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风故事:春夏(完)

发布时间:2025-05-26 14:36  浏览量:2

阿姐是个为国为民的女探子,她说等天下承平的那天一定回到我身边。

可后来,她满身伤痕地回来,只为救一个娇小姐。

只因那小姐,是所谓王爷的心上人。

1

西院,那位京都来的表小姐又是一整天没吃饭,王爷发了好大的火,说再做不出合她口味的饭食,就要把厨房的奴仆全都发卖出去。

前几批,因她不吃饭被发卖的全都去了西山窑厂,那是个把人往死里折腾的阎王窟,一瞬间大家的脸全都颓丧了起来。

黄大厨急得直嚷道:“这屋里有一个算一个,还有没有会做京都菜的?只要今天过了这个坎儿,我黄大兴说的,以后王府的厨房他说了算!”

可过了好久也没人应他,这些天,灶上凡是会做饭的,哪个没试过?

就算没有他许诺的好处,为了自己活命也没人会藏私,但王爷心尖尖上的那位,她就是不吃啊。

就在此时,我唯唯诺诺地举起手小声道:“这个时节,京都正盛行吃酥酪,要不我试试?”

这是,我来厨房两个月第一次当众开口说话,在此之前,我只是一个被府里好心人买进来,随手丢在厨房做杂活的外地小丫头。

黄大厨看着我干瘦的样子,似乎不敢相信我是京都来的,但如今除了我,其他人连站出来都不敢。

他也顾不得了,哐哐端了两大坛牛乳放在我面前道:“小柳啊,叔今天就信你一回。这是早上新到的牛乳,你尽管做。”

说完,他转头又张罗其他人也忙起来,事关生死的大事,哪怕,死马当活马医也不会全寄希望在我一个人身上。

厨房的东西在哪儿,我早就烂熟于心,我熟练地取出酒酿、白糖和蜂蜜,心无旁骛地搅拌、开火。

这道甜品其实没什么难度,关键在于怎么根据食客的口味把控甜度和酒酿的用量。

一气呵成地完工后,雪白的液体盛在翠绿精致的瓷碗里,再混着空气中热牛乳的香气,就连一直绷着弦的黄大厨都露出一点笑容道:“看着倒是挺像样,你以前学过厨?”

我点点头道:“以前开过小饭馆。”

反正,这些经历若王府去查也瞒不住。

说着,我小心翼翼地把瓷碗端到走廊上放冷、凝固,北地极寒,做酥酪连冰都省了。

等它凝固后,我又浇上少许蜂蜜,还用梅花做的酱精心绘制了一幅图案。

这时,已到了晚饭的时辰,黄大厨一一检视过每道菜,把我的放在了最显眼的位置:“只见过人家放桂花的,梅花倒是新鲜。丫头啊,希望你的巧思没有白费。”

我低着头没有回话,嘴角却忍不住弯起。梅乃花中君子,是那位表小姐心上人的最爱,她不会忍得住的。

2

一顿饭能定人的生死,这听着荒谬,可确确实实已经在王府的厨房上演过很多回。

我们这批新人安稳地过了两个月,终于也迎来了这天,忙完主子的饭食,本该到自己吃饭的时间了,却没有一个人敢动弹。

大家都僵硬地待在原地,等着那个最终的宣判,有信神佛的妈妈甚至对着天空跪下,不断磕头祈祷:“天老爷啊,求求你了,让那个姑奶奶张嘴吃两口饭吧,我还想活啊。”

有了带头的,大家都三三两两地跪下,只有我直挺挺地站着,若神佛有用的话,这世上哪来那么多伥鬼,想做什么,从来都只能靠自己。

果然,在一番闹腾后,一个管事妈妈走了进来,嫌弃地看了看众人,才向黄大厨问道:“那道酥酪是谁做的?我们姑娘尝着不错,想招她过去说说话。”

既然觉得好,那一定是吃了。

黄大厨喜得直把我往前推:“是这位柳大厨做的,她以前开过饭馆,手艺那是没话说。”

不过一顿饭的功夫,我从干杂事的小柳变成了柳大厨。

我低眉顺眼地跟在那个管事妈妈身后,筹谋三年,终于第一次见到了萧启明和俞娉婷的真容。

他们一个冰冷地站着,一个脸色苍白地卧在床上,显然正在争吵。

看见我进来,俞娉婷眼神发亮地问:“那道酥酪是你做的?你可是京都来的?”

