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天杀五头猪,女儿一天干五碗饭,还屁颠颠跟着我:娘,饿饿,饭饭!
发布时间:2025-10-17 08:21 浏览量:1
我是个杀猪的女人,一夕之间,竟成了相府假千金的娘。
相府夫人姿态倨傲,掩着鼻尖,将假千金丢到我门前。
我满心疑惑:“这娃娃,你真不要了?”
她眼底尽是厌弃,只携了真千金转身离去。
我点点头,也罢,白得一个软糯糯的小团子。
从那以后,我一日宰五头猪,小团子一日能吃五碗饭。
还总爱跟在我身后,屁颠屁颠地喊:“娘,饿啦,要吃饭饭!”
1
我叫祝三娘,是个屠夫,人送外号“猪见愁”。
因我 操持屠刀,一日宰五头猪,不在话下。
这名号响亮,却也断了我的桃花。
好不容易遇上个眉清目秀的小郎君,处了一年,他却卷着我的杀猪刀和所有积蓄跑了,
连个铜板都没留下,只撇下一个嗷嗷待哺,浑身滚泥的女儿,祝小草。
可我万万没料到,养了十一年的女儿,竟也不是我亲生的。
那天,贵人府上的马车停在了我的猪肉摊前,我正拎着一包刚买的爊肉干脯,打算回家给小草解馋。
小草大老远就扑了过来,小手紧紧拽着我的袖子,一个劲儿地把我往家里拖。
我心里犯嘀咕:“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怎么有空来接娘了?”
小草耷拉着眉眼,嘴巴抿得紧紧的,就是不说话,只催我快回家。
我心头一沉,家里莫不是进了贼?
一脚踏进院门,我愣住了。贼没有,却坐着一位比贼还麻烦的贵人。
那女子云髻高耸,绫罗曳地,举手投足间皆是化不开的矜贵。
她抬眼看来时,那眼神,就像是高山上的雪莲,俯瞰着尘泥里的我。
和我这身常年浸染着猪油与汗水的皮囊,简直是云泥之别。
她自报家门,乃是当朝丞相的夫人,姓崔。
“祝娘子,”她声音平淡如水,“十一年前,你我同在菩萨庙中生产。府中一位姨娘心生歹念,将你我的女儿调换了。”
她顿了顿,继续道:“如今真相大白,也该……让小草归家了。”
崔夫人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唯独在念到“小草”二字时,那份迟疑和不适,像是锦缎上沾了抹不掉的污渍。
我盯着她的眼睛,冷不丁地开口:“小草野得很,最爱在泥地里打滚,滚一圈,新衣裳就成了抹布。”
崔夫人眼皮都没抬:“无妨,相府有的是新衣。”
我加重了语气:“她睡觉说梦话,半夜还会满院子梦游。”
崔夫人依旧是那两个字:“无妨。”
我心一横,抛出最后的难题:“小草不爱念书,养了十一年,斗大的字识不了一箩筐,就会写自己的名字。”
这下,崔夫人那描画精致的眉峰终于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
我心头刚升起一丝希望,她清冷的目光便扫了过来,语气依旧轻缓,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压:
“祝娘子,本夫人今日前来,是告知你结果,并非与你商议。”
一句话,如一盆冰水从头顶浇下,让我浑身冰凉。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可这出狸猫换太子的戏码,错不在我,凭什么要我退让?
我还在盘算着以卵击石有几分胜算,小草却挣开了我的手,跑到了崔夫人的身边。
“娘,您就让我跟亲娘走吧!”她仰着脸,那双秀气的眉毛拧在一起,
竟和崔夫人如出一辙,“我吃够了猪下水,我再也不想当屠夫的女儿了!”
我像是被雷劈中一般,僵在原地,脑中一片空白。
最终,她们登上了那辆华丽得晃眼的马车,只在地上留下一个沉甸甸的钱袋。
马车卷起的尘土扑了我满脸,我踉跄着追了几步,却只能看着它越去越远。
等我失魂落魄地回到空无一人的家,那包花了三两银子买的爊肉干脯,已经彻底凉透了。
2
隔壁的王大娘是个出了名的长舌妇,崔夫人来访的动静本就不小,不出半日,全村都知道我女儿小草,原来是相府的千金。
王大娘早就看我不顺眼,总说女娃家天天吃肉是糟蹋东西,不如把肉给她家“耀祖”,将来好让他照拂我。
我懒得理她,只是默默把杀猪刀磨得更亮了些。
这下可好,她逮着了机会,天天在我院墙外晃悠,嗑着瓜子,把皮精准地吐在我家门口。
“哟,猪见愁,养了十一年的凤凰飞走了,我看谁给你养老送终!”
我冷笑一声,拎起一桶混着猪血的污水,尽数泼在了她家门口。
气得王大娘原地跳脚,她那个宝贝儿子“耀祖”,也只敢躲在后面拿眼瞪我。
没清静几天,崔夫人的马车又来了。
这一次,她竟直接将一个瘦弱的小姑娘,丢在了我的门槛上。
那孩子眼睛红肿得像桃子,怯生生地站着,可怜极了。
而被她牵在身边的,是我的小草。此刻她已换了新名,叫谢缘玉。
一身银红长裙,霞帔上绣着大朵的海棠,傅粉施朱,俨然一位娇俏的贵女。
她亲昵地依偎在崔夫人身旁,母女情深。
“娘,既然我回了谢府,那谢妙宜也该回她的家。况且,我与她实在合不来。”缘玉娇声道。
那个叫谢妙宜的小姑娘,脸嫩得像块豆腐,闻言只是死死地盯着崔夫人,仿佛想把她的身影刻进眼里。
可此刻的崔夫人,远没有初见时那般平静。
她厉声呵斥:“孽障!休要用这种眼神看我!我们谢家白养你十一年,难道还不够吗?!”
