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和“道统”及其辩证内含

发布时间:2025-10-15 14:27  浏览量:1

张文木

孟子说:“舜生于诸冯,迁于负夏,卒于鸣条,[1]东夷之人也。文王生于岐周[2],卒于毕郢[3],西夷之人也。地之相去也,千有余里,世之相后也,千有余岁。得志行乎中国,若合符节[4],先圣后圣,其揆[5]一也。”[6]孟夫子说出了华夏文化的形成是开放包容和守正创新的结果,即它并不是某一个特定的部族比如对夏文化有初创贡献的“夏国”一家的专有文化,而是中原“诸夏”共同的创造的,但不管华夏文化的主体在空间上如何转移,但其守正的原则,即都要与夏文化的“符节”对标,与夏文化的道统即孟子说的“揆”相一致。孟子说,只有与华夏文化的道统相一致的民族和文化才可以“得志行乎中国”。

朱熹比较多地用到“道统”的概念,但对“道统”的认识则贯穿华夏文化始终。如孟子说:“由尧舜至于汤,由汤至于文王,由文王至于孔子,各五百有余岁,由孔子而来至于今,百有余岁,去圣人之世,若此其未远也,近圣人之居,若此其甚也。”[7]朱熹注意到孔孟以来学者在谈到“道”时虽思想一脉相承,然所用概念不一,这就需要一个“一以贯之”的统一表述,因此,他便借给陆子静(陆九渊)复信提出“道统”的概念。他说:

夫子[8]之圣,固非以多学而得之。然观其好古敏求,实亦未尝不多学,但其中自有一以贯之处耳。若只如此空疏杜撰,虽有一而无可贯矣。又何足以为孔子乎?颜、曾[9]所以独得圣学之传,正为其博文约礼,足目俱到,亦不是只如此空疏杜撰也。子贡[10]虽未得承道统,然其所知,似亦不在今人之后,但未有禅学可攺换耳。周、程之生,时世虽在孟子之下,然其道则有不约而合者。反复来书,窃恐老兄于其所言多有未解者,恐皆未可遽以颜、曾自处而轻之也。[11]

朱熹告诉陆子静:孔子的圣明,本来不是靠广泛学习得来的。但看他喜好古文化、勤奋探求的态度,其实也并非没有广泛学习,只是他的学问中自有一个核心思想贯穿始终。如果仅仅像这样空洞杜撰,即便有某个观点,也没有能贯穿的核心,又怎么配称为孔子呢?颜回、曾参之所以能独自继承圣人的学问,正是因为他们既广泛学习文献、又以礼仪约束自身,方方面面都兼顾周全,也绝不是像这样空洞杜撰。子贡虽然没能继承儒家的道统,但他所掌握的知识,似乎也不在现在人之下,只是当时没有禅学能来篡改儒家思想罢了。周敦颐、程颢与程颐生活的时代,虽然在孟子之后,但他们的思想主张却与儒家圣贤有不谋而合之处。反复读你(陆子静)的来信,私下担心你对他们(指孔孟及其学生)的言论多有疏漏或理解偏差,恐怕你(陆子静)不能仓促地以颜回、曾参自许,从而轻视他们的学说。

那么,何为“道”?孟子说:“仁也者,人也。合而言之,道也。”[12]这说出了华夏之“道”中一以贯之的“人”不是孤立的人,而是关系中即“合而言之”的“人”。许慎说:“仁,亲也,从人从二。”徐铉等注:“仁者兼愛,故从二。”[13]这个“二”就是统一于社会关系中的“人”。这正合了马克思说:“人的本质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14]

由此就可以回答,华夏文化是以“道”为纽带的,而“道”又是以(抽象的)“人”为本的,这是中华传统文化中的优秀所在;但是,我们的研究不能到此止步,这里还需要深究的是,在中国儒学中一以贯之的“仁”,说的不是孤立的人而是关系中的人,关系中的人在马克思主义语境中只能是阶级人。由此而论,儒学“道统”的原则不仅仅是以“以人为本”,它更是以关系中即统治秩序中的人为本。既然是关系中的人,那“仁者爱人”中的“爱”就是由“恨”规定的结果,这样,孔孟“仁”学的本质就不是片面的“爱”,而是爱与恨的统一,不然孟子就不会在“仁者爱人”的同时又说“孔子著《春秋》而乱臣贼子惧”[15],孔子也不会将那些看似忠厚而实际上不敢斗争的伪君子称为“乡原”,痛斥他们:“德之贼也。”[16]关于“仁”的对立统一的性质,孔子说得比孟子直白,他说:“唯仁者能好人,能恶人。”[17]

