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父亲是市委书记,我骗女友说我爸是水管工,她转身和包工头好
发布时间:2025-10-21 10:55 浏览量:1
那年夏天,蝉鸣得像要把整个城市的水分都榨干。
我的小木工房里,电风扇有气无力地转着,卷起的风都带着木屑和汗水的味道。
我和晓曼分手的那个下午,就是这样一个天气。
晓曼把一碗凉透了的绿豆汤推到我面前,眼神躲闪着,不敢看我。
“林墨,我们……算了吧。”
我正用砂纸打磨一块老榆木的桌面,闻言,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细密的木粉簌簌地落下来。
我抬起头,看着她。
她穿着一条新买的连衣裙,料子在闷热的空气里泛着一丝不合时宜的亮光。那裙子,我知道,不便宜。
“为什么?”我问,声音比我想象的要平静。
“你给不了我想要的生活。”她说得很快,像是排练了很久,生怕一慢下来就没了勇气。
“我想要的生活?”我放下砂纸,拍了拍手上的木屑,“是什么样的?”
晓曼的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还是说了出来:“昨天,我妈给我安排了一个相亲。对方是……一个包工头,姓王。”
她顿了顿,补充道:“他有三套房,开的是宝马。他答应我,年底结婚,就给我买个店面,让我开个服装店。”
我看着她,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我和晓曼是大学同学,谈了三年。毕业后,我没听我爸的安排,自己开了这家半死不活的木工房,专门修复一些老家具。
晓曼一直陪着我,她说喜欢我身上那股安静的木头味儿,喜欢看我专注地用刨子把一块朽木推出新的生机。
为了让她安心,为了让她觉得我不是个不切实际的“艺术家”,我告诉她,我爸是个水管工,老实本分地干了一辈子,早就退休了。家里条件一般,全靠我自己。
我以为,这是对我们感情的一种考验,也是一种保护。我不想让她因为我父亲的身份而对我产生任何不该有的期待,或者压力。
我只想她爱的,是这个叫林墨的,会修家具的手艺人。
现在看来,这个考验,我输得一塌糊涂。
“包工头……”我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字,心里像被什么东西钝钝地敲了一下,“挺好。稳定,有钱。”
晓曼的眼圈红了。
“林墨,你别这样。我也不想的,但是我快三十了,我等不起了。我不想一辈子都挤在这间出租屋里,闻着胶水和油漆的味道,为你下一顿饭钱发愁。”
“我没让你为饭钱发愁。”我平静地纠正她,“这家店,生意不好,但养活我们俩,绰绰有余。”
“那不一样!”她忽然激动起来,“那只是活着!不是生活!你懂吗?我想要的是生活!”
我懂。
我怎么会不懂。
我只是没想到,我们一起吃了三年路边摊,一起在冬夜里分享一个烤红薯的感情,在三套房和一辆宝马面前,如此不堪一击。
“你爸是水管工,你是个木匠。”她看着我,眼神里混杂着怜悯和决绝,“林墨,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你追求你的精神世界,你的那些瓶瓶罐罐,朽木疙瘩。但我要的是实实在在的东西。”
我没再说话,只是拿起那块打磨了一半的桌面,继续一下一下地,用砂纸磨着。
木工房里,只剩下“沙沙”的摩擦声,和窗外越来越响的蝉鸣。
晓曼站了很久,那碗绿豆汤最终也没动。
她把一把钥匙放在桌上,转身走了。
高跟鞋踩在水泥地上,“哒、哒、哒”,每一下,都像踩在我心上。
我一直没有回头。
直到那声音消失在巷子口,我才停下手里的活,拿起那碗已经见了底的绿豆汤,一口气喝了下去。
又苦又涩,像极了此刻的心情。
我叫林墨,我爸是林卫国。
市委书记,林卫国。
我骗了晓曼,我说我爸是个水管工。
现在,她跟着一个包工头走了。
第一章 一碗素面和一顿海鲜
分手后的日子,过得比想象中要慢。
木工房的生意还是老样子,街坊邻里有些旧东西要修补,或是有些懂行的人慕名而来,让我帮忙修复些有年头的老物件。
收入不高,但足够清净。
我把晓曼留下的东西都收拾好,装在一个纸箱里,放在了角落。她的牙刷、毛巾、几件衣服,还有那本她看了大半年的《百年孤独》。
我以为这样就能把她从我的生活里清理出去,但那些痕迹,像木头上的烙印,怎么都磨不掉。
吃饭的时候,我会习惯性地多拿一双筷子。
晚上收工,我会下意识地朝巷口望去,好像还能看到她提着菜篮子回来的身影。
半个月后的一个傍晚,我接到了我爸的电话。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沉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小墨,晚上回家吃饭。”
这不是商量,是通知。
我“嗯”了一声。
“把晓曼也带上,你妈念叨她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像被扔进深井的石头。
“爸,我们……分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足足有十几秒,久到我以为信号断了。
“知道了。”我爸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只是淡淡地说了句,“那你自己回来。”
说完,就挂了电话。
我放下手机,看着窗外渐渐沉下去的暮色,心里空落落的。
我爸林卫国,是个很传统、很严肃的人。他从基层一步步干上来,身上有股子老派干部的硬气。他不苟言笑,对我的管教也向来严厉。
我从小就有点怕他。
他希望我大学毕业后能进体制,安安稳稳,走一条他看来最正确的路。
但我偏偏选了和他期望背道而驰的方向。我喜欢木头,喜欢那些带着时间痕迹的老物件。我觉得,一榫一卯之间,藏着比文件和会议更真实的东西。
为此,我和他大吵一架,搬出来自己开了这个木工房。
这两年,我们父子俩的关系一直不咸不淡。他从不来我这里,我也很少回家。
唯一的缓和剂,是晓曼。
我妈很喜欢晓曼,觉得她懂事、本分。我爸虽然嘴上不说,但从他偶尔缓和的脸色里,我看得出,他对晓曼也是认可的。
他大概觉得,有这么个踏实的女孩子在我身边,我总不至于“误入歧途”太远。
现在,连这唯一的缓和剂也没了。
我关了店门,骑着我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旧自行车,往市委大院骑去。
路过市中心最繁华的商业街,我在一家海鲜酒楼门口,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晓曼。
她挽着一个中年男人的胳膊,笑得很甜。那男人大概就是那个姓王的包工头,大腹便便,戴着粗金链子,满面红光。
王总正意气风发地跟门口的迎宾说着什么,晓曼就小鸟依人地站在他身边,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一种混合着满足和炫耀的神情。
她今天打扮得很漂亮,穿着那条我没见过的名牌裙子,背着一个亮闪闪的包。
和那个站在我木工房里,穿着棉布裙子,为我洗手作羹汤的女孩,判若两人。
我的脚下意识地踩了刹车,自行车“吱呀”一声停在路边。
他们没有看到我。
王总搂着晓曼的腰,在一群人的簇拥下,走进了富丽堂皇的酒楼。
隔着巨大的玻璃窗,我看到他们坐在了最显眼的位置上,桌上摆满了龙虾、鲍鱼,琳琅满目。