谢妙宜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母亲……您真的不要妙宜了吗?”
崔夫人避开她的目光,转向我:“她是你亲生女儿,可要滴血验亲?”
我长叹一口气,哪里还用验。
单是那双桃花眼,就和她那个不负责任的爹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我只是不敢相信:“这孩子……你当真不要了?”
崔夫人的眼里满是毫不掩饰的嫌恶:“一个鸠占鹊巢的东西,我要她何用?”
“若不是你们母女,我和缘玉怎会骨肉分离十一年!我教我的女儿琴棋书画,你又教了我的女儿什么?”
她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祝娘子,你不会是打算让她,将来也跟你一起当街宰猪吧?”
字字诛心。
她带着缘玉转身离去,步履决绝。
谢妙宜站在原地,呆呆地望着她们的背影,眼泪终究是倔强地没有掉下来。
我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
行吧,这股子犟劲儿,倒也随我。
3
我是个粗人,实在不知该如何安慰这个从云端跌落的孩子。
谢妙宜就那么静静地站在门口,不哭不闹,只是偶尔踮起脚尖,朝路口张望。
我索性也不劝她,转身进了堂屋,生火做饭。
没什么比一顿热饭更能抚慰人心的了。
我家灶上常年温着一锅猪骨汤,汤汁奶白,浮着一层金黄的油花。
我将柴火烧得旺旺的,汤水“咕嘟”沸腾,切得飞薄的猪肉片下锅一滚,立时就烫成了诱人的肉卷。
浓郁的肉香很快就飘满了整个院子。
我又从水缸里捞出嫩豆腐,裹上薄粉,用温油慢煎至两面金黄;
将鲫鱼反复煎炸,下入盐、酒、醋、花椒、豆豉等佐料,小火慢炖入味;
最后又做了素烩三鲜丸和一锅山楂梨子碎米粥。
三菜一汤一粥摆上桌时,天色也恰好擦黑。
门口的谢妙宜还在望着,但神色已平静了许多。
我换了身干净衣裳,仔仔细细洗了手,才走过去,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丫头,吃饭了。”
她像是受了惊的小鹿,讶异地看了我一眼,却没有扭捏,顺从地跟着我坐到了桌边。
只是,面对着一桌子荤菜,她拿着筷子,竟有些不知从何下手。
我笑了,这斯文模样,倒是像极了她那个酸儒爹。我先给她盛了碗酸甜开胃的山楂粥。
“尝尝,以前小草最爱喝这个。”
一顿饭,谢妙宜吃得狼吞虎咽,竟一连干了两大碗米饭。
当她发觉我正在看她时,小脸“唰”地一下就红了,连忙放下了碗筷,有些手足无措。
我收回目光,另拿了双干净筷子给她夹菜,语气平淡地说:
“从京城到这儿要两个时辰,你又在门口站了一下午,多吃点是应该的。”
“再说了,吃不完,明日就馊了,浪费。”
谢妙宜的眼圈慢慢红了,过了好半晌,才用蚊子哼哼似的声音,轻轻“嗯”了一声。
真是个傻孩子。
这一刻,我竟有些想念那个能吃能闹的小草了。
4
谢妙宜的日子过得极有规律。
每日天刚蒙蒙亮,我后院的猪叫声一停,她便起身了。
或许是因为生疏,我们除了在饭桌上,几乎没什么交流。
大多时候,都是各待各屋,互不打扰。
她不敢看我杀猪,那凄厉的嚎叫会让她吓白了脸。
我曾跟她炫耀:“咱老祝家的手艺,那可是一刀封喉,保证它最多只叫一声。”
她还是怕,躲得远远的。
这一点,她和小草截然不同。小草那丫头,甚至会搬个小板凳坐在一旁,给我拍手叫好。
谢妙宜太瘦了,像只没吃饱的病猫儿,说话声音也细声细气的。
不过无妨,我喂猪很有经验。
水晶肘子、酥骨鱼、云片火腿、糟香鹌鹑……只要我钱袋子还鼓着,就不会让我家女儿的肚子瘪着。
不出半月,谢妙宜身上就长了些肉,脸颊也丰润了些。
王大娘每次路过,依旧不忘扯着嗓子喊:
“又养了个赔钱货!长这么瘦,帮你干活都没力气!还不如把肉都给俺家耀祖!”
每当这时,谢妙宜便会垂下头,死死地盯着自己的绣花鞋尖,满脸的愧色。
她有什么错呢?
本是金枝玉叶,一朝成了屠夫之女,她没嫌弃我一身的腥气,我哪能嫌弃她手不能提,肩不能扛?
我上前一步,将谢妙宜揽进怀里。
这是我第一次,拥抱自己的亲生女儿。
“别听她放……放胡话,你无须在意。”我差点脱口而出的粗话,在嘴边打了个转,换了个文雅些的说法。
谢妙宜在我怀里,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的眼泪浸湿了我的衣襟。
她哽咽着问:“娘,我是不是很没用?”
我叹了口气:“不会。”
随即,我愣住了,有些不确定地问:“你……刚才喊我什么?”
谢妙宜的脸颊飞上两抹红晕,把头埋得更深了,用细若游丝的声音又喊了一声:“……娘。”
这一声“娘”,喊得我心头一软,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
我把她揽得更紧,恍惚间想起了小草第一次喊我娘时的情景。
那时她大病初愈,用小奶音唤我,也是这样,让我心里软成了一滩水。
谢妙宜在我怀里轻声说:“娘,我……我还是会想念母亲,您会怪我吗?”
