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珅死前予子半杯,嘱绝境访纪,纪让其子让其任国子监
发布时间:2025-10-31 20:30 浏览量:1
创作声明:本文为虚构创作,请勿与现实关联本文所用素材源于互联网,部分图片非真实图像,仅用于叙事呈现,请知悉
嘉庆四年,权倾朝野的和珅轰然倒台,身后是万贯家财的尘埃落定,与一个家族从云端跌落深渊的凄凉。
赴死前,这位备受争议的权臣留给爱子的,并非金银珠宝,而是一道匪夷所思的遗嘱和半只冰冷的茶杯——穷途末路时,去找你爹一生的宿敌,纪晓岚。
十年后,当落魄的丰绅殷德跪在纪府门前,当纪晓岚看到那半只残杯时,这位视清名如命的老学士竟做出了一个惊天之举。
献出自己儿子唯一的国子监名额。
这看似寻常的半只茶杯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一桩足以让死对头托付身家性命、甚至不惜牺牲至亲前程的惊天之诺?
嘉庆四年的正月,北京城。
年味儿还没散干净,家家户户门上贴着的红对联,在凛冽的寒风里挣扎着,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像是在为某个庞然大物的倒塌,奏上最后的挽歌。空气里飘散着若有若无的硫磺味儿,那是孩子们放剩下的炮仗。可这份喧嚣,传到和府时,便被那高高的院墙和冲天的死气,吞噬得一干二净。
丰绅殷德就跪在这片死气沉沉的中央。
他跪在冰冷坚硬的青石板上,膝盖早已没了知觉。外面抄家官兵的呵斥声、妻妾女眷们绝望的哭喊声、还有那些曾经被父亲视若珍宝的古董瓷器被砸碎的清脆声响,一声声,都像一把淬了冰的铁锤,狠狠砸在他的心口上,砸得他五脏六腑都错了位。
他的额头抵着冰凉的地面,双眼空洞地望着地砖上的纹路。就在几天前,他还是大清朝最尊贵的额驸,是十公主固伦和孝的丈夫,是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和中堂唯一的儿子。他出门,前呼后拥;他说话,字字千金。可现在,他连府里一个烧火的下人都不如,那些官兵可以随意地从他身边走过,用靴子底蹭掉他华贵朝服上的泥。
记忆的潮水,不受控制地涌向几天前的那间天牢。
那是个和和府的富丽堂皇截然相反的地方。阴暗、潮湿,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霉味和血腥气混合的恶臭。父亲和珅,就穿着一身灰扑扑的囚服,坐在铺着发霉稻草的地上。曾经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散乱着,遮住了半张脸,可露出的那双眼睛,却没有丝毫阶下囚的颓唐,反而亮得惊人,像两簇在黑暗中静静燃烧的鬼火。
他没有像其他临终的父亲那样,絮絮叨叨地交代家产藏在何处,也没有声嘶力竭地教儿子如何去申冤翻案。他只是看着丰绅殷德,看了很久很久,久到丰绅殷德以为父亲已经神志不清了。
然后,和珅缓缓地从贴身的囚衣里,掏出了一件东西。
不是金银票,不是玉佩,也不是什么能证明身份的信物。那是一只茶杯,但只有半只。青花缠枝莲的纹样,是上好的官窑货。可它从中断裂,缺口处却被什么东西精心打磨过,圆润光滑,显然是怕它割了手。
“殷德,我的儿,”和珅的声音沙哑,却异常平静,“爹这辈子,走到头了。你记住,树倒猢狲散,往后,别指望任何人。这半只杯子,你拿好,贴身收着。”
丰绅殷德“扑通”一声跪下,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怎么也止不住。“爹!都什么时候了,一个破杯子有什么用?儿子这就去求皇额驸,去求各位王爷,他们看在女儿(十公主)的面子上,总会……”
“糊涂!”和珅猛地打断他,语气是丰绅殷德从未听过的严厉,像一把锥子,狠狠刺进他的耳朵里。“你以为你姓什么?你姓爱新觉罗吗?你是和珅的儿子!你记住,往后的日子,会比这间牢房更黑,更冷,更难熬。当你……当你真的吃不上饭,穿不暖衣,活不下去,走到穷途末路的时候……”
和珅顿了顿,深吸了一口牢里污浊的空气,一字一顿地说道:“就拿着它,去找一个人。”
丰绅殷德抬起泪眼:“找谁?”
和珅盯着他的眼睛,嘴里轻轻吐出三个字:
“纪晓岚。”
轰的一声,丰绅殷德的脑子彻底炸开了。
纪晓岚?哪个纪晓岚?是那个在朝堂上天天跟父亲对着干,写打油诗讽刺父亲“老奸巨猾”,被父亲在背后骂了无数次“老酸儒”、“穷书生”的纪晓岚吗?
他觉得父亲一定是疯了,是被这牢狱之灾逼疯了!这不叫指条活路,这叫让他主动去羊入虎口!纪晓岚不落井下石,把他当成笑料讲给满朝文武听,就算他祖上积德了!
他愣愣地接过那半只茶杯,入手冰凉刺骨,就像他此刻那颗沉到谷底的心。他想追问,想说爹您是不是弄错了,可狱卒已经来催了,铁链拖地的声音刺耳又决绝。
和珅被拉走时,没有再回头看他一眼,只是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飘过来一句话:“记住,不到穷途末路,不要去……那是你……和你一家老小,最后一条活路……”
思绪被一声粗暴的呵斥拉回了现实。
一个抄家的兵痞见丰绅殷德蜷缩在地上,手里似乎还攥着个什么宝贝,便走过来一脚踢在他的胳膊上。“嘿!还藏着什么呢?交出来!”