我假装胆小地直接跪下道:“奴婢是京都来的,做的东西入了贵人的眼,是奴婢的荣幸。”

她还想再说什么,觑到旁边的萧启明又把话咽了回去,指着桌上的菜道:“其他人做的都不合我口味,既然你跟我同是京都来的,想必知道我爱吃什么,下去再做点吃食来吧。”

我应声退下,心里明白我的第一步棋奏效了。

俞娉婷,真可惜,我骗了你,我从不是京都长出的花。

3

七岁前,我就长在这边城一个叫黄泥坳的小村子里,家里房子不大,但有爹有娘还有阿姐,村里家家户户都是熟人。

人人都知道我家惯孩子,不让我们干活,整天放我们在外面乱跑,于是,村里的其他孩子也爱跟在我们后面当尾巴。

出事那日,阿姐发现后山的树林里新建了一个鸟窝,大家都穷,平时闻不着肉腥,鸟蛋都是宝贵的零嘴,所以,阿姐甩开其他孩子,悄悄带我爬上了高树。

可就在我们发现满满的鸟蛋,兴高采烈准备下树时,阿姐却一把捂住了我的嘴,我循着她的目光望过去,才发现村里来了好多人。

黄衣黄帽,是北沙的兵,传闻中会屠村会吃小孩的异族兵。

我颤抖地抓住阿姐的手,想问她怎么办。

可她只是死死地咬住嘴唇,也死死捂住我的嘴,不让我发出一点声响。

我们就那么坐在枝丫掩护的树上,看着那些兵一个个砍人。

邻家的婶婶,村头爱开玩笑的刘爷爷,昨天还因为一根甜草跟我吵架的小虎子,全都倒在了血泊里。

爹娘被拖出来的时候,阿姐终于想起要捂我的眼睛,可是来不及了,我亲眼看着那刀一下一下刺进去,把娘七个月大的肚子刺得鲜血淋漓。

七岁的我是那么不争气,那些红色冲进我的脑子里,把它冲得发昏发涨,我整整高烧了三天。

阿姐把我藏在我们捉迷藏找到的山洞里,每日天不亮就出去,天黑才带着一点草药和野菜回来。

她的眼泪好像被封印了,哪怕我哭得不得自己,她也只是坐着发呆。

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可等我烧退后,她拿回一套小孩的衣服,塞给我一把路引,告诉我从今往后我不再是黄泥坳的赵小夏,而是京都郊外一个叫柳荷的小姑娘。

我的爹娘是带我来投奔亲戚的,可现在,他们跟亲戚一家都被北沙兵杀了。

阿姐说,朝廷会送我回京都的育善堂。

我哭着问她是不是不要我了,她只偏开头,发狠似地让我发誓,如果我说漏了,她就会跟爹娘一样死无全尸。

我不要她死,所以,我顺从地偷了那个小姑娘的身份,去了京都的育善堂。

阿姐说她一定会回来找我,这一等,就是五年。

4

那时,我已经在堂里开的饭馆帮忙打下手,她穿着一身低调的灰色衣服,进来点了碗面。

五年那么久,可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育善堂的日子自然是没有家里那么好过的,我早就学会了察言观色,知她不能明着认我,于是,抢着去她桌前收碗,也接过她藏在掌心的纸条。

那上面写的是一处荒无人烟的山洞。

我忐忑地趁夜跑过去,看见的却是在上药的阿姐,那伤深可见骨,吓得我连她丢下我一个人的埋怨都没有了,连接过药瓶的手都在抖。

这世上,我只剩这一个亲人了啊。

阿姐却好似一点都不痛一样,笑着对我说:“今天可是我第一次出师,师父答应我,只要我完成了,就派我去北沙当探子,受这点小伤算什么。”

我这才知道,原来当年她出去给我寻药时碰见了朝廷的探子,那个探子知道黄泥坳的事,便问她愿不愿意也入行伍做探子。

可为了保证探子无牵无挂,有家人的探子军营是不收的,所以,阿姐才把半路遇见的已经遇害的柳家小姑娘的身份路引拿给我。

因为她要入军营,除了探子,军营里再也不会收女子。

我摸着她皮肤上深深浅浅的伤口,想也知道这些年受训她吃了多少苦。

我也是黄泥坳的姑娘,凭什么她一个人担这些?