她口中的母亲,自然是崔夫人。
我揉了揉她的头发,声音前所未有地温柔:“不会。想念一个人,是藏不住的。”
我想我的小草,也疼我的妙宜。
我心里这杆秤,端得平。
5
又过了几日,我正在集市上卖肉,隔壁摊的张大娘忽然探过头来,幸灾乐祸地喊道:
“猪见愁,快回去看看吧!你家那个新来的丫头,把房子给点着啦!”
我心头猛地一跳,肉摊都来不及收,拔腿就往家的方向狂奔。
身后还传来张大娘的吆喝声:“大家快来啊,这猪肉没主了,不拿白不拿!”
一路上,我的心揪得生疼,脑子里乱成一锅粥。
一会儿是妙宜初来时倔强的小脸,一会儿是她委屈落泪的模样,甚至还有她埋头扒饭的憨态。
我只怕她出事。
远远地,我瞧见一个灰头土脸的小小身影站在院外,正是妙宜。
我高悬的心,总算落了地。
她一看见我,就愧疚地低下了头,怯生生地喊:“娘……对不起。”
我长舒一口气,这丫头哪儿都好,就是太孱弱了,让我连句重话都舍不得说。
“说说吧,好端端的,怎么把自家屋子给烧了?”
谢妙宜的声音细如蚊呐:“……我想给您做顿饭。”
说真的,这孩子总有办法让我心软。
我沉吟片刻,认真地看着她:“烧了就烧了吧,正好,我带你去京城住。”
那里我早就物色好了地方,离丞相府,不过一刻钟的路程。
谁知,谢妙宜眼里蓄满了泪,用力地摇头:“不要!”
她两行清泪滚落,哭得我心都碎了。
“娘,是我做错了事,我应该受罚。”
唉。
我蹲下身,捏了捏她沾着灰的脸蛋,才道:“傻丫头,其实我早就打算搬家了,只是想把剩下的猪处理完。”
“你和小草不一样,她爱玩泥巴,这乡下地方适合她。
你呢,性子静,爱看书,这里没个书铺,咱们得去京城买书看。”
谢妙宜愣住了,似乎不明白我怎么会知道她想念书。
真傻,我是她娘,又怎会不关心她心里想什么?
我拍了拍她的背,最后说道:“咱们娘俩,往后的日子,图个平平安安,比什么都强。”
谢妙宜用力地点了点头。
6
五月十七,黄历上写着:宜出行,宜搬迁。
我带着谢妙宜,踏上了前往京城的路。
哦,不,现在应该叫她祝妙宜了,这姓是她自个儿赖着我改的。
从前我们住的村子离京城要颠簸两个时辰,如今的新家,一刻钟便能走到最繁华的街市。
这样一来,无论是我,还是妙宜,心里那份牵挂,仿佛也近了许多。
我让妙宜坐在牛车后面,自己则在前面赶车。
小丫头的眼睛又红了,愧疚地问:“娘,您怎么不坐?”
我头也不回地从她脖子上解下那块成色极好的玉佩,朝她扬了扬:“傻孩子,这是路费。”
祝妙宜:“……”
戴着这么好的玉佩赶路,太过招摇,还是我替她收着妥当。
妙宜过惯了娇生惯养的日子,哪受过这般日晒,没一会儿小脸就晒得通红。
我停下车,翻出一顶帷帽给她戴上。黑纱垂下,隐约能窥见她清丽的眉眼。
我忽然有些怔忪。
这孩子的眼睛,肖似她那个便宜爹;可这眉毛和嘴唇,却像极了我。
我的心,莫名地又软成了一片。
妙宜,妙宜。
祝她此生,慧心妙舌,顺遂宜心。
7
赶车赶了两个时辰,我和妙宜才到新屋。
——拿崔夫人丢下的钱袋子换的。
一进院落,三正两耳,把一间正房拆了,刚好供我杀猪。
我要去还牛车,故而让妙宜先熟悉熟悉新家。
临走前,我又不放心地把脚伸了回来。
祝妙宜估摸着也想到了自己一把灶火烧了家的事,臊着脸,把我推了出去:
“娘,您去吧,我这次一定不会烧了家。”
我朝她笑了笑:
“得嘞,闺女长大了。”
话虽如此,我却总担心妙宜一人在家会出什么事。
毕竟京城不比我们那小村庄,有什么事情都是第一耳知道。
我用最快的速度还好牛车,急匆匆赶回了家。
却没想到,会有一个不速之客——小草。
小草一身红罗长裙逶迤,铺翠圈金,饰以珠玉坠子,华丽无比。
远远望着,像一团烈焰海棠。
走近些,却见她眉间一点红,恍似观音娘子。
我的眼湿了。
崔夫人是好人,把我的小草养得这么好。
小草一见到我,就朝我飞奔而来,一把抱住我的腰:“娘!”
我揉了揉她的发,心里像被柔软的云朵填满了。
妙宜也走了过来,吸了吸鼻子,看上去像刚哭过一场。
我心里咯噔一下。
8
小草抬起头来,活脱脱一个告状精:
“娘,张狗蛋来过了!”
我怔住。
张狗蛋是张大娘的耀祖儿子,两只招风耳,一身肥硕肉,远望是只葫芦成精,近看是猪刚鬣转世。
为人又懒惰,二十多岁,成日在家里酗酒,要么就是跟村里的二混子称兄道弟。
啧。
横看竖看,左思右想,都是块废材!
张狗蛋还好色,村里被他轻薄过的姑娘不在少数。
姑娘 们带着爹娘上张家讨要说法,张大娘却唾沫横飞,把人都赶了出去:
“呸!还不是你们打扮得花枝招展,一看就是骚浪蹄子,不欺负你欺负谁!我看你们就是故意想讹我们耀祖!”
