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工30年,第一代“打工人”如今怎么样了?
发布时间:2025-10-24 10:20 浏览量:3
占有兵今年52岁,微信个性签名是他对自己的定义,“一个拍照的农民工”。
90年代中期,占有兵从湖北老家南下广东打工。在东莞的30年间,占有兵用170多万张照片记录下工厂打工人的生存实况。他的摄影作品入围了2025年徕卡奥斯卡·巴纳克摄影奖,获得TOP20·2025年中国当代摄影新锐奖、全国农民摄影大展金奖,并于纽约、巴黎、平遥等地展出,国内外均反响热烈。
身为中国第一代“打工人”,占有兵亲历了“中国制造”腾飞的全过程——东莞自改革开放后大力发展制造业,逐渐有了“世界工厂”之称,为各国生产了海量消费品,甚至有“东莞塞车、全球缺货”的夸张说法。
2000年,占有兵在某电子厂办公室的留影
但与此同时,占有兵也发现,“中国制造”背后具体的人,其真实的生活境遇少有人知。占有兵决定,用摄影、文字等多种形式,记录工业区的晨昏午夜,还原打工人的衣食住行,为这个庞大而沉默的群体留下珍贵的印记。
近日,占有兵的新书《如此打工30年》面世。我们与占有兵聊了聊他熟悉的工厂生活,几代人的命运迁徙,以及那些付诸于流水线的青春。打工30年,他们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
以下根据占有兵的讲述及书稿内容整理。
从打工人到摄影师
1995年底,我决定去广东打工。
那年我22岁,刚刚退伍回到湖北农村,家里人世代务农,收入微薄,而我既不擅长种地,也不愿种地,如何解决生存问题成了燃眉之急。
八九十年代,老家流传着“东西南北中,发财到广东”的顺口溜。改革开放以后,许多港资、台资、外资企业纷纷在广东设厂,带来了新的就业岗位,大量农村剩余劳动力也从全国各地涌入了东莞、深圳等城市。
当时,我们村里已经有不少人去广东打工了,回家时抽着万宝路香烟,穿着西服和皮鞋,说广东处处能挣钱,光是在工业区捡破烂,一个月就能挣几百块,引来了诸多羡慕的目光。
在深圳一家工艺厂打工的妹妹也给我写信描述她工作的地方,那是和闭塞穷苦的家乡截然不同的城市光景:“这里处处是工厂,电线杆上都贴着招工广告,厂房一幢接着一幢,每天晚上12点,工业区还灯火通明,工厂旁边什么都有,大排档、杂货店、快餐店、小食堂、书店,随处可见。”
2008年,占有兵工作的电子厂所在的工业区
怀揣着“挣钱、盖房、娶妻”的憧憬,我踏上了南下打工的路途,花了三天时间,转了六次车,终于抵达东莞。我还记得,从武汉到广州的列车,被南下的人群塞得密不透风,我没有座位,站了接近20个小时,期间没喝一口水,只吃了一个苹果,满心都是对打工生活的期待和兴奋。
春运期间,东莞的长安汽车站出发厅挤满了人
然而,真正开始找工作后,我发现并没有那么容易。
90年代的东莞,求职者多,岗位有限,工厂从未对招工发愁。生产线上的员工大多只招女性,要求年纪在25岁以下,染发、纹身、有狐臭、身体有缺陷的一律不要,而且需要各式各样的熟手,极少招普通工人。
我初来乍到,什么都不会,屡试屡败,最后凭借在部队锻炼出来的好体力,一口气做了102个俯卧撑,击败了近100个竞争对手,才得到了第一份工作——某大酒店的保安,每天在酒店大堂前站8小时,每月工作28天,工资450元。
1995年,占有兵在某大酒店当保安,这是他南下广东的第一份工作
在酒店,我经历了许多“人生第一次”:第一次乘电梯,不知道如何操作,轻声说了句“上楼”,电梯没有任何反应,我看着几排按键手足无措;第一次喝咖啡,半杯入口,苦味直达味蕾,全被我吐到了垃圾桶中;第一次吃三文鱼,我在鱼肉上涂满了芥末,囫囵吞下,眼泪立即流了下来,狼狈极了……
后来的近三十年,我辗转于东莞的各大酒店和工厂,从事的都是和保安相关的工作。工作的不断变动和外部环境的动荡,让我的内心很没有安全感,我觉得应当找到一种东西,让自己安定下来。
我从小喜欢读书,成绩也很好,高考失利是我一生的遗憾。出来打工后,我每天和自己较劲,不是学英语,就是读书看报,还对着教材学会了电脑操作,不敢停下学习的步伐。
2000年初,我在一家电子厂上班,工作之余学会了使用相机,有时候会给工厂办公室的内刊拍照。