有人给王总敬酒,他豪爽地一饮而尽。
晓曼体贴地给他夹菜,脸上的笑容恰到好处。
我忽然想起,上个星期,晓曼的生日。
我提前半个月,用一块上好的金丝楠木,给她雕了一个小小的梳妆盒。盒子没上漆,只用蜂蜡反复打磨,透出木头本身温润的光泽。
生日那天,我下厨,做了一碗长寿面,卧了两个荷包蛋。
她看到那个盒子的时候,眼睛亮了一下,但很快就黯淡了下去。
她当时说:“林墨,你的心意我懂。但是……我同事过生日,她男朋友送的是最新款的苹果手机。”
那一刻,我手里的那碗面,好像忽然就没了味道。
现在,她终于吃上了她想要的海鲜大餐,用上了她想要的昂贵包包。
而我,还骑着这辆破自行车,要去赴一顿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的家宴。
我调转车头,默默地离开了。
那一瞬间,心里说不清是难过,还是解脱。
也许,她说的对。
我们,真的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到了家,我妈正在厨房忙活。一见我,就拉着我的手,絮絮叨叨地问我怎么瘦了,工作是不是太累了。
我爸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新闻联播,眼皮都没抬一下。
饭桌上,摆着四菜一汤,都是我爱吃的。
我妈不停地给我夹菜,我爸则一言不发,慢慢地喝着他那杯白酒。
压抑的沉默里,我妈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小墨,你和晓曼……到底怎么回事?前几天不还好好的吗?”
我扒拉着碗里的米饭,低声说:“性格不合,分了。”
“性格不合?”我妈拔高了声音,“你们俩谈了三年,现在说性格不合?是不是你又犯倔了?是不是你那破木工房……”
“行了!”
我爸突然出声,打断了我妈的话。
他放下酒杯,看着我,眼神锐利得像能穿透人心。
“男子汉大丈夫,分了就分了。一段关系,留不住,说明缘分尽了。没什么好说的。”
我心里一暖,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他却话锋一转,声音沉了下来。
“但是,林墨,我要问你。你告诉晓曼,我们家是干什么的了吗?”
我握着筷子的手,紧了一下。
“……没有。”
“你跟她说,我是个水管工?”
我猛地抬起头,震惊地看着他。
我爸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他只是平静地陈述一个事实。
“爸,您……您怎么知道?”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他淡淡地说,“你妈上次去你那儿,听你和晓.曼聊天,无意中听到的。她回来就告诉我了。”
我妈在一旁急得直摆手:“我不是故意的,小墨,我就是……”
我爸抬手制止了她,目光依然锁定在我身上。
“我当时就跟你妈说,由他去。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他想用自己的方式去验证一些东西,就让他去验。”
他的声音里,听不出一丝责备,却比任何责备都让我难受。
“现在,你验出什么结果了?”
我低下头,无言以对。
结果?
结果就是,我像个自作聪明的傻瓜,用一个拙劣的谎言,亲手推开了我爱的人。
不,或许,也不算推开。
我只是让她做出了一个更符合她本性的选择。
“爸,我……”
“吃饭。”
我爸又端起了酒杯,不再看我。
那顿饭,我吃得食不知其味。
临走时,我爸把我送到门口。
他递给我一个信封,很厚。
“你那店,我知道,赚不了几个钱。别太委屈自己。”
我没接。
“爸,我能养活自己。”
他看了我半晌,那双看透了无数人和事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林墨,人活着,不能太清高,也不能太世故。你总得找个平衡。”
他把信封塞进我的口袋。
“这不是给你的。是你爷爷留下来的。他当年也是个木匠,这是他留下的一些手艺图纸和心得。我一直收着,想着你也许用得上。”
我愣住了。
我爷爷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我只知道他是个木匠,别的,我爸从没提过。
我捏着那个厚厚的信封,感觉像是捏着一段沉甸甸的,我从未触碰过的家族历史。
“爸……”
“回去吧。路上小心。”
他转身回了屋,关上了门。
我站在大院寂静的路灯下,看着手里的信封,心里五味杂陈。
原来,我引以为傲、并以此作为反抗他武器的“手艺”,竟然是来自于他的传承。
我所鄙夷的,我所追求的,到头来,都和他紧紧地联系在一起。
这世上,最无法割裂的,果然还是血脉。
第二章 父亲的旧茶杯
回到木工房,已经是深夜。
我打开那个信封,里面不是钱,而是一沓泛黄的、用毛笔字写就的图纸和笔记。
纸张的边缘已经磨损,上面带着一股陈旧的墨香和岁月的气息。
是爷爷的手稿。
上面详细记录了各种木材的特性、卯榫结构的做法,甚至还有一些已经失传的雕刻花纹样式。
字迹刚劲有力,图画细致入微。
我一页一页地翻看着,像是和一个素未谋面的亲人,进行着一场跨越时空的对话。
原来,我以为的“独创”,不过是血脉里的传承。我以为的“反叛”,其实是走在一条早已被铺就的路上。
那一刻,我对父亲的怨怼,忽然就淡了很多。
他不是不理解我,他只是用他的方式,沉默地看着我,等我自己去领悟。
接下来的日子,我把自己完全埋进了工作里。
白天,我修复着别人的旧物。晚上,我就着一盏孤灯,研究爷爷留下的手稿。
我尝试着用手稿上的方法,去处理一块待修的紫檀木插屏。那是一种古老的“大漆工艺”,工序繁复,对耐心和技巧的要求极高。
我失败了很多次,但每一次的失败,都让我对这门手艺多了一分敬畏。
这期间,晓曼没有再联系过我。
我偶尔会在朋友圈里看到她的动态。
她去了马尔代夫,照片里的海水很蓝,她笑得很灿明。
她换了新车,是一辆红色的mini cooper,她靠在车门上,眼神里带着一丝傲气。
她的服装店开业了,剪彩那天,王总站在她身边,两人看起来很般配。
我默默地看完,然后点个赞。
我知道,我们之间的距离,已经隔了一个太平洋那么远。
我只是偶尔会想起,她曾经坐在我的破自行车后座上,把脸贴着我的后背,说:“林墨,以后你骑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
誓言这种东西,说的时候是真心的,过期的时候,也是真的。
一个多月后,我爸又来了电话。
“你妈给你炖了汤,我下班顺路,给你送过去。”
他的语气依旧是命令式的,但不知为何,我这次却听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别扭和关心。
半小时后,一辆黑色的奥迪A6停在了巷子口。
这辆车和这条破旧的巷子,显得格格不入。
我爸从车上下来,手里提着一个保温桶。他穿着一身朴素的便服,但那股常年身居高位的气场,还是让路过的街坊邻居忍不住多看几眼。
他走进我的木工房,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工房里很乱,木屑、工具、半成品堆得到处都是。
他把保温桶放在一张还算干净的桌子上,目光在屋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我正在修复的那个紫檀木插屏上。
“大漆工艺?”他问。
我有些惊讶,“您懂这个?”
