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审AI时代人文在场的意义

发布时间:2025-10-10 18:14  浏览量:1

当下的科技浪潮与科技话语席卷全球,就连一直以推崇和重视人文教育而闻名于世的一些大学,如哈佛大学、芝加哥大学、纽约大学等,近年来也开始大幅度地减少了人文课程,有的甚至还缩减或停招了文学、历史学和政治学等专业领域的研究生。此番举动是否可解读为,这是高校根据现实需求所做出的一次学科调整?这次调整,确实可视之为现实需求,但这种“需求”背后的深层逻辑是:作为一种事实,人文性已经主动向科技性“投降”了。全球科技与资本正在用AI快速地改变世界、改变人生,而人文学者是否身处危机却还未深思人文教育的未来使命?

AI进化人类还是人类进化AI

当下人们普遍认为,AI很聪明,它能快速而又全面地解决人类所不能解决的问题。但AI的工作模式是“人类智慧的镜像”,这意味着AI自身有着难以克服的问题:当人类有一天彻底不再创作与研究的时候,也就是说当没有了数据的更新与叠加时,AI只能陷入到对旧有知识体系重装的重复中——这种“重装”的重复,是一种无创造性的低层次重复。这说明AI虽然具有深度学习的能力,但由于它所学习的对象是人类,即需要不断地向人类汲取知识和智慧,所以一旦人类停止了向它提供高质量的算法数据时,AI也就变成了止步不前的产品。

上述这种关系可以揭示出两个真相:第一,如果人类的思维能力、处理复杂问题的能力退化了,AI进化的步伐也就停止了;第二,人类文明与AI的关系本质是人类创造了AI,而不是AI创造了人类。

当下的现实情况却有些本末倒置。其标志是,人们似乎过于推崇、信赖和依仗AI。高校中的不少学生已经开始使用AI做作业、写论文;有些成熟的文学研究者,也开始用AI替代自己来写文章;一些颇有成就的作家、诗人也尝试用AI进行文学创作。而且使用过的绝大多数人表示,AI的功能异常强大,几乎可以替代人类来工作。一时间,好像有了AI,人类就可以坐享其成地拥有一切。

这是一种看似乐观,实则带有危险性的认知,长此以往,在AI笼罩和影响下长大的一代人,由于习惯把什么都交给AI来处理,不管心灵还是大脑都没能得到应有的训练与开采,从而导致其感受器官大幅度地退化,最终这代人很有可能演化成一种只会向机器提问,而不会深度思考和创造的“新人类”。

科技确实能改变生活,甚至也能改变大脑,科学家目前也正加大马力地研究脑机接口技术。这项研究一旦成功,无疑又是科学史上的一次胜利。但是如果退出纯粹的科学立场,是不是应该问:这项技术除了在医疗康复方面能发挥出作用外,是不是也会带来一些负面问题,如芯片的植入,可否会给人体带来潜在的隐患?如果说这个问题需要时间来验证,那么接下来的问题又该如何应对与解决——脑机一旦接口,机器一方面将不可避免地把人类心灵深处最隐私的意图和秘密都搜集、整理出来,另一方面机器的“算法”也将会影响人类对事物的理解与决策。人一旦丧失了独立的自主意识,还是原本意义上的那个“人”吗?

人之所以是人,就在于人这个自然之子,生来就拥有一整套发现自我、完善自我的系统机能。在漫长的发展过程中,人类懂得坚持什么,抛弃什么。如果科技将用AI的概率计算与模式重组的方式,来改变或替换人脑的结构,会给人类的发展带来何种影响?科技深度介入的“物种”进化,导向的必定都是乐观的进化吗?

不要让科学理性替代人文精神

当下人们对AI论争,主要集中于这样一个维度:在不久的将来,AI将会大规模地取代人类的工作。这种取代不但是对重体力工作的取代,而且像作家、画家和文学研究者等靠脑力和知识工作的人群,也将会被取代。对于这件事,悲观的看法是,社会上大规模的失业人口的问题该如何解决?乐观的看法是,人类终于可以不必再为口粮而奔波,能把全部时间都投入到文学、艺术的研习中了。这里面有个悖论,一方面认为AI可以取代作家、画家,另一方面又认为AI不能取代这些职业。或许潜台词是:AI可以取代表层的写作与绘画,而真正的艺术创造还得需要人类自己来完成。这个悖论不多谈了,它并非是当下最重要的问题。重要的是,隐藏在AI取代人类工作背后的那个更为深层的逻辑。简单说,AI取代人类工作,并非是人类将来工作不工作的事,而是关系到未来人类的价值定位和人类本质的问题。

AI代表着什么?它代表着科学与理性。假若这个前提无误的话,必将会得出如下一个结论:AI所主导或掌控的时代,将会是一个科学理性压倒人文精神的时代。这又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技术和机器将是第一位,人则处于第二序位。唯有这样的一种排列,才能与AI的时代历史语境相一致。该如何理解与评价在不久的将来,很有可能会出现的这样一种社会结构模式?

