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年我当赤脚医生,深夜去给大队长媳妇看病,屋里只有她一人
发布时间:2025-10-31 00:23 浏览量:1
很多年后,王建军大队长亲手把我推荐回城读大学时,整个红星大队都炸了锅。没人能想明白,我这个当年差点被他用唾沫星子淹死的“作风不正”的赤脚医生,怎么就成了他嘴里的“恩人”。
从1977年那个闷热的夏夜,到我提着行李离开红星大队,整整过去了三年。这三年里,我背着那只漆皮斑驳的木药箱,走遍了队里的每一道田埂,闻遍了山上的数百种草药。
药箱里那几味最苦的草药,似乎都浸透了那个夜晚煤油灯下,一个女人无声的眼泪和我的沉默。
而一切,都要从那个深夜,大队长的儿子王小虎气喘吁吁地砸响我卫生所木门的那一刻说起。
第1章 蹊跷的夜诊
1977年的夏天,闷得像个巨大的蒸笼。白日里被毒日头晒得滚烫的土地,到了半夜,依旧顽固地向上蒸腾着热气。我,陈卫东,作为红星大队的赤脚医生,刚把最后一批捣好的艾草膏封进瓦罐,准备上床睡觉。
“咚!咚咚!”
急促而沉重的砸门声,在万籁俱寂的村子里显得格外刺耳。
我心里一紧,这多半是哪个社员家里有急症了。乡下医疗条件差,半夜叫门,往往不是高烧就是急产,没一件是小事。我赶紧披上褂子,趿拉着鞋去开门。
门一开,一股热浪夹杂着汗味扑面而来。门口站着的是大队长王建军的独子,十三四岁的王小虎,正扶着门框,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
“小虎?出啥事了?这么晚了。”我扶住他,递了瓢凉水。
他咕咚咕咚灌下去大半,才抹了把嘴,急吼吼地说:“陈医生,快……快去我家!我妈……我妈病了!”
“?”我愣了一下。大队长媳妇林秀芝,我见过几次,是个温婉白净的城里女人,跟王建军这个粗嗓门大老粗站在一起,总让人觉得不太协调。她身体一向不错,怎么会突然病倒?
“你爸呢?他没在家?”我一边迅速地收拾药箱,一边问。听诊器、体温计、几包常用草药、银针……一样不能少。
“我爸去公社开会了,明天才回来。”王小虎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我妈肚子疼得厉害,在床上打滚,脸都白了,让我赶紧来找你。陈医生,你快点!”
我心里咯噔一下。男人不在家,女人生了急病,还是深夜。这事儿透着一股子……怎么说呢,麻烦。在农村,人言可畏,瓜田李下的嫌疑,能躲必须躲。可我是医生,救死扶伤是本分,哪有挑拣病人的道理。
“别慌,我这就跟你走。”我背上沉甸甸的药箱,锁好卫生所的门,跟着王小虎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村东头走。
夏夜的村路坑坑洼洼,两旁的玉米秆子在月光下投下张牙舞爪的影子。虫鸣声聒噪得让人心烦。我心里盘算着林秀芝可能的病情:急性阑尾炎?肠痉挛?还是妇科上的急症?每一种都不好处理。
王建军家是队里头一份的敞亮,青砖大瓦房,收拾得干净利落。院子里还种着几株月季,在夜色中散发着淡淡的香气。这在普遍还是土坯房的红星大队,算得上是“高门大院”了。
王小虎推开虚掩的堂屋门,一股浓浓的红糖姜水味混杂着草药味飘了出来。
“妈,陈医生来了!”他冲着里屋喊。
里屋的门帘动了一下,却没有回应。
我心里觉得有些奇怪,按小虎的说法,疼得打滚,怎么会这么安静?我示意小虎留在堂屋,自己掀开蓝布门帘,走了进去。
屋里只点着一盏小小的煤油灯,豆大的火苗在玻璃罩里轻轻摇曳,把人的影子拉得又长又晃。林秀芝躺在床上,身上盖着一条薄被,整个人蜷缩着,背对着门口。空气中除了红糖味,还有一股淡淡的、不易察觉的血腥气。
我的心沉了下去。作为医生,我对这味道太敏感了。
“嫂子,我是陈卫东。小虎说你肚子疼得厉害,我给你看看。”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和、专业。
床上的身影动了一下,过了好几秒,才传来一个微弱又沙哑的声音:“……陈医生,麻烦你了。”
她慢慢地转过身来。煤油灯昏暗的光线下,我看到她的脸,白得像纸,嘴唇毫无血色,额头上全是细密的冷汗,几缕头发被汗水浸湿,黏在脸颊上。她的眼神里,除了痛苦,还有一种让我看不懂的惊慌和……羞耻。
“哪里疼?怎么个疼法?疼了多久了?”我放下药箱,坐在床边的板凳上,开始例行问诊。
她咬着嘴唇,眼睛躲闪着,不敢看我,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哼:“就是……肚子……绞着疼……”
“我给你量个体温,再听听肚子。”我说着,拿出体温计和听诊器。
她却猛地抓紧了被子,身体往后缩了缩,眼神里的抗拒和恐惧一览无遗。“不……不用了……我就是……着了凉,喝点红糖水就好了。”
这反应太不正常了。一个疼到让儿子半夜去砸医生门的病人,会拒绝检查?
我停下了动作,目光落在她身下的被褥上。昏黄的灯光下,那块地方的颜色似乎比周围深一些。我皱了皱眉,空气中那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味,源头好像就在那里。
我的脑子里闪过一个不好的猜测。
“嫂子,”我放缓了语气,尽量不让她感到被冒犯,“你得跟我说实话。你这个情况,不像普通的肚子疼。你是不是……身上来事了?还是……有别的情况?”