阿姐向来懂我,一眼便知道我在想什么。

她像小时候一样敲了敲我的额头道:“傻丫头,我们两个总得有一个活着,活着记得黄泥坳,记得爹娘和我,也记得那些曾经活生生的人。小夏,你的担子从不比我轻。”

“你要带着阿姐的日子一起好好过,等我从北沙回来,等天下承平那一天,我一定让你重新做回赵小夏。”

5

这是,阿姐临走前对我的承诺,她想我好好过日子。

于是,我在后厨三更起身练刀工,看师傅们做菜的时候,眼都不敢眨地去琢磨火候和配料比例,再包揽下谁都不愿做的伙计餐练手。

几年后,在京都开了一家小饭馆,因为那些年偶尔饿肚子的时候,她曾说长大后要开一个好大好大的饭馆,让大家都吃得饱饱的,再也不愁粮食。

我天真地守着我们的承诺,可先许诺的那个人,却失信了。

那是好冷好冷的一个夜晚,我刚跟别人谈好转买他的酒楼,真正达成阿姐大饭馆的愿望,可踏进院子,却看见她满身伤痕地躺在地上。

我慌张上前,只来得及听见一句:“都死了,她们都死了。小夏,姐姐不甘心啊。”

我的阿姐死了,可我连她死前在不甘心什么都不知道。

我摸了摸眼眶,那里没有一滴泪,原来,当人决心去做一件事的时候是哭不出来的,就像当年的阿姐一样。

6

传闻京都有座地下城,只要你有钱,那里就有你要的消息。

阅后即焚,不留痕迹。

于是,我带着买酒楼的全部家当,坐在了知书人的摊子前。

我的阿姐默默无名,单查她的消息自是没有,可她说她们都死了,那即便都是蝼蚁,聚做一堆,也会有痕迹留下。

知书人递过来的消息不长,那上面说原来阿姐她们接到的任务是:接替上一批探子潜伏在北沙各个重臣的府邸。

这批人都很有天分,本来她们隐藏得很顺利,可偏偏遇到了一个叫俞娉婷的世家小姐。

那是临北王萧启明此生挚爱,可惜她并不爱萧启明,她爱的是她的青梅竹马,那个为了报家仇,叛国投效北沙的前吏部尚书之子,苏延竹。

为了这份感天动地的爱,她离家出走,一路追到北沙,却被苏延竹抓住,威胁萧启明。

萧启明竟当真为了她延误军情,导致边城军士百姓死伤惨重,不仅如此,为了救回俞娉婷,他用军令启动了阿姐她们整组暗桩,可怜阿姐以为她们要救的是于国于家有大贡献的人,义无反顾地牺牲自己的性命。

那位娇小姐却为了心上人的安危,亲自向苏延竹揭发了她们全部的人。

“唉,可怜哪,那位为了掩盖心上人的叛国行为,已经把这些探子的军籍痕迹全抹了。自古雁过留声,人过留名,这些人啊,身与名俱消喽。”

知书人是不开口的,却也忍不住为阿姐她们叹息。

我看着那些纸张在火焰里化成灰烬,恍然想起那日我问阿姐,若这一去再也回不来了怎么办?

她望着我的眼神充满坚定,一字一句道:“小妹,马革裹尸是军人的荣耀,若真有那一日,请你把我的军牌带回家乡,就埋在爹娘身旁,告诉他们,他们的女儿给乡亲们报仇了。”

原来啊,连那军牌都已经没有了。

7

北地的风依旧像十几年前那么呼啸凛冽,可也遮不住身后房里传来的怒吼。

那对痴男怨女仍在争吵,男人大喊着:“俞娉婷,想逃离我!你做梦!就算是死,你也得死在我身边!”

萧启明,会的,我会让你们如愿死在一起的。

第一步,就从好好做菜开始吧,毕竟,这是我的天赋。

回到厨房,黄大厨他们还在,脸上还是带着点忐忑。

我笑着安抚大家道:“表小姐有胃口了,我就是回来接着做饭的,大家伙儿都搭把手,帮忙备菜吧。”

大家带着久违的踏实感热火朝天地忙了起来,粳米粥出去前我就熬上了,大家小姐,口味清淡。

烧热油锅,我迅速炒了一道芙蓉鸡片,又用些许香油拌了莴笋丝,麻利地装在食盒里,亲自送了过去。

萧启明已经不在了,俞娉婷终于寻着机会单独跟我说话,她急切地抓着我的手问道:“是延竹哥哥派你来的吗?我就知道他不会真的不管我的。”

