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海拾珠13：阴阳脸

老家的房子

1994年 12月31日 星期六 晴

清晨宿舍。

1、2、3、4、5……

”数什么数？”

我低头掰着手指头数数的时候，周翠华用她的兰花指弹了一下我的额头。

“还上山打老虎呢！呵呵呵，傻样，又犯相思病了吧？”

”干嘛？”我嫌弃的躲开了。

我不喜欢周翠华这种矫揉造作的样子，更不想喜欢她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阴阳脸。我别过脸去不理她，继续掰着数手指头。

不管我怎样讨厌她，她还是一句话就戳中了我的要害——我真的患了”相思病”，非常严重的”相思病”，已经到了度日如年的地步。

其实我在计算时间，我想知道还需要多少天才可以回去见”他”。

但我就是嘴硬，无论如何不承认。”你别瞎巴巴，你才得了相思病呢。”

正在化妆的这周翠花转过身来”你……”

”妈呀——”还没等她说出口，我吓了一跳，直接叫出声来，”你这是干嘛？吃人了？”

这周翠华的小嘴，不知怎么啦，刚喝过猪血似的，满嘴通红。

”少见多怪，”周翠华瞥了我一眼，”你懂个啥?这是昨天组长帮我带的口红，城里人都涂这个，气色好。”周翠华又转过身继续化着妆。

口红？

这可是新鲜玩意，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更别说见过了。但我没空关注她的口红，我得好好算时间，还有多少天……

正收拾东西的连玉和春红听见周翠华的话，都凑过来看热闹。

”哎，这个好啊！给我试试呗。”连玉抢先趴在周翠华的肩头祈求：”好华子，借 我试试呗，就一次。”

春红也在一边凑热闹，”我也想试试，也借我试试。”

”不行不行。”

周翠华慌忙趴在桌子上护住那个小小的玫红色的管状物。”你们想要自己去买呀，这可是花了我好几块钱呢。”

”小气鬼，今天你借也得借，不借也得借，春红……”连玉给春红递了一个眼色。

”对呀，你今天跑不掉了。我们非得试试你这个新鲜玩意。”春红狡黠的笑。

连玉和春风，一边一个左右开弓，把周翠华的胳膊生生的拉了起来。从他她的手里抢出了口红。

连玉先对着镜子涂抹起来，还没等她仔细图好，春红一把抢过去，”该我了！”又在自己的嘴上涂来涂去。

看着他们我心里暗笑。这有什么好抢的？我看涂了比不涂还难看。

像什么？说难听点，像吃了死人似的。

春红涂好了口红，”给你！”啪！给扔桌子上了。

她对着镜子左看右看，又拿卫生纸左擦擦右擦擦，把涂在唇边多余的口红擦掉。

这时只听咕噜噜啪——的一声，口红不知怎么的掉地上了。

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楞在那。周翠华第一个反应过来，”我的口红……”

她一个箭步窜过去，捡起咕噜到床底下的口红，心疼的在衣服上擦擦尘土，”摔坏了……坏了……”

果然，玫红色的盖子摔出一个裂纹，”没事，能使就行呗！”连玉大大咧咧的说。

翠华还是很心疼的，她把擦好的口红小心翼翼的装进口袋，三个人这才咧着大红嘴唇，准备上班去了。

等等。

我忽然想起好像还有什么事儿似的。什么事儿呢？又想不起来了。

就在我迟疑的时候，周翠华又不耐烦了。”快点快点走啦走啦，再不走迟到了。”

连玉拍拍我的肩头。”走吧，应该没有啥事儿了。”

是啊，我也说不上来，还有什么事儿？就是感觉好像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一样，却又毫无头绪想不起来。

车间里已经机器轰鸣，早到的同事们已经陆陆续续的开始了工作。

等到我们坐到座位上，准备好开始工作时，老板娘出现在车间前面的台面上。

她抖着了一条裤子说，”这条裤子是谁做的？”