张大娘不讲理,姑娘 们只能吃闷亏。
好在我是屠户,小草也实在泼辣,故而张狗蛋平日里不敢欺负我和小草,只敢拿眼睛瞟我们。
“爹了个根,张狗蛋想占谢妙宜的便宜,一路跟着你们过来。好在我今天回村里,便躲在他后面,将他抓了个正着。”
“死癞蛤蟆长得忒丑,把谢妙宜都吓到了。”
“我让谢府的小厮把他捆住,拉去送官了。嘿,我倒要看看那张氏那老货会哭成什么样!”
小草满脸愤愤,我听得胆战心惊,忙把妙宜拉过来,里里外外检查了个遍。
妙宜也配合得很,展开手让我检查:“娘,缘玉姑娘来得及时,我没事。”
我这才放心。
不过这丫头敏感得很,她瞥了瞥小草,又看了看我,脸上露出些许疑惑。
我猜,她是想问今儿个的小草怎么不一样了。
我笑了笑,并未解释。
毕竟日久见人心。
我和小草相依为命十一年。
不是十一天,也不是十一个月,而是切切实实,朝夕相处整整十一年。
从未分开过一天。
小草打小就机灵,那日崔夫人上门来讨人,若我不依,只怕会摊上大祸。
她看出我的不舍,所以她主动和崔夫人走了,并非有意诛我的心。
至于她初时对妙宜的敌意,想来也非本心。
9
夜里,我和小草、妙宜两人用过了饭。
进屋时,小草忽然扯着我的袖子,问:“娘,您会不会怪我?”
我了然。
小草平日里虽然大大咧咧的,但总归有女儿家的细腻。
我温声道:“怎会呢?”
何况,小草回到谢府,能有更好的生活。
我也给她买过红艳艳的袄子,但跟她今日穿的绫罗绸缎比起来,实在不值一提。
小草眼里却露出了几许茫然:
“娘,可是丞相夫人也非我们看见的那样。她在谢府时对谢妙宜挺不错的,也不像那种不讲理的人。”
我挑了挑眉。
讲真的,有些吃味了。
小草叹了声气:“您之前说让我不要用眼睛去看人,得用心去看人,
所以我认真用心感受过了,丞相夫人真不是什么坏人。”
“而且,她在府里总是望着我们家那个方向,有时一望就是一下午。”
“我这次能回家,也是她允许的。丞相夫人不是刻薄之人,所以那日她对妙宜所言,我也不知为何。”
我微微怔住。
崔夫人的所作所为,确实算不上是坏人。
甚至可以说她有怜悯之心。
相府家大业大,有权有势,倘若崔夫人真存了心刁难我,只怕我和妙宜早已下黄泉、累白骨了。
毕竟把亲生女儿身上的污点抹去,对她而言,可谓轻松至极。
更无须亲自接送两趟。
……小草的诛心之言有难言之隐,那崔夫人呢?
她先是把妙宜送回我身边,又把小草送到我身边。
崔夫人这是……
一个难以置信的念头陡然闪现在我脑里。
我猛地抓住小草的手,厉声问:“崔夫人今日可有什么异常!”
小草愣了愣,很快反应过来,却兀自流下两行泪。
现在可不是哭哭啼啼的时候。
我松开手,掐了掐掌心,极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思忖片刻,我到堂屋翻出杀猪刀,威风凛凛的刀,磨得油光发亮。
小草问我去哪儿。
我避而不答。
“你和妙宜好好待在家里,我去找崔夫人。”临走前,我仍是不放心,
抓着小草嘱咐,“记住,好好待着,这样娘才放心。”
小草是个聪明孩子,我相信她不会给我添乱。
果然,小草重重点了个头,抹了把脸:“娘,您快去吧!”
我轻轻笑了笑,没入了夜色。
10
好在我的脚程够快,才能快速抵达丞相府。
我堪堪赶到相府,便见一伙伙小厮拿着火把,四散奔走,脸上满是焦虑。
还有几个长得像年画娃娃般的丫鬟急得直跺脚,险些要落泪。
我的心沉了下去。
看来我的猜想没错,崔夫人是真的想不开。
小草是我抚养长大的,活脱脱一只张扬的小雀儿,最识得通人心,她说崔夫人好,那一定好。
我和妙宜虽然仅相处一个月,却知她柔善的外表下,有一股不服输的韧劲,所谓外柔内刚,正如妙宜。
倘若崔夫人不是位好母亲,妙宜也不会说出想念母亲之语。
所以我想,崔夫人确确实实是位好人,骨子里亦刻着温良。
只是,崔夫人太娇弱了。
她两次尊临村中,美丽的眉眼间自带淡淡的忧愁,不似当家主母,倒像自小被精心呵护长大的娇花。
一旦她下定某种决心,便具有摧天毁地的能力。
崔夫人这是想把两个女儿都送给我,然后毁了自己!
胸膛中心跳强烈擂动,我仔细分辨着小厮散开的方向——
城北的梵音庙、城南的小春山、城东的玄武街闹市、城西的贫民窟……
我在心中默念着地名,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地点——临近京郊的那条河。
那条河偏僻得很,旁边有几座小木屋。
那时我还和小草商量,倘若张大娘再这么过分,我就带着她来这里定居。
横竖这里有泥巴,可以任她滚。
我也可以在这里杀猪,狂杀。
可惜小草被崔夫人接走了,我也只能作罢。
出于一种直觉,我几乎肯定崔夫人就在小河那处。
旋即,我脚底生风,疯了般跑向小河。
一路上树荫簌簌,花影攒动,偶闻几声猫叫,吓得我的心一直怦怦跳。
像比赛打鼓似的。
说实在的,我一个杀猪的,真的很害怕。
害怕哪一瞬猫变成了猪,长出血淋淋的牙和爪,扑过来向我索命。
“哗啦”一声,我赶到了小河处,心也停跳一拍。
——那儿正好有一个袅娜绰约的人影在飘动。
11
我禁了一瞬,幻想自己变成了猪,那人是屠户,而我要冲上去向她索命。
我丢下刀,飞扑上去,紧紧抱住她。
那人本来挣扎得厉害,但不知想到了什么,渐渐不挣扎了,掉起了眼泪。
忽而她发出绝望的一声,轻轻柔柔的,在空荡荡的小树林里显得格外幽森:
“让我死吧!”
