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睿:麦卡伦三十年滋味|新刊预览+创作谈

发布时间:2025-10-05 09:57  浏览量:1

导读

在娱乐圈繁花似锦又光怪陆离的生态中,经纪人扮演着特殊角色。剧组拍摄矛盾、商务活动翻车、离婚舆论风波——入行二十年的女主人公,一次次为艺人化解危机,同时,也面临着中年职业转型的焦虑和困惑。时光沉淀出醇厚的滋味,于她而言,正如同陈酿。

今天你喝了吗?

——中篇小说《麦卡伦三十年滋味》创作谈

文|孙睿

如果写小说有几“难”的话,找到切口、进去,是其中一“难”。卡佛会将无意中听到的一句有意思的话,作为小说“从0到1”的入口,有的小说缘于日常生活的一个场景(我这部中篇是被三个以上真实场景触动而写),也有人在听到某段旋律或闻到什么气味儿后便有了小说构思,还有人因为梦。这些瞬间——也就是灵感——引发的创作,说起来容易,真遇到也不难,但把它们真的转化成小说,可一点儿不简单。

创作谈也需要一个切口。每次写创作谈,都在小说完成的数月后,已无写作时不仅仅局限于创作热情的种种强烈感受,此时不免要追忆一下之前都写了什么——尤其三万字以上篇幅,这篇《麦卡伦三十年滋味》近五万字。

小说以一场杂乱的酒局开始,以另一场悲伤的独饮结束,写了酒。加之小说篇名也有酒,于是便蹦出“今天你喝了吗”这句话。创作谈的切口自己露出。

这篇小说在不同章节里写到一个女人喝酒,她的职业是演员经纪人。我曾写过影视剧组的诸多行业,导演、编剧、替身、小美术师,这次选中经纪人行业。这是典型的幕后工作者,诸般辛劳,台前看不到。人们很容易看到演员的风光无限——开机仪式的C位、杀青举着香槟、影视节登台领奖——而在这些发生之前,是经纪人一次次挺身而出,牵桥搭线,锲而不舍,公关到最后一刻,才为后面这些事情创造了可能。

因为职业要求,干这行的,女性居多,工作内容以服务配合为主。但仅有服务意识还远不够,更需具备战斗精神——和资方斗,和制片人斗,和导演编剧斗,和摄影师斗,和其他演员的经纪团队斗,乃至为了自己的演员,和剧组司机斗。战斗需要武器,酒是最佳选择,是裹着厚糖衣的炮弹,有助达成统一战线——不是要置人于死地,更多出于自我保护。

于是,就出现了“身不由己又主动为之”的酒局。影视圈——也是商圈的一种——多以酒局作为战场和分配利益的阵地;妄图讲道理,喝着清茶来一场哲学对谈,解决利益之争,不大可能。所以,酒局便有了目的,赴酒局成了一种身不由己。剧组中握有话语权的基本都是中年,而人至中年,能有效缓解焦虑且不煞有介事的行为就是喝酒。正事儿谈完,推杯换盏间和气生财,散场后回去睡个好觉,清空脑内存,“喝大”亦是主动为之,重启,为明天做准备。人到了一定岁数,酒这事儿上不分男女。

小说都需要有个“坏人”撑起“故事性”。这篇小说里的坏人是时间。人过四十,可能都有一种“在时间面前,自己是受害者”之感。大厂裁员、招聘门槛,甚至设在三十五岁。时代快得超乎想象,我屡屡有跟不上趟儿了的感觉——幸好选择了写作,这是不以“快”为荣更不以“慢”为耻的行业。但更多行业不这样,就是得快,后浪不由分说把前浪拍在沙滩上——前浪还想着大海里再多翻滚翻滚,就变成泡沫,渗进沙子。影视行业尤其快。所以,作为尚可免遭“过快”危机的写作者,应该看到其他行业正被“快”冲击得疲惫不堪的同代人。所以小说的最后,我让人物(主人公“她”)喝到了人力所及、我所知道的最好——最贵、时间最久——的酒。