林秀芝的身体猛地一颤,抓着被子的手,指节都发白了。她死死地咬着下唇,眼泪毫无征兆地就滚了下来,大颗大颗地砸在被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她不说话,只是无声地哭,那种压抑到极点的哭泣,比嚎啕大哭更让人揪心。
屋子里只有她细微的抽泣声和煤油灯燃烧时发出的“噼啪”轻响。我看着她,心里那个猜测越来越清晰。
这间屋子里,只有我们两个人。门外是她不谙世事的儿子,远在公社的是她那位脾气火爆的丈夫。而她,一个身处困境的女人,正用沉默和眼泪,向我这个年轻的男医生,发出无声的求救。
我深吸了一口气,知道今晚这病,恐怕不只是医术上的考验了。
第2章 灯下的秘密
寂静在昏暗的房间里发酵,林秀芝的哭声像一把小小的、钝钝的锉刀,磨着我的神经。我没有再追问,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等着她自己平复。我知道,这种时候,任何催促都可能让她把心里的门关得更紧。
我的药箱就放在脚边,那熟悉的樟木和草药混合的气味,给了我一丝镇定。我想起刚到红星大队时,送我来的老书记拍着我的肩膀说:“卫东啊,当医生,医病其次,医人是根本。尤其是在乡下,你听到的看到的,可能比你从书上学到的要复杂得多。”
当时我还不懂,现在,我好像有点明白了。
过了大概一支烟的功夫,她的哭声渐渐小了下去,变成了断断续셔的抽噎。
“陈医生……”她终于开口了,声音嘶哑得厉害,“对不住,让你见笑了。”
“嫂子,你别这么说。我是医生,病人什么样我都见过。你现在得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不然我没法帮你。”我的语气依旧平缓,“你放心,从我这里听去的话,绝对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这是我们当医生的规矩。”
或许是“规矩”这两个字给了她一点安全感,她紧绷的身体似乎放松了一些。她抬起泪眼,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极了,有绝望,有挣扎,还有一丝孤注一掷的信任。
她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反而问了一句不相干的话:“陈医生,你是城里来的知识青年吧?”
我点点头:“嗯,高中毕业,在这里两年多了。”
“那你……应该懂得多。”她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我……我不是肚子疼。是……是孩子……没了。”
最后四个字,她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我的心重重地一沉,果然。
“几个月了?”我压低了声音问。
“快……快三个月了。”她的声音里带着无法掩饰的悲伤,“我自己都不知道……这个月身上没来事,我还以为是累着了,就没在意。”
“怎么会突然……”
我的话还没问完,她就剧烈地颤抖起来,眼泪又一次涌了出来。“下午……下午在院子里晒谷子,脚下滑了一下,从……从磨盘上摔下来了……当时就觉得肚子不对劲,后来……后来就见红了……”
我明白了。意外。这种事在农村很常见,妇女们干着和男人一样重的农活,很少有人会因为怀孕就格外娇贵。但问题是,为什么不早点找我?从下午到现在,拖了快十个钟头了。
“为什么不早点叫人?”我忍不住问。
林秀芝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她避开我的目光,双手死死地绞着被角,沉默了。
这沉默背后,一定有隐情。
我看着她,脑子里飞快地转着。王建军是出了名的“拼命三郎”,工作上说一不二,在家里呢?我回想起几次在村里开大会,他当着全大队社员的面,训斥那些干活偷懒的婆娘,言辞激烈,毫不留情。他对自己媳妇,会是怎样的态度?
“是不是……王队长他……”我试探着问,话只说了一半。
林秀芝的身体又是一僵,随即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瘫软在床上。她闭上眼睛,两行清泪顺着眼角滑落,没入鬓角的乱发中。
“他……他盼这个孩子盼了好久了。”她喃喃地说,“小虎都十四了,他就一直想要个闺女……前阵子,他还跟我说,要是能有个贴心小棉袄,他这辈子就值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充满了无尽的自责和恐惧。
“是我不小心……是我没保住孩子……他要是知道了,他……他会打死我的……”
最后那句话,轻得像一阵风,却像一记重锤砸在我心上。
家庭暴力。
这个在当时讳莫如深,却又在许多家庭里真实存在的词,瞬间跳了出来。我看着眼前这个柔弱、恐惧的女人,终于明白了她为什么宁愿忍着剧痛,也不敢声张。
对她来说,的痛苦,远不及丈夫可能带来的暴怒和拳脚可怕。她叫我来,不是因为信任我,而是因为我是唯一的选择。我是个外来的知青,嘴巴严实,而且,我是个男医生,由我出面,或许能用一个“急病”的由头,把这件事糊弄过去。
煤油灯的火苗“噗”地跳了一下,光线晃动,让她的脸显得更加憔悴。
我感到一阵愤怒,不是对她,而是对那个还没回家的王建军。一个男人,怎么能让自己的妻子恐惧到这种地步?