“你爷爷当年,就是靠这手绝活,在城里站稳脚跟的。”他走到插屏前,伸出粗糙的手指,轻轻地抚摸着上面已经初具雏形的漆面。
他的指腹上,有厚厚的茧。那是年轻时干农活、后来又常年握笔留下的痕迹。
“这活儿,最磨性子。一遍漆,要等它干透,再打磨,再上下一遍。急不得,错一步,就前功尽弃。”
他说着,看向我。
“你这性子,倒是适合干这个。”
我不知道他是在夸我,还是在说我太犟。
“爸,您喝水。”我从一堆杂物里翻出一个杯子,给他倒了杯白开水。
他接过来,看了一眼。
那是我平时用的一个搪瓷杯,杯口还有个小小的豁口。
他没说什么,喝了一口,然后把杯子放在桌上。
“汤趁热喝了。”
“知道了。”
他又陷入了沉默,似乎在找什么话题。
“那个……姓王的包工头,叫王建军。”他突然说。
我愣了一下。
“最近在竞争城东那块地的改造项目。手笔不小,关系也拉得挺广。”
我心里一动,没说话。
我爸看了我一眼,继续说:“这个人,我打听过。发家快,路子野。做事……不太讲究规矩。”
我明白了。
他是在提醒我。
或者说,他是在担心晓曼。
“爸,那都是她的事了,跟我没关系。”我淡淡地说。
我爸叹了口气,这大概是我第一次听到他叹气。
“你啊,就是这点不好。什么事都憋在心里。”
他走到我的工作台前,拿起一个我刚刻好的小叶紫檀镇纸。
“手艺不错,比你爷爷当年还多了些灵气。”
他把镇纸放下,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东西,放在桌上。
是一个旧茶杯。
杯子是紫砂的,颜色暗沉,包浆很厚,一看就是用了很久的老物件。
“这个,你帮我修修。”他说。
我拿起来,仔细看了看。
杯盖的边缘,有一道很细的裂纹,不注意看,几乎发现不了。
“这是我刚参加工作时,你爷爷送给我的。他说,当了干部,手里要有杆秤,心里要有把尺。这杯子,就像个规矩,时时刻刻提醒我,水不能满,话不能多,手不能乱伸。”
我摩挲着那个茶杯,感觉它温润的质地,仿佛还带着父亲手心的温度。
“用了几十年了,前几天不小心磕了一下。找了好几家店,都说修不了,怕给修坏了。”
他看着我,“我想,你应该可以。”
我点点头,“我试试。”
这已经不是一个简单的修复工作了。
这是我爸,第一次,对我专业的认可。
也是他,第一次,向我展示他内心柔软和脆弱的一面。
这个代表着“规矩”的茶杯裂了,他在潜意识里,或许是感到了某种不安,或者说,是想通过我,来修复某种他珍视的信念。
“行,那你忙吧。我走了。”
他转身就往外走,走到门口,又停下脚步。
“林墨。”
“嗯?”
“别钻牛角尖。有些人,有些事,过去了,就让它过去。”
说完,他拉开门,走了出去。
黑色的奥迪车悄无声息地驶离了巷子。
我站在原地,手里握着那个旧茶杯,心里百感交集。
我一直以为,我和父亲之间,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他代表着权力、规则、和我不屑的“主流世界”。
我代表着理想、自由、和他不解的“边缘生活”。
但今天,通过这个小小的、裂了缝的茶杯,我好像第一次,真正地走近了他。
我发现,他并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市委书记。
他也是一个会为了一件旧物而伤神、会笨拙地关心儿子的,普通的父亲。
我忽然明白了,他今天来,不只是为了送一碗汤。
他是来告诉我,无论我选择走什么样的路,家,永远是我的退路。
而他,会用他自己的方式,为我遮风挡雨。
我把那碗还温热的汤端过来,一口一口地喝着。
是我妈熟悉的味道,很暖,一直暖到心底。
第三章 繁华里的陌生人
修复父亲的茶杯,我用上了十二分的精神。
这道裂纹很细,用普通的胶水粘合,会留下痕迹,也经不起热水的浸泡。
我查阅了爷爷的手稿,找到了一种古老的修复技艺——“锔瓷”。
就是用金刚钻在瓷器上打孔,再用铜或金制成的“锔钉”像订书钉一样,将裂缝固定起来。
这门手艺,不仅要求技术,更要求心境。
钻孔要稳,深一分则穿,浅一分则不牢。
锔钉要巧,既要固定裂缝,又不能破坏器物本身的美感。
我整整花了两天时间,才在杯盖上打好了几个比针尖还小的孔。
就在我准备制作锔钉的时候,我接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电话。
是大学时的老师,张教授。
他是国内研究古建筑和文物修复的权威。
“小林啊,最近忙什么呢?”张教授的声音很爽朗。
“瞎忙,修点小东西。”我恭敬地回答。
“有个活儿,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张教授说,“市里有个重点项目,东城区的文庙,要整体修缮。负责工程的总包方,想找个懂古建修复的顾问,主要是木结构这块。”
文庙?
那可是我们市里最有名的古建筑群,有几百年的历史了。
“老师,这种项目,不都是有专门的古建队负责吗?怎么会找到我?”我有些疑惑。
“唉,别提了。”张教授叹了口气,“现在的施工队,都讲究效率,讲究成本。让他们修古建,跟拆了重建没什么区别。总包方那个老板,也是个半吊子,光想着怎么省钱,怎么赶工期。项目规划书送到我这儿,我一看,简直是胡闹!我给打了回去,让他必须找个懂行的专家盯着。”
张教授继续说:“我想来想去,我那些学生里,像你这么踏实,又有灵气的,不多。你愿不愿意去试试?就当帮老师一个忙,别让那些老祖宗留下来的宝贝,毁在一帮外行手里。”
能参与文庙的修复,是我梦寐以求的事。
我没有理由拒绝。
“谢谢老师信任,我愿意去。”
“好!我把那个老板的电话给你,你跟他联系一下。他姓王,叫王建军。”
听到这个名字,我的心,咯噔一下。
王建军。
那个开宝马、戴金链子的包工头。
晓曼的现男友。
这个世界,有时候就是这么小,小到你躲都躲不开。
挂了电话,我坐在工作台前,久久没有动弹。
去,还是不去?
