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裕亭《帮手》

发布时间:2025-10-24 12:15  浏览量:2

家华是个吹鼓手。

家华还有一个身份——班头。他是吹鼓手里的班头。

盐河口下游那十几个村庄里,但凡哪家有婚丧寿庆,需要锣鼓家什助阵一下场面的,都要来找家华。

家华手下有一帮子人,吹笙箫、弹三弦、拉二胡、敲锣鼓、打小镲的,都是家华他们门里的兄弟爷们。其中,拿大头的乐器是唢呐。家华作为班头,他的唢呐吹得最好。

一套锣鼓班子里,全靠唢呐来镇住场面。家华在这方面是下过功夫的。每到一户人家奏事时,他看户主家的客人到得差不多时,就会脱掉斜披在肩膀上的短大衣,鼓圆了腮帮子,吹上一阵子。

吹鼓手,讲究帮派,也讲究地盘。每一个鼓乐班子所吹奏的地盘,都是老一辈吹鼓手给划定的。鼓乐班子之间,不能随意跑到别人的地盘上去胡吹。这是他们行当里的规矩。如果你吹错了地方,那是要惹出麻烦的。家华爷爷那一辈吹鼓手,就曾被人家砸了场子——捅破大鼓、折了唢呐,大号都给扔进水沟里了。回头来,人家那一班吹鼓手们坐下来,“呜里哇啦”地吹拉弹唱时,家华爷爷那一班子人,拾掇起自己的家什,耷拉着鼻子,灰溜溜地走了。

而今,家华的爷爷过世了。临到家华来做他们家族里的班头,家华自然要铭记老一辈人的教导。

家华那人为人不孬。但凡来找他奏事的户主,他总是先把烟卷儿敬到对方手上。原因是,上门找他奏事的人,多为亲人过世,一时间心情不好,往往会失去一些正常的礼数,家华是理解的。所以,每回都是家华先把烟卷儿敬到对方手上,问:

“要几棚子锣鼓?”

吹鼓手们称为吹棚子。一个棚子,就是一个小团队。尽管那团队是家华他们内部划分的,但也有竞争。哪一棚子吹得好,就会有更多的人围观呢。

盐区这边,有钱人家办丧事,想把场面弄得大一些,往往会在大门两边各支一棚鼓乐班子。

一棚鼓乐班子,需要四到六个人。他们中,有敲锣打鼓的、有吹笙箫、弹三弦的。最抢眼的,自然是吹唢呐。

吹鼓手们那“呜里哇啦”的响声挺闹人。所以,他们向来不进主人家的院门,只选在巷口,或是那户人家大门外面的空地上,临时搭建起一个遮风挡雨的小草棚,摆一张八仙桌围坐在三面儿。留一面不坐人,好让众人们看到他们是怎样摆弄乐器的。有道是“坐凉棚、吃凉饭,客人没走席先散”说的就是吹鼓手的那班人。

他们在主人家的大门外面吹吹打打,户主家的客人尚未离去,可他们手头的事儿已经做完了(那户人家的老人送到坟地上了),他们就该背起锣鼓家什走人。

有时候,家华他们正在一户人家奏事时,前庄后疃的另外一户人家,也有老人过世了。

遇到那样的情况,家华同样是先把自己衣兜里的烟卷掏出来,敬到对方手上,自己也衔上一支叼在嘴上,相互间捧火时,家华排兵布阵的能耐就显现出来了——

“家海、家河,你们两个先去东庄把场子给开起来!”