丰绅殷德下意识地把手攥得更紧。那冰凉的触感,是父亲留给他最后的东西。兵痞见他不从,便蹲下来,掰他的手指。
“放开!”
一声怒吼,从丰绅殷德的喉咙里爆发出来。这一声,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也吓了那兵痞一跳。他从没想过这个一直像木头人一样跪着的“前国戚”还会反抗。丰绅殷德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
“这是我爹留给我唯一的念想!”他吼道,声音都在发颤。
兵痞被他的样子镇住了,悻悻地松了手,嘴里不干不净地嘟囔着:“一个破杯子碴儿,当什么宝贝疙瘩,穷酸样!”他啐了一口唾沫,转身去别处翻箱倒柜了。
丰绅殷德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手心里全是冷汗。他缓缓摊开手掌,那半只青花瓷杯静静地躺在那里,上面的缠枝莲仿佛在嘲笑着他的狼狈。
连一个大字不识的兵痞都看不上眼的废物。
这,真的能成为他最后的救命稻草吗?
还是说,这只是父亲临死前,跟他开的一个最残酷,也最绝望的玩笑?他不知道,他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在他眼前分崩离析,而他唯一能抓住的,就是这片冰冷的、毫无意义的瓷片。
02花开花落,十年光阴,弹指一挥间。
对于京城的老百姓来说,这十年,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又换了几轮。可对于丰绅殷德来说,这十年,是把一个人从云端狠狠拽下来,再反复扔进泥潭里浸泡、碾碎、重塑的漫长过程。
和珅早已化为一抔黄土,他的名字成了史书里一个代表着“巨贪”的符号。而丰绅殷德,也从那个万众瞩目的和额驸,变成了一个几乎被人遗忘的、寄人篱下的落魄户。
那场惊天动地的抄家风波过后,嘉庆皇帝念及他是皇室女婿,又感念十公主的颜面,没有将他一并问罪,只是革去了他所有的官职和爵位。但这,仅仅是苦难的开始。
固伦和孝公主,这位金枝玉叶,哪里受过这般从天堂到地狱的落差。她终日以泪洗面,加上贫病交加,没过几年便郁郁而终。公主的死,像抽走了丰绅殷德身上最后一根主心骨。他带着年幼的儿女,默默地搬出了那座还残留着皇家体面的公主府,在北京城根下一个龙须沟旁的大杂院里,租了两间四面漏风的破屋。
所谓的大杂院,就是穷人的聚集地。车夫、小贩、卖艺的、没名姓的各种人等,挤在一个院子里,共用一个水井,一个茅房。丰绅殷德刚搬进来的时候,整个院子都轰动了。人们像看西洋景一样,扒着门框,隔着窗户,对他指指点点。
“瞧见没,就那个,原来是和珅的儿子,公主的男人!”
“啧啧啧,你看他那副样子,哪还有半点贵气?跟咱们有啥区别?”
这些话像针一样,一句句扎进丰绅殷德的心里。起初,他试过靠着自己“前额驸”的身份找些门路。他去了几家当年对他点头哈腰、称兄道弟的王公府邸,可结果,无一例外,连门房那一关都过不去。
人家要么说主子不在,要么干脆甩给他一句:“我们府上不认识什么姓丰的。”
一次次的碰壁,让他彻底明白了父亲临终前那句“别指望任何人”的含义。现实,比他想象的还要冰冷。
他读过书,写得一手好字。为了糊口,他放下了所有的身段和尊严,在街角摆了个小摊,替不识字的人写信、写对联。他穿着打着补丁的旧长衫,坐在寒风里,笔下的字迹依旧风骨卓然,一如当年。可路过的人,一看他那副穷困潦倒的样子,便没了兴趣,宁愿去找旁边那个字写得歪歪扭扭但看起来更“专业”的老先生。偶尔有几个活儿,挣来的几个铜板,也只够买几个干硬的窝窝头。
日子最难的时候,是冬天。北京的冬天,寒风像刀子一样。破屋的窗户糊着旧报纸,根本挡不住风。两个孩子冻得嘴唇发紫,挤在他身边瑟瑟发抖。他没有钱买炭,只能把家里最后几件还能称得上“家具”的木凳子劈了,点起一小堆火,看着那点微弱的火光,就像看着自己正在一点点熄灭的人生。
最后,他把公主妻子留下的一支珠钗拿去当铺。掌柜的斜着眼,把那支原本价值连城的钗子在手里掂了掂,轻飘飘地报出一个侮辱性的价格。丰绅殷德想理论,可一对上掌柜那鄙夷的眼神,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他只能拿着那几两碎银子,去给孩子们换了两件不合身的旧棉袄。
每当夜深人静,孩子们睡熟之后,丰绅殷德就会一个人坐在黑暗里,拿出那半只茶杯。
月光透过窗户纸的破洞照进来,刚好落在杯身上。那青花缠枝莲的图案,在朦胧的光线下,仿佛活了过来,在静静地生长,又在静静地凋零。
他无数次地想起父亲的话。
“去找纪晓岚。”
这个念头,像一根毒刺,十年间,反复地出现,又反复地被他亲手拔掉。
去找他?凭什么?就凭这半只破杯子?那个老头子,怕是早就把当年的恩怨忘得一干二净了。就算还记得,也只会把他当成一个笑话,一个可以用来教育门生、彰显自己“清廉正直”的反面教材。他能想象到纪晓岚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和那张能说出无数刻薄话的嘴。
“我丰绅殷德,和珅的儿子,就算是饿死街头,也绝不向他低头!”