去了,必然会和王建军,甚至晓曼,产生交集。那种场面,光是想想,就足够尴尬。
不去,又辜负了老师的信任,也错失了一个能真正施展自己所学的机会。
我看着桌上那个待修的茶杯,想起了父亲的话。
“人活着,不能太清高,也不能太世故。”
是啊,我不能因为个人的恩怨,就放弃我的专业和坚守。
工作是工作,私事是私事。
我深吸一口气,拨通了王建军的电话。
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一股酒桌上的豪气和不耐烦。
“喂?哪位?”
“王总您好,我是张教授介绍来的,我叫林墨。”
“哦,哦!林师傅是吧?张老头儿都跟我说了。”他的语气客气了一点,但依然透着一股高高在上的味道,“行,那你明天上午十点,直接来项目部吧。就在文庙东门那边。我跟你谈谈。”
“好的,王总。”
第二天,我特意换了件干净的T恤和牛仔裤,骑着我那辆破自行车,去了文庙。
项目部设在文庙旁边的一个临时板房里。
我到的时候,王建军正翘着二郎腿,跟几个人打牌,屋里烟雾缭绕。
他看到我,只是抬了抬眼皮,指了指旁边的椅子。
“你先坐会儿,等我打完这把。”
我没说话,找了个角落坐下。
他嘴里叼着烟,一边摸牌,一边大声地跟人吹牛。
“东城这块地,多少人盯着?最后还不是落到我老王手里了!没别的,就是因为咱讲诚信,活儿干得漂亮!”
旁边的人纷纷附和,一口一个“王总英明”。
我静静地看着他,心里没什么波澜。
这种人,我见得多了。靠着一些人脉和胆子,在时代的浪潮里捞了一笔。他们信奉的是金钱和关系,对于专业和敬畏,一窍不通。
一把牌打完,他输了钱,骂骂咧咧地把牌一扔,这才想起了我。
“你就是林墨?”他上下打量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轻蔑,“这么年轻?懂行吗?”
“懂不懂,看了才知道。”我平静地回答。
他大概没想到我会这么说,愣了一下,随即笑了。
“行,有点个性。我喜欢。”
他从一堆图纸里抽出一份,扔到我面前。
“这是修缮方案,你看看。张老头儿非说不行,我倒要看看,到底哪儿不行了。”
我拿起图纸,只看了几眼,眉头就皱了起来。
这哪里是修缮方案,这分明就是个拆建方案。
大殿的梁柱,图纸上标注着“部分腐朽,建议更换为钢筋混凝土结构”。
屋顶的瓦片,写着“全部更换为现代仿古琉璃瓦”。
甚至连院子里的几棵百年古树,旁边都标注着“影响施工,建议移植或砍伐”。
我心里的火,“噌”地一下就冒了上来。
“王总,这不是修缮,这是破坏。”我的声音有些冷。
王建军不以为然地弹了弹烟灰。
“小兄弟,话不能这么说。什么叫破坏?我这是为了安全!那些木头柱子,都几百年了,万一哪天塌了,砸到人怎么办?换成钢筋水泥的,结实!一百年都不会坏!”
“至于那瓦片,你看看现在这破瓦,一下雨就漏。换成新的琉oli瓦,又好看又防水,多好?”
“古建筑的价值,就在于它的‘古’,在于它的原汁原味。”我耐着性子解释,“它的每一根木头,每一片瓦,都承载着历史信息。你用钢筋水泥去替代,那文庙还是文庙吗?那就成了一个毫无价值的仿古假货了。”
“嘿,你这小年轻,口气倒不小。”王建军有些不高兴了,“我花真金白银投的标,怎么修,我说了算!张老头儿让我请你来,是让你当顾问,不是让你来指手画脚的!”
“如果我的顾问工作,就是看着你们把文庙拆了,那这个顾问,我不当也罢。”
我把图纸放回桌上,站起身,准备离开。
就在这时,板房的门被推开了。
晓曼提着一个保温饭盒走了进来。
“建军,我给你送午饭来了。”
她一抬头,看到了我。
我们两个人都愣住了。
晓曼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手里的饭盒都差点掉在地上。
她怎么也想不到,会在这里,以这种方式,见到我。
王建军看到晓曼,脸上的不快立刻烟消云散,他站起来,亲热地搂住晓曼的腰。
“宝贝儿,你怎么来了?”
然后,他带着一丝炫耀的目光看向我,介绍道:“林师傅,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女朋友,周晓曼。”
他又对晓曼说:“晓曼,这位是张教授介绍来的专家,林师傅,专门给我们指导工作的。”
“林……师傅?”晓曼的声音有些发颤,她看着我,眼神复杂得像一团乱麻。
我能看到她眼里的震惊、不解,还有一丝……难堪。
在她眼里,我应该是在那个破旧的木工房里,和木屑粉尘为伍的穷木匠。
怎么会摇身一变,成了她男朋友项目的“专家顾问”?
我没有理会王建军那点小伎俩,只是朝晓曼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然后,我对王建军说:“王总,方案的问题,我希望您能再考虑一下。如果您坚持要用这份方案施工,那我只能跟张教授汇报,这个顾问,我做不了。”
说完,我转身就走。
“哎,你……”王建军在我身后喊道。
我没有回头。
走出板房,外面阳光刺眼。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像打了一场仗。
我知道,王建军不会轻易放弃那份能让他利益最大化的方案。
我也知道,我和晓曼,从此以后,会以一种更加尴尬和微妙的关系,纠缠在一起。
我骑上自行车,慢慢地往回走。
路过那家海鲜酒楼,我停了下来。
看着里面推杯换盏的繁华景象,我忽然觉得,自己就像一个站在玻璃窗外的陌生人。
我和晓曼,隔着的,又何止是一扇窗。
而是两个截然不同,无法相融的世界。
第四章 榫卯与钢筋
我以为,我和王建军的合作会就此告吹。
没想到,第二天下午,他又给我打来了电话。
电话里的他,语气客气了不少。
“林师傅,昨天是我态度不好,您别往心里去。那个方案的事,咱们再商量商量,好吧?”