毫无疑问,科学与理性都是好东西,它们代表着人类的文明与进步,但也存在一个问题,即如果这种文明与进步需要以牺牲人性温情为代价,那么人类在历史长河的演变中,算是越来越进步了还是越来越渺小了?如果还承认社会的构成主体是人类的话,那么未来这种以AI为主导的社会结构模式,将不可避免地导致技术压迫人的现实。事实上,人类在机器面前的无力感,在当下的生活中已是端倪初现:对每个个体者而言,都有着隐私的需求和自主性的诉求,这是一种本能,无须追问合理性,但是当下的监控软件,只要愿意,就可以把每一个人的活动轨迹地图般地描绘下来,甚至一个人通过网络搜索了什么、购买了什么也都能被一一记录在案。从人性的角度出发,不得不说这种大数据化,再外加大算力的管理,会严重削弱个体的价值和意义。

这样的“人”,即以绝对理性需求为上的人,会是一种什么形态的人?对于这个问题,可以以科幻小说为例。在作家群体中,科幻作家是比较特殊的一群人。他们一只脚踏着科学的版图,另一只脚又落在了文学的审美中。这种科学与审美都兼顾的特性,注定了他们作品中所塑造出来的“人”,将会是与未来AI时代更为合拍的“人”。因此说,科幻小说中的“人”,可以成为我们对未来人类想象的一个最佳线索。因《三体》而成名的刘慈欣,被誉为是中国当下科幻文学版图中思想最深邃的旗帜性人物。那就以他的人物形象为入口,观看将在AI时代登场的“人”的精神发生了什么变化。

在一篇名为《中国科幻文学的美学表达、思想探索与现实图景》的文章中,刘慈欣重点谈到了对“人”,或者说未来“人类”的看法。他说:“从科幻的角度看人类,我们的种族是极其脆弱的,在这冷酷的宇宙中,人类必须勇敢地牺牲其中的一部分以换取整个文明的持续,这就需要英雄主义了。现在的人类文明正处在前所未有的顺利发展阶段,英雄主义确实不太重要了,但不等于在科幻所考虑的未来也不重要。”这段话的意思并不晦涩:当有必要时,人类应该有勇气用牺牲“一部分”为代价,来换取“整个文明的存续”。他认为这种选择是“冷酷的宇宙”法则。

为了保留人类的“火种”,该牺牲时就牺牲,小利益要服从于大格局。也不能说刘慈欣的这个逻辑全无道理,尤其他还强调这是从“科幻的角度”,即科学的角度,也就是符合自然规律的角度所得出的结论。问题是,这个“牺牲论”逻辑经不住推敲:首先,人类并非是科学的产物,相反科学是人类的产物——正是由于人类所拥有的求知欲和无穷的智慧才发明、创造出了科学。既然是先有人类,后有科学,而且人类还是科学的创造者,为何非要让人类反过来绝对地服从于科学?其次,宇宙也同样不是科学发明创造出来的。宇宙与科学的关系是,宇宙是客观存在的,它不以任何的意志为转移;科学的任务则是通过探索,发现存在于宇宙中的真理。

宇宙是第一位的,科学是第二位的,这表明科学对宇宙真理的揭示有可能是正确的,也有可能是偏颇的。事实上,即便是达尔文所说的“进化论”,主要谈论的也不是谁牺牲谁,谁吃掉谁的问题,它强调的主要是适应性问题。如果宇宙的法则果真那样残酷,为何人类在面临生死抉择的关口,屡屡会出现“让妇女与儿童优先撤离”这样违背宇宙法则的人性高光场景?

“牺牲其中的一部分”——不管这是一种什么意义上的文明,到底是“人种”的进化还是退化?只有“存活”,没有“意义”的人类,又将会是一种什么样的人类?