综上可见,在华夏文化中被视为“道统”的“以人为本”,只是在抽象意义上的理解,但在实践上,这里的“人”,则是具体生产关系即“仁”中的“人”, 同时更是处在“否定之否定”的生产关系变革的历史进程——奴隶社会否定原始社会,封建社会否定奴隶社会,资本主义社会否定封建社会,社会主义社会否定资本主义社会——中的“人”。

现在的问题是,我们一些研究者的眼光多集中在抽象意义上的“人本主义”,对于实践中的“仁本主义”则没有认识。1973年7月4日毛泽东在一次谈话中就批评郭沫若说:

郭老在《十批判书》里头自称人本主义,即人民本位主义,孔夫子也是人本主义,跟他一样。[19]

这里毛泽东说的是汉以来被“儒学修正主义”鼻祖董仲舒修改过的“孔夫子”,对于先秦时期的孔子,毛泽东则给予以较多的肯定。毛泽东读文史古籍时批语说“儒非徒柔也,尤为伪者骗也”[20];“其教孔孟者,其法亦必申韩[2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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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诸冯、负夏、条鸣,皆古地名,在中国东部。范文澜认为孟子这句话的意思“舜生于诸冯(山东诸城县),……卒于鸣条(河南开封附近),东夷人之也”,是舜居地在东方。范文澜:《中国通史简编》,人民出版社1964年版,第92页。

[2] 歧周:指岐山下周的旧邑,在今陕西岐山县东北。

[3] 毕郢:相传是文王去世的地方,在今陕西咸阳东。

[4] 若合符、节:符、节,古代用于多方面作为表示印信的东西,原料也不限于竹,还有用玉、铜、角等做成的,形状有龙、虎、人之别,根据用途的不同而异。一般是分成两半,各执一半,相合无间,拿来代替印信。

[5] 揆,准则。

[6] 译文:孟子说:舜生在诸冯,迁居到负夏,卒于鸣条,是东方人。文王生在歧周,卒于毕郢,是西方人。两地相距一千多里,时代相隔一千多年,在中原得以推行的意志,却几乎一模一样,可见古代的圣君和后代的圣君,他们的道路是没有不相同的。《孟子·离娄下》,刘俊田、林松、禹克坤译注:《四书全译》,贵州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506页。

[7] 《孟子·尽心下》,刘俊田、林松、禹克坤译注:《四书全译》,贵州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656页。

[8] 夫子,指孔夫子。

[9] 颜、曾,颜回、曾参,都是孔子的得意弟子。

[10] 子贡,端木赐(公元前520年—公元前456年),复姓端木,字子贡。儒商鼻祖,春秋末年卫国黎(今河南省鹤壁市浚县)人。孔子的得意门生,曾任鲁国、卫国的丞相。善于经商。

[11] 《与陆子静·六》,《朱子全书》第21册,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1576页。

[12] 《孟子·尽心下》,刘俊田、林松、禹克坤译注:《四书全译》,贵州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641页。

[13] ﹝汉﹞许慎:《说文解字》,中华书局1963年版,第161页。

[14]马克思:《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载《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18页

[15] 《孟子·滕文公下》,刘俊田、林松、禹克坤译注:《四书全译》,贵州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475页。

[16] 《论语•阳货》,刘俊田、林松、禹克坤译注:《四书全译》,贵州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307页。

[17] 《论语·里仁》,刘俊田、林松、禹克坤译注:《四书全译》,贵州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119页。

[18] 《论语•阳货》,刘俊田、林松、禹克坤译注:《四书全译》,贵州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307页。

[19] 周溯源编著:《毛泽东评点古今人物》,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48页。

[20]《毛泽东读文史古籍批语集》,中央文献出版社1993年版,第344页。

[21] 申韩:战国时法家申不害和韩非的并称。后世以“申韩”代表法家,亦以称申韩之学。

[22]《毛泽东读文史古籍批语集》,中央文献出版社1993年版,第34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