我有些意外。
以王建军那种人的性格,是不可能轻易低头的。
唯一的解释是,张教授那边给他施压了。
张教授在文保界的地位举足轻重,如果他坚持反对,王建军这个项目很难顺利进行下去。
“可以。”我答应了。
我不是在跟王建军赌气,我是真心想保住文庙。
第二天,我带着爷爷的手稿和一些古建筑修复的资料,又去了项目部。
这次,王建军没打牌,办公室里也只有他一个人。
他给我泡了杯茶,虽然茶叶很次,但姿态是做足了。
“林师傅,您坐。”
我把资料摊在桌上。
“王总,我们不谈别的,只谈技术。文庙的大殿,是典型的明代木结构建筑,它能屹立几百年不倒,靠的不是钉子,不是胶水,而是我们老祖宗发明的榫卯结构。”
我从包里拿出两个事先做好的木质构件模型,一个是“燕尾榫”,一个是“斗拱”。
我当着他的面,把两个模型严丝合缝地拼接在一起。
“您看,这就是榫卯。一凸一凹,一阴一阳,互相嵌合,互相支撑。它让整个建筑的结构充满了韧性,遇到地震或者地基沉降,它会有一定的弹性形变空间,从而卸掉外力,保护建筑主体。”
“你用钢筋水泥去替代木梁,看起来是结实了,但实际上是破坏了整个结构的平衡。钢筋是刚性的,木头是柔性的,两种不同属性的材料硬凑在一起,时间长了,必然会出问题。”
王建军听得一知半解,但他看我摆弄模型时专注的神情,和讲解时那种不容置疑的专业态度,眼神里第一次露出了些许敬畏。
“那……那你说怎么办?那木头都糟朽了,总不能不管吧?”
“可以修复。”我说,“对于糟朽不是特别严重的部分,我们可以用‘剔补法’,把腐烂的部分剔除,用相同材质的老木料进行填补。对于损坏严重,必须更换的,也要严格按照原来的材质、尺寸和工艺,重新制作一根一模一样的,用原来的榫卯方式安装回去。”
“这……这得多麻烦?得花多少钱?”王建军的商人本性又暴露了。
“是不便宜,也确实麻烦。”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但王总,您承接的是文庙的修缮工程,不是盖商品房。您修的,是历史,是文化。这东西,要是毁在您手里,您赚再多钱,也得背上一辈子的骂名。”
最后这句话,显然是戳到了他的痛处。
他沉默了。
他是个商人,最在乎的就是名和利。
利,他想最大化。
但如果为了利而损了名,甚至惹上大麻烦,那他就要掂量掂量了。
“行……我听你的。”他最终咬着牙说,“方案,你来出。需要什么材料,什么工匠,你列个单子给我。但是,林师傅,预算有限,你得悠着点。”
我点点头。
我知道,这场博弈,我暂时赢了第一回合。
接下来的一个月,我几乎是吃住都在了工地上。
我重新绘制了详细的修缮图纸,每一根梁,每一片瓦,都做了详细的标注。
我带着王建军的采购员,跑遍了周边的木材市场,去寻找和文庙原有木料材质、年份都相近的老料。
我还从乡下请来了几位年过七旬、经验丰富的老木匠。
当那些老木匠拿出自己的墨斗、刨子、凿子,当“铿铿锵锵”的斧凿声再次在文庙里响起时,我感觉,这座古老的建筑,好像又活了过来。
王建军虽然心疼钱,但他看到那些老木匠精湛的手艺,看到那些腐朽的木料在我手里一点点恢复原貌时,他的态度也在慢慢转变。
他开始每天都来工地转悠,看我们干活。
他不懂榫卯,但他看得懂什么是用心,什么是敷衍。
他开始会给我递烟,会问我一些木工上的问题。
我们之间的关系,从最初的对立,变成了一种微妙的、基于专业的互相尊重。
这期间,晓曼也来过几次工地。
她每次都是来给王建军送饭,看到我,只是远远地点点头,然后就匆匆离开。
我们之间,仿佛隔着一堵无形的墙。
有一次,她来的时候,我正在大殿的房梁上作业。
她站在下面,仰着头,看了我很久。
阳光透过大殿破损的屋顶,洒下斑驳的光影。
我穿着沾满灰尘的工作服,脸上都是汗水,和她那一身光鲜亮丽的打扮,格格不入。
她身边的王建军,正唾沫横飞地跟人打电话,谈着几百万的生意。
而我,正小心翼翼地,用一把刻刀,修复着一处被虫蛀的雕花。
那一刻,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或许,她更加庆幸自己当初的选择。
或许,她对我,有了一丝她自己也说不清的,新的认识。
那天收工后,王建军破天荒地叫住我。
“林师傅,晚上一起吃个饭?”
我本想拒绝,但他不由分说地拉着我上了他的宝马车。
吃饭的地方,是一家很高档的私房菜馆。
晓曼也在。
饭桌上,王建军喝了点酒,话就多了起来。
“林师傅,不,我得叫你林老师。”他端着酒杯,满脸通红,“说实话,一开始,我真没瞧得上你。我觉得你就是个书呆子,懂点理论,瞎指挥。但是这一个月,我是真服了。”
“你是真有本事!那帮老木匠,一个个脾气都倔得跟牛一样,就听你一个人的。你让他们往东,他们绝不往西。”
我笑了笑,没说话。
“晓曼,你都不知道。”他转头对晓曼说,“咱们林老师,看着文文静静的,在工地上,那就是个‘活阎王’。一根木料尺寸不对,他能让人家返工一天。一块榫头没做到位,他能当着所有人的面,把那块几千块钱的料子给劈了当柴烧!”
晓...曼的脸色有些不自然,她勉强地笑了笑。
“建军,你喝多了。”
“我没喝多!”王建军一拍桌子,“我是高兴!我老王这辈子,佩服的人不多,林老师,算一个!来,林老师,我敬你一杯!”
我端起茶杯,以茶代酒,跟他碰了一下。
“王总言重了。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事。”
“什么该做不该做!”王建
建军大着舌头说,“这年头,能像你这样,把良心当回事的人,不多了!真的,不多了!”
他忽然凑过来,压低声音对我说:“林老师,我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这个项目,要不是你,我肯定就按原来的方案干了。钢筋水泥一灌,外面糊层仿古的皮,谁看得出来?省钱,省事,还结实!”
“但是现在,我不这么想了。”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看着那些老东西在你们手里一点点活过来,我这心里,踏实!真的,比赚几百万还踏实!”