毫无疑问，这是一条质量有问题的裤子。车间里顿时鸦雀无声。谁愿意承认呢？恐怕躲都来不及呢。

”谁干的谁站出来！”老板娘的声音又严厉了一些。她扫视着车间。那鹰一样的目光好像能把罪犯抓出来一样。

不是我做的。我小声嘀咕，真的不是我做的。

上次我误伤衣服的事情还历历在目，我真的很害怕。但这条裤子千真万确，不是我做的。

为什么我要害怕呢？我也不知道，但是就是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谁做的？这点担当都没有吗？还等我一个一个亲自把你揪出来吗？”老板娘显然生气了。

但是车间里还是一片寂静。

谁都不想承担错误，谁都不愿意被罚，谁都不愿意在众人面前丢人。

我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低着头，不敢看老板娘。我越来越紧张，浑身发热好像要冒出汗来。

我这种老实人很容易成为他人的替罪羊。这一点我很清楚。

出门前妈妈常跟我说：”你呀，就是太老实，出门在外，应该学会圆滑一点，机灵一点，你这样太容易被人欺负了。”

我没想过妈妈这句话的深层含义。我以为谁会欺负一个老实人？为什么要欺负老实人？老实人本来就很老实，不会做坏事，我想不明白。

但我知道我骨子里就是一个老实人，一时半会或者这一辈子我都无法改变。

即使我天天在向他人学习，向奸诈的人学习，像说谎的人学习，可我还是一点没变。

那些言不由衷的话我说不出口，也不忍心伤害他人，还不会保护自己。我只沉浸在自己灰色的世界里独自苟活。

至于他人，能忍则忍，不能忍就躲。可现在我静静的坐在机台前，就在老板娘的眼皮子底下，我总觉得是我做坏了这条裤子。

即使不是我，好像我也应该站起来承认一样。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想。但我不能不承认，我就是这样想的。

我想，如果有人承认了，老板娘的气也许就消了。

为什么不敢承认呢？就像上一次我那样吗？我隐瞒欺骗了所有人。我把做坏的衣服以次充好，混下流水线，直到现在，我的心里还是很不安。

不会了，我以后绝不会这么干了，因为我不想自己的受到了长久的折磨。我会做一个诚实守信敢做敢当的人。

还是没人站出来。

看来犯错真的不可原谅吗？不然为什么所有人都不敢承认呢？承认了会受到怎样的处罚？

我胡思乱想。

”张雪！”老板娘严厉的一声喊叫。

”到。”我像弹簧一样，啪的一下从椅子上跳起来，并且站得笔直，严肃得像个被老师提问的小学生。

轰——

车间里一片低沉的笑声。

我又像傻子一样把大家逗笑了。

但紧接着我就慌了神。老板娘为什么叫我？这条裤子又不是我做的。我红着脸，不知如何解释。

”这条裤子没有大问题。”老板娘一字一句地说：”只是包档条没有包好，张雪是你做的吗？以后注意点，坐下吧。”

她不等我辩解，但也没呵斥我，更没有惩罚我的意思。

我愣住了，这是怎么回事？既然老板娘认为是我做的，为什么又没有责罚我呢？可是为什么她认为是我做的呢？

这么多人，凭什么只认我？

虽然他没对我怎么样，但我的心里还是非常的难过，就像吞了一只大苍蝇一样，恶心难受。

”坐下干活吧，”老板娘说，”没事的，以后注意点就行了。”

我这才傻傻的坐下，左右看看。

我想知道是谁出卖了我，真正的犯错误的人又是谁？

老板娘一走，大家都埋头干活。我从前边门口的李姐，到后边的组长再到另一组的所有人，我都看了一遍。

大家看起来一样，都在低头认真干活。刷刷刷的机器声，响成一片。这

么看，根本看不出来，是谁这么坏。这个人一定长了一张阴阳脸，见人是人脸，见鬼变鬼脸……

”张雪张雪！”就在我审视琢磨的时候。孙姐把那条裤子拿给我，”你改一下吧。”