渐渐地,拍照成了我的习惯,工业区的一切都是我的拍摄对象。博客流行后,我把这些照片传到网上,引发了很大的反响。许多人给我留言,让我多拍拍工厂打工人的生活,越详细越好。
借由网友的评论,我接触到了纪实摄影,并阅读了大量社会学和人类学的书籍。我开始意识到,应该留下一些东西,系统地记录我们这代打工人的生活和生存状态。
密集、快速的工厂生活
在东莞工业区30年,我对这里的主要印象可以用两个词概括:密集、快速。
密集,是工业区的主要特征。厂房密集、宿舍密集、食堂密集、生产线上的产品密集、打工人密集……密集能够让每个人消耗的成本最小化,从而实现工厂利润的最大化。
集体宿舍的阳台上,挂着密密麻麻的衣物
许多工厂会给员工安排集体宿舍,但是居住条件很简陋。
早年间,100多人住在敞开的大房间里,房间摆满了双层铁架床,多个班次的人混杂在一起住,睡觉时常常会被各种各样的声响吵醒。室内长年不见阳光,通风效果也很差,胡乱牵着很多绳子,洗过的衣服挂在上面,衣服上的水滴到地面,室内每天都能闻到霉味和脚臭味。
集体宿舍,每间十几平方米,里面往往要住10人以上
100个人本来有100种生活方式,但是在集体宿舍里,最终只有一种生活方式,那就是上班、下班、睡觉。所有的隐私与个性都要让渡于生存问题。
电子厂食堂,打工人的碗集中存放在柜子中
唯快至上,则是工业区的另一个特点。
当时,许多工厂的生产线都是24小时运作,员工分为白班和夜班两个班次,人换,但机器不停,这样能最高效率地使用厂房和机器,降低综合成本。
生产线飞快运作,生产线上的工人也必须全神贯注,没时间喝水,没时间闲聊,没时间上厕所,若不合格的品流入下道工序,会遭遇拉长(指生产线主管)的咆哮、同事的冷笑,甚至罚款和开除。
因为不敢多喝水,工人中结石的发病率很高,每个月总有几个打工人因为结石发作,痛到昏倒在车间,被同事们送往医院,经由超声波碎石后,他们很快回来,再次成为生产线上的一部分。
电子厂的流水生产线
车间每时每刻的快,让打工人自觉养成了快的习惯。只有快,才能下班后第一时间抢到厕所的蹲位,第一时间打卡出厂,第一时间跑到食堂,第一时间回到宿舍抢冲凉房。
吃饭对打工人来说,是一场需要快速完成的硬仗。从拿到饭菜到走出餐厅,超过10分钟的人会被称为“老磨”,即形容一个人太磨蹭。大多数人都是菜、汤、饭拌在一起,闭上眼,嘴贴着餐具,用筷子不停地扒拉,然后咽下去,达到迅速光盘的目的。
在工业区,处处都是快餐店、快修、快速照相、快速复印、快捷酒店。杂货店的饮料柜摆在门口,卖水果的小贩将菠萝、西瓜切成片来卖,拉客的电动自行车在出租屋楼下直接送打工人去工厂……当下国人追求速度、强调效率的生活方式,在那时便有了雏形。
工厂交接班时间,上班和下班的人流交织在一起
2000年以前,很多工厂都实施封闭式管理,打工人从进入工厂开始,每个月只有发工资这天可以出工厂大门,去邮局给家里人汇款,其余时间禁止出厂,连生病去看医生,也要获得工厂管理者的书面批准。工厂的管理制度十分严苛,上班期间禁止说话,离开岗位必须领“离岗证”,加班到半夜是常事,鲜少有假期。
工作占据了打工人的大部分时间,个人生活则被挤压到极致。
打工人的婚恋,往往匆忙又慌乱。上班时,人是流水线上的万能工具,源源不断地输入原材料,产出衣服、鞋子、玩具和行李箱。终于等到下班,成双成对的年轻人在工业区的林荫道席地而坐,旁若无人地卿卿我我。加班时间到了,又急急忙忙赶赴车间。私密的爱情展现在街头,那是生活的困境。
打工人在工厂外的绿化带旁拍拖
到了该结婚的年龄,没有车队迎送,没有盛大的婚礼,年轻的情侣在工友和老乡们的笑闹中成婚,出租屋就是婚房。
怀孕后,准妈妈们还是要坚持上班,因为大多数工厂对孕妇的管理和普通员工无异,不允许她们上班时带食品,不允许随意走动,甚至有些准妈妈还在继续从事着有毒有害的工作。
等到孩子出生,新一轮难题也来了,工作和带孩子,只能二选一,许多打工人会把孩子留给老家的父母带,这些孩子出生后不久,就成了留守儿童。
打工夫妻休息日带孩子玩
如今回想,那是中国制造业飞速发展的时代,东莞被称为“世界工厂”,有“东莞塞车、全球缺货”的夸张说法。而支撑起这一切的,是一个个具体的打工人和他们的青春。
打工的意义
开始系统地拍摄和记录工业区的生活后,我也常和不同的工友进行交谈,想要搞清楚打工到底是为了什么?他们如何看待自己的打工生活?