我看着他,有些动容。
或许,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块柔软的地方。
只是在现实的洪流里,被坚硬的壳包裹了起来。
吃完饭,王建军喝得烂醉如泥,晓曼扶不住他。
我只好帮着把王建军弄上车。
在停车场,等代驾的时候,只剩下我和晓曼两个人。
晚风吹过,气氛有些尴尬。
“你……”她先开了口,“一直都这么厉害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不是说你的手艺。”她补充道,“我是说……你好像什么都不怕。不怕王建军,不怕得罪人。”
我靠在车上,看着远处城市的霓虹。
“没什么怕不怕的。只是觉得,有些事,总得有人去做。有些规矩,总得有人去守。”
就像父亲那个裂了缝的茶杯,代表着他心里的规矩。
而修复古建筑,守住老祖宗的规矩,就是我的。
晓曼沉默了。
过了很久,她才轻声说:“林墨,对不起。”
我转过头,看着她。
她的眼睛在夜色里,亮晶晶的,好像有泪光。
“我以前,总觉得你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不食人间烟火。我总想把你拉出来,拉到我想要的生活里去。”
“现在我才发现,你不是不食人间烟火,是你的世界,比我的……干净。”
我心里一颤。
代驾来了。
晓曼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车子启动前,她摇下车窗,对我说:“你……小心点王建军。他这个人,没他表面上看起来那么豪爽。”
说完,车子就汇入了车流,消失在夜色里。
我站在原地,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晓曼的提醒,让我有些不安。
而她那句“对不起”,却像一颗小石子,在我已经平静的心湖里,投下了一圈圈的涟漪。
第五章 一张褪色的旧照片
晓曼的提醒,很快就应验了。
随着工程的深入,一些更深层次的问题暴露了出来。
文庙后殿的一根主梁,内部糟朽得非常严重,已经失去了承重能力,必须整体更换。
这种尺寸和材质的百年金丝楠木,现在几乎是有价无市。
我跑遍了所有的木材市场,都没有找到合适的。
王建军急了。
工期一天天过去,主梁的问题不解决,整个工程就得停滞。
“林老师,实在不行,就用别的木头代替吧?差不多的就行了,谁还能爬上去看啊?”他找到我,一脸愁容。
“不行。”我断然拒绝,“主梁是整个大殿的脊梁,材质、尺寸、工艺,差一点都不行。这是原则问题。”
“那你说怎么办?我总不能凭空给你变出一根金丝楠木来吧!”王建军也来了火气。
我们俩在办公室里吵了起来。
就在这时,晓曼走了进来。
她大概是听到了我们的争吵,脸色有些苍白。
“建军,你们别吵了。”她走到王建军身边,轻声劝道。
王建军正在气头上,一把甩开她的手。
“你懂什么!头发长见识短!这每天一睁眼,就是几万块钱的人工、机械费往外扔!他林墨是专家,站着说话不腰疼,我呢?”
晓曼被他吼得眼圈一红,却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地站到了一旁。
我看着这一幕,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这大概就是她选择的生活。
有光鲜亮丽的物质,也有不为人知的委屈。
我压下心里的火气,对王建军说:“王总,你先别急。我再想想办法。我认识一些收藏圈的朋友,我问问他们,看能不能找到合适的料子。”
王建军哼了一声,没再说话。
接下来的几天,我动用了我所有的人脉,到处打听金丝楠木老料的消息。
但结果都让人失望。
就在我一筹莫展的时候,我想起了父亲。
以他的位置和人脉,或许会有办法。
我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拨通了他的电话。
我在电话里,把情况简单说了一遍。
我爸听完,沉默了片刻。
“我知道了。你等我消息。”
他的回答,依旧是那么言简意赅。
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却一下子踏实了。
两天后,我爸的秘书给我打来电话,说木料的事情解决了。
市里博物馆的库房里,正好有一根当年修缮故宫时剩下,后来调拨过来的金丝楠木旧梁,尺寸和材质都完全符合要求。
他已经跟馆长打过招呼了,让我直接去办手续就行。
我欣喜若狂。
放下电话,我第一时间就赶到了项目部,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王建军。
王建军听完,也是喜出望外。
“林老师,你可真是我的活菩萨啊!你这面子也太大了吧?连博物馆的宝贝都能给你弄出来?”他激动地搓着手。
我笑了笑,没解释。
“王总,木料解决了,我们得抓紧时间。我今天就去办手续,明天咱们就组织人去拉木头。”
“行!没问题!”
事情进行得异常顺利。
第二天,我带着人,开着卡车,从博物馆把那根沉甸甸的金丝楠木梁拉回了工地。
老木匠们看到这块宝料,一个个眼睛都亮了,围着木料啧啧称奇。
解决了最大的难题,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那天下午,晓曼又来工地。
她看到那根巨大的木梁,也很好奇。
王建军正陪着几个不知道什么部门的领导视察工地,没空搭理她。
她一个人在工地里转悠,最后走到了我的临时办公室。
我的办公室,其实就是一间工具房改造的,里面堆满了图纸和资料。
我当时正在对着图纸,计算主梁榫卯的尺寸。
“林墨。”她在我身后,轻声叫我。
我回过头,“有事吗?”
“那根木头……听说是你找来的?”她问。
“嗯。”
“你真厉害。”她由衷地说,“王建军找了那么多人,花了那么多钱都没办成的事,你一个电话就解决了。”
她的眼神里,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探究和好奇。
“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笑了笑,“我就是个木匠。”
她显然不信。
她的目光在我的办公室里扫视,最后,落在了我放在桌上的一个相框上。
那个相框,是我前几天从家里拿来的。
里面是我和我爸的一张合影。
那是几年前,我大学毕业的时候,我们一家人去郊游,我妈给我们拍的。
照片上,我爸穿着便装,搂着我的肩膀,脸上带着难得的笑容。
背景是青山绿水。
晓曼走过去,拿起了那个相框。
当她看清照片上的人时,她的身体,猛地僵住了。
她手里的相框,“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玻璃碎了一地。
“他……他……”晓曼的嘴唇在颤抖,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她指着照片上的我爸,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他……是林书记?”
我默默地蹲下身,把碎了的相框捡起来。
“是。”我平静地回答。
晓曼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踉跄着后退了两步,靠在了墙上。
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震惊、荒谬、悔恨……各种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
“你……你爸是林书记……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她的声音嘶哑。
“我告诉过你,我爸是个水管工。”
“你骗我!”她忽然尖叫起来,像一只被踩到尾巴的猫,“你为什么要骗我!”
“我骗你?”我站起身,看着她,“我骗你什么了?我骗你钱了?还是骗你色了?”