但现在不是愤怒的时候。我必须冷静下来。
“嫂子,你先别怕。”我站起身,打开药箱,取出纱布和一些止血的草药,“现在最要紧的是你的身体。你这样流血不止很危险,可能会大出血,也可能会感染。我得先给你处理一下。”
我尽量用最专业的口吻,来驱散她的恐惧,让她把注意力集中到自己的病情上。
“你听我说,现在必须马上止血、清宫。不然你这条命都可能保不住。孩子没了,很可惜,但你的命更重要,小虎还需要你。”
提到儿子,她的眼神里恢复了一点光亮。
我准备好东西,对她说:“嫂子,可能会有点疼,你忍着点。我尽量快。”
她闭上眼睛,点了点头,像是在等待一场宣判。
我卷起袖子,用带来的酒精棉球仔细地擦了擦手,然后俯下身……那一刻,我闻到的不仅仅是血腥味,还有一个女人破碎的希望和深不见底的恐惧。
我的手很稳,心却在微微颤抖。我不仅是在为一个病人处理伤口,我是在守护一个不能被外人知道的、沉重而痛苦的秘密。
第3章 一碗益母草
处理的过程比我想象的要棘手。林秀芝失血不少,身体虚弱到了极点。我必须非常小心,任何一点疏忽都可能导致无法挽回的后果。屋子里闷热异常,我的额头上、后背上,全是汗。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淌,痒痒的,我却不敢抬手去擦。
林秀芝全程咬着牙,一声不吭。只有从她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和紧抓着床单、指节发白的手,我才能感觉到她承受的巨大痛苦。
我一边操作,一边轻声跟她说话,试图分散她的注意力。
“嫂子,你别紧张,放松一点……对,就这样,深呼吸……”
“我开的这个药,是益母草和蒲黄,活血化瘀、止血止痛的,一会儿让小虎去给你熬上,得趁热喝。”
“这几天千万不能沾凉水,也不能干重活。最好能卧床休息一个礼拜。回头我给你拿点红枣和鸡蛋票,你让小虎给你煮点东西补补身子。”
她只是微弱地点头,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了。
等我终于处理完毕,直起腰来的时候,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我扶着床沿站稳,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最危险的阶段算是过去了。
我收拾好东西,用一个布包将换下来的带血的布料和纱布紧紧包好。这些东西绝对不能留在这里。
“嫂子,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我给她掖了掖被角。
“好……好多了……”她的声音依旧虚弱,但比刚才平稳了许多,“陈医生,今天……真是谢谢你了。”
“别说这些。我是医生,这都是我该做的。”我看着她苍白的脸,心里还是不踏实,“王队长明天回来,你这个样子,怎么瞒得过去?”
林秀芝的眼神又黯淡了下去。是啊,怎么瞒?她虚弱成这样,根本下不了床。王建军再粗心,也不可能看不出问题。
“就说……就说是……闹肚子,吃坏了东西,上吐下泻,脱了水。”她想了半天,才想出这么个理由。
我摇了摇头:“不行。上吐下泻的症状,跟你现在完全对不上。他要是起了疑心,找卫生院的医生来一看,什么都明白了。”
她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我看着她绝望的样子,心里叹了口气。我不能就这么走了,把她一个人丢在这里。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帮她把这个谎圆过去,也是救她。
“这样吧,”我沉思片刻,说道,“就说是‘血崩’。中医上叫这个名,西医叫功能性子宫出血。这个病,来势凶猛,症状也像,流血、腹痛、浑身无力。最关键的是,这个病因复杂,有时候劳累过度、情绪不好都能引发。王队长是个大老粗,他听不懂这里面的道道,但一听‘血崩’这两个字,听着就吓人,他只会担心你,不会怀疑别的。”
林秀芝的眼睛里,慢慢亮起了一点希望的光。她怔怔地看着我,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你就照我说的。我一会儿出去跟小虎也这么交代。明天早上我再过来一趟,给你挂一瓶盐水,做做样子。我再开点补气血的药,让他去给你抓。这样一套做下来,就没人会怀疑了。”我把所有细节都想了一遍。
“陈医生……”她哽咽着,眼泪又流了下来,但这次,不是因为恐惧,而是感激,“我……我不知道该说啥……你这是……这是救了我的命啊……”
“嫂子,你快别这么说。你快躺好休息。”我把那个装了秽物的布包塞进药箱的底层,然后转身准备出去。
走到门口,我又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她,认真地说了一句:“嫂子,身体是自己的。以后,要多为自己想想。”
她愣住了,随即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掀开门帘,走了出去。堂屋里,王小虎正焦急地在地上踱步,看见我出来,赶紧迎上来:“陈医生,我妈怎么样了?”
“没事了。”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把事先想好的说辞告诉了他,“得的是‘血崩’,流了不少血,所以看着吓人。我已经给她处理过了,现在最要紧的是休息和补充营养。”
“血崩?”王小虎被这个词吓了一跳,脸都白了。
“嗯,不是小病,但也不用太害怕。这几天你要照顾好。”我从药箱里拿出两包草药,递给他,“这是益母草,你去厨房给熬上,一大碗水熬成半碗,熬好了端给她趁热喝。记住,这两天的饭菜,都由你来做,别让她下床。”
“哎!我记住了!”王小虎重重地点头,像个小大人一样接过药包。
我把那个装着秽物的布包藏在药箱深处,背起来,对小虎说:“行了,我先回去了。明天一早我再过来给她挂水。有事就去卫生所找我。”
离开王家,已经是后半夜了。月亮不知何时躲进了云层,天色黑得像泼了墨。我走在田埂上,晚风吹来,带着一丝凉意,吹散了我身上的燥热,却吹不散我心里的沉重。
回到卫生所,我没有马上睡觉。我把那个布包里的东西,拿到后院,用铁锹挖了个深坑,一把火烧了,然后用土深深地埋了起来。火光跳跃,映着我的脸,也像是在烧灼着我的良心。
我在撒谎,我在帮着一个病人欺骗她的丈夫。从职业道德上讲,这或许不对。但看着林秀芝那双绝望的眼睛,我实在做不出别的选择。
那一晚,我几乎没怎么睡。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林秀芝苍白的脸和王建军那张不怒自威的脸。我不知道,我这个决定,到底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我只知道,那碗益母草熬成的苦涩药汁,不仅是用来治病的,更是用来掩盖一个秘密,一个可能会毁掉这个家庭的秘密。
第4章 意外的归来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就被一阵急过一阵的鸡鸣声吵醒了。我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只睡了两三个钟头,脑子还是昏沉沉的。但心里记挂着林秀芝的事,我不敢耽搁,简单洗漱了一下,就背上药箱,准备去王建军家。
出门前,我特意从柜子里翻出一个新的输液瓶和一袋葡萄糖盐水。要做戏,就要做全套。
清晨的村庄很安静,家家户户的烟囱里飘出袅袅的炊烟。田里的露水很重,打湿了我的裤脚。走到王建军家门口,我看到院门开着,王小虎正蹲在小炉子前,小心翼翼地扇着风,炉子上瓦罐里正熬着粥,飘出淡淡的米香。
看到我,他赶紧站起来:“陈医生,你来了。”
“嗯,怎么样了?”