是一瓶“麦卡伦三十年”。看似喝了它便拥有了时间,实则是失去——三十年前,这瓶酒装桶封存的时候,还是上世纪,她那时候绝对够年轻,正是准备赶海翻滚的年纪。

最后回到这篇创作谈的切口——今天你喝了吗?它不是“没喝就喝去吧”的前缀,也不是“吃了吗”那种嘴皮子一碰蹦出来的片汤儿话,而是一种对同代人的问候,近似北野武在电影《劳伦斯先生》片尾说的那句话:“圣诞快乐!”也约等于歌曲《一封家书》里的一句歌词:“亲爱的爸爸、妈妈,你们——好吗?”

孙睿《麦卡伦三十年滋味》发表于《当代》2025年5期

孙睿,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硕士毕业,写小说,也写剧本做导演。出版过长篇小说《草样年华》《我是你儿子》《路上父子》《背光而生》《斜塔》等。小说集《酥油和麻辣烫》《火车不进站》《抠绿》。曾获首届《当代》杂志“年度青年作家”。

麦卡伦三十年滋味

文|孙睿

1

她左手拎着两个看上去并不轻的纸袋,右肩上翘,钩着一个天蓝色挎包,与之相连的右手抓着一个和左手同款的纸袋,走上餐厅的台阶。驻足,等待感应旋转门启动,随后被涡轮似的玻璃门卷进大堂。

您几位?女迎宾走上前问。她说,有人到了,鸿运厅。迎宾员冲着电梯方向竖起手掌——像个课堂上要发言的学生,没有举那么高——说,二楼请!她往吧台方向看了一眼说,结账是那儿吧?

吧台打出鸿运厅的账单,一拃多长的小票上罗列着菜品和价格。收款员说,菜还没上齐,您确定要结账是吧?她接过小票,目光在总金额那里停滞了足够看清数字的时间,随后自下而上划过的同时,掏出手机。扫了二维码说,先结,添菜再说。话音落定,吧台收款机传来消费金额已到账的提示。然后她拎起地上的三个纸袋,上到二楼,在领位员的指引下,走向鸿运厅。

领位员推开门,五张男人的脸和半桌菜进入眼帘。她笑盈盈地用“总儿”和“老师”称呼他们,他们和她不很用力地拥抱,也管她叫“总儿”。抱完五个人,她已看清桌面,只有白酒。于是坐下前,将一个纸袋里的两瓶红酒取出,让服务员打开。她喝不了白的。

他们是投资人、制片人、制片主任和演员统筹——还有一个人比他们都年轻,不知道干什么的,第一次见——正在合作一部电视剧。她是这部剧男一号的经纪人,今天,是为了这个男演员跟剧组间的龃龉来同他们吃饭——更是谈判——有酒就能搞活气氛,把话说开。

开机前,男演员和剧组签订的合同上明确了每日的工作时间——当然是她代签的——从化妆算起,到收工上车回酒店,不超过十个小时。全程一共六十六天,其中男演员要保证六十个工作日待在剧组;另外六天机动灵活,可以离组,比如出席产品代言会、去拍广告或参与之前出演作品的宣传。他这级别的演员,不可能两个多月扎在一个地方闷头拍戏,该挣钱挣钱,该露脸露脸,是明星的常态。双方认可,合同签订。

矛盾出在执行层面,剧组为了抢进度,每日给出的拍摄计划都超过实际能完成的拍摄量,如果每天导演能多拍出点儿,积少成多,提前两三天关机,就能省出一大笔钱——现在这个剧组每天吃住行加器材设备的固定开销是二十八万。导演跟制片人此前有过合作,懂这种算账逻辑,能多拍自然会多拍,只要演员配合。可演员——主要就是这位男演员,他是绝对的一号——到时间就撤,搞得导演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有个酒吧的场景,那天大家在那儿拍了一天,眼看全剧本中在这个酒吧发生的戏再有四十分钟就能杀青了,但男演员的时间到了,他跟导演说了一声“我走了”,便上了房车,扬长而去。日后全组还要为这个景多跑一趟,多花一次场地费不说,加上布置灯光和收拾器材的时间,里外里多出半天,挑费怎么也得十五万——本来可以不用花的。

