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静自有日月长
发布时间:2025-05-26 18:00 浏览量:2
中国艺术是强调静的。宋代罗大经在《鹤林玉露》中写道:
唐子西云:“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余家深山之中,每春夏之交,苍藓盈阶,落花满径,门无剥啄,松影参差,禽声上下,午睡初足,旋汲山泉,拾松枝,煮苦茗啜之……出步溪边,邂逅园翁溪叟,问桑麻,说粳稻,量晴校雨,探节数时,相与剧谈一晌。归而倚杖柴门之下,则夕阳在山,紫绿万状,变幻顷刻,恍可人目。牛背笛声,两两来归,而月印前溪矣。味子西此句,可谓妙绝。然此句妙矣,识其妙者盖少。彼牵黄臂苍、驰猎于声利之场者,但见衮衮马头尘、匆匆驹隙影耳,乌知此句之妙哉!
这一段描绘,道出了很多艺术家的心声,明清以来很多艺术家画过罗大经所描绘的这种境界。
罗大经提到的“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一联诗,是北宋末年被称为“小东坡”的诗人唐庚所写。这联诗所表达的境界,成为传统艺术的一种理想世界。
韦应物《咏声》诗说:“万物自生听,太空恒寂寥。还从静中起,却向静中消。”在至静至深的寂寥中,万物自生听,一切都活泼泼地呈现。苏轼所说的“君看古井水,万象自往还”也是如此,古井水,也就是不生不灭的永恒状态。明王廷相《感兴》诗云:“一琴几上闲,数竹窗外碧。帘户寂无人,春风自吹入。”在一个寂寞宁静的世界里,春风自吹入,生机皆盎然。
这三种静又是相互关联的。外在气氛的安静,可以促使人心灵的宁静,在宁静的心灵中,与世界融为一体,与寂寞的永恒宇宙之静融合。对于一个有心灵定力的人来说,他可以拉上一道心灵的帘幕,将一切纷纷扰扰隔去,一颗宁静的心,就是一面映照世界真实的明镜。
明代沈周的《策杖图》,其实表现的就是这永恒的静。其中题诗道:“山静似太古,人情亦淡如,逍遥遣世虑,泉石是霞居。云白媚涯客,风清筠木虚……”沈周一生在吴中山水中徜徉,几乎足不出吴中,这样的地理环境对他的画也产生了影响。在太湖之畔,在吴侬软语的故乡,在那软风轻轻弱柳缠绵的天地,艺术也进入了宁静的港湾,吴门画派的静,显然和地域有关系。
沈周《夜坐图》(今藏于中国台北故宫博物院),有一段长长的跋文,通过细腻的体验,来说“静”的智慧,对理解这三种不同的“静”很有帮助:
寒夜寝甚甘,夜分而寤。神度爽然,弗能复寐,乃披衣起坐。一灯荧然相对,案上书数帙,漫取一编读之,稍倦,置书束手危坐。久雨新霁,月色淡淡映窗户,四听阒然。盖觉清耿之久,渐有所闻……于今夕者,凡诸声色,盖以定静得之,故足以澄人心神情而发其志意如此。且他时非无是声色也,非不接于人耳目中也,然形为物役而心趣随之,聪隐于铿訇,明隐于文华,是故物之益于人者寡而损人者多……
夜深人静一灯茕然,由外在静(环境)到内心安静(心情),再由内心的安静到静听造化声音,体味至深至静的宇宙,咀嚼个体“自得”的欣喜(根性),臻于声绝色泯、无内无外、物我合一的境界。沈周描述三种静的关系,渐次深入,这是他的灵魂静修功课,修得一种平和,修得一种欣喜。
中唐五代以来,中国艺术中追求的“静”的境界,正是这深层的“静”——让生命本然真性自在展现的境界。文人画有一种“静气”,所突出的就是这不生不灭的智慧。
中国艺术在静中追求生命的跃动。从奔驰的时间列车上走下,走入静绝尘氛的境界,时间凝固,心灵由躁动归于平和,一切目的性的追求被解除,人在无冲突中自由显现自己,一切撕心裂肺的爱,痛彻心扉的情,种种难以割舍的拘迁,处处不忍失去的欲望,都在宁静中归于无。心灵无迁无住,不沾不滞,时间的因素荡然隐去,此在的执着烟飞云散,此时此刻,就是不生不灭的宁静。
“马蹄不到清阴寂,始觉空山白日长”,这是明代画家文微明的诗。文微明的画偏于静,他自号“吾亦世间求静者”——他是一个追求静寂的人。他为什么要追求静寂?因为在静寂中才有天地日月长,才有深心的平和。在深心的平和中,忘却了时间,艺术家与天地同在,与气化的宇宙同吞吐。
《真赏斋图》是文徵明的代表作品之一。画茅屋两间,屋内陈设清雅朴素,几案上书卷陈列,两老者坐对相语。正是两翁对坐山无事,静看苍松绕云生。门前青桐森列,修篁历历,左侧画有山坡,山坡上古树参差,而右侧则是大片的假山,假山中有古松点缀,细径蜿蜒,苔藓恣意而生,静气笼罩着的这个世界,就是他的生命栖止地。
中国艺术将静和净联系在一起,只有在洁净无尘的心灵中,才会有真正的宁静。要得到心灵的安宁,必须从荡涤心灵尘埃做起。唯有胸中无一物,方能坐观天地得景全;唯有心灵如明镜,才能映照世界的无边妙色。躁动,是因为心中藏着过多的欲望;浮躁,是源于在奢华的招引下,太迷恋于很难走通的生命捷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