“喝了药就睡了,刚才我进去看,好像好多了,没再喊疼。”小虎的眼睛里还有红血丝,看来也是一夜没睡好。
我点点头,心里稍安。走进里屋,林秀芝果然还在睡着,呼吸均匀平稳,脸色虽然依旧苍白,但比昨晚已经好了不少。我没吵醒她,只是把输液架在床头支好,准备等她醒了再挂水。
我悄悄退了出来,对小虎说:“让多睡会儿,等她醒了,把粥热一热给她喝。我去队里转一圈,看看有没有别的病人,晚点再过来。”
我这么说,是想避开王建军。他今天从公社回来,我不想跟他撞个正着。一个年轻男医生,一大早就出现在他家里,总归是惹人闲话的。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
我刚走出王家大院没多远,就看到村口的大路上,一辆“永久”牌的二八大杠自行车,正飞快地朝这边骑过来。骑车的人,正是王建军。他大概是连夜开完了会,急着赶回来的。
我心里“咯噔”一下,想躲已经来不及了。
王建军一眼就看见了我,尤其是看到我背上的药箱,他眉头一皱,脚下用力一蹬,自行车“嘎吱”一声停在我面前。
“陈医生?”他跳下车,一张黝黑的国字脸,写满了疑问,“你这是……从我家出来?”
他的声音洪亮,带着一股常年发号施令的威严。我能感觉到,村里几个早起下地的社员,已经朝我们这边投来了好奇的目光。
我稳了稳心神,点点头,用平静的语气说:“是啊,王队长。你回来得正好,我正要去大队部找人给你捎个信呢。”
“捎信?捎什么信?家里出事了?”他浓密的眉毛拧成了个疙瘩,眼神锐利地盯着我。
“是嫂子病了。”我按照昨晚想好的说辞,不慌不忙地说道,“昨晚半夜,小虎来找我,说嫂子肚子疼得厉害。我过去一看,是血崩之症,情况有点急。处理了一下,现在已经稳住了,但人还很虚弱,得卧床静养几天。”
“血崩?!”王建军显然也被这个词镇住了,脸上的表情从审视变成了惊愕和担忧,“严不严重?怎么会好端端的得了这个病?”
“病因不好说,可能是最近太劳累了。不过你放心,最危险的时候已经过去了。我刚才去看过,嫂子已经睡下了。接下来就是好好休养,我给她开了几副补气血的药,让她按时吃。”我表现得非常专业和镇定。
王建军盯着我看了几秒钟,似乎在判断我话里的真假。他的眼神像鹰一样,看得我后背有点发毛。但我知道,这时候我绝对不能露出一丝一毫的心虚。
“行……我知道了。”他终于点了点头,紧锁的眉头没有松开,推着自行车就大步往家里走,一边走一边说,“辛苦你了,陈医生。”
看着他高大壮硕的背影,我悄悄松了口气。第一关,总算是过了。
我没有跟着他回去,而是转身朝卫生所的方向走。我知道,这个时候,我最好不要出现在他家,让他们夫妻俩自己待着。
然而,我心里却始终悬着一块大石头。王建军是个粗人,但他不傻。林秀芝的身体状况,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万一他看出了什么破绽……我不敢往下想。
一整个上午,我都有些心神不宁。给几个来看病的社员抓了药,量了血压,脑子里却总是想着王建军家的事。
快到中午的时候,王小虎又跑来了。
“陈医生,我爸让你过去一趟。”他的表情有点奇怪,看不出是好是坏。
我心头一紧,该来的还是来了。
我放下手里的活,跟着小虎再次来到王家。一进院子,就闻到一股浓浓的鸡汤味。王建军正坐在堂屋的八仙桌旁,低着头抽着烟,桌上摆着两个小菜,一瓶白酒。
看到我进来,他掐灭了烟,站了起来,脸上挤出一个有些僵硬的笑容。
“陈医生,来,坐。”他指了指对面的凳子。
我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他这是唱的哪一出。
“队长,你找我……”
“别叫队长,叫我老王就行。”他摆了摆手,给我倒了一杯酒,“今天的事,多亏你了。要不是你,秀芝她……我这人嘴笨,不会说话,都在酒里了。”
他说着,端起酒杯,就要跟我碰。
我连忙摆手:“王队长,我不会喝酒。再说,给嫂子看病是我分内的事,你太客气了。”
“让你喝你就喝,哪那么多废话!”他的脸一板,又恢复了那股不容置疑的威严,“我王建军这辈子,不欠人情。这杯酒,你必须喝!”
我看着他,心里明白,这杯酒,名为感谢,实为试探。他还在怀疑。
我没有再推辞,端起那杯足有二两的白酒,仰头一口就灌了下去。辛辣的酒液像一条火线,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呛得我眼泪都快出来了。
王建军看着我喝完,眼神闪烁了一下,脸上的线条似乎柔和了一些。
“好!爽快!”他自己也干了一杯,然后给我夹了一筷子花生米,“陈医生,你跟我说实话,秀芝她这个病,到底要不要紧?以后……会不会落下什么病根?”