她倒是毅然决然的,我却心里发毛,害怕得要命。
但我也不敢撒手,生怕一撒手,这死脑筋又要往河里淌。
故而我拼命拽着她往岸上走,跟拽猪似的。
还比猪轻上许多。
救上来的人果然是崔夫人,借着微弱的萤火,我甚至能看见她眼下的泪痕和花了的妆容。
崔夫人见是我,惊了一惊,却无再多表情。
反而低下头,盯着自己的绣花履。
倒和祝妙宜如出一辙。
不愧是相处十一年的母女。
唉。
我做不到对一个轻生之人说:“何必呢?怎么能轻生?女儿们怎么办?”
毕竟,这朵娇花淋不得风雨,却也本不该淋风雨。
当是别人给她找了罪受,她才会想不开的。
我只拍了拍她的肩,叹:“你这是受了什么委屈,可否与我说说?
虽然我只是个屠户,但吃过的盐不一定比你们这等富贵人少。”
崔夫人沉默了良久。
就在我以为她不会同我说话时,她却呜咽了起来。
12
“你不怪我吗?”
崔夫人哭过,才抱着膝,闷闷问出这一句。
这句话,妙宜问过,小草问过,现在就连崔夫人也这么问。
合着我是她们仨的债主,要问她们讨债来?
“怪。”
我踢着小石子,小石子在空中划出一道曲线,而后完美落水,激起一圈圈涟漪。
我续道:“可是这颗小石子完美入水,泛起的涟漪也很小,所以我不怪了。”
既然崔夫人的心是好的,给予我的伤害也是小的,我又为什么要怪她呢?
何况,她把妙宜和小草都放在了心尖尖上,她也是我的女儿的母亲。
若无崔夫人,我也见不到小草了。
如此,那就没什么好怪的了。
崔夫人痴痴地看着我。
我暗爽,啧,又多一个崇拜者。
下一瞬,崔夫人肩膀一耸一耸地,又哭了。
……
“我不想再当丞相夫人了,所有人都说我做不好谢家的主母。”
崔夫人疲惫地长长叹气。
她今年芳龄三十。
和谢丞相一个岁数。
男人大多是朝秦暮楚的负心汉,个个都做梦自己娶了娇妻后,能纳一房又一房的美妾。
可谢丞相没有。
新婚夜,红烛晃,他对崔夫人许下了一生一世一双人。
直到十一年前,谢相出使漠北,崔夫人在家中万分担忧,故而前往观音庙为夫君祈福。
怎料她提前生产,又因观音庙条件简陋,故而她伤了身子,从此再难有孕。
哪怕大夫来回检查了好几遍,结果只有一个——
再不能生育。
13
“谢鹤庭把我的丫鬟红袖抬了姨娘,让她为自己生儿育女。
他告诉我,他心里仅有我一个人,抬姨娘只是无奈之举,为绵延子嗣而计。”
“但我觉得不对,却又不知哪里不对。
明明别人家也有妻妾,就连我爹也有两房小妾,可我仍觉得不舒服,就像被针刺了一样。”
“可你说他有错吗?没有,甚至人人都羡慕我好命,说我不用再闯鬼门关,却也会有儿女绕膝。”
崔夫人嫁给谢丞相时已是十八,在未嫁女中算是高龄。
她膝下唯有一个女儿,但谢丞相洁身自好,迄今也只纳了红袖为妾。
后来红袖生下三个儿子,自以为巩固了地位,才会在一次醉酒后说出她偷梁换柱的事情。
谢相大怒,眼都没眨一下,一剑杀了红袖。
崔夫人的嗓音含了无限的戚愁。
“红袖有千般万般的错,可至少陪了他十年。
那一晚,他宿在我的屋子,字字句句都是爱我,但字字句句都让我害怕。”
“而且,我做不好谢府的主母。当了十二年的谢府夫人,
我仍会犯糊涂,谢鹤庭容忍不了我的错误,常常与我置气。”
“……可我真的不敢和他置气。”
“他一恼,就是十天半个月不理我。妙宜小时候不敢和他亲近,长大了更不敢。”
崔夫人闭了闭眼,泪水淌过脸颊。
“我很没用,倒不如死了。”
我举起我的杀猪刀,刀尖锋利无比,在夜色里也能看出它锃锃发亮。
崔夫人喉头滚动,吞咽着口水。
我冲她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
“崔夫人,握不住的男人,不如扬了吧!”
她愣了。
14
“你心里不舒服,并非你的错。而是谢鹤庭曾经答应过你,今生今世只会有你一位妻,但他没有做到,也没有愧疚。”
“共处十年,就算是块木头都焐热了吧?别说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你瞧我,日日杀猪,都对猪生出了感情。搬了个家,我还特意把一间正房拆了,就是为了能天天杀猪。”
崔夫人抱自己抱得更紧了。
“人生在世,哪能不犯糊涂?而且我瞧你就是被娇养长大,既然谢鹤庭容忍不了你的错误,
那咱就找一个能容忍你错误,哦不,找一个你连犯错机会都没有的男人,让他替你犯错。”
“你瞧小草,爱滚泥巴的老习惯改不了,我该骂她?该打她?还是该日日冷落她,让她心里不得劲?”
