陈延年有点犹豫,张丰载赶紧说,“最近我们《学海春秋》栏目接到许多读者来信和匿名信,都是关于你父亲的。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想听听你的意见。”

陈延年觉得好笑:“新鲜,陈独秀的事情要听听我的意见,你安的是什么心?”

张丰载从包里取出一些信件和传单递给陈延年:“你先看看这些东西,非常严重,触目惊心。”

陈延年看了看张丰载带来的材料,冷笑道:“陈独秀自从来到北大,天天受到坏人攻击,报纸造谣污蔑早已有之。你现在又把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小道消息搬出来,是何用意?”

张丰载故作认真:“老弟你看清楚了,这可不是陈芝麻烂谷子的消息,是最近的事情。你看看这个,陈独秀北大失意情场得意。你看,这还有一大堆目击者的陈述材料。”

陈延年火了:“张丰载,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你究竟想干什么?”

张丰载赶忙拉起陈延年的手:“老弟,你别误会,我可真是好心。你想想,这些材料在我手里还好,一旦登了报纸,肯定是爆炸性新闻。我虽然和陈独秀、蔡元培不对付,但我知道轻重。如今学生运动正是关键时刻,蔡元培跑了,陈独秀是公认的青年导师,有人甚至说他是五四运动的幕后总指挥。在这关键时刻他这个关键人物闹出这么大丑闻,对学生运动是一个毁灭性的打击啊。我作为学联领导下的报纸栏目主编,不能眼看着学生运动夭折,所以把这些材料都压了下来。”

陈延年有点犯糊涂,他弄不清张丰载现在究竟是什么角色、什么用意,便问:“这事你找我干什么?我又能为你做些什么?”

张丰载一本正经地说:“我是受学联宣传部的委托来找你的。你是陈独秀的儿子,你有责任阻止你父亲在这种时候再干这种蠢事,不能再让他给学生运动抹黑。”

陈延年更糊涂了,再问:“你说这些有什么证据?”

张丰载指着那些材料:“这些难道不是证据?”

陈延年把材料扔给张丰载:“这算什么证据!人证、物证,你有吗?陈独秀要真是你说的那种人,我自有分寸。”

张丰载窃喜,心想目的快要达到了,连忙说:“这样的事没有证据我能来找你吗?你可以不相信我,但你可以去问问北大教员胡均,他就是第一证人。他天天去报社告状,我可以把他带来见你。”

陈延年对张丰载提供的情况嗤之以鼻:“胡均乃人人皆知的卑劣小人,不足为证。”

张丰载亮出了底牌:“好,胡均你可以不信,你父亲的老朋友、《新青年》的同人编辑沈尹默你总该相信吧,还有医专校长汤尔和也是证人。他俩就是因为这个才力主免去陈独秀文科学长职务的。”

陈延年大吃一惊:“沈尹默、汤尔和可以做证?这绝不可能!”

张丰载奸笑着递过一张纸条:“这是沈尹默家的住址和汤校长家的电话,你不妨去问问他们,看我说的是否属实。”

陈延年本能地接过字条,呆呆地一言不发。

张丰载走了,陈延年瘫坐在病床上,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一样不是滋味。他虽然一直和陈独秀较着劲,但毕竟血浓于水。在他心里,陈独秀不是没有缺陷,但本质上他是认可父亲的。他虽然看不惯父亲的专制,或者说是霸道,但他心里知道父亲是一个思想的强者,是一个干大事的人。他不愿相信张丰载的话,但张丰载信誓旦旦地提到沈尹默可以做证,这让他非常吃惊。沈尹默是《新青年》的同人编辑,是陈独秀的战友。汤尔和是医专校长,也是社会名流。两人都是陈独秀的朋友,如果连他们都指控陈独秀的话,事情就相当严重了。想到这里,陈延年满脑子一片空白。

高君曼带着子美来送饭,在病房里找不到延年,就找到院子里来了。子美看见哥哥,高兴地扑了过来。陈延年抱起子美,一个劲地亲她,子美哇哇大叫。回到病房,陈延年狼吞虎咽地一口气吃了六个大包子。子美在旁边看着,吃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高君曼递上一个汤碗:“喝口汤,别噎着。”

延年看着姨妈,想了想,忍不住问道:“最近老头子是不是回来很晚?”

高君曼有点好奇,心想这孩子怎么关心起父亲来了,这可是头一回,答道:“你爸爸每天晚上写文章,嫌我老咳嗽,影响他思路,所以大多在学校里写,有时晚了就住在办公室。他呀,干起事情来不要命。”

延年听了,心里有些发紧,但没有再说什么。

下午,陈延年按张丰载给的地址找到了沈尹默家。

学校罢课,蔡元培出走,《新青年》这几期都不是沈尹默编辑的,他就待在家里练书法。快一年了,他和陈独秀走动不多,和陈延年不熟,见他来了,有些奇怪,也有些心虚。

沈尹默把陈延年请进屋里:“听说你被打伤了,住进了医院,怎么样,不碍事吧?”