他的声音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关切。
我强忍着胃里的翻江倒海,定了定神,说:“只要这半个月好好休养,别劳累,别沾凉水,忌口辛辣,就不会有大问题。身体亏空得厉害,得慢慢补回来。”
他沉默了,又点上一支烟,猛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她就是这个犟脾气。”过了很久,他才闷闷地说了一句,“有什么事都自己扛着,从来不跟我说。这次要不是疼得实在受不了了,怕是还想瞒着我……”
我听着,心里五味杂陈。他或许是关心林秀芝的,只是他的关心,方式太过粗暴,以至于变成了伤害。
就在这时,里屋的门帘一挑,林秀芝扶着门框,慢慢地走了出来。她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头发也梳理过了,虽然脸上还是没有血色,但精神看起来好了很多。
“你怎么起来了?快回去躺着!”王建军一见她,立刻站起来,大步走过去,想扶她,手伸到一半,又有些不知所措地停在半空。
林秀芝没有看他,而是看着我,眼神里满是感激。
“陈医生,谢谢你。要不是你,我……”
“嫂子,快别说这个了,赶紧回屋躺着去。”我连忙打断她。
王建军看着我们俩,眼神又变得复杂起来。
空气,在这一瞬间,仿佛凝固了。
第5章 一场无声的对峙
王建军的目光在我跟林秀芝之间来回扫视,那双深邃的眼睛里,翻滚着我看不懂的情绪。有疑惑,有审视,还有一丝被我忽略了的……愧疚?
堂屋里的气氛,因为林秀芝的出现,变得微妙而紧张。那锅炖在炉子上的鸡汤,咕嘟咕嘟地响着,像是为这场无声的对峙配着背景音。
“你……感觉好点了?”最终,还是王建军先开了口,声音干巴巴的,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小心翼翼。
林秀芝没有回答他,只是扶着门框,对我虚弱地笑了笑,说:“陈医生,让你费心了。小虎都跟我说了,要不是你处置得当,我这回怕是真要闯大祸。”
她这话,表面上是感谢我,实际上,却是在不动声色地向王建军强调我诊断的“权威性”,进一步坐实“血崩”这个说法。我心里暗暗佩服,这个看似柔弱的女人,内心其实很坚韧,也很有智慧。
“嫂子言重了,你快回屋休息,有什么事让小虎来叫我。”我站起身,准备告辞。这个地方,我多待一秒,都觉得不自在。
“等等。”王建军突然出声叫住了我。
他转过身,不再看林秀芝,而是直勾勾地盯着我。他的眼神又恢复了那种锐利,仿佛要穿透我的皮囊,看到我的内心。
“陈医生,你是个好医生,有本事,心也细。”他一字一句地说,声音不大,却很有分量,“我们红星大队能有你这样的医生,是社员们的福气。”
这话听着是夸奖,但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果然,他话锋一转:“不过,你还年轻。有些事,可能……看得还不够深。”
我心里一凛,知道他要说到正题了。
“王队长,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我装作不解。
他没有直接回答我,而是走到桌边,拿起那瓶白酒,又给自己倒了一满杯,然后一饮而尽。酒液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来,他也不擦,只是用手背抹了一把。
“我王建军,是个粗人,当了十几年兵,打过仗,杀过鬼子。后来响应号召,回到家乡搞建设。”他像是陷入了某种回忆,声音变得低沉,“我这辈子,最恨的,就是弄虚作假,最看重的,就是坦诚。不管是工作上,还是……家里。”
他最后两个字,说得特别重。
我站在那里,手心里已经沁出了冷汗。我能感觉到,林秀芝扶着门框的手,也握紧了。
“昨天下午,秀芝从磨盘上摔下来的时候,我在家。”
王建军这句轻飘飘的话,像一颗炸雷,在我耳边轰然炸响。
我猛地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他……他在家?那他为什么……
我下意识地看向林秀芝,只见她脸色煞白,身体摇摇欲坠,几乎要站不住了。
王建军没有看她,依旧盯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失望,有愤怒,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深的疲惫和无力。
“是我让她去晒谷子的。我当时正在屋里看公社发下来的文件,就听见院子里‘咚’的一声,还有她的惊叫。我跑出去一看,她就倒在磨盘边上,脸色都变了。”
他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讲述一件别人的事。
“我问她有没有事,她说没事,就是崴了脚。我把她扶回屋,让她躺着,她还催我赶紧去公社开会,说会议重要,不能耽误。我……我就信了。”
“我走到半路,心里总觉得不踏实,越想越不对劲。今天会一开完,我就急着往回赶。一进门,看到她那个样子,我就什么都明白了。”
堂屋里死一般的寂静。
我终于明白了。王建军什么都知道。他知道孩子没了,知道林秀芝在撒谎,也知道我……在帮着她撒谎。
他今天摆下的这桌酒菜,不是感谢,也不是试探,而是一场审判。审判的对象,是林秀芝,也是我。
我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了。在那个年代,一个医生,伙同病人家属,隐瞒病情,欺骗组织(大队长在某种程度上就代表组织),这顶帽子扣下来,可不是闹着玩的。轻则声名扫地,重则……我不敢想。
“为……为什么?”我艰难地开口,声音有些发干,“你既然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不拆穿你们?”王建军打断我,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我倒是想。我昨晚要是没走,或者早回来一步,撞见你在这里,我可能会当场打断你的腿!”