这份所剩无几的骨气,是他最后的、也是唯一的尊严。他死死地守护着它,就像守护着自己残破不堪的生命。他宁愿相信,这只是父亲的一个疯念,一个不切实际的幻想。纪晓岚怎么可能帮他?他们斗了一辈子,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他一遍遍地告诫自己,不能去,死也不能去。
直到那一年冬天,一场鹅毛大雪,封了整个北京城。
灾难,总是在人最脆弱的时候,给予最致命的一击。他最小的儿子,那个只有六岁的孩子,在这场酷寒中病倒了。起初只是咳嗽,后来便发起高烧,整个人烧得像一块烙铁,说起了胡话。
丰绅殷德慌了神,抱着儿子冲进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到附近一家小药铺。郎中是个干瘦的老头,搭了搭脉,又翻了翻孩子的眼皮,摇了摇头。
“这病来得凶,是寒气入了肺腑。要想救命,得用一味药吊着命气。”
“什么药?先生,求您快说!多少钱我都给!”丰绅殷德的声音都在抖。
郎中慢悠悠地吐出四个字:“老山参片。”
丰绅殷德的心,咯噔一下,沉了下去。老山参,那是什么价钱?在和府的时候,那只是父亲拿来泡水喝的寻常东西。可现在,对他来说,不啻于天价。
药铺掌柜听了,打着算盘,报出了一个数字。那个数字,像一座山,轰然压在了丰绅殷德的背上,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疯了似的跑回家,翻箱倒柜。最后,在一个破木箱的夹层里,他找到了自己身上最后一件值钱的东西——一块他贴身戴了二十多年的和田玉佩。他毫不犹豫地拿着玉佩跑回当铺,可换来的银子,连买那片救命人参的一半都不够。
他站在当铺门口,雪花落在他僵硬的脸上,瞬间融化,分不清是雪水还是泪水。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药铺掌-柜那句冷冰冰的话:“没钱啊?没钱就抱回去吧,准备后事吧。”
准备后事……
这四个字,像一把钝刀,在他的心里来回地割。
他失魂落魄地走回大杂院,还没进屋,就听见女儿撕心裂肺的哭声。
“爹!爹你快回来!弟弟他……他不出气了!”
丰绅殷德一个踉跄,几乎摔倒在地。他连滚带爬地冲进屋,看到儿子躺在冰冷的土炕上,小脸憋得青紫,胸口只有微弱的起伏,呼吸声像只小猫,随时都可能断掉。
女儿拉着他的衣角,哭着哀求:“爹,你救救弟弟,救救弟弟啊……”
那一瞬间,丰绅殷德感觉自己所有的骨头都被抽走了。所谓的尊严、骨气、脸面,在儿子微弱的呼吸声面前,被击得粉碎,连渣都不剩。
他双眼赤红,布满了血丝。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嵌进掌心,血从指缝里渗出来,他却感觉不到一丝疼痛。
最终,他像一个被判了死刑的囚犯,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到墙角。他掀开一块松动的地砖,从下面的小坑里,颤抖着,摸出了那只他藏了十年、也恨了十年的——冰冷的,半块茶杯。
去?
还是不去?
尊严和儿子的性命,两样东西,摆在了天平的两端。
他看着炕上气息奄奄的儿子,天平,在一瞬间,便倾斜了。
03当一个人决定舍弃自己最看重的东西时,他的脚步,会变得异常沉重。
丰绅殷德下定了决心。
他从箱底翻出了唯一一件还算体面的旧长衫,那还是公主在世时给他做的,虽然洗得发了白,肩膀处也磨出了毛边,但好歹没有补丁。他对着一块模糊的铜镜,反复地穿上,又脱下。镜子里那个形容枯槁、眼神惶惑的男人,让他感到无比的陌生和羞耻。这就是他吗?这就是当年那个鲜衣怒马、引得无数王孙公子艳羡的丰绅殷德吗?
他终究还是穿上了。他需要这点可怜的“体面”,来支撑他走完接下来那段最屈辱的路。
他没敢坐车,也没钱坐车。他就这样,步行穿过大半个北京城,走向位于城东的纪晓岚府邸。
这条路,他年少时坐着八抬大轿、套着名贵骏马的华车走过无数次。
那时,道路两旁是百姓敬畏又好奇的目光,是沿街小贩谄媚的笑脸。他甚至懒得掀开车帘看一眼。
今天,他却像一个贼。他裹紧了单薄的衣领,把头埋得低低的,生怕被哪个认出他身份的旧人撞见。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刀尖上,疼,却不能停。
雪后的街道上,空气清冽。他看到有钱人家的孩子,穿着崭新的狐皮袄,在门口的雪地里打雪仗,嬉笑声、打闹声,清脆又响亮,传到他的耳朵里,却像一根根淬了毒的银针,刺得他耳膜生疼。
他想起了自己的童年,想起了此刻正躺在冰冷的土炕上,生死一线的儿子。巨大的悲伤和无力感涌上心头,他扶着路边的一棵光秃秃的老槐树,几乎站立不稳。
不知走了多久,那座熟悉的府邸,终于出现在眼前。
朱红色的大门,门口蹲着一对威武的石狮子,狮子头上还落着未化的积雪。门楣上,黑底金字的“纪府”牌匾,在冬日的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
这里的一切,和他记忆中一模一样,威严,气派,高不可攀。
也和现在的他,格格不入。
他站在街对面,就这么远远地看着,双腿如同灌满了铅,一步也挪不动。他就这样,从日头正中,一直站到了太阳偏西,站了整整一个时辰。
他的脑子里,像是开了个战场,两个小人儿在激烈地厮杀。
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哀求:“进去吧!为了你儿子!一张脸皮算什么?命重要啊!”