酥酪里放梅花酱是苏延竹最爱的吃法,至于,绘在上面的那副图案,更是他们曾经甜蜜过的见证。

我早知道,她一定会上钩。

可我只假装紧张地往外看,嘴里说着:“奴婢不懂您在说什么,奴婢是犯了事才被卖到北地的,不认识什么延竹公子。”

俞娉婷看着我脸上的表情,终于意识到门外可能有人在监听,配合着演戏道:“好吧,那是我误会了。”

手上却递给我一封信,我接过藏起,指了指桌上的饭菜道:“表小姐,您饿了这么久,快用点饭食吧。”

她也明白,若她接着不吃饭,那我就会被发卖出去,她强撑着吃了两口,一入口却发现饭菜意外地合胃口,不知不觉间竟将它们都吃空了。

末了,她放下碗不好意思道:“没想到不止甜食,你做饭的手艺也这么好,倒让我想起了从前。”

她自然会觉得我的手艺好,毕竟,为了她我可是苦练了三年。

8

那日,知书人还附送了我一个额外的消息,他说临北王府的娇客时常不吃饭,府里短则两三月,长则半年,就要买进新的厨房人手。

而京都稍微爱嚼舌一点的妇人都知道,当年俞娉婷和苏延竹是人人称羡的一对璧人,大昭风气开放,俞娉婷一年有半数时间都是在苏府用饭的。

苏家被先帝抄了家,但新帝仁慈,登基后赦免了苏府的奴仆,苏延竹的奶娘也被放了出来。

育善堂经常做善事,我便也跟着做,在大狱受尽折磨的老人家,总是比做贵公子奶娘时容易感动的。

我不着痕迹地在她居住的附近赠粥施药,恰巧发现她的困苦,像个乖巧的女儿一样照顾她。

她发现我是开饭馆谋生的,而她从前在内宅得意的就是一手厨艺,教给我做回报简直是理所应当的事。

我想扩大饭馆,想了解贵公子小姐的口味,自然也不是什么出格的事情。

这三年,我为俞娉婷量身打造了一身厨艺,她怎能吃得不开心?

而那些来来往往中了解到的关于那对脏鸳鸯的信息,足够让她相信我是苏延竹派来的,比如,酥酪上那幅只有他俩跟奶娘见过的图案。

9

饭吃完,也到了我该走的时候。

走到院门外,确定她再也看不见我,我才假装害怕地掏出那封信,交给守门的人道:“大人,表小姐刚刚塞给我一封信,还说了好多奇奇怪怪的话。奴婢害怕,还请大人帮忙把这封信交给王爷。”

黑暗中,那个一直在监听的人缓缓走出,面无表情地看了我好久,才拿过守卫手里的信,让我跟他一道去见萧启明。

第二条鱼,终于也上钩了。

堂堂临北王,掌管边关重镇,作为新帝的小叔叔,还暗暗跟朝廷别着苗头,自不会像俞娉婷那么好糊弄。

他拿着那封信道:“你以为把这个交给我,就能洗脱自己的嫌疑了吗?说,晚间上的那道酥酪,你是如何会画那副图案的?”

我扑通一声跪下道:“是奴婢认识的一位婶子可怜奴婢开饭馆,辛苦教给奴婢的。京都蓑衣街的街坊都知道,这是奴婢店里的招牌。”

我早就猜到萧启明会有此疑问,他那么看重俞娉婷,一定会想方设法地去了解她跟苏延竹之间发生过的事。

奶娘进过大狱,一定是被他审问过。所以,我必须合理解释为什么这么巧做了这道菜,比如它曾是我的拿手绝活,那我自然而然会拿来讨主子欢心。

那个带我来的人也开口道:“问了京都来的客商,她家的这道招牌在京都风靡过一段时间,的确不假,不过没多久她就犯了事。”

“哦?犯了什么事?”

“她店里的说书先生非议曹相,被曹府的管家发现,寻了个理由连她一起贬到我们这里做了官婢,是祁伯母把她买进府的。”

我的饭馆在京都小有名气靠的是两样东西,一样是我的手艺,另一样,就是我店里说书先生们自己编的,迥然于别处的新鲜话本。

育善堂里最不缺的就是因为战乱失去家人的孤儿,我出自那里,自然要回报,于是,那些口齿伶俐的都被我招做说书人,让他们混饭吃。

我需要一个卖身进王府的理由,于是,其中一个说书人便在恰当的时候编了恰当的话本。

那话本,影射的正是十三年前一桩旧事,奸相曹松克扣粮饷导致边关告急的旧事,而这府里的传奇人物祁嬷嬷,正是在那场告急里失去了她第一个儿子,她看了我的罪状,毫不犹豫地买下了我。