他的眼神里迸射出凶狠的光,那是一个男人本能的、对于领地被侵犯的愤怒。
“但是……”他顿了顿,目光转向了门口那个摇摇欲坠的身影,眼神里的凶狠瞬间被一种深沉的痛苦所取代,“我回到家,看到她躺在床上,那张脸,白得跟纸一样,进的气比出的气还少。小虎跟我说,昨晚要不是你,他妈可能就……没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用尽全身的力气。
“陈医生,我王建军,虽然脾气不好,有时候还动手,但我分得清是非。我知道,你是在救她的命。”
他看着我,眼神里第一次没有了审视和威压,而是一种平等的、男人对男人的对视。
“我只是想不通。”他摇了摇头,满脸困惑,“她为什么宁愿冒着生命危险,也要瞒着我?为什么宁愿相信你一个外人,也不愿意相信我这个当丈夫的?我……我就那么可怕吗?”
这个问题,他像是在问我,又像是在问他自己。
我无法回答。
而一直沉默着的林秀芝,此刻却突然开了口。她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一颗石子,投进了这潭死水里。
“是。”她说,“你就是那么可怕。”
第6章 碎裂的瓦罐
林秀芝只说了一个字,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堂屋里压抑的空气。
王建军猛地转过头,死死地盯着她,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震惊和无法理解的伤痛。他大概从未想过,这个一向在他面前温顺、隐忍的妻子,会用这样决绝的语气,对他说出如此伤人的话。
“我……我可怕?”他喃喃自语,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王建军起早贪黑,拼死拼活地干,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这个家,为了你和小虎能过上好日子吗?我当这个大队长,得罪了多少人,受了多少气,我跟你说过吗?我……”
“你没说过。”林秀芝打断了他,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你只会在外面受了气,喝多了酒,回来拿我撒气。你只会在我跟你意见不合的时候,瞪着眼睛骂我‘头发长见识短’。你只会在不顺心的时候,把桌子拍得震天响,把碗摔在地上!”
她扶着门框,一步一步地,慢慢地走进堂屋。她的身体还在发抖,但眼神却异常明亮。
“你想要个女儿,我知道。可是你问过我吗?你只知道自己想要,你有没有想过,我生小虎的时候难产,差点死在炕上?你有没有想过,我这几年身体一直不好,根本不适合再生?你没有!你只觉得,我作为你的老婆,就该给你生孩子,就该给你传宗接代!”
她每说一句,就向他走近一步。王建军被她这种气势逼得连连后退,直到后背抵在了墙上,退无可退。
“这次摔倒,是我不对,是我不小心。可是孩子没了,最痛的是我!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我躺在床上,血流不止,我心里想的不是自己会不会死,而是你回来之后,会怎么对我!你会不会骂我没用?会不会……再动手打我?”
她站在他面前,仰着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让它流下来。
“王建军,你问我为什么宁愿信陈医生,也不信你。因为陈医生把我当成一个‘人’在治,一个会痛、会怕、需要被尊重的病人。而你呢?在你眼里,我到底是什么?是一个给你生孩子、做饭、洗衣的工具吗?”
这一连串的质问,像一把把尖刀,狠狠地扎进了王建军的心里。他那张平日里威风八面的脸,此刻涨成了猪肝色,嘴唇哆嗦着,想反驳,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眼里的凶狠和威严,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狼狈,是慌乱,是前所未有的不知所措。
他大概这辈子,都没有被人这样指着鼻子说过话,更何况这个人,还是他那个一向逆来顺受的妻子。
“我……”他张了张嘴,喉结滚动,却只发出了一个干涩的音节。
“够了!”
一声暴喝,却不是来自王建军,而是来自一直站在角落里,脸色煞白的王小虎。
这个十四岁的少年,一直像个透明人一样被忽略。此刻,他却像一头被激怒的小豹子,冲到了两人中间。
“你们别吵了!都别吵了!”他哭喊着,眼泪鼻涕流了一脸,“爸,你别骂我妈了!妈,你也别说我爸了!你们……你们要是不想过了,就直说!”
说完,他猛地转身,一拳砸在了旁边桌子上的一个瓦罐上。
“哐当!”
瓦罐应声而碎,里面炖着的鸡汤和鸡肉洒了一地,热气腾腾,香气四溢。那只原本要给林秀芝补身子的鸡,此刻却狼狈地躺在碎片和汤水里。
这清脆的碎裂声,像一个休止符,让这场激烈的争吵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愣住了。
林秀芝看着满地的狼藉,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王建军看着自己暴怒的儿子,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变得灰败。
而我,作为一个外人,站在这片狼藉之中,只觉得无比窒息。我看到了一个家庭,在长久的积怨和缺乏沟通之下,最脆弱、最真实的一面。那些被日常生活掩盖起来的伤疤,在今天,被血淋淋地揭开了。
王小虎砸碎了瓦罐,也好像砸碎了这个家常年维持的、脆弱的平衡。
他看着自己的父母,又看了看我这个外人,脸上充满了羞愤。他猛地一跺脚,转身就跑出了屋子,消失在了院门外。
“小虎!”林秀芝惊呼一声,想去追,但身体一软,差点摔倒。
我赶紧上前一步扶住她。她的身体冰冷,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王建军也反应过来,下意识地喊了一声“小虎”,但脚步却没有动。他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满地的鸡汤和碎片,看着我扶着他虚弱的妻子,眼神空洞,仿佛被抽走了灵魂。
这个在外面说一不二,能让整个红星大队都噤声的男人,此刻,在他的家里,却像一个打了败仗的士兵,狼狈不堪。
我知道,今天这件事,已经远远超出了一个医疗事件的范畴。我被动地卷入了一场家庭的风暴,看到了这个“模范家庭”背后,不为人知的裂痕。
而那只碎裂的瓦罐,就像一个预言。有些东西,一旦碎了,就再也无法复原了。
第7章 沉默的田埂
小虎跑出去后,王家的堂屋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地上一片狼藉,碎裂的瓦片和油腻的鸡汤,像一幅抽象的画,画满了这个家庭的混乱与伤痛。
我扶着林秀芝,她浑身无力,只是默默地流泪。王建军则像一尊石雕,背对着我们,一动不动地盯着墙上那张“劳动最光荣”的奖状,宽阔的后背显得无比萧索。
“王队长,嫂子身体要紧,我先扶她回屋休息。”我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王建军的肩膀微微动了一下,没有回头,只是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沉闷的“嗯”。