陈延年拱手致谢:“谢沈先生惦记,我不碍事,明天就出院了。冒昧来访,打扰您写字了。”

沈尹默笑道:“你这孩子跟我还客气上了。你能来看我,我很高兴。这些天学生罢课,我没有事做,就在家里练练字。我的字受了南京仇涞之老先生的影响,用长锋羊毫,至今不能提腕,所以你爸爸老批评我是‘字俗入骨’。说来惭愧,最初听到你爸爸批评时,我很不服气。后来想想,他说得有道理。所以我现在临摹汉碑,每天写完一刀纸,打算坚持三年后,再转而临摹北魏隋唐体,以消俗气。”

陈延年敬佩地说:“早就听说沈先生是书法大师,没想到如此谦虚。”

沈尹默不安地问:“延年,恕我直言,你来我家,是兴师问罪的吧?”

陈延年甚为诧异:“沈先生,此话怎讲?”

沈尹默面带歉疚,说:“前一阶段社会上盛传令尊有失私德,汤尔和因此向蔡校长建议提前取消北大学长制,免去仲甫文科学长职位,当时我是附议的。如今满城风雨,都说我和你父亲不和,为此我一直后悔得很,觉得对不起仲甫。延年,如果因为这件事影响了你们家庭关系,我愿意向你赔罪。”

陈延年连忙说:“沈先生,我真的不是为这事而来。只是有人给我看了一些材料,说陈独秀严重失德,而且非常荒诞离奇,并说您和汤校长是知情人,所以我想当面问个究竟。”

沈尹默没想到陈延年会问这个,想了想说:“你说的是风传仲甫与胡均争风吃醋一事吗?”

陈延年点头道:“正是。”

沈尹默摇摇头:“这恐怕是恶意编造的,不可信。”

陈延年直视沈尹默:“为什么?”

沈尹默解释道:“传单和小报的东西,大多都是空穴来风。”

陈延年又问:“汤校长知道这件事情的真相吗?”

沈尹默答道:“我想他也应该知道这是有人故意诽谤。我记得你父亲曾经当面责问过汤尔和。汤尔和自知理亏,不敢回答,落荒而逃。”

“这么说你们都认为这件事是捏造的?”

“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沈尹默表情严肃,“仲甫和胡均本就不是一路人,两个人从来不打交道,不可能为这事搅到一起的。”

陈延年心中轻松了一些,又问:“那汤校长和您为什么要提议提前取消学长制?”

“汤尔和是怎么想的我不清楚。”沈尹默面有愧意,“我当时的考虑是,仲甫过于耿直,得罪人太多,已成众矢之的,给北大和蔡校长带来了很多麻烦。既然已经决定取消学长制,莫若早实行,这样蔡校长可以主动些。我和蔡元培是同乡,是站在他的角度考虑问题的。当然,我也有私心。仲甫脾气暴躁,口无遮拦,常常让我当众难堪,所以我不希望他当我的顶头上司。”稍稍沉默了一会,沈尹默痛苦地摇头道,“延年,你今天来得正好,让我把这些憋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这些天,就为这点私心,我坐卧不安,后悔莫及,连《新青年》编辑部都不敢去。”

陈延年终于松了一口气,连忙说道:“沈先生不必自责,我只想弄清楚事情真相。您说我还用去找汤校长核实吗?”

沈尹默略一停顿,说:“汤尔和和我的想法是一样的,主要是为了蔡元培。他现在和你父亲有芥蒂,你去找他也没有用。我记得胡适之好像专门调查过此事,并严厉批评过汤尔和,你不妨去问问他。”

陈延年闻之大喜:“那好,谢谢沈先生,我告辞了。”

从沈尹默家回到病房,陈延年一直在回想刚才和沈尹默的交谈。

柳眉来送晚饭,两人一起吃饭。陈延年问柳眉:“那天晚上下大雨,你们是怎么把我弄到医院来的?”

柳眉想了想,说:“我特别佩服陈伯伯,那天晚上雨下得真大,他一个人背着你,路上都没有歇。你问到这事我倒想起来了,延年,你以后对陈伯伯态度真的要好点。”

陈延年将信将疑:“怎么可能?他一个人背我,还下着大雨?”

柳眉叫道:“可不是嘛!人的潜能真是可以无限大地被激发的。”

陈延年笑了:“没想到你还是个哲学家。怎么讲?”

柳眉看着陈延年:“你想啊,你父亲一个文弱书生,平时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好几里的路,一口气把你背到医院,哪儿来的那么大能量?是父爱,父爱的力量真是太神奇、太伟大了!”