另一个声音则在他心底咆哮:“不能进!绝对不能进!你是和珅的儿子!你爹和他斗了一辈子,你怎能在这时候向他摇尾乞怜!这是奇耻大辱!你进去了,九泉之下的父亲都不会瞑目!”
他甚至绝望地想,或许,这就是报应。父亲当年权势滔天时造下的孽,如今,全都报应在了他这个做儿子的身上。
一阵刺骨的寒风吹过,他狠狠地打了个冷战。风里,似乎夹杂着儿子滚烫的额头和微弱的呼吸。
他猛地咬紧了牙关,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罢了!
去他娘的尊严!去他娘的脸面!
他闭上眼,像是要赴死一般,迈开脚步,走过了街道,走上了纪府门前那三级光洁的石阶。
“站住!”
一个尖利的声音响起。门口打盹的门房被惊醒了,立刻站起身拦住了他。那门房上下打量着这个衣衫褴褛、神色慌张的不速之客,脸上瞬间堆满了鄙夷和不耐烦。
“干什么的?瞧瞧你这身打扮!这儿是纪大学士府,要饭去别处要,赶紧走赶紧走!”
丰绅殷德的嘴唇动了动,昔日里那种发号施令的威严早已荡然无存。他甚至不敢抬头看对方的眼睛,只是低着头,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这位大哥,我……我求见纪大人,我是他的……故人。”
“故人?”门房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冷笑一声,“我们家大人的故人多了去了,哪个像你这个样子?别在这儿胡搅蛮纏,赶紧走!不然我叫人把你打出去!”
说着,门房不耐烦地伸手推了他一把。
丰绅殷德本就身体虚弱,加上一天没吃东西,被他这么一推,顿时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石阶下。
他的脸,“轰”的一下,涨得通红,比那朱红的大门还要红。血气直冲头顶,屈辱的泪水在眼眶里疯狂打转,他却死死地忍住,不让它掉下来。
他想发作,想指着这狗眼看人低的奴才的鼻子骂一句“你可知道我是谁”,可话到嘴边,却只剩下一片苦涩。
他是谁?他现在什么也不是。
他稳住身形,没有走,反而又朝前凑了一步,声音里带上了哀求:“大哥,求求你,行行好,你只要跟纪大人通报一声,说……说故人丰氏求见,他一定会见我的。我有天大的要紧事!”
“丰氏?”门房愣了一下,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脸上的鄙夷更盛了,“哦……原来是你啊。我说怎么看着有点眼熟。怎么?和府倒了,额驸爷也沦落到上门要饭了?真是稀奇!我们家大人忙得很,没空见你这罪臣之后!快滚!”
“罪臣之后”四个字,像四把尖刀,精准地捅进了丰绅--殷德的心窝。他再也站不住了,双膝一软,“扑通”一声,竟当着那门房的面,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求你……我求求你……”他放弃了所有的抵抗,只是跪在那里,反复地,麻木地,重复着这句话。
04动
与纪府门外的冰冷和屈辱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纪府内院的书房。
书房里,上好的银丝碳在兽首铜炉里烧得正旺,整个屋子温暖如春。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书卷气。紫檀木的书架上,满满当当地塞着各种经史子集,一直顶到屋顶。
一代文宗纪晓岚,此刻正穿着一件宽松的家常袍子,悠闲地坐在棋盘前。他已经年过八旬,头发胡子全都白了,但精神却依旧矍铄,一双眼睛,看人时总带着几分审视和洞察,仿佛能看穿人心。
棋盘的对面,坐着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面容清秀,眉眼间和纪晓含颇有几分相似,正是他最疼爱的儿子——纪汝佶。
“爹,您又走神了,”纪汝佶笑着落下一子,吃掉了纪晓岚的一大片黑棋,“这局棋,儿子可要赢了。”
纪晓岚回过神来,看着棋盘上的败局,非但没有恼怒,反而抚着花白的胡须,欣慰地笑了:“你啊,这棋艺是越来越精了,看来我这点伎俩,是瞒不过你了。不过,心思也别光放在这棋盘上,国子监的入学考,才是眼下的正事。”
听到“国子监”三个字,纪汝佶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脸上浮现出一抹掩不住的喜色和期待。
“爹,您托人去问的事,有眉目了吗?”他有些忐忑地问道,“国子监的监生名额,每年就那么几个,京城的王公贵胄挤破了头都想进去,儿子怕……怕……”
国子监,那是大清朝最高的学府,是所有读书人梦寐以求的圣地。能入国子监读书,不仅仅是一种荣耀,更意味着半只脚已经踏入了仕途。
纪晓岚看着儿子期盼的眼神,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里满是篤定和自豪:“放心。爹这张老脸,在朝中还是有几分薄面的。礼部的王大人那边,我已经亲自去拜访过了,他看在我的面子上,已经松了口,名额基本上是定下了,就等吏部那边的文书下来。你只要在入学考上正常发挥,别给爹丢人,这事就十拿九稳。”
他顿了顿,看着自己这个品学兼优、为人正直的儿子,眼中充满了无限的期望。
“汝佶啊,你可得给爹争口气。我纪昀一生,不朋不党,不贪不占,没给你们留下什么万贯家财。我能留给你的,也就是这点清白名声和一个好前程。你若能入国子监,将来金榜题名,光宗耀祖,也算了了爹这辈子最大的一桩心愿了。”
纪汝佶听得热血沸腾,立刻站起身,恭恭敬敬地对父亲行了个大礼:“爹请放心!儿子绝不辜负您的期望!”