我扶着林秀芝回到里屋,让她在床上躺好,又给她倒了杯温水。她的情绪稍微平复了一些,只是眼神空洞地望着床顶的蚊帐。
“陈医生,对不住,让你看笑话了。”她低声说。
“嫂子,你别这么想。现在最重要的是养好身体。小虎那边……”
“他会回来的。”她打断我,语气里带着一丝疲惫的笃定,“这孩子,脾气跟他爸一样犟。让他自己冷静冷静也好。”
我看着她,心里明白,有些话,憋在心里太久,说出来了,哪怕会带来剧痛,也是一种释放。
我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嘱咐她好好休息,然后退出了房间。
王建军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像是在跟那张奖状赌气。我走到他身边,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王队长,嫂子这次……亏空得厉害,情绪上再受这么大刺激,对身体恢复很不好。不管怎么样,她是你的妻子,是小虎的妈,你……”
我的话没说完,他却突然转过身来。
他的眼睛红得吓人,里面充满了痛苦、迷茫和挣扎。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最终却只是沙哑地说了一句:“我知道了。今天……谢谢你。”
这句“谢谢你”,比之前在酒桌上说的任何一句,都要真诚。我知道,他谢的,不仅仅是我救了林秀芝的命,或许,还有我让他看到了他从未看到过的,妻子的内心。
我点点头,背起药箱:“那我先回去了。有事随时找我。”
走出王家大院,外面的阳光刺眼得让我有些眩晕。我回头看了一眼那座青砖大瓦房,心里五味杂陈。一场突如其来的夜诊,让我意外地撕开了一个家庭的内里,窥见了那些不为人知的痛苦和矛盾。
从那天起,王建军家似乎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
村里的长舌妇们很快就发现了端倪。她们说,王大队长最近像是变了个人,说话声音小了,也不怎么在外面大声训人了。以前他回家,隔着老远就能听见他“秀芝、秀芝”地喊,现在却总是悄无声息地就进了院子。
更让人惊奇的是,有人看见,王建军一个大男人,竟然自己去河边洗衣服,还提着篮子去自留地里摘菜。这在当时的农村,简直是天方夜谭。男主外,女主内,是天经地义的事,一个大队长,干这些婆婆妈妈的活计,是会被人笑掉大牙的。
流言蜚语很快就传遍了整个大队。有人说,林秀芝那次病得很重,伤了根本,干不了活了。也有人说,王建军在外面犯了错误,被媳妇拿住了把柄,所以才夹着尾巴做人。
甚至,还有一些更难听的闲话,开始若有若无地往我身上引。他们说,那天晚上,只有陈医生和林秀芝两个人在屋里,待了那么久,谁知道干了些什么。说王建军之所以忍气吞声,是因为这事儿不光彩,传出去他这个大队长的脸没地方搁。
这些话,像苍蝇一样,嗡嗡地在我耳边响。我走在村里,总能感觉到背后有指指点点的目光。卫生所的病人,似乎也比以前少了一些。
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但又无从辩解。这种事,越解释越黑。我只能保持沉默,用行动来证明自己的清白。我比以前更尽心地给社员们看病,谁家有需要,不管白天黑夜,随叫随到。
我每天都会去王建家一趟,给林秀芝量体温、测血压,送一些补身体的草药。起初,王建军看我的眼神还是有些不自然,但慢慢地,他眼中的戒备和尴尬,变成了一种复杂的、我读不懂的情绪。
我们之间很少说话。他只是默默地接过我递过去的药包,低声说一句“麻烦了”。有时候,他会递给我一支烟,或者一杯水。我们俩就这么沉默地在院子里站一会儿。
有一次,我给他送药过去,正赶上他在院子里劈柴。夕阳的余晖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一下一下,机械地挥动着斧头,汗水湿透了他的背心。
我把药递给从屋里走出来的王小虎,正准备离开,王建军却叫住了我。
“陈医生。”
他放下斧头,用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把汗,走到我面前。
“村里的那些风言风语,你……别往心里去。”他看着田埂的方向,声音有些生硬,“我知道你是清白的。是我王建军,对不住你,也对不住……秀芝。”
我愣住了。我没想到,他会主动跟我说这个。
“嘴长在别人身上,他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我淡淡地回了一句。
他沉默了片刻,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皱巴巴的“大前门”,抽出一支递给我,自己也点上一支。
我们俩就这么站在田埂上,默默地抽着烟。远处,炊烟袅袅,归家的牛羊发出哞哞的叫声。那是一种乡间特有的、宁静而悠长的氛围。
“我以前总觉得,”他吐出一口烟圈,缓缓地说,“一个男人,在外面能干事,能挣工分,能让家里人吃饱穿暖,就是尽到责任了。我从来没想过,她心里……会那么苦。”
我没有接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那天,她说的那些话,像锤子一样,一锤一锤地砸在我心口上。我才知道,我这个丈夫,当得有多混蛋。”他自嘲地笑了笑,那笑容里,满是苦涩。
夕阳的最后一抹光,落在他黝黑粗糙的脸上,给他硬朗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色。那一刻,我眼前的,不再是那个威严的大队长,而只是一个为家庭所困,为夫妻关系而烦恼的,普通男人。
我知道,有些改变,正在悄然发生。
第8章 迟来的推荐信
日子就在这种平静而又暗流涌动的氛围中,一天天过去。林秀芝的身体在我的调理和王建军笨拙但用心的照顾下,渐渐好了起来。她的脸上有了血色,偶尔也能在院子里走动走动了。
王建军依旧是那个不苟言笑的大队长,但在家里,他似乎真的变了。他不再摔摔打打,也不再大声呵斥。虽然他和林秀芝之间的话依然不多,但那种剑拔弩张的气氛,却消失了。有时候我过去,会看到他默默地帮她端水,或者在她咳嗽的时候,笨拙地拍着她的背。
而我,则因为那些流言蜚语,在村里变得有些孤立。但我不在乎。我知道自己做了正确的事。我的药箱,就是我的底气。
转眼,就到了1979年的秋天。恢复高考的消息,像春雷一样,传遍了祖国的大江南北。无数像我一样的知识青年,都看到了改变命运的希望。
我也动了心。我渴望回到城市,渴望进入真正的医学院,系统地学习医学知识,而不仅仅是靠着几本手册和土方子当一个赤脚医生。
但是,想要参加高考,除了要通过公社的预考,还需要大队的推荐。而这个推荐信上,必须有大队长王建军的亲笔签名和公章。
我拿着申请表,心里忐忑不安。这两年,我和王建军之间,因为那件事,始终隔着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村里的流言,也让他和我承受了不小的压力。在这种情况下,他会愿意为我签字吗?他会不会觉得,把我这个“麻烦”送走,对他来说是件好事?又或者,他会因为当年的芥蒂,故意刁难我?