一听家华那口气,就知道“家海、家河”都是他门里的兄弟。

应该说,在那样应急的情况下,家华点到谁的名头,对谁脸上是有光的。起码是家华认为那人能撑起场面。其间,也有家华带两三个人,到对方去把场子给开起来。然后,他再两边跑。因为,前来请鼓乐班子的户主,都是奔着家华的唢呐来的。家华作为班头,他自然要把方方面面的关系都给照顾到。

不过,要是遇到两家场子同时开,或是三家场子同时开时,家华就要另外调配人手了——家族中的老人与小孩子齐上阵儿。能打鼓的喊过来打鼓;能打小镲子的,就叫他们“咣咣咣”地拍打小镲子。还是凑不够人手时,家华就从旁名别姓中请几个会打锣鼓、会摆弄乐器的朋友来帮忙。譬如盐河口的韩四,那人早年与家华在乡里戏班子里演过活报剧,让他扮演地主老财时,给他涂个黑白相间的小丑脸。他一出场,挤眉弄眼一番,顿时就把场下的观众给逗乐了。那人摆弄起锣鼓家什是把好手,包括二胡、三弦他都能摸弄两把。家华喊他来助场子,是出于朋友关系,再加上韩四那人本身也爱好那些吹吹打打的鼓乐玩意儿。

家华叫他打鼓,他上来就能敲出“哧不梭登呛”的锣鼓点来。

家华安排他吹大号,他鼓圆了腮帮子,能把那丈把长的大铜号吹出“呜斗斗!呜斗斗!”的响声来。

可以想到,韩四是有备而来。因为那大号,不是那么容易吹起来的,包括唢呐的吹嘴子,韩四都是自己事先备好了来的。

吹鼓手们,各人都有各人的唢呐嘴子。那小小的唢呐嘴儿,如同刚出壳的小鸟黄嘴角似的,芦苇根子做的,一头呈扇面状,衔入口中;另一头留个圆孔,套进唢呐顶部的圆孔柱上,便于与唢呐连为一体。但那唢呐嘴子与唢呐之间,是可分可合的。谁吹唢呐时,谁把自己的唢呐嘴儿掏出来,套在唢呐上,用力一吹,便会发出:“嘟——”地一声脆响。

韩四跟着家华做过几回事,便自个儿学会用麻匹、丝线缠扎唢呐嘴儿。家华听韩四吹过几回唢呐,夸他乐感不错!

所以,家华每回吹“压场”时,只要有韩四在场,就让韩四给他做帮手(做配音)。家华的唢呐在换气的空当,韩四手中的二胡或三弦,立马就要奏出连贯的声响来。否则,一旦出现冷场,家华那“压场”,可就不出彩了。

要知道,家华每回脱掉大衣吹“压场”时,他会使出浑身的解数,招揽很多人围观呢。好多远亲近邻为了观看家华的“压场”,可能早就等候在他们鼓乐班子那儿。

而韩四在配合家华吹“压场”时,他也非常用心。他能在唢呐停歇的空当里,用二胡的弓弦,弹奏出鸡鸣狗叫或是马啼儿奔跑的声音,他还能用二胡儿拉出小毛驴那“嗯,啊——!嗯,啊——!”的叫声。回头来,等家华的唢呐再次吹起时,韩四的二胡声自然就被盖住了。

就那,韩四还是热衷于跟着家华做帮手。家华曾跟韩四说,你的三弦、二胡弹拉得不错了。以后,你再把唢呐练练,就可以吹“压场”啦!

韩四也觉得是那样的。所以,他自制了唢呐嘴儿,很快还琢磨出吹唢呐的一些花样来。其中有一回,他在一户人家摆弄唢呐时,将号嘴儿衔在嘴里,手中的唢呐,时而插进鼻孔里吹;时而,又堵到耳朵眼里吹、眼窝里吹,逗弄得观众们前张后哈地笑得不行,大半夜的都不肯离去。

其实,韩四耍弄的那一套,全是骗人的。他把唢呐插进耳窝里、堵在眼睛上,声音还是从他口中的唢呐嘴子里发出来。只不过他的动作比较快,况且又是晚间坐在灯影里。外人就认为他能用耳朵、鼻子吹唢呐呢。

韩四的本意是迎合观众,逗乐儿。但韩四没有想到,他那样摆弄唢呐,却断了他自己的后路呢。

家华觉得韩四太抢风头了。自那以后,家华几乎就不再找他来做帮手。

但家华表面上不是那样说的。家华跟他的兄弟们说,韩四那些杂耍不入流——不是他们鼓乐班子里所需要的。家华甚至说,韩四那样玩法,很容易带坏他们鼓乐班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