世人皆知,临北王府忠勇卫国,就连府里的奶娘都能教育出四个为国捐躯的将领,如今只剩一个独女陪在身边,是北地人人敬佩的老夫人。

这样的人物买进府的丫鬟,萧启明无意识地会带着一点信任。

他果然道:“既然是奶娘的眼光,想必不会出错。你再仔细查一查,若没问题,柳氏,本王会重用你。”

10

北地距京都遥远,萧启明是个谨慎的人,在消息未回来前,我安静地在大厨房做着自己的活计。

黄大厨自从知道我真的在京都有饭馆,除了俞娉婷的饭食,偶尔也让我帮忙做府里的宴席,我便也露一露自己做大菜的手艺。

京都贵人多到一个牌坊倒下能砸死十个,自然吃东西刁钻的也多,那些菜让黄大厨开了眼界,主子们给厨房的赏银也越来越多。

等暗探的消息传回来时,府里日常的菜单已经是我在负责拟。

不存在的东西是查不出来的,我从七岁后,就是世上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孤儿柳荷,而七岁前认识我和柳荷的人都死绝了,他们只会查到这是我的善心引起的一场巧合。

相信我的身份后,萧启明再次见了我,他说:“既然,表小姐误会你是别人派来的探子,那你就假装是那探子。她跟你说了什么,给了你什么东西,你都要如实上报。”

他想让我做他在俞娉婷身边的耳目,却不知,这是亲手把砍杀他的刀送到了我手里。

他天潢贵胄又手握重兵,除了情,还真想不到什么能让他伤筋动骨。

我恭敬地答应,从此,名正言顺地频繁进出俞娉婷的院子,慢慢变成了半个贴身丫鬟。

起初,她只是偶尔让我帮着递些信给苏延竹,看萧启明每次看完信那满脸心死的样子,该是一封封符合她才女身份,情意绵绵的情书。

后来,我的菜越做越像那位奶娘,她自说自话地觉得是苏延竹让我特地学了来照顾她的,对我更加亲近,竟把我当作闺中姐妹分享她对苏延竹的思念。

每一次,我都会在汇报时一字不落地学给萧启明听,让他身临其境地感受他的心上人是怎样对另一个男人牵肠挂肚、朝思暮想的,以便让他心上那把刀扎得越鲜血淋漓越好。

可折磨怎么能只是单向的呢?

我本以为俞娉婷的心会一直像块石头,直到祁平安出现,我才知道萧启明的痴恋早就在她心里留下了影子。

那日,是祁嬷嬷回府的日子,她带着祈平安在佛寺已经住了一个月,为逝去的四个儿子祈福。

本来,她们一家早已脱了奴籍搬出去,可四子皆死,萧启明为了表示关心,又把祁家仅剩的两个女流接进了府照顾。

其实,萧启明也没做什么,他只是并肩和祈平安走在一起,问了问祁嬷嬷的身体,态度不像对着其他人那么冰冷而已。

但俞娉婷的眼神却一瞬变了,那是一种微微带着嫉妒的眼神,尽管她很快掩饰住了。

那天,萧启明来看她的时候,她发了好大的火,两个人大吵了一架,但他们的相处方式一贯如此,萧启明只以为她是又想起了旁人,狠狠灌了一夜的酒。

再后来,晴日里我陪俞娉婷散步,撞见那位祁姑娘正从萧启明的书房里走出来。

她的手一下掐进我的肉里,嘴里不住喃喃道:“他竟让她进书房?这个骗子,还说一辈子爱我。”

萧启明的书房是禁地,对俞娉婷亦是,她终于慌了,慌这个男人也许有一天会放弃对她的迷恋,看向另一个人。

人心都是肉长,原来,她的心早已被捂化。

11

我知这是让萧启明更信任我的时机,立刻禀报他。

他果然激动道:“你说她吃醋了,她真的为我吃醋了?”