这一个国子监的名额,不仅仅是纪汝佶苦读多年的梦想,更是纪晓岚晚年最大的慰藉和骄傲。它凝聚了一个清廉了一辈子的父亲,对儿子全部的爱与期望。
书房里,父子俩其乐融融,暖意融融。
就在这时,一个管家脚步匆匆地从外面走了进来,躬着身子,在纪晓岚的耳边低声耳语了几句。
“老爷,门外……门外来了个怪人。”管家面露难色,“穿得破破烂烂的,跪在门口怎么赶都不走,非说有天大的要紧物事,要亲手交给您。他还说……他还说他姓丰。”
纪晓岚脸上的笑容,在听到那个“丰”字时,瞬间僵住了。
“姓丰?”他喃喃自语地重复了一遍,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难明的光芒。那光芒里,有惊诧,有怅然,有回忆,还有一丝……仿佛等待已久的了然。
他放在棋盘上的手指,不易察觉地抖了一下。
那颗刚刚被儿子吃掉的棋子,还温热着。可他心底,却莫名地泛起一股寒意。
他缓缓站起身,对纪汝佶说:“汝佶,你先回房温书去吧。爹这里有点事,去去就来。”
纪汝佶乖巧地点了点头,没有多问。只是在他转身离开的时候,他觉得父亲的背影,似乎在这一瞬间,变得有些佝偻和沉重。
纪晓岚走出书房,脚步竟有了一丝不稳。他知道,门外那个人,姓丰的人,他带着的“要紧物事”是什么。
他也知道,自己温暖平静的晚年生活,从这一刻起,怕是要结束了。
那个埋藏了十年的约定,那个他以为永远不会有人来兑现的约定,终究,还是找上门来了。
05纪府的偏厅。
这里不比书房,没有生炭火,一股阴冷的寒气从地砖里丝丝缕AH往上冒。丰绅殷德被管家领到这里后,就一直局促不安地站着,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偏厅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苍老的身影走了进来。
丰绅殷德猛地抬起头。
是纪晓晓。
十年不见,这位父亲昔日的“死对头”,已经白发苍苍,脸上布满了岁月的沟壑,但他那双眼睛,却依旧像十年前在朝堂上一样,锐利,明亮,仿佛能洞穿一切。
四目相对的一瞬间,丰绅殷德感觉自己像是被扒光了衣服,所有的狼狈、窘迫和不堪,都无所遁形地暴露在这双眼睛之下。
他想跪下,这是他来时路上演练了无数遍的动作。可不知为何,当真见到了纪晓岚本人,他的膝盖却像生了根一样,动弹不得。
他想开口说话,想说“纪大人,求您发发慈悲”,可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这一生,从未如此狼狈,如此无助。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最终,丰绅殷德放弃了所有徒劳的言语。他做出了一个简单的,也是唯一能做的动作。
他颤抖着,从贴身的、破旧的衣襟里,掏出了那半只茶杯。然后,他走到纪晓岚面前那张冰冷的八仙桌旁,像捧着一件稀世珍宝一样,用双手,将那半只茶杯,轻轻地,稳稳地,放在了桌子中央。
做完这个动作,他像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默默地退到一旁,低下了头,等待着自己的“审判”。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被嘲笑,被羞辱,然后被下人乱棍打出府去。
纪晓岚的目光,落在那半只茶杯上的瞬间,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下来。
他的瞳孔,在那一刹那,猛地一缩。
他脸上所有的表情——初见来人时的惊讶,审视,甚至是对一个落魄之人本能的一丝怜悯——全都在这一刻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沉重,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凉。
他缓缓地,缓缓地伸出手。那只写了无数传世文章、批阅了堆积如山奏折的手,在即将触碰到那半只杯子的时候,竟然,微微地发起了抖。
他终于拿起了那半只杯子。
他的指腹,轻轻地摩挲着杯子那道被精心打磨过的、光滑的断口,一遍又一遍。他的动作很慢,很轻,仿佛不是在抚摸一件死物,而是在抚摸一段早已尘封、却又刻骨铭心的岁月。
他就这样站着,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丰绅殷德甚至能听到自己因为紧张而“咚咚”狂跳的心跳声。
良久,良久。
纪晓岚闭上了眼睛,然后,长长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那一声叹息,悠长而复杂。里面,仿佛有终于等到的解脱,但更多的,却是无法言说的苦涩和无奈。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就在这时,偏厅的门又被推开了。纪汝佶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姜茶,笑盈盈地走了进来。他见父亲半天没回书房,担心他受了凉,特地让厨房煮了热茶送来。
“爹,天冷,喝口姜茶暖暖身子……咦?这位是?”他这才注意到旁边还站着一个形容憔'悴的陌生人,好奇地问道。
纪晓岚没有回答儿子的问话。
他缓缓地,缓缓地睁开眼睛。他的目光,先是痛苦地从手中那半只茶杯上移开,然后,落在了丰绅殷德那张写满了惶恐和不安的脸上,最后,他转过头,看向了自己最钟爱、寄予了全部希望的儿子——纪汝佶。
那眼神,看得丰绅殷德心里一阵发毛。那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眼神,里面充满了剧烈的挣扎、撕裂般的痛苦,和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
丰绅殷德被他看得心惊肉跳,刚想开口说一句“若大人觉得为难,晚辈就当没来过”,便听到纪晓岚开口了。
纪晓岚的声音,很轻,很干涩,像是两块石头在摩擦,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艰难。
他对着纪汝佶,说:
“汝佶,过来。”
纪汝佶不明所以,但还是听话地走上前:“爹,怎么了?”