AI让人文主义经受真正的考验

如果用科学性全盘压倒人性,到底是人类历史上的一次思想解放还是思想上的撤退?缺少了人性光辉照耀的科学技术,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技术?又会带来怎样的人生?

诚如我们所知,科学所揭示出的一切自然规律、客观事实都是中性的,本身并无崇高、卑劣之分,其性质主要取决于人们对它的认识与使用。就像“武器”的发明一样,就技术而言,无疑是人类历史上一次了不起的创举——有了它,人类自身的安全就得到了保障。但是当“武器”一旦被大规模地投入到战争中,并伤及到无辜时,“武器”就有可能从“创举”变成了“凶手”。曾先后参加过两次世界大战,还被授予过银质勇敢勋章的作家海明威,最终写下的文学名作却是《永别了,武器》。永别的原因是,他发现“武器”给人类带来了太多的灾难与牺牲。即便侥幸存活下来的他,也是满身的弹片和伤残。这种“伤残”的残酷性在于,就算身体上的伤残愈合了,精神上的伤残——酗酒、抑郁也永久地存留了下来,并最终导致他在62岁那年,用一杆猎枪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科学技术就是拥有这样的两种对立属性,所以才致使世界上对导弹、原子弹的研发、使用以及扩散等都有极严苛的规定。尽管这个问题自身充满复杂性,但通过这些限制性条款,至少可以传达出一个信息:科学是应该有止境的;科学的目的不是为了炫耀技术的高超与厉害,而是为了使人类的生活变得更加友爱、和平与美好。这种人文诉求或许并不能从根本上阻止战争的爆发,但终归是美好人性高于战争的一种表现。就像《永别了,武器》出版以后,“武器”并没有与世界告别,更没有消失,但海明威与其作品就像一座丰碑一样,时刻地警示着人们:“武器”是危险的,需要慎之又慎。

科学是理性的象征,但也应该承认,科学本身并非就是理性,它需要有一个符合于人性的伦理支撑。就像没有人文思想映照的“武器”,就是士兵手中的一杆枪;而一旦有了人性之光的沐浴,它映衬出的便是人们对自由与和平的向往与追求。何谓“真理”?这个问题与立足于何样的哲学立场有关,所以探讨起来头绪繁多。不过,化复杂为简单的说法是:不管什么样的真理,必须要由“科学之火”“人文之灯”这两部分构成。没有人文之美、人文之善的真理,不能称之为真理。唯有二者互为融合、互为映照的真理,才是闪烁着智性光芒的真理。

说到底,AI不是万能的神话,它就是一种工具,它既不是生活本身,更不是真理本身。它能帮助人们解决生活中、研究中的一些实际问题,但终究解决不了人类的何去何从问题。对于人类而言,日子还是要一步步地走下去,并不会因为有了AI,人生就会变得轻巧起来,有了捷径可走。何况,从人类发展的历史着眼,当下科技主义浪潮的崛起也并不突兀,就像14世纪的人本主义、18世纪的狂飙突进运动、19世纪的浪漫主义、20世纪的现代主义,它们不也都曾以强劲的姿态席卷了欧洲,乃至于全球吗?放眼于这样一个大历史场域,应该说AI的发展与繁荣也是必然的,或许可以理解成它是对长达600年左右的人文主义浪潮的一次反拨。如果说这之前的人文主义浪潮张扬的都是“人”的重要性,那么这次的科技主义浪潮,强调的则是科学在社会发展中的主导性力量。可见,AI看上去好像是聪明不聪明的问题,其实背后呈现出的是两种思潮——机器性压倒人性,还是人性要战胜机器性的争斗。因此我们不要把对现实的焦虑、时代的焦虑统统都转移到AI身上,它只能给人们提供一些具体的技术,至于人该如何活着、该如何处理自我与世界的关系、自我与自我的关系,最终还得需要人类自己来解决。

AI是时代发展到今天的必然产物,作为一种科技之花,它早晚都会绽放。当下的主要问题并不是人类要不要AI的问题,而是如何认识与应对AI的降临。潜藏在AI后面的种种问题,都说明了未来社会中的人绝非越来越逍遥,相反对人的要求会越来越高。毕竟工具的力量,归根结底还是取决于使用者的力量。如果把发展AI的过程当成是消解自我,而不是建构和完善自我的过程,那未来的前景可能不够美妙。AI系统自身并无风险意识,最终承担后果的只能是人类自己。希望不要让AI在改写物质世界的同时,也悄悄改写了人类这个“物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