“是,表小姐真的醋了,她把奴婢的手掐破了都未发觉,只念叨着您竟然让祁姑娘进书房。”

“您若想确认,或许可以假装跟祁姑娘亲近,比如将书房直接交给她打扫。奴婢今日看来,表小姐真的很介怀这件事情。”看着萧启明忘乎所以的样子,我趁机提出了自己真正的诉求。

他只思考了片刻,就毫不犹豫地点头道:“还是女子了解女子,这个方法好,你去吧,一定要确保我跟平安的事详详细细传到她耳朵里。”

一旁那位第一次带我来的陈平阻止道:“王爷不可,您的书房乃军事重地,还有祁姑娘的闺誉,您也得考虑啊。”

说完,他狠狠剜了我一眼,我赶忙低头道:“是奴婢见识短浅,胡言乱语了。”

可惜,会为了一个女人延误战机的主子是听不见这些忠心之言的,萧启明大手一挥道:“祁家为临北王府牺牲了四个儿子,忠心耿耿,平安不会乱翻乱看的。至于声誉这回事,本王以后会认她做义妹,给她陪大批嫁妆的。”

是啊,他也知道祁姑娘的四个哥哥都牺牲了,可依旧如此轻易就舍弃了她的名声。

那么祁家同样舍弃他,选择新帝,也是问心无愧的事情。

12

从我选择报仇那天起,我就知道我必须搭上朝廷这艘船。

萧启明是守边的将军,我若只是弄死他,边关会乱,这世上会多很多很多的黄泥坳,若真如此,我想阿姐情愿我不报仇。

自萧启明那场战事失利后,朝廷早就有意收回兵权,可他将证据毁灭得干净,新帝师出无名。

所以,在跟苏延竹的奶娘学完手艺,谋划好所有事情后,我选了朝廷里最正直的秦老将军投靠。

那位老将军问我有什么优势能做探子,我平静道:“作为升斗小民活了二十年,就是我的优势。我所有的培训都是靠自己完成的,萧启明不会在我身上找到任何朝廷的痕迹。”

我只有一个条件,事成后把阿姐的军牌还给她,至于我自己,生死都是天意。

秦老将军同意了,她说我在北地会有帮手的,可我怎么也没想到那个帮手会是祁家。

那是在萧启明母家效忠了十几代,做过他奶娘,为了他死绝了四个儿子的祁家啊。

见到祁嬷嬷那日我是震惊的,掩都掩不住,那位经历了大半辈子风霜的老人拄着一根拐杖,直直站在小儿子的牌位前道:“我们祁家的儿郎不怕死,但绝不接受为了一个叛国的女人死。他三个哥哥死得其所,可我怕他死后连眼都闭不上啊。”

原来那场荒唐里,死的不止是我阿姐,还有祁嬷嬷最小的儿子。

萧启明抹不去他的痕迹,便为他编造了一场荣光,他以为是安抚,却不知这于满门忠烈的祁家而言,更似一场羞辱。

所以那日。我是故意引俞娉婷去书房附近的,祁姑娘也不是真的能进书房,只是做了个能让俞娉婷误会的样子。

可现在,她真的能进去了。

13

祁姑娘是真正的将门虎女,收集得了情报,也做得了戏。

她装作被萧启明那些刻意亲近的举动感动,配合着在俞娉婷面前演尽了郎情妾意,不过半个月,就让俞娉婷感受到了萧启明从前的痛楚。

“俞姑娘,王爷这是要放弃你了吗?”我火上浇油地问道。

“连你也觉得他变心了吗?他们青梅竹马,本也相配。”

她自怨怨自艾道,接着,又像想起什么,低落道:“本也是我欠她的,可她不敢光明正大来找我报仇,行这种不知羞耻的手段,当真让人为她难过。还好,我还有延竹哥哥。”

她似乎忘了我是苏延竹的探子,只顾发泄自己的情绪。

于是,我适时提醒道:“俞姑娘,主子那里还等着你为他探听消息。王爷再也不来你这儿可不行,您得主动挽回王爷的心啊。”

“你说什么?延竹哥哥派你来不是救我的,而是希望我帮他偷消息的?”

少女惊恐地抬头看我,满眼不可置信,脸上的表情就像在说:我都原谅他从前的所作所为了,他怎么能还想利用我,而不是单纯爱我呢?

那颗摇摆不定的心肉眼可见地转向了萧启明,她想起我的身份,冷淡道:“你说得对,我是该主动争取才能帮延竹哥哥。萧启明多疑,为了你的安全,你以后少来院子里吧。”

自私的人眼里永远只有自己,那么多同胞的血不足以让她认清苏延竹,可现在她没那么爱了,轻易就放弃了我这根她眼中能连上苏延竹的线。

好在我早有准备,默默退回了大厨房,以后,那里才是我的天地。

14

我不知道俞娉婷是怎么主动的,但萧启明本就爱惨了她,短短数日,西院便开始夜里叫水。

府里人人皆知,王爷宿在表小姐那里了,他们和好了,祁姑娘自然也没有用了。

为了哄俞娉婷开心,书房成了只能她进出的地方,好在该拿的消息,我们都已经拿到。

祁嬷嬷年纪大了,胃口不好,祁姑娘就经常来找我探讨老人家的吃食。

一切都准备就绪时,她边切山药边对我说:“柳姑娘,该是我们为亡者伸冤的时候了。”