“你再看看妙宜,之前吃饭比猫儿还少,现在来了后吃得比我还多,难道我因为她吃得多,该给她使眼色?”
我的刀狠狠劈下,把岸上一截枯木劈得稀巴烂。
我的刀法果然很厉害。
我很满意,朝崔夫人笑得更开心。
崔夫人抖了抖。
“所以,不如扬了吧!”
崔夫人:“……”
我把她从地上拽了起来,示意她和我回家。
我们运气好,路上没有小厮,也没有猫叫春。
我问:“你闺名叫什么?”
崔夫人:“崔颂芸。”
我:“你看,以后我就喊你崔姑娘颂姑娘芸姑娘,再不喊你崔夫人了。”
崔颂芸终于露出了笑脸,应道:“好。”
不知过了多久,她轻轻说了一句:“对不起。”
啧。
15
回到家,两个丫头还没睡,一听见动静,忙跑了出来。
“娘!”
我给了两人每人一个爆栗子:“怎么还不睡觉?”
小草撇了撇嘴,朝我讨好一笑。
妙宜垂头看地,好似有些不好意思。
而崔颂芸站在门外踌躇不止,眼角湿润,却又不敢进来。
近乡情怯,换到母女之间也是一样。
我笑眯眯地看向妙宜:“瞧瞧谁来了?还不快去把人带进来。”
妙宜的目光扫向外头,浑身都僵住。
我叹了声,崔颂芸那日对妙宜说了那么多重话,只怕妙宜心有隔阂,我也不敢操之过急。
小草却上前一步,捏了捏妙宜的手:“快去啊,我今天晚上和你说了什么,你都忘了?”
妙宜抿了抿唇,唇畔竟露出一丝笑意,她朝小草点了点头,一阵小跑过去,一把抱住了崔颂芸:
“母亲——”
嗓音挟带着三分委屈,七分想念,在风中尤显。
崔颂芸木在了原地。
好半晌,她才伸出手,眼角那滴泪滚落:
“好孩子。”
我的目光落到妙宜和小草身上,这俩孩子,背着我不知嘀咕了什么,才一天不到,交情就这么好。
但,这样很好,不是吗?
这一夜,妙宜和崔颂芸睡在同一间屋,我和小草睡在另一间。
我问小草和妙宜说了些什么。
小草眼睛亮晶晶的,背着我扬声道:“秘密!”
……
我在心里默数:三、二、一。
刚数完,小草就骨碌滚了过来,晃了晃我的手:“娘,您快问我是什么秘密!”
“好好好,是什么秘密?”
小草心满意足躺了回去:
“也没什么,就是告诉她我的一些猜测,再把母亲给她绣的绢帕给她看。”
我摸了摸她的发,好孩子。
16
次日起来,我给几人煮了松花蛋馄饨。
新鲜猪肉和松花蛋快刀剁碎,鸡蛋打散,撒上盐、花椒、豉油、虾皮、姜等佐料,再浇上热气腾腾的滚油,搅拌均匀。
锅烹一沸,一颗颗馄饨皮薄如纸,高汤浓郁,一口咬下去,鲜嫩多汁,不腥不柴。
崔颂芸一看见馅料黑乎乎的,打死都不吃。
后来小草和妙宜一对眼,一人哄着崔颂芸说话,一人悄悄绕到她身后,趁她不注意,喂了她一颗。
崔颂芸咬了一小口,嗯,好吃,再咬一口后又咬一口。
直到把锅里的馄饨都吃完,她还意犹未尽。
小草和妙宜都在一旁偷笑,崔颂芸也不好意思起来。
我毫不留情地揭短:
“没事儿,小草和妙宜也这样,第一次吃松花蛋时,打死也不吃。”
引得小草和妙宜纷纷嗔怪我好几眼。
谢相爱妻心切,昨夜没寻到崔颂芸,今儿个竟挨家挨户挨个搜索。
我问崔颂芸:“你打算怎么办?”
崔颂芸支支吾吾:“不知……”
我眉心一跳,声音也大了起来:
“不知?!那你昨天又是哭又是跳河,还把两个女儿都送回给我,你怎么就不知?!”
“莫非你不能和离?”
崔颂芸怔愣片刻:“……和离?”
“对,和离。”
崔颂芸沉默住了。
正当我以为她是舍不得谢相抑或其他时,崔颂芸终于开了口:
“祝娘子,说实话,我从未想过和离。”
“不是舍不得,也不是没办法和离。只是在我的观念里,根本没有和离一词。”
“我出身清河崔氏,族中女子就没有和离的先例,我……我真的可以和离吗?”
原来如此。
崔颂芸缚住了自己,又或者说,是这些框框架架束缚住了她。
她就像一条蚕,吐丝做茧,自缚为笼,活生生困死了自己。
但,即便是作茧自缚,亦能破茧成蝶。
和离一事,怎么不行呢?
妙宜的便宜爹都没和我和离就跑了。
张大娘和人一夜情才有的狗蛋。
我爹是酒鬼,对我和我娘不好,我娘都能举起屠刀,逼爹和离。
如崔颂芸这等大家闺秀,家族最看重的便是名誉。
但崔颂芸自幼就是父母亲手心里捧着的宝,名誉又哪及她重要?
我一条条给她分析,比给猪剔骨头还细致。
最终,崔颂芸下定决心和离。
17
谢相找上了门那日是个暖洋洋的大晴天。
他身后是十几个小厮和官兵。
而崔颂芸身旁有我、小草、妙宜,以及崔府的小厮。
崔颂芸平静地说出自己的诉求。
谢鹤庭自然不信,他想上前抓崔颂芸的手,崔颂芸却躲开了。
谢鹤庭悻悻收回了手:“你还因为红袖的事情和我闹气?还是本相这几日疏忽了你?”