陈延年不吃了,他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中。

“你想什么呢?”柳眉深情地看着陈延年。

陈延年回过神来,想了想说:“黄凌霜约我写篇文章,我想今晚把它赶出来。你早点回去吧。”

柳眉眨眨眼睛:“那行,我回去帮白兰整理国货去。你可不能熬夜呀。”

晚上,陈延年一个人从医院里溜了出来,走了很长时间,来到胡适的住宅。江冬秀见是延年,高兴地叫了起来:“穈哥,你看,陈家大少爷来了。”

胡适本来已经准备睡觉了,闻言赶紧迎出来,奇怪地问:“延年,你来找我有事吗?你这身体还弱着呢。”

陈延年看看江冬秀说:“婶子,不好意思,能否请先生出来说话?”

江冬秀爽快地说:“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俩出去走走吧。”

微风习习,胡适和陈延年沿着紫禁城护城河走着,感觉到了久违的惬意。

胡适问陈延年:“这么晚你从医院里跑出来找我,一定有重要的事情吧。”

陈延年也不兜圈子,把张丰载怎么来找他告状、他怎么去找沈尹默核实等和盘托出,然后说:“胡叔叔,我就是想知道陈独秀是不是一个不道德的人。”

胡适听了,斩钉截铁地说:“延年,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这是敌人的阴谋。张丰载是什么人你应该知道,据说他被北大开除后去了安福系控制的《公言报》做了栏目主编,有人说他可能还有警察厅背景。说到底,他是一只鹰犬。这个时候他来找你说这些话,意图很明显,就是要挑拨你们父子的关系,就是要给仲甫添堵,让他分心,让他脱离学生运动。延年,你已经不小了,这个道理应该看得明白。”

陈延年点点头:“我知道张丰载不怀好意,我就是想知道他说的这件事情是否属实。”

胡适稍感放心:“延年,既然你问到这,我就实话实说。仲甫确实生活上比较随性,但你刚才讲的这件事是捏造的。我曾经就此事专门问过汤尔和,他说他也是从传单上看到的。这样的谣言只有别有用心的人才会去制造,目的是显而易见的。”

陈延年还是心存疑虑:“可是张丰载说,因为陈独秀失德,蔡校长才免了他的文科学长。”

“胡说八道。”胡适很气愤,“蔡校长一直把仲甫看作最信得过的人,汤尔和等人提议提前免掉仲甫的文科学长的时候,蔡校长还与他们争执过。可是你父亲自己担心拖累蔡校长和北大的教学改革,加上他确实想把精力投向刚刚办起来的《每周评论》,就主动向学校请了长假。实际上,他这个文科学长是自己辞掉的。至于说到你父亲的德行,我告诉你一件事你就知道了。前不久,北大进德会选举评议员。在几百名社员中,蔡元培得票第一,二百一十二票;仲甫第二,一百五十二票;第三名章士钊,一百一十一票;而我落选,几乎没票。进德会是有严格道德规范的。仲甫能得到如此高票,他的道德、人品可见一斑。”

陈延年又问:“胡叔叔,那您刚才说陈独秀生活上比较随性是什么意思?”

胡适连忙解释:“我指的是你父亲性格上的问题。他刚愎自用,天马行空,脾气暴躁,说话不注意分寸,太容易得罪人。就连我,也经常被他骂得抬不起头来,其他人可想而知。老实说,像他这样的人搞政治,迟早要吃大亏的。”

胡适确实有学问,一番话让陈延年心悦诚服。其实,他和胡适的看法是一致的,便说:“胡叔叔您说得太对了。我之所以经常和他争执,除了因为观点不同,更重要的是看不惯他的专制作风。他这个人太霸道了。”

胡适不无忧虑地说:“延年,说实话,我真的每天都在为他担心。你看看这些天他都在干些什么。”

陈延年连忙说:“胡叔叔,我姨妈说他经常夜不归宿,他晚上都在什么地方干什么?”

胡适没有直接回答,问道:“你想知道你父亲每天晚上都在干什么吗?”

陈延年点点头。

“那好,你跟我走。”胡适领着陈延年来到北大红楼前。夜已经很深了,只有二楼陈独秀办公室的灯光还亮着,透过窗帘,可以看见陈独秀正在伏案写作。

胡适对陈延年说:“你知道他每天晚上都在干什么了吧。他一个人主管两份杂志。《每周评论》实际上只有他和守常在弄。五四以来,《每周评论》几乎成了每天评论了。仲甫一个人写了将近一半的文章,这些文章对学生运动又起到了什么作用,我想你应该多少知道一些。正因为如此,才有人把他看成眼中钉、肉中刺,千方百计诋毁他。延年,我知道你对你父亲有很深的成见。可是我要告诉你,他确实是一个值得我们大家尊敬的人。这个时候你可千万不能上张丰载这些人的当啊!”

陈延年望着陈独秀奋笔疾书的身影,转身对胡适鞠了一个躬:“谢谢胡叔叔,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夜风轻拂,陈延年内心很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