人说好厨子抵半个医,食物相生相克,会不会中毒是很玄妙的事。

我给大厨房拟的菜单是没问题的,毕竟,府里有高超的大夫审查,我不敢冒这个险。

可俞娉婷前一阵吃惯了我为她特制的菜,那些菜并不在菜单里,她便经常要单点,府医自是不知道的。

他们如今蜜里调油,萧启明有事时吃府里的饭食,无事时就去西院陪她用一点。

两边一混合,待毒素越积越多,只需要一点急怒攻心来点燃。

我适时送上了一封信,一封俞娉婷亲手写的,托我交给苏延竹的信。

那上面说她用自己的身子终于换得了萧启明完全的信任,这是她偷到的关于边城的布防图,她让苏延竹早日攻破城门,杀了萧启明来接她团聚。

字迹是真的,布防图也是是真的。

于是,萧启明捏碎了拳头,胸中那股又悲伤又愤怒的情绪化作嘴里乌黑的血吐了出来。

倒下前,他最后一句话还在高声骂:“贱女人,那个贱女人!”

可惜了,他跟祁姑娘一起长大,但不知道她最善描摹,仿人笔迹天衣无缝,更不会知道那张布防图也是祁姑娘偷的。

更可惜,这一倒,醒来后他再不会是人人敬仰的大将军。

15

萧启明昏迷了,陈平忙着阻拦消息外泄,忙着稳定军营,可这样的消息我们怎么会让他拦住呢?

拦住了北沙还怎么上钩,只有让北沙人以为萧启明的病朝廷完全没有防备,他们才会想要趁这个机会组织紧急进攻,到那时他们便会知,秦老将军的人马已经以逸待劳,恭候他们多时了。

休养生息的兵和急行后的兵,哪怕不说秦老将军根据布防图拟的的瓮中捉鳖之策,输赢的结果也很明显。

而苏延竹,作为北沙军的军师,一定会随军行动。

那个远在他国的仇人,我也从未打算放过,萧启明的中毒,就是诱他上钩的饵。

他家被先帝所灭,他可以搜集证据昭示天下,可以观新帝人品告御状。

大昭自开国以来,不止一位新帝为自己的父皇下过罪己诏,哪怕他谋划进宫刺杀,我都敬佩他是条汉子。

可他却选择把屠刀先对向无辜的边城百姓,妄图为了家仇颠覆这和平的世道,把千万平民拉入战火之中。

这样的人与其说是为了家仇,不如说是舍不得曾经的权势,如今大昭给不了他,他便去找北沙要。

纵有前因,也再不值得同情。

16

陈平主外,萧启明没有正经长辈,王府彻底成了祁姑娘的天下。

第一件事自然是把西院围起来,俞娉婷再也见不到一个外人,府里的下人本就为祁姑娘的遭遇不平,不管她怎么闹,也没有人搭理她。

就这么闷了她几日,在她最惶恐的时候,我溜了进去,拉起她道:“俞姑娘,你赶紧跟我走吧,王府要把你推出去顶包呢。”

她终于见着一个跟她说话的人,焦急地问道:“顶包,顶什么包?萧启明人呢?那些下人为什么突然敢这么对我?”

“主子天降神兵就快打进来了。萧启明如今打了败仗,朝廷怪罪,他正打算把罪名都推在你头上,说是你偷盗布防图导致战败的。”

“你胡说,明明之前他为了我,战败的时候都全力保护我,怎么可能这么对我?你休要胡言,是谁让你来挑拨离间的?”她愤怒地看着我,显然还保持着一丝理智。

“我的好姑娘,那是之前还没得手,如今你都是他的人了,自然不新鲜了。不信你看,这是今早贴在城门口的公告,上面还盖着王爷的章。”

我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公告,那上面鲜红的章正是她在书房见过的。

她面上泛起了纠结,我再接再厉道:“您还不了解男人吗?都是嘴上说得好听,你一向着他们,他们就不珍惜了。实话跟您说吧,主子他让我直接杀了你,好让王爷无人可依,是这些日子相处让我不忍心,您赶紧逃命去吧。”