崔颂芸忖了忖,点头:“都是。”
谢鹤庭有些恼了,但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他也要个体面,只能压下怒火道:
“若我不纳红袖,别人该怎么看你,流言蜚语都能把你压死!”
“旁人的妻谁像你一样?娶妻当娶贤,本相后悔现在才懂!”
崔颂芸道:“对,所以我们当应和离。”
谢鹤庭攥着掌心,终于忍无可忍呵斥道:“你连孩子都生不了了,你怎么敢和本相和离?!”
“何况,你嫁到谢府多年,连侍奉婆母这点小事都做不好,以后谁敢娶你?!”
崔颂芸恍惚地看着谢鹤庭,有一瞬间,她都感觉自己快不认识他了。
夫妻十二年,自然知道把刀扎在哪儿最痛。
谢鹤庭见崔颂芸这般神情,不禁缓和了语气:“芸儿,我对你的心意你还不知道吗?我在眼里到底算什么?”
“和离一事不好,以后我们都不提了,好不好?”
崔颂芸轻声道:“不好。”
谢鹤庭怔住。
“在外人眼里,你是一个好夫君,体恤妻子,只纳一房美妾,可为何我如今却觉得,你是个伪君子呢?”
“你喜欢我的天真烂漫,却看不惯我处事能力微弱;
你明明许下了一一生世一双人的诺言,却偏偏破了誓言,还怨我再不能生育。”
“谢鹤庭,我们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成亲十二载,还请你放手,留我们二人一个体面。”
崔颂芸的嗓音很轻,却掷地有声。
谢鹤庭站在原地,许久都未回过神来。
我也松了口气。
谢相虽然位极人臣,但崔颂芸亦出身清河崔氏。
如崔颂芸所言,谢鹤庭是个伪君子。
他一定不愿直接撕破脸皮。
谢鹤庭离开了,背影有些落寞。
出乎意料的是,他临走前仍不愿和离。
甚至恳求崔颂芸再给他一次机会。
崔颂芸并未理会。
18
崔颂芸问两个女儿,会不会怪自己让她们少了个丞相父亲。
小草自然无所谓。
妙宜轻轻抱住崔颂芸:“不会。”
“母亲,您还记得吗,我在书上曾看见一句话——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父亲违背了诺言,而您有决绝的勇气,这样很好。”
“父亲说他只爱您,可他也曾因红袖姨娘和几个弟弟迁怒于您。他的心因为旁人产生了波澜,这是对您的不公。”
“母亲,您不是他的金丝雀,无须看他眼色行事。”
崔颂芸默然良久,只化作一声叹息。
我在一旁,很是欣慰。
小草性子泼辣,谁敢欺负她,她一拳能把人天灵盖掀飞。
而妙宜性格文静,心灵通透,不会被男人三言两语哄了去。
崔颂芸回崔府那日,她认认真真给我行了个礼:“祝娘子,我把你当成了姐姐,你能不能和我一起回崔家?”
彼时我正在杀猪,一刀下去,血溅了我满脸。
我没有听清楚,掏了掏耳朵,朝崔颂芸咧嘴一笑:“你说啥?我没听清!”
崔颂芸连连后退几步,拉着两个女儿麻溜上了马车。
我望着她们的背影笑了一声。
真是个胆小鬼。
但不到一日,几个人又蹦蹦跳跳回来了。
这一次崔颂芸还带着崔父崔母。
他们称我是崔颂芸的救命恩人。
崔母笑眯眯的,很是和蔼:
“祝娘子,我们已经购置了京城闹市最好的摊子,并添的是你的名字。”
“妙宜和缘玉都想你,所以,能否给老身一个面子,搬来崔府一同住?”
两个小丫头抬起脸,眼也不眨地盯着我。
我的心都要化了。
然而我还是没有同意。
挟恩相报,并非我们杀猪人的作风。
崔家不欠我,崔颂芸也不欠我的。
但——
我用这些年挣的银子,在崔府旁边重新购置了一进院落。
如此,亦是一家人。
小草是个倔性子,命人直接推倒了中间那道墙。
她也不再梳什么双螺髻,两条辫子绑着红绳,一甩一甩的,神气极了。
她把我、妙宜和崔颂芸的手叠在一块,嘻嘻一笑:
“这是我祝娘,这是我崔娘,这是小妹,我们永远是一家人!”
好耶。
永远都是一家人。
番外
我娘的娘是屠夫,我娘也是屠夫。
我们家杀猪绝技是一刀封喉,猪最多只惨叫一声,就死得透透的。
所以,我们家屠夫的地位在村里无人可撼动。
娘死得早,临走前把磨得锃锃亮的杀猪刀交到我手上。
我掂着刀,看着娘,只觉杀猪刀太沉太重。
怎么就不能让娘多掂一会儿呢?
娘望了我好久,絮絮叨叨说了好多话。
她每说一句,我就点一个头。
末了,她紧紧攥着我的手,嘱咐道:
“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妮儿,你要记住,定不能嫁给读书人。”
“娘活不了咯,看不了你嫁人,但你一定要细心挑选夫君……”
我重重点头。
又背着身,偷偷擦去了泪。
可来年春,村里多了个唇红齿白小书生。
他惦记我的肉,我也惦记他的肉。
细柳斜斜,春潮滟滟,他捻了一枝飞花,插上我的鬓,那双桃花眼比春风还要多情。
五月十七,我们成了亲,后又生了个女儿,我继续杀猪卖猪肉,书生继续念书挣功名。
临近赶考之际,书生忽然难为情道:
“倘若我 日后功成名就,娘子却是个屠夫,会不会叫旁人看不起?”