男演员按合同办事,无可厚非,问题是开机不到一个月,便用掉四天假——倒也没违反合同,关键是请假力度不由分说,令剧组上下头大。合同约定,请假需双方协商,剧组尽量成全演员扬名逐利,演员多体谅剧组拍摄不易。得知男演员要离组,制片人和演员统筹拿出几种缓冲方案,让男演员选,不是不让他回家,只是希望换个时间。他却不容置喙,说走就走。缺一个零件,剧组便不能正常运转,上上下下一通调整,才勉强应付了他离组带来的混乱。

后来男演员倒是按时回组了,没耽误日后的拍摄,但双方关系僵化,在片场各行其是,公事公办,此前同心协力共创佳作的气氛烟消云散。她不在剧组,发生的这些并不完全清楚,当她为了一个商业活动再次替男演员向剧组请假的时候,得到制片人的答复:吃个饭面聊吧,出品人也来。出品人就是出钱的人,幕后大佬,不重要的事情不会露面,平日管理剧组的事情都交给制片人。现在出品人出现了,她敏锐意识到出了问题,马上订机票,从北京飞过来。

等飞机的时候,她给男演员的执行经纪人兼助理——一个二十多岁的男生,她的副手之一——打去电话,询问组内情况。男生正在片场,走到没人的地方,将近期组里上上下下各种不合理的安排一一道来,也是憋了许久,早想唠叨唠叨。她从不听一面之词,听完没说什么,让他收工后先别睡,来房间找她,她结束跟出品人和制片人的饭局会再和他碰。登机前,她在机场酒廊买了谈判工具——两瓶红酒四瓶威士忌,都是叫得出名字的品牌入门款,过贵也难承受,装在三个牛皮纸袋里——去解决问题,得拿出诚意。

飞机落地,制片人的消息进来,告知见面餐厅信息。她先入住了男演员所住五星级酒店对面的一家四星级酒店,放下行李,拎着那三个纸袋,出发了。

餐厅和包间是他们——也就是剧组——订的。她摆出解决问题的姿态,进包间前先把单买了。在完成了和他们的逐一简单拥抱后,她从地上的另两个纸袋里拎出四瓶威士忌,摆在桌上,说拿给四位老师——投资人、制片人、制片主任和演员统筹——回去喝着玩。然后对第五个人,在场最年轻的男士——刚才介绍说他刚大学毕业,是出品人的外甥,来剧组实习——说,不知道这位兄弟也在,初次见面,送你个这个。说着从挎包掏出一个黄色锦袋,取出里面的东西,十六粒的紫红色木质手串。递上时介绍,五台山的师父开过光。小兄弟眼里放光,说五台山是文殊菩萨的道场,文殊菩萨主管学业,年底要考研,一直想去烧香没时间,喜得手串,复习更有动力了。

开场不错,众人落座。不等菜上齐,六人已频频举杯,都是她提的,先代表男演员,敬剧组;然后又代表自己,敬大家;举起第三杯,不再代表谁,希望雨顺风调,此戏顺利拍完。杯杯让人无法拒绝。

第四杯,制片人赶紧抢在她前面,代表全剧组,敬她和武哥。

武哥就是男演员,大器晚成,几年前起运,事业上升迅猛,这两年开始在影视剧中演男一挑大梁。她给武哥做了十年经纪人,先前两人同属一家大型经纪公司,四年前武哥跟公司的合同到期,带她出来自立门户,做了个人工作室。随着武哥的崛起,她的收入也高了。这十年赢得武哥信任,全权负责武哥一切对外事务。乃至武哥乔迁新居,也是她监管着搬家公司和家政保洁,把新家一点点收拾出来——武哥和老婆已分居一年多,又拍着这部电视剧,就委托她搞定新家的一切。最好杀青回到北京,直接就能进屋睡觉,武哥如此安排道。她也真的像个管家一样,担负起武哥演艺业务之外的繁杂琐事。在置业家装方面她也是小白,行动之前,上网各种查阅,有限的个人时间都扑这事情上。武哥只在验房的时候出现了一下——向剧组请的几次假里,有一次就是因为这个——便又回到剧组。