提起跟苏延竹的过往,她眼里仅剩的那点希望彻底灭了。

经历第一个坏男人的时候,女人总会下意识自己骗自己,就像她在发现自己爱上萧启明之前,还是对苏延竹抱有期待。

可再猜疑第二个,就会变得容易很多,就像现在,萧启明在她心里恐怕已经变成苏延竹第二。

趁热打铁,我指了指窗户,为她指出我们特地为她辟出的逃生小道。

这次她不再犹疑,笨拙地翻过窗户,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笑了,走吧,走了她就会听见后门边的百姓,都在讨论她是个祸国殃民的奸细,而萧启明都是被她害的,听见王府的人都在等着直接把她送上断头台,也会听见朝廷派来查明真相的钦差就住在知府府上。

那些都是我饭馆最好的说书人,擅长演戏,不知道这位一路被萧启明护着的大小姐会怎么做呢?

大概,会泄愤似的找钦差辩白和告状吧。

祁姑娘在书房找到了一些证据,可更多的证据还是早被毁了,如今多了这么个活生生的人证,我的说书人们要有活干了。

17

打败仗自然是骗俞娉婷的,可钦差是新帝派来的心腹之臣,他手段了得,诱得俞娉婷当堂说出了三年前他们做过的那些好事。

堂外都是百姓,萧启明从前的好名声再也保不住,那些死伤了家人的百姓全都叫喊着让他血债血偿。

没过几日,秦将军战胜,砍了北沙将军和军师头颅的消息传回,朝廷不费吹灰之力地让他顺利接手了北地的兵权。

再见那对贱男女,是在押往京城的囚车上。

萧启明刚醒,不过灌了一副药就被扔进了囚车,钦差贴心,怕他出事,也把俞娉婷一同扔进去照顾。相互再无信任的情人,撕咬起来可真是好看。

“贱女人,我对你这么好,你还是一次又一次出卖我,贱女人!”

“我贱?能贱得过王爷输了就推个女人出去挡刀吗?”

昔日高高在上的王孙贵女,污言秽语起来也跟寻常地痞无赖没什么区别,但比起他们的互相指责,街道两旁的民愤才更加汹涌。

数不清的臭鸡蛋、烂菜叶朝他们头上扔了过去,「罪人」「畜牲」「杀千刀的」,骂得人声鼎沸,骂得他们终于知道低着头掩面。

我问祁姑娘:“要一起跟进京吗?此次搜出的证据,证明奸相曹珅也跟萧启明有勾结,新帝可以一并除了这两大祸患,祁家想进京不会再有阻力。”

她摇了摇头,面色复复杂地说:“临北军本是他外祖留给他的,我娘也曾对他怀有很大的期待,可他从小长在宫廷,谋略有了,却没有一颗体谅百姓的心,这是我娘最恨的地方。他本有能力接下重担,性子却歪曲至此。”

“可不管如何,我娘总归照顾过他几年,他外祖对我们一家也的确有知遇之恩,最后的场面,我便不去看了。如今我四哥泉下有知,也该能安心投胎了。”

18

祁姑娘不去,我是要去的。

我的说书人们写了一大堆传奇演义,可都憋着劲。

演义里我阿姐和她的同伴们不再默默无闻,那些人的名字是我亲自跟秦将军恳求来的。

为保其他暗探的安全,故事自然要妙笔生花地杜撰,但主角有了,保家卫国的题材也有了。

这一路我都会跟着囚车,囚车走到哪里,故事就讲到哪里,我要这片大地的人都知道那三个人的恶名,也要这片大地的人都知道那些黑夜里的人曾为他们的平安付出过什么。

秦将军说北沙人起码十年内都无力卷土重来,他会尽他余生守住这片多灾多难的土地,他还亲自为我阿姐镌刻了军牌。

赵小春,三个字,每一个都铁画银钩,落笔有力,就像阿姐百折无悔的一生。

乡下人取名字没有多少讲究,总是非常直白。

那时,阿娘说她要生四个,春夏秋冬,代表着从春到冬,我们一家人一年四季都要在一起。

如今,即便人间只剩我这一夏了,我也会用自己的方式守护好故土,我会带着我的厨艺和说书人们不停地游走。

若天下太平、海晏河清,我们便为这盛世唱赞歌,若乾坤颠倒、日月无光,那我就像今日一样将千千万万百姓的口舌化作武器,去与那些人上之人斗一斗。

阿姐,小夏答应你,这辈子一定连你的人生一起好好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