我怀着复杂的心情,走进了大队部。
王建军正在埋头写着什么。看到我进来,他抬起头,眼神里没有丝毫意外,仿佛早就料到我会来。
“陈医生,坐。”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我把申请表递过去,有些紧张地说:“王队长,我想……我想报名参加高考。”
他接过申请表,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从我的名字,到我的家庭成分,每一个字都看得格外认真。
办公室里只有我们两个人,静得能听到墙上挂钟“滴答滴答”的走针声。我的心,也随着那声音,一下一下地悬着。
过了许久,他才放下申请表,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红色的印泥盒子和一枚刻着“红星大队革命委员会”的公章。
他没有多说一句话,拿起笔,在推荐人一栏,一笔一划地写下了“王建军”三个字。那字迹,就像他的人一样,刚劲有力。然后,他打开印泥盒,将公章用力地蘸了蘸,对准我的申请表,重重地盖了下去。
鲜红的印章,烙在了白色的纸上,也烙在了我的心里。
做完这一切,他把申请表推回到我面前,看着我,眼神真诚而郑重。
“卫东,”他第一次这样叫我的名字,“你是个好医生,也是个好人。你不该一辈子窝在这个山沟里,你应该去更广阔的地方。”
我的眼眶,在那一瞬间,有些湿润了。
他顿了顿,像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继续说道:“两年前那件事,我知道,村里人都在背后戳你的脊梁骨。让你受委屈了。我王建军,欠你一个道歉,也欠你一个感谢。”
他站起身,对着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连忙站起来,想去扶他,却被他身上那股不容置疑的气势定在了原地。我只能受下他这一躬。
我知道,这一躬,不仅是为我,也是为林秀芝,为他自己那段糊涂的过去。他弯下的,是一个男人的腰,也是一个丈夫的忏悔。
“当年的事,是我混蛋。”他直起身,眼圈泛红,“如果不是你,我可能就永远失去了秀芝,也毁了这个家。你不仅救了她的命,也救了我王建军这个家。这份恩情,我记一辈子。”
我拿着那份盖着红章的推荐信,走出大队部的时候,心里百感交集。我没想到,两年前那个充满危险和秘密的夜晚,最终会以这样一种方式,画上一个句号。
后来,我顺利地通过了预考和高考,考上了省城的医学院。临走那天,是王建军亲自用大队的拖拉机送我去的公社。林秀芝和王小虎也来了,她给我煮了满满一篮子茶叶蛋,嘱咐我路上吃。她的气色很好,眉眼间,是我从未见过的舒展与平和。
拖拉机突突地开动时,我回头望去,看到王建军和林秀芝并肩站在一起,王建军的一只手,很自然地搭在了林秀芝的肩膀上。阳光下,他们的身影,像一幅朴素而温暖的画。
很多年后,我已经成了一名小有名气的外科医生。有一次回老家,我特意绕道回了趟红星大队。村子变化很大,但王建军家那座青砖房还在。
开门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眉眼间有几分林秀芝的秀气,也有几分王建军的英气。她笑着问我找谁。
这时,屋里传来了王建军洪亮的声音:“谁啊?”
他走了出来,头发已经花白,但精神矍铄。他看到我,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绽放出惊喜的笑容。
“卫东!是你小子!”
我们两个大男人,笑着,拥抱在一起。
那个叫“盼盼”的姑娘,就是他后来得偿所愿的女儿。
那天晚上,我们在他家的院子里喝酒,林秀芝在一旁微笑着给我们夹菜。她告诉我,自从那件事之后,王建军就再也没动过手,夫妻俩有商有量,日子过得平淡又踏实。
我看着他们,心里充满了感慨。我才真正明白,当年我背着药箱,在那个深夜走进这间屋子,我治的,或许不仅仅是一个女人的病,更是一个家庭濒临破碎的“心病”。有时候,医生能做的,不仅仅是开药方,更是用一点点的善意和担当,去守护人与人之间,那份最脆弱也最宝贵的信任与温情。
那晚的月光,和1977年那个夏夜一样明亮。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永远地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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