集体喝完,又一对一。她从投资人开始敬,最后敬到考研小兄弟。男士喝白酒,红酒只有她在喝,一瓶喝完,还一点正事儿没说。这就是她希望的效果:正事儿正说,事儿就难办;不说事儿只喝酒,事儿已经在解决。

第二瓶红酒倒进醒酒器。她开始叫他们“哥”,他们确实比她年长,只有考研小兄弟和演员统筹比她小,那她也管演员统筹叫“哥”。她倒上酒说,哥,辛苦了!统筹也没少喝,举起杯说,姐,您客气!她说,哥,以后做计划再撞车,直接跟我说,武哥是艺术家,不懂这些,我搞定他。统筹说,您也给武哥带个话儿,有事儿不是不放他走,有时候是真排不开。我懂,都在酒里。都在酒里。两杯相碰,心心相印。

制片主任这时候从外面回来,向大家汇报了一个消息:哎呀,彭老师已经把账结了!

她姓彭。

制片人说,这怎么好意思!执行制片人应和,就是,应该我们来!她起身举起杯说,不用客气,大家拍戏辛苦,我和武哥多谢组里照顾!男士们全体起立,制片人带头,举杯找她的杯子碰,她主动迎合,碰出声音,以示真诚。

喝完,她又给自己倒上——被红酒浸染,嘴唇发紫,显得更有战斗力——说后天武哥有个商务,一个月前就订好了,还得麻烦组里,请个假。商务就是挣钱的事儿,如拍广告、给品牌站台,明星每年这么一个那么一个商务,加起来比演戏片酬高。演员统筹说,姐,您之前报给我的时间是大大后天,我按这个做的计划。她说,商务那边临时改时间了,确实挺突然,如果不方便,我就不让武哥去了,他们不靠谱。

投资人接过话,说武哥来出演我们的戏,是我们的荣幸,我们应该尽量配合武哥的时间。这相当于第一指示。下边不好再说什么,制片人看向统筹,说想辙给武哥排出档期。演员统筹说他脑子里天天过方案,后天放武哥走也不是不行,可能就得麻烦武哥,以后出工时间别卡那么死,如果每天能多给出两个小时,前面耽误的戏就都能抢回来,当然也不必天天这样,能早收工还是会让武哥早收。她听完,把高脚杯的底儿往桌上一蹾,说,就这么办!

执行制片人赶紧补充,说也得跟小文——武哥的助理兼执行经纪人——打个招呼,之前时间一到,武哥还没说什么呢,小文先提前十分钟让司机启动车,打开空调,等着武哥上车,拍戏哪有拿着秒表卡的,一点儿不给导演余地。她又把杯底往桌上一蹾说,小文年轻,不懂事儿,回去我给他上课,然后脖子后倾,率先将酒干掉。有人本来还想说什么,在她连干三杯后,突然忘了要说什么。

进入加微信环节,她像敬酒一样,挨个加上没有的微信,并在捣鼓手机的时候给小文发去消息:一小时后来我房间。

2

她每次出差必带解酒“贴心包”。里面有蜂蜜、玫瑰和柠檬片,她数次用自己酒醉后的身体进行试验,配出此款解酒佳品,装在一个个小密封袋中,每次出差前就往行李箱里塞几包。

回到房间,她取出解酒包,倒入杯中,热水冲泡。喝完第二杯,门铃响起,小文到了。

小文住武哥的酒店,拍戏期间他的吃住剧组解决,跟武哥同层不挨着,方便随叫随到。从今年开始,小文开始跟着武哥,既照料生活,也负责对合作方提要求,时刻维护武哥权益。小文的工资由她发,算她公司的员工。她的公司就是武哥工作室,法人是她,抛头露面也是她,当家的是武哥。公司主要收入由武哥产出,武哥自立门户后,每年能签下八位数额的合同——一半是戏约,一半是广告商务——利润压过很多民企,收入按一定比例放到工作室,用于她和其他员工的工资奖金及房租,剩余部分武哥缴完税进个人口袋。大家都清楚,武哥是公司的核心生产力,服务好武哥,就是提高生产力。如果武哥一年能多签几份合同,无异于大家的收入在增长。武哥就像一个家庭里唯一外出挣钱的父亲,工作室的其余人则像一群家里家外都维护着父亲的孩子,保障父亲外出工作无后顾之忧,能全身心投入经济建设中。她,就是这些兄弟姐妹的大姐。