我怔愣良久,却想到了去年他捻花笑睇的模样。
他说:“祝娘子,你很好,某很欢喜。”
那时,我换了崭新衣裳,抹了桂花发油,红霞飞上脸颊,心也怦怦怦地跳。
这一日,我明明也是穿着干净衣裳,绞干了头发,却遭了他嫌恶的一眼。
怎么就不一样了呢?
还未等我想明白,书生就跑了。
一个子儿都没留下。
对,他把家里的银子也卷走了,还把我的杀猪刀偷走了。
女儿饿得号啕大哭,我咬着牙,把米全部熬成粥,小心翼翼全部喂给了她。
我也饿,饿得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我想起了娘,想起了书生,饿得一个劲掉眼泪。
眼泪很苦,我就哭这么一次。
此后,我就带着女儿一同卖猪肉,新的刀很钝,不大好切肉。
好在日子一天天过,我的刀也渐渐磨锋利了。
有主顾看见在一旁玩泥巴的小草,问道:“小妮儿叫什么名字呀?”
我笑着回:“小草,贱名好养活。”
小草,祝小草。
跟我姓的小草。
后来崔颂芸的出现,道破小草不是我的孩子,我委实心堵了一阵子。
但我的妙宜也因此回到我身边。
崔颂芸做戏做全套,直接把妙宜丢在我家门前,还作出趾高气扬的样子。
妙宜小小的一只,长得又白,忒像糯米团子了。
只那么一眼,我就确定这是我的女儿。
我想到在观音庙生产那日,剧烈的撕扯感让我无法呼吸,我憋着一口气,
意识昏昏沉沉,好几次都以为自己已经到了奈何桥。
是婴孩的啼哭唤醒了我,山崩地裂般响彻整个观音庙。
我勉强睁开眼缝,只见襁褓之中,皱巴巴的、没有几根毛的粉团子在呜咽。
我用力掐了掐掌心,萌生出一个强烈的念头:我不想让我的孩子没有娘。
所以,在观音庙中,我活了下来。
或许是命运的安排,即便我和妙宜错过十一年,但兜兜转转,她仍回到了我身边。
小草是个好孩子,妙宜也是好孩子。
还记得小草把张狗蛋送入官府那日,妙宜私底下找过我。
毕竟,小草在她眼里俨然是两面人。
那日,妙宜绞着手指,仓皇看着我。
我蹲下身,温柔道:“你有什么想问的,都可以问我。”
妙宜垂头好半天,才闷闷道:“娘,您更喜欢我,还是更喜欢缘玉姑娘?”
这倒出乎我的意料。
这可不像是小丫头会问出的话。
但我仍决定实话实说:“你和小草在我心里都一样。”
妙宜一派落寞的模样:
“可……崔夫人喜欢的只有缘玉姑娘,她的亲生女儿……”
她像是想到什么,鼓起了勇气抬起头直视我,仿佛想从我脸上找到什么答案。
可惜,太热了,我面无表情。
妙宜泄了气,也决定和我实话实说:
“我刚来那会儿很怵您,怕您不喜欢我……因为,您给缘玉姑娘取名叫小草。”
“倘若视一个人为珍宝,又怎会是小草?我为她不值。”
妙宜的声音越说越低,直到最后都不敢看我。
我笑了出来。
小丫头片子想得倒多,也够通透,只不过——
“你可知我叫什么?”
祝妙宜摇头。
我点了点她的额,拖长声音,没好气地说:“我叫祝大花。”
祝大花,祝小草,这一听就是我的崽。
何况,小草有什么不好的?坚韧不摧。
像极了小草现在的模样。
妙宜却长长舒了一口气:
“那就好。”
我的心又软了下来。
原来妙宜是怕我对小草不好,所以才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可是傻孩子,小草和她,皆是我心中独一无二的珍宝。
和崔颂芸称姐道妹的第三年,谢鹤庭终于同意和离。
他说自己很后悔,没有好好珍惜崔颂芸。
崔颂芸只点了点头,没有和他说一句话。
某日,我正在摊上卖着猪肉。
但一抬眼,却看见了那书生——妙宜的便宜爹。
我愣住了,他也愣住了。
他身穿官袍,小心翼翼地扶着一位着绫罗绸缎的女人。
想来他科举顺利,还成功迎娶了娇妻。
书生见我迟迟未回神,竟上前呵斥,脸上还闪过几分心虚:
“看什么看?信不信我让人把你的眼睛挖出来,仔细你的皮!”
我低低笑出了声。
真不要脸啊!
睡了我的人,偷走了我的银子,现在还那么理直气壮。
远处,小草和妙宜向我跑来,嘴里喊着:“娘——”
书生怔愣一瞬,有些不可置信道:“这是你的孩子?你怎么可能生了两个?!”
他恼怒地剜我一眼:“不守妇道!你简直下 贱至极!”
我没有说话,小草用拳头替我说话了。
美妇人又惊又惧,忙让小厮去报官。
可是——
小草是谢丞相的亲生女儿,妙宜是谢丞相的养女。
二人还是崔府的外孙女。
我虽然是个杀猪的,却是崔府的义女。
书生得罪不起,灰溜溜地想跑。
但跑前他还来恶心我一把。
那双桃花眼潋滟多情,却无端让我想作呕:
“其实我这些年一直很想你,花儿……我……”
我“腾”地一下亮出我的杀猪刀,露出两排明晃晃的大白牙:
“第一,我叫大花,不是你的花儿。”
“第二,你要是再废话,小心我把你剁了!”
书生闻言,立马跑了。
小草和妙宜在身后大笑:
“娘,威武!”
我也跟着笑了笑。
今年的春天,可真暖和啊。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