“我从一开始,就想找一个,不看重我家庭背景,只喜欢我这个人的女孩。我以为,你就是。”
“我以为,我们一起吃泡面,一起挤公交,那些日子,是真的快乐。”
“我以为,你喜欢的是我身上的木头味儿,不是宝马车的汽油味儿。”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锤子,敲在她的心上。
“晓曼,你扪心自问。如果我一开始就告诉你,我爸是市委书记,你会怎么样?”
“你会不会对我百依百顺?会不会对我所有的‘理想主义’都表示理解和支持?会不会觉得我那个破木工房也充满了艺术气息?”
“那样的你,还是你吗?那样的感情,还是真的吗?”
晓曼被我问得哑口无言。
她张着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无声地滑落。
是啊,她无法反驳。
因为她知道,如果她一早就知道真相,她一定会是那个样子。
她会把“林墨”这个名字,和“市委书记的儿子”这个标签,紧紧地捆绑在一起。
“所以,你是在试探我?”她哭着问,“你用一个谎言,来试探我对你的感情?”
“是。”我承认,“我承认,我这么做,很幼稚,也很自私。我为这个谎言,向你道歉。”
“但是,晓曼,这个测试的结果,不是我给的,是你自己选的。”
我把那张已经没有了玻璃保护的照片,重新放回桌上。
“你选择了王建军,选择了三套房和宝马车。我尊重你的选择。因为那确实是你想要的生活。”
“我们,只是不合适。”
办公室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只剩下晓曼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哭声。
过了很久,她才抬起头,通红的眼睛看着我。
“所以,那根木头,是你让你爸……”
“是。”我打断她,“我请他帮的忙。因为文庙是全市人民的财富,不是我一个人的,也不是王建军一个人的。保护它,是所有人的责任。”
晓曼的身体晃了一下。
她终于明白了。
她以为她选择了一条通往上流社会的捷径。
她以为她靠着王建军,就能触摸到那个她梦寐以求的世界。
却没想到,她鄙夷和抛弃的那个穷木匠,本身就站在那个世界的顶端。
只是他,不屑于展示而已。
这种认知上的巨大反差和颠覆,像一个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扇在了她的脸上。
我知道,这一刻,比任何指责和谩骂,都让她感到羞辱和痛苦。
第六章 铁锈和木香
晓曼失魂落魄地走了。
我看着她踉跄的背影,消失在工地的尘土里,心里并没有报复的快感,反而有些沉重。
一场感情,以这样的方式揭开所有底牌,对谁来说,都是一种残忍。
我把那张照片重新擦干净,找了个新的相框装好。
看着照片里父亲的笑脸,我忽然很想见他。
下班后,我没有回木工房,而是直接去了市委大院。
我到的时候,他还没下班。
我妈看到我,很是惊喜,拉着我问东问西。
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着墙上的挂钟,秒针一格一格地走着,心里有些忐忑。
我不知道该如何跟他开口,去谈论晓曼,谈论我的那个谎言,以及因此而起的所有风波。
八点多,门口传来钥匙开门的声音。
我爸回来了。
他看到我,似乎并不意外,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
“回来了。”
他换了鞋,把公文包放在玄关,然后径直走到沙发上坐下,神情里透着一股深深的疲惫。
我妈给他端来一杯热茶。
他喝了一口,闭上眼睛,靠在沙发上,久久没有说话。
客厅里,只有新闻联播的声音。
我妈给我使了个眼色,然后找了个借口,进了厨房。
我知道,她是想给我们父子俩留出单独相处的空间。
“爸。”我先开了口。
“嗯。”他应了一声,眼睛依然没有睁开。
“木料的事,谢谢您。”
“公事公办而已。”他淡淡地说,“那根木料放在仓库里也是闲置,用在文庙,是物尽其用。”
我知道,他不想让我觉得欠了他的人情。
我沉默了一会儿,鼓起勇气说:“爸,我和晓曼的事……您都知道了吧?”
他终于睁开了眼睛,看着我。
他的眼神很平静,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
“知道了。”
“我……我骗了她。我说您是水管工。”我的声音有些低。
“嗯。”
他的反应,比我想象的要平静得多。
没有愤怒,也没有责备。
“你觉得,你做错了吗?”他忽然问我。
我愣了一下,认真地想了想。
“我不知道。”我诚实地回答,“从我的本心来说,我没错。我只是想拥有一份纯粹的感情。但是从结果来看,我错了。我的谎言,伤害了她,也让我自己很难堪。”
我爸点了点头,似乎对我的回答还算满意。
他端起茶杯,轻轻地吹了吹上面的热气。
“小墨,你知道铁锈和木香,有什么区别吗?”
他突然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我有些不解,但还是顺着他的思路想下去。
“铁会生锈,是因为它被氧化了,失去了它原本的质地。而木头,放得越久,它的香味反而会越醇厚,因为它内部的精华,在时间的沉淀下,慢慢地散发了出来。”
“说得好。”我爸赞许地看了我一眼。
“人,也是一样。”他说,“有些人,就像铁。在权力和金钱的空气里,很容易就生了锈,变得面目全非。而有些人,就像木头。无论身处什么样的环境,都能守住自己的本心,时间越久,越能看出他的价值。”
他放下茶杯,目光变得深邃。
“你选择当一个‘木匠’,远离这个充满诱惑的圈子,你想用木香,去吸引一个同样喜欢木香的人。这个想法,没有错。”
“但是,你忽略了一点。”
“你本身,不是一块普通的木头。你是长在铁矿山上的一棵树。”
他的这个比喻,让我心头一震。
“你的根,扎在这片土壤里。你身上,不可避免地,会带有铁锈的味道。你想把这种味道藏起来,只让别人闻到你的木香。这本身,就是一种不坦诚。”
“真正的自信,不是去伪装,不是去试探。而是坦然地告诉对方:我既有木的清香,也有铁的厚重。我能给你雕一个梳妆盒,也能为你挡住风雨。然后,让她自己去选择,她爱的,究竟是哪一种味道。或者,她能不能,同时爱上这两种味道。”
父亲的话,像一道光,瞬间照亮了我心里所有的迷雾。
是啊。
我一直在逃避。
我逃避“林书记儿子”这个身份,以为只要我不承认,它就不存在。
我用一种近乎偏执的方式,去捍卫我的“纯粹”,却忘了,不完整的坦诚,本身就是一种欺骗。
我伤害了晓曼,根源不在于她拜金,而在于我从一开始,就没有给她一个公平选择的机会。
“爸,我明白了。”
我爸欣慰地点了点头。
他站起身,走到他的书房,拿出了那个我已经修复好的紫砂茶杯。
杯盖上,几枚小小的金色的锔钉,像几朵精致的梅花,趴在裂缝上。
不仅没有破坏美感,反而增添了几分古朴别致的韵味。
“手艺不错。”他用手指摩挲着那些锔钉,“这叫‘金缮’?”