小文叫她“姐”,其他人也称呼她“姐”或“老板”,分场合,“老板”透着恭敬和对其专业的认可。她在这行业——娱乐业——快二十年了。早期给歌手做经纪人,后来唱片业改打法,她想换换赛道,便去了影视公司的经纪部,再后来到了纯艺人公司,现在给武哥做私人定制。经历了这些年的各种文娱浪潮,在与录音师、DJ、电台、电视台、广告商、地产商、小老板、大老板、土老板、报纸、杂志、网络、记者、总编、粉丝、出品人、制片人、税务的接触中千锤百炼,年近四十,仍未婚嫁。她说,事情一件接一件就来了,没时间——两个人最后走到一起得过时间这一关——谈。青春期结束后谈过的那三两个男友,有的因为她太忙,好合好散,有的因为她太强,黯然退场。

一进门,小文就有点儿撒娇又有点儿邀功似的,开始宣讲自己如何跟片方斗智斗勇,如何为武哥据理力争,二十分钟嘴没停。她听不出其中的逻辑,但理解他正在经历的,她也从他这个岁数过来,那种能力——解决掉问题又不慌乱——是面对一次次棘手的难题磨炼出来的,没人天生就会。她没有打断小文,给他旁边摆了一瓶矿泉水,任其倾吐,也正好多了解些剧组正在发生的事。她给自己又续了两次水后,小文没什么可说的了,矿泉水还一口没喝。她拧开盖儿,让他喝水——挺好的,你辛苦了!年轻人需要肯定。她虽然年轻的时候没有及时得到过,现在及时给出则更重要。

小文听到这句话,也没什么想说的了,舒缓下来,像放掉气的气球皮,问她有什么要交代的。她说没有,让小文早点儿休息。小文要学的还有很多,她不需要现在指出小文哪里不妥,日后遇到事儿,她会一点点告诉小文该怎么做,事儿上锻炼,进步更快。小文变成日后的“文老师”,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小文走后,她锁好房间门,搬着椅子进了卫生间。摆在马桶旁,掀开盖儿,坐在椅子上酝酿片刻,然后俯身,将肠胃里那些从北京机场携运过来的酒,混着本地餐厅的食物,吐进马桶。吐出的同时,扳动冲水旋钮。一扫而空。她不允许酒精滞留体内继续消耗能量,明天很多事情在等她去办——只能对不起那些被酿成酒的葡萄了。

肠胃的痉挛使她泪眼鹏婆娑。这些不是哀伤的眼泪,是她的选择,她的笃定,无异于取得奖牌的运动员站上赛场前的那些挥汗如雨。

吐,冲;冲,吐。反复。头、身体轻盈许多,然后漱口,洗澡,躺下。

关灯。难得的黑暗与静。一天结束了,用不了几个小时,又会亮起,再度喧嚣。

武哥正在房车里化妆,门敞着。有人在车下敲门,武哥一睁眼,侧头看到她,无一点儿意外——无论何处,也无论何时,她的出现都在情理之中,她就是为他忙前忙后的——咧嘴一笑:彭总来了!在外人面前他会树立她的权威,也有对她的认可——已经看过她为他收拾出的新家照片,他无比喜爱那套简约而不简单的房子,已归心似箭。

她穿着牛仔服,条绒阔腿裤,特意休闲风出现,在武哥身边创造松弛氛围。她上了车,站在武哥身旁,问他喝什么,她订。武哥说给我弄杯咖啡吧,用车里机器就行。房车上配了咖啡机,这是她和片方谈合同的时候加进去的。她做了三杯,也给自己和化妆妹妹做了一杯。化妆妹妹说“谢谢彭总”,这时候也给武哥的妆容收拾妥当,捧着纸杯咖啡下了车。