纪晓岚的嘴唇翕动了几下,目光死死地盯着自己的儿子,仿佛要将他的样子刻进骨头里。
“爹……爹刚才跟你说的……关于国子监的那个名额……”
纪晓岚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道道惊雷,在这间安静得可怕的偏厅里,接二连三地炸开。
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说出了那句让他肝肠寸断的话:
“……你,让出来吧。”
纪汝佶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整个人如遭雷击,彻彻底底地愣在了原地。
他甚至以为自己听错了。
而纪晓岚,没有给他任何怀疑的机会。他缓缓抬起那只因为年迈而微微颤抖的手,越过棋桌,越过父子之间那段亲密无间的距离,指向了那个衣衫褴褛、满脸错愕、和这个温暖的家格格不入的……丰绅殷德。
然后,艰难地,补充完了那句石破天惊的后半句话:
“给……他。”
06“爹……您……您说什么?”
纪汝佶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变得惨白如纸。他端着姜茶的手一抖,滚烫的茶水洒了出来,溅在他的手背上,烫起一片红痕,他却恍若未觉。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让出来?让给……他?
那个跪在地上、衣衫褴,比乞丐还不如的人?
“爹!您没糊涂吧?”纪汝佶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尖锐的颤音,“国子监的名额!那是我寒窗苦读十几年的指望!是您托了多少人情,费了多少心血才求来的!您……您怎么能说让就让?”
他转头,愤怒地瞪着一旁同样目瞪口呆的丰绅殷德,像一头被侵犯了领地的小兽。
“而且是让他?爹,您看清楚,他是谁?他是和珅的儿子!是那个巨贪的后代!我们纪家世代清白,您一生最恨的就是贪官污吏,您怎么能把我的前程,让给一个罪臣之后?这要是传出去,您的脸面往哪儿搁?别人会怎么看我们纪家?”
一连串的质问,像连珠炮一样砸向纪晓岚。
纪晓岚只是痛苦地闭上了眼睛,瘦削的肩膀微微颤抖,整个人仿佛瞬间又苍老了十岁。他没有去看儿子,也没有去看丰绅殷德,只是低声说了一句:
“汝佶,别说了……这是爹……欠下的债。”
“什么债?!”纪汝佶的情绪彻底失控了,“爹,您到底欠了他什么债?值得您拿儿子的前程去还?他爹和珅当年权倾朝野的时候,哪一件事不是跟您对着干?您被他贬官外放,吃了多少苦头,京城里谁不知道?我们纪家不找他报仇就算仁至义尽了,怎么反倒欠了他的债?这没道理!我不服!”
丰绅殷德也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来。他彻底懵了。
他只是来求一点救命钱的,最多……最多奢望纪晓岚能看在什么不知名的份上,给他几十两银子,让他去给儿子买那片人参。
国子监的名额?
这简直是天方夜谭!这比直接给他一座金山还要荒唐!他何德何能?
他惶恐地摆着手,连忙上前一步,对着纪晓岚就要跪下:“纪大人,使不得!万万使不得!晚辈……晚辈不敢要!我……我只是家里小儿病重,走投无路,想来求大人您施舍几个药钱……这国子监的名额,是公子的前程,晚辈万万不敢奢求啊!”
他想把事情拉回正轨,他怕这出荒唐的闹剧会彻底激怒这对父子,最后他连一文钱都拿不到。
可纪晓岚的态度,却是前所未有的坚决。
他睁开眼,目光里没有了挣扎,只剩下一片死灰般的平静。他甚至没有理会情绪激动的儿子,而是转向丰绅殷德,用一种不容置喙的语气说道:
“你不必多言。这件事,就这么定了。”他顿了顿,声音沙哑,“这……是我欠你父亲的。今天,我还给你。”
说完,他看了一眼已经气得浑身发抖的纪汝佶,疲惫地挥了挥手,对旁边的管家说:“先带丰……先生去客房歇息,给他准备些吃的,再请个郎中来,问问他家里的情况。”
管家应声称是,便要来引丰绅殷德。
“我不准!”纪汝佶怒吼一声,拦在了丰绅殷德面前,“今天不把话说清楚,谁也别想走!爹!您今天要是不给我一个理由,我……我就长跪不起!”
说着,他“扑通”一声,竟真的在纪晓岚面前跪了下来,眼神倔强,满是伤心和不解。
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两个“儿子”——一个是亲生的,此刻正用怨恨的眼神看着自己;另一个是“仇人”的,此刻满脸惶恐与无措——纪晓岚的心,像是被两只手同时撕扯着,痛得无法呼吸。
理由?
他要怎么说?那个隐藏了二十年的秘密,那个关系到数十万生灵、也关系到一个权臣最后一点人性的秘密,他要如何对这个视清白如生命、嫉恶如仇的儿子开口?
他终究,什么也没说。
只是摆了摆手,示意管家强行将已经六神无主的丰绅殷德带了下去。
偏厅里,只剩下纪晓岚和纪汝佶父子二人。一个站着,一个跪着。温暖的书香世家,第一次出现了如此尖锐而冰冷的对峙。
纪晓岚看着跪在地上的儿子,张了张嘴,却只发出一声长长的、满是悲凉的叹息。
“汝佶啊……你……你恨爹吗?”