“不,爸,这叫‘锔瓷’。金缮是日本的工艺,用的是大漆和金粉。咱们老祖宗这个,用的是金钉,更牢固。”我解释道。
“好一个‘锔瓷’。”他点点头,“破镜难圆,但裂了的杯子,却可以修补得更有味道。人,也是一样。犯了错,走了弯路,不要紧。只要能找到症结,用心去‘锔’,总能变得比以前更通透,更结实。”
他把茶杯递给我。
“送给你了。”
“啊?”我愣住了。
“我已经不需要它来时时刻刻提醒我了。”他笑了笑,那笑容里,有释然,也有传承的欣慰,“规矩,已经刻在心里了。现在,它更适合你。你比我年轻,未来的路还很长,诱惑也更多。让它陪着你吧。”
我接过那个还带着他体温的茶杯,感觉沉甸甸的。
我明白,他送给我的,不只是一个杯子。
更是一种信念,一种嘱托,一种父子之间,心照不宣的和解与传承。
那天晚上,我和我爸聊了很久。
从爷爷的木工手艺,聊到他年轻时下乡的经历。
从文庙的修复,聊到城市未来的规划。
我第一次发现,我爸不是一个只会打官腔的干部。
他的心里,装着山川湖海,装着万家灯火。
他的世界,比我那个小小的木工房,要大得多,也复杂得多,更精彩得多。
而我,作为他的儿子,或许,不应该只做一个躲在木工房里的手艺人。
我应该,也必须,去承担更多的东西。
第七章 冬日里的暖阳
文庙的修缮工程,在我的坚持和王建军的配合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自从那天在办公室摊牌后,晓曼就再也没有来过工地。
我听王建军的司机说,他们俩吵得很凶,好像在闹分手。
王建军最近的情绪也很差,经常在工地上发脾气。
但他没再来找我的麻烦。
或许,他心里也清楚,这个项目能顺利进行下去,全靠我。
或许,他从晓曼那里,也知道了我的真实身份。
但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
我们之间,维持着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他不再是那个趾高气扬的“王总”,我也不再是那个让他瞧不上的“林师傅”。
我们成了单纯的,为了同一个目标而努力的合作者。
转眼,就到了冬天。
工程进入了收尾阶段。
那天,下了一场大雪,整个城市都变成了白色。
文庙的红墙黛瓦,在白雪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庄严肃穆。
我站在修葺一新的大殿前,看着工人们拆除最后的脚手架,心里充满了成就感。
这几个月,我几乎是脱了一层皮。
但看着这座古老的建筑,在我手里重获新生,我觉得,一切都值了。
就在这时,一辆出租车停在了文庙门口。
车上下来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晓曼。
她穿着一件米色的羽绒服,围着一条长长的围巾,整个人瘦了一圈,显得有些憔ें悴。
她撑着一把伞,慢慢地朝我走来。
雪花落在她的伞上,悄无声息。
“我能……进去看看吗?”她站在我面前,轻声问。
我点了点头,带她走了进去。
修缮后的文庙,焕然一新,却又保留了古朴的风貌。
每一根柱子,每一扇窗,都透着历史的厚重感。
“真美。”晓曼由衷地赞叹。
我们俩并肩走在庭院里,踩在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我和王建军,分了。”她忽然说。
我“嗯”了一声,不知道该说什么。
“是我提的。”她自嘲地笑了笑,“那天,从你办公室出去之后,我就想了很多。”
“我发现,我想要的,好像并不是那些名牌包和海鲜大餐。我只是……害怕了。”
“我怕穷,怕没有安全感,怕像我妈一样,一辈子为了柴米油盐斤斤计较。所以,我拼命地想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王建军,就是那根稻草。他能给我提供我想要的一切物质条件,让我看起来,过得比所有人都好。”
她停下脚步,转头看着我。
“但是,我并不快乐。他喝醉了会骂人,谈生意的时候,会把我当成一个花瓶一样向别人炫耀。在他的世界里,我只是一个附属品。”
“直到那天,我看到了你和你父亲的照片。我才像傻子一样,忽然明白了。”
“我抛弃的,不是一个穷木匠。我抛弃的,是一个本来可以给我更广阔世界的人。只是,我被自己的虚荣和短视,蒙蔽了双眼。”
她的眼泪,又流了下来,滚烫的泪珠,落在冰冷的雪地上,很快就消失不见。
“林墨,我知道,现在说这些,已经晚了。我不是来求你复合的。我只是……想跟你说一声,对不起。”
“也想跟你说一声,谢谢你。”
“谢谢你,让我看清了自己。也看清了,什么才是真正珍贵的东西。”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纸巾,递给她。
“都过去了。”我轻声说。
是啊,都过去了。
无论是爱,是恨,是欺骗,还是伤害。
当我们可以平静地站在这里,谈论这一切的时候,就说明,我们都释怀了。
她擦干眼泪,对我笑了笑。
那笑容,像是冬日里,穿透云层的暖阳。
“我把服装店盘出去了。”她说,“我准备回老家,我们那儿有个中学,缺个语文老师。我想去试试。”
“挺好的。”我说。
“你呢?以后有什么打算?”她问。
“继续当我的木匠。”我笑了笑,“不过,可能会接一些更有意义的活儿。比如,帮我爸,把这个城市里,更多像文庙这样的老建筑,修得更好。”
她点点头,眼神里,是真诚的祝福。
“那你,保重。”
“你也是。”
她转身,撑着伞,一步一步地,走出了文庙。
她的背影,渐渐地消失在漫天风雪中。
我知道,这一次,是真正的告别。
我们,都将走向各自不同的人生。
但我们,也都因为这段经历,而变成了更好的自己。
我抬起头,看着文庙大殿屋檐上,那些在风雪中依然昂首的脊兽。
它们在这里,矗立了几百年。
见证了无数的悲欢离合,人来人往。
而我,只是一个渺小的修复者。
我修复的,不只是这些梁木和瓦片。
更是那些被世俗的尘埃所蒙蔽的,关于良心、坚守和传承的,最朴素的道理。
雪,还在下。
我拿出父亲送给我的那个紫砂茶杯,接了一捧干净的雪,放进嘴里。
冰凉,却带着一丝回甘。
就像我这刚刚过去的一年。
百般滋味,尽在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