我？我——

”啊！就是你。你修改一下怎么了？”孙姐疑惑地看着我，”你怎么了？你不想改吗？”

我……我……

我想说这条裤子不是我做的，我更没有修改的义务，可是这话我说不出口。

刚才老板娘点名说我的时候，我并没有勇气否认，现在我又该如何否认呢？

我接过裤子，好我改，孙姐狐疑的看了我一眼就走了。

我默默修改着裤子，窝了一肚子的火。

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还真是这个理。我必须找出陷害我的那个人，我在心里默默的下定决心。

下班了，我和连玉春红，周翠华一起走出车间的时候，我说，”真是奇怪了，那条裤子不是我做的，老板娘为什么叫我了呢？”

”二姐，真不是你做的？”连玉挽着春红的胳膊歪着头看我。

我在家排行老二，连玉比我小一岁，她是堂叔的女儿，本就该叫我二姐的。但她很少叫我姐，一般的时候都喊我张雪，不知道今天又怎么喊上姐了。

”我什么时候说过假话，我会说假话吗？”我瞪着连玉，满肚子的火气。

”别别别，你别生气。我就是好奇，老板娘怎么认定是你呢？你又没做，也没人说。”

”是啊，雪姐平常这么老实，工作这么认真，包条怎么做不好呢？”春红也疑惑起来。

”谁干活能保证件件合格呢？”周翠华就像是我的冤家一样，一开口就给我埋下了地雷。”出点问题也很正常，谁不犯错？谁谁一点问题没有？谁能保证所有的产品都合格？”

好家伙，周翠华一连三问，把我们都问住了。

她这不只是给我埋雷，她这是直接就给我按在了地雷上。

我们三个都沉默了。

的确，没人能够保证自己所有的产品都合格，不出任何一点问题，但是我昨天就没有做裤裆包条。

我做了侧缝缝合还有侧兜，唯独没有做裤裆包条。谁干了什么活，组长是应该清楚的，因为所有的工作任务都是她分配的。

”组长知道是谁做的。”想到这我就说了出来。

”那你去问组长啊，”周翠华一脸的不屑，”你看组长怎么说，你不信我的话，你可以现在就去呀。”

周翠华年纪不大，却十足的一副泼妇样。

”行了行了，不说这个了。”连玉叫我，”二姐，你不是都改了吗？过去就过去吧，别让这事影响咱们心情，走咱吃饭去。”

我被人冤枉，哪还有心情吃饭？”你们去吧，我先回宿舍了。”

看着他们三个人走远，我一个人站在冷风中，欲哭无泪。

我忽然想家了。

其实我早上掰着手指头数日子，就是在计算回家的日期。

我真的想家了，恨不得一下子就飞回去。我可以赖在妈妈的身旁，跟她倒倒苦水。

我可以跟姐姐妹妹去爬山割猪草，我可以和大黄比，谁跑得快，可以和鸡鸭比谁的嗓门大……

在家的日子真的很幸福。

可是如今我一个人流落在外，连个说心里话的人都没有。家乡的人都那么正直，坦诚淳朴，可是在这人人勾心斗角，尔虞我诈，防不胜防。

我太累了，真的好想躺在妈妈的怀里睡上一觉。多么幸福，多么惬意的时光啊。

可时光一去不返，如今我已经长大了，我需要承担的东西太多了，可是我稚嫩的肩膀能够担得起吗？

夜风中，传来遥远的，淡淡的家乡的味道。我知道，我要坚持下去，这是我唯一的选择，唯一的路。

12345, 上山打老虎，老虎没打到，打到小松鼠。松鼠有几只？让我数一数，12345……

我念着妈妈教的这首儿歌，在风中默默向前走去。

忽然想到早上我忘了什么，那是我一直带在身边的一个小小饰品，不值一分钱，对我却格外重要，我不仅加快了脚步……

早安！

未完待续！

感谢您的阅读点赞评论！[祈祷][祈祷][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