纪汝佶抬起头,泪水终于决堤而下:“儿子不敢恨爹。儿子只是不明白,不明白啊……”
07夜,深了。
纪府里一片寂静,连下人们走路都踮着脚尖,生怕惊扰了府里这压抑得快要爆炸的气氛。
纪汝佶还在祠堂里跪着,任谁去劝都不起来。丰绅殷德被安置在客房,饭菜一口未动,只是呆呆地坐着,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
而纪晓岚,一个人,将自己关在了那间温暖的书房里。
他没有看书,也没有写字。只是独自坐在那张紫檀木书桌前,静静地对着一盏孤灯。灯火摇曳,将他苍老的身影投在背后的书架上,拉得很长,很长,显得无比孤寂。
许久之后,他站起身,走到书房最里面的一个角落。那里立着一个看似普通的博古架。他摸索着,转动了其中一个不起眼的瓷瓶。
“咔哒”一声轻响,博古架旁边的一块墙壁,缓缓地移开了,露出了一个幽深的上锁暗格。
他从腰间摸出一把小小的、已经磨得发亮的黄铜钥匙,插进锁孔,打开了暗格。
里面,只有一个孤零零的木盒。
盒子是上好的金丝楠木做的,上面没有任何雕花,朴实无华。
纪晓岚将木盒取了出来,放在书桌上,轻轻吹去上面积攒的薄薄一层灰尘。他的动作,充满了仪式感。
他打开了盒盖。
盒子里面,铺着一块明黄色的绸缎。绸缎之上,静静地躺着……另外半只一模一样的青花缠枝莲茶杯。
纪晓岚伸出颤抖的手,将这半只杯子拿了出来。然后,又从袖中,取出了下午从丰绅殷德那里拿来的另外半只。
他将两半残杯,在灯下一一摆好,然后,慢慢地,慢慢地,将它们对在了一起。
断口处,严丝合缝,仿佛从未断裂过。
一只完整的,画着缠枝莲纹样的青花瓷茶杯,时隔二十年,再一次完整地出现在了世间。
纪晓岚的目光,胶着在那道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裂痕上,眼神,也跟着飘向了遥远的、早已被尘封的二十年前。
那一年,是乾隆末年。黄河下游,两岸千里,决堤了。
滔天的洪水,像一头失控的巨兽,吞噬了村庄,淹没了良田。无数百姓流离失所,千里泽国,饿殍遍野,人间地狱,不过如此。
朝廷震惊,立刻下拨了百万两白银的赈灾款,并派时任左都御史的纪晓岚为钦差,火速赶往灾区,督办赈灾。
可当纪晓岚带着人马,日夜兼程赶到灾区时,看到的景象,让他这个见惯了风浪的老臣,都心胆俱裂。
他看到,所谓的粥棚,清得能照见人影;所谓的赈灾粮,掺了大量的沙土和石子;层层盘剥之下,真正到了灾民手里的,连朝廷拨下款项的一成都不到。无数灾民,就眼睁睁地饿死在官府的粮仓之外。
纪晓岚心急如焚,怒不可遏。他连上数道奏折,弹劾当地官员,请求朝廷严办。可官官相护,奏折如同石沉大海,远水,根本解不了近渴。眼看着灾情一日重于一日,一场更大的民变,已在酝酿之中。
他平生第一次,感到了那种深入骨髓的无力。
就在他一筹莫展,几近绝望的那个夜晚。
有人,秘密地找到了他。
来人,是他一辈子都想不到会私下见他的人——和珅。
在一个破败的、四面漏风的驿站里,没有随从,没有官威,只有他们两个人。和珅穿着一身不起眼的便服,脸上没有了朝堂上的那种张扬跋扈,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纪晓岚从未见过的凝重。
那天晚上,和珅只说了一件事。
他说,他动用了自己多年来“贪腐”所结交的那些盐商、漕运的人脉和金钱,绕开了整个朝廷的官僚体系,从江南,秘密调集了一大批粮食。那批粮食,足以救活眼下这数十万嗷嗷待哺的灾民。
纪晓岚当时的第一反应,就是不信。他以为这是和珅又在耍什么阴谋诡计。
可和珅接下来说的话,让他沉默了。
和珅说:“纪昀,我知道你不信我。这批粮食,来路不干净,是我绕过户部,动用‘私人关系’弄来的。这要是捅到皇上那里,就是杀头的大罪。但是,眼下这情形,你等朝廷的流程走完,这几十万人,也就不用救了,直接埋了吧。”
“我今天来找你,不是来跟你商量,也不是来跟你邀功。我只需要你做一件事——做个见证人。”
“你亲眼看着这批粮食发下去,一粒都不能少。将来,万一有那么一天,我倒了,有人拿这件事来参我,说我‘私自动用国帑’‘中饱私囊’,你需要站出来,替我说一句话。不是为我和珅,是为你亲眼看见的、被这批粮食救活的这数十万百姓,说一句话。证明这批粮食,确实是进了灾民的肚子,而不是进了我-和珅的口袋。”
“我信不过这满朝文武,他们今天捧我,明天就能踩我。我只信得过你,”和珅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只信得过你这个老顽固的……清高。”
那一晚,他们谈了很久。
临走时,和珅从怀里拿出一只驿站里最普通的青花瓷茶杯,倒了两杯水,自己喝了一杯,递给纪晓岚一杯。
纪晓岚没有喝。
和珅笑了笑,没有勉强。他拿起桌上那只空的茶杯,猛地在桌角上一磕!