从工友们的讲述中,我发现,许多人离开老家闯广东的源头,都是听了“发财到广东”故事的湖南版本、江西版本、河南版本……很多人把牛卖了,粮卖了,才凑够来广东的长途车费,怀着改变命运的愿望南下。
在那个经济快速发展的年代,确实有一部分人抓住了机会,实现了自己的“发财梦”。
工厂内部的成长途径很多,大量管理岗位空缺,勤劳肯干、有能力有梦想的年轻人,都有晋升机会,从工人变成组长、拉长、线长,或者从普通文员变成主管、经理等等,很多人干个三四年,就能在老家盖房子了。
电子厂的女工在楼梯的转角处发呆
还有一些更聪明的工人,了解了产品的生产工序,以及市场的交易模式后,自己开了小工厂接订单,从打工人变成了老板。我身边就有一个这样的朋友,夫妻俩从工厂出来后自己创业,做和老板一样的产品,做得非常成功,现在已经身家过亿了。
当然,也有很多人情况没那么如意。
早年的工业区属于雇主市场,打工人的身体不值价,老板不用提供任何劳动保护,压断手指、噪音伤害、尘肺病等工伤事件频繁发生,许多人每天在生产线上辛辛苦苦地干活,青春逐渐逝去,得到的回报却极少,最后只能带着一身伤病回到老家,有退休金的是少数,大多只能依靠积蓄和孩子生存。这些情况在2000年后随着《劳动法》的完善才逐渐好转。
工休时,无尘室的打工人回到更衣室,脱掉鞋子和帽子,身体得以短暂放松
除了工伤,“留守儿童”也带来了很多家庭问题。我们刚出来打工时,工业区的教育资源很匮乏,孩子出生后,无法留在父母身边上学,因此大部分孩子都被送回了老家,和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一起生活。
工厂请假难,加上路途遥远,车票贵,许多工友为了省钱,几年才回一次老家,结果就是孩子对父母很陌生。有的孩子说,“你不是我爸爸妈妈,照片上的才是”,也有的孩子嘴巴压根儿张不开,喊不出“爸”、“妈”这两个词。可以说,我们这代人的迁徙,对于几代人的影响都很大。
2012年以后,我离开了工厂,成为了一名摄影记者,但所有的时间仍用于关注工业区,关注工友们的变化。只要人在东莞,我每天都会骑着自行车,一遍又一遍地在工业区游走,用相机记录工业区的晨昏,记录打工人的衣食住行,至今已积累了一百多万张照片。
东莞原住民的旧村,成为打工人租住的出租屋
我发现,在相当大的程度上,我们这代打工者的生活是被遮蔽的。
记得2016年在美国纽约大学开办个人摄影展《中国制造》时,我听到的最多的一句感叹,就是“不可思议”。我们虽然为世界生产了海量的消费品,但我们的真实生活与境遇却少有人知,媒体报道也局限于农民工群体中发生的一些极端事件。
我现在在做的事情,就是通过写作、摄影、纪录片、展览等方式,细致地呈现打工者的真实生活。我总觉得,需要有人执着地对这个庞大而不被看见的劳动群体进行观察和描述,这样才能引起足够的关注,农民工如何在城市落地生根,子女如何接受教育,未来如何养老,需要得到社会更多的关心和支持。
《如此打工30年》,占有兵著,真故图书出品
在与工友访谈的过程中,我常问他们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打工?有人说是为了家庭,有人说是为了过上更好的生活。
于我而言,我一生都想离开乡村,打工是一条扎扎实实的、让我能够离开乡村的路径。这些年,我看到了广阔的世界,尝试了很多新鲜事物,发现许多事情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难,一个人只要不放弃自我,总能有改变命运的机会。
每个人生来都有很多的苦难,很多的问题,我解决了部分自身的问题,接下来希望能给社会留下一点有用的东西,这样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