车上剩下她和武哥。武哥问,彻底弄好了?她知道说的是房子,说,好了,随时可以叫朋友过来暖房了。武哥说不着急,可以把老太太和保姆先接过去住着。她说,问过阿姨了,阿姨说等你杀青回家一起搬。武哥说,这次换的保姆怎么样?她说,比以前的都好,勤快,做饭也合老太太口味,就是饭量大。武哥说,那没事儿,多做俩菜,老太太也多吃两样儿。她说,就是,我也是这么想的。然后问武哥,以前房子里的那些照片怎么办?武哥知道,她说的是他和老婆的那些结婚照,二十年前拍的,一直挂在那套旧房子里。现在他和老婆分居一年多了。武哥说,还那样放着吧。她说,璐姐想把那套房子卖了——她也替武哥联络璐姐。璐姐是武哥的老婆,和武哥是表演系同学,大武哥两届,毕业后没干这一行,跟着家里做生意,也正因及时转行,才使得两人的爱情得以延续——否则两个北漂,都接不到什么戏,常年入不敷出,每天在出租房里大眼瞪小眼,最终的结果只能是更早以前就分手了。武哥没戏拍的那些年,璐姐始终在背后支持,有情有义,不离不弃,才让武哥有了在四十岁后崭露头角的机会。璐姐给了武哥爱情,也给了武哥信心,武哥三十岁那年,是璐姐操办的婚礼,她买的房,找人拍了婚纱照,至今挂着。不要孩子,是两人婚前就有的共识。

这几年,武哥片约多起来,角色越来越重,人越来越忙,今天横店明天泰国的。璐姐也在家族生意中担起重要角色,欧洲、韩国飞来飞去。两人聚少离多,越来越不在一个频道。最终,走向很多中年夫妻都无法逃离的那种宿命——离婚。对他俩来说,这反而是彼此给予对方的祝福,让对方能够心无旁骛去做可以带来个人辉煌的事情。决定分开后,璐姐直接搬走——做生意挣了钱又买了更好的房子——他俩没有其他决定离婚夫妻的那种瞻前顾后与患得患失。因为武哥事业刚起势,二人也没去民政局办手续,不想让这事儿影响武哥的大好前程。

她因为武哥和璐姐的这段感情,第一次当着武哥的面哭了,也第一次没有站在工作角度,而是出于感情,表达了自己的态度:太可惜了。武哥说,命运就是这么安排的。

以前事情没做好,她会觉得是做事的人未付出全力,现在听武哥——比她大十岁——这么一说,加之生活的车轮也在自己身上碾过近四十年,她渐渐相信有命运这回事儿了。

武哥已从这段不成功的婚姻——亦是一段被誉为佳话的婚姻——中走出。现在得知璐姐要卖房子,武哥让她给璐姐带个话儿,房子可以卖给他,他出高于市价五十万的价格。武哥说不想让那处房子变成别人家,就当花钱给自己买个回忆。武哥知道她会把这事儿办好,不再多聊,转移了话题,问最近的安排。她说明天要去深圳参加个床垫的发布会。之前已经把这一周的安排报给过武哥,她知道武哥心里大概是有数的。武哥问,什么时候出发?她说,明天上午飞过去,下午的活动,结束后直接飞回来,后天一早接着拍戏。武哥咂着嘴说,那你得给我后面插个充电宝。她知道这不是武哥的抱怨,是换一种方式表达接受。她说,劳模就应该辛苦点儿!给足武哥情绪价值。

这时候手机响了,她接通,是外卖骑手,问她在哪里。她讲明房车位置后,下车去迎。过一会儿,拎着三包零食回来,一包留给武哥——知道武哥不怎么吃,会散发给小文和其他工作人员——另两包准备一会儿拿给导演和摄影师。

小文从片场过来了,说现场已就绪,可以过去了。武哥点上烟,下了房车,她和小文跟着,去往片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