“啪”的一声脆响,茶杯应声裂成了两半。
他将其中一半递给纪晓岚,自己留了另一半。
“纪昀,你我斗了一辈子。可这件事,与你我无关,与这数十万条人命有关。你若答应做这个见证,就收下这半只杯子。你我各执一半,算是你我之间的一个契约。他日……他日我若有不测,我那不成器的儿子丰绅殷德,你我都知他秉性,不是个能扛事的。我只求你,念在这数十万生灵的份上,在我全家被抄斩的时候,给他……留一条活路。”
纪晓岚看着那半只杯子,又看了看窗外那些在寒风中缩成一团、奄奄一息的灾民,沉默了许久许久。
最终,他伸出手,接过了那半只茶杯。
他接下的,不是半只杯子,而是一个承诺。一个用数十万人的性命做抵押的、沉重无比的承诺。
后来的事情,果然如和珅所料。那批“来路不明”的粮食,如天降甘霖,解了燃眉之急,救活了无数人。而纪晓岚,也守口如瓶,将这个秘密,连同那半只茶杯,一同深埋心底。
他以为,这个秘密,会永远烂在肚子里。他甚至以为,和珅在临死前,会忘了这件事。
没想到,十年之后,他的儿子,还是拿着信物,找上了门。
08纪晓岚将这段尘封了二十年的往事,原原本本地,对跪在祠堂里的纪汝佶,说了一遍。
祠堂里,烛火摇曳,映着祖宗的牌位。
纪汝佶听着父亲那沙哑的声音,整个人都呆住了。他从最初的难以置信,到震惊,再到最后,只剩下沉默。
他脑子里反复回响着那几个字:数十万生灵。
他一直以为,和珅是一个纯粹的、彻头彻尾的奸臣、巨贪。他没想到,在那些贪婪和权谋的面具之下,还隐藏着这样一桩……他不知该如何定义的事情。
他也终于明白了,父亲为什么要做出那个看似荒唐的决定。
父亲要牺牲他的前程,不是为了向一个罪臣之后献媚,也不是老糊涂了,而是为了偿还一桩承诺。一桩用数十万条人命的重量,压在父亲心头整整二十年的承诺。
他一直以父亲的清廉风骨为傲,此刻,他才真正理解了“风骨”二字的含义。它不仅仅是不贪不占,不同流合污,它更是一种“有所为,有所不为”的坚守,一种超越了个人恩怨和荣辱的担当。
他膝行几步,来到父亲面前,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爹……是儿子……是儿子错了。”他的声音里,带着深深的忏悔和敬佩,“儿子不该只想着自己的前程,不该……不该质疑您。”
他的怨恨,在这一刻,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对父亲更深层次的理解和尊敬,以及对命运无常的深深感慨。
纪晓岚老泪纵横,他扶起儿子,父子俩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第二天,丰绅殷德被请到了书房。
纪晓岚将那个国子监监生的名额文书,正式地交给了他。
丰绅殷德却摇了摇头,拒绝了。
他说:“纪大人,昨夜我想了一夜。这份大礼,晚辈受不起,也不配受。我如今已是废人一个,就算进了国子监,也不过是惹人耻笑。但……我有个儿子,今年也到了开蒙的年纪,他比我聪慧,也比我干净。我想……”
纪晓岚明白了,他点了点头,道:“好。这个名额,就留给你的儿子。这,也算是了了我对你父亲的承诺。”
他又从抽屉里取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递给丰绅殷德:“这里面有些银子,不多,但足够你为令郎治病,也够你们一家人安顿下来,找个地方,重新开始。”
丰绅殷德这一次没有拒绝。他接过了钱袋,也接过了那份沉重的名额文书,然后,对着纪晓岚,行了一个端端正正的、发自内心的大礼。
“纪大人,此番大恩,丰绅殷德永世不忘。也替我那……糊涂了一辈子的父亲,谢谢您。”
几天后,丰绅殷德带着治好了病的儿子,和年幼的女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北京城。他们去了一个没人认识他们的地方,改了姓氏,买了几亩薄田,开始了全新的、普通人的生活。
而京城里,关于纪大学士牺牲自己儿子的前程,去资助一个罪臣之后的消息,不胫而走。有人说纪晓岚糊涂,有人说他沽名钓誉,有人说他背后必有不可告人的交易。
面对满城风雨,纪晓岚只是一笑置之,从未辩解过一句。
最后一幕:
又是几年过去,纪晓岚也终于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他躺在病榻上,气息微弱。已经入朝为官、性情也愈发沉稳的纪汝佶,侍奉在旁。
弥留之际,纪晓岚忽然睁开眼,对儿子说:“去……去把我书房里,那只……那只黏起来的茶杯,拿来。”
纪汝佶连忙将那只合二为一的青花瓷杯取来,送到父亲手里。
纪晓岚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摩挲着杯身上那道细细的裂痕,那道将两个斗了一辈子的死对头,奇妙地连接在一起的裂痕。
他看着儿子,嘴唇翕动,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出了他人生的最后一句话:
“汝佶……记住,人这一辈子……有比功名利禄……更要紧的东西……”
“那……就是……承诺……”
说完,他的手垂落下来,溘然长逝。
那只合二为一的茶杯,从他手中滑落,掉在柔软的被褥上,没有碎。它静静地立在那里,杯身上的缠枝莲,在昏黄的灯光下,仿佛依旧在无声地诉说着一段跨越了两代恩怨、用人性中最宝贵的牺牲与信义来谱写的,前尘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