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去世,葬礼上一个跛脚男人放下一个铁盒,里面竟是我的卖身契

发布时间:2025-11-13 10:02  浏览量:1

母亲的葬礼,下着不大不小的雨。

天色灰蒙蒙的,像一块脏了的抹布,拧不出水,也擦不亮天。

我站在灵堂门口,面无表情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

他们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悲伤,说着千篇一律的节哀。

我小姨,也就是我妈唯一的亲妹妹,哭得最是惊天动地。

她扑在棺材上,一声高过一声地嚎着:“姐啊!你怎么走得这么早啊!你让我可怎么活啊!”

声音之大,仿佛方圆十里都能听见她的孝心。

我看着她,心里冷笑。

不知道的,还以为躺在里面的是她亲妈。

可我知道,我妈住院那半年,她一次都没来过。

打电话催她交点医药费,她总说手头紧,说姐夫(她老公)的生意赔了钱,说外甥(她儿子)要上补习班。

理由多得像夏天傍晚的蚊子,嗡嗡嗡地,又烦人又吸血。

现在我妈走了,她倒是有钱置办这一身名牌丧服了。

“墨墨,别傻站着,快来给你小姨扶着点,你看她都哭得站不稳了。”我小姨夫,一个常年腆着啤酒肚的男人,对我招手。

我没动。

我只是觉得这一切,荒诞得像一出劣质的舞台剧。

而我,是那个被迫观看的、唯一的清醒观众。

雨丝斜斜地打进来,落在我的黑外套上,洇开一个个深色的小点。

就在这时,一个人影出现在了灵堂的入口。

那是个男人,五十岁上下的光景,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裤腿上还沾着泥点。

他很瘦,背微微佝偻着,最显眼的是他的左腿。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左脚都像个沉重的拖累,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划出一道轻微的、带着水渍的弧线。

是个跛子。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他吸引了过去。

这种场合,突然出现一个如此格格不入的人,就像一锅精心熬制的白粥里掉进了一只苍蝇。

小姨的哭声都停顿了半秒。

男人没看任何人。

他的眼睛浑浊,却又异常专注,直勾勾地盯着我母亲的遗像。

他就那么站着,站了足足有一分钟。

然后,他一瘸一拐地走进来,径直走到遗像前的台子上。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

是一个铁盒子。

四四方方的,生了厚厚的红褐色铁锈,边角都磨得发亮,看起来年头很久了。

他把铁盒子轻轻地放在了遗忘旁边的空位上,挨着那个电子香炉。

放下的时候,发出“当”的一声闷响。

然后,他对着我母亲的遗像,深深地鞠了三个躬。

整个过程,他一言不发,像个沉默的哑剧演员。

做完这一切,他转过身,依旧没看任何人,就那么一瘸一拐地,慢慢地,走出了灵堂,消失在灰蒙蒙的雨幕里。

一切快得像个幻觉。

“哎!那谁啊!”小姨夫最先反应过来,冲着门口喊。

没人回答。

小姨也从棺材上爬了起来,抹了抹根本没有眼泪的眼角,快步走到台子前,伸手就要去拿那个铁盒子。

“这里面是什么?不会是妈以前藏的钱吧?”她眼睛里闪着贪婪的光。

在她碰到盒子的前一秒,我冲了过去,一把将铁盒子抢先抱在了怀里。

“你干什么!”小姨尖叫起来。

“这是给我的。”我冷冷地说。

虽然我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但直觉告诉我,这东西是留给我的。

那个男人最后鞠完躬,转身的时候,视线在我身上停留了零点一秒。

那一眼,很复杂。

有怜悯,有叹息,还有一种……如释重负。

“给你的?凭什么是给你的?上面写你名儿了?”小姨不依不饶,伸手就要来抢。

“林秀娟!”我连名带姓地喊她,声音不大,但足够让她愣住。

我很少这么叫她。

“妈的葬礼还没结束,你就要开始抢遗物了吗?”

我的眼神一定很吓人,像一匹被逼到绝路的狼。

小姨被我镇住了,讪讪地收回手,嘴里却还在嘟囔:“什么叫抢?我这不是怕来路不明的东西放在这儿不吉利吗?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

我懒得再跟她废话。

我抱着那个冰冷、沉重的铁盒子,就像抱着一个巨大的谜团。

我知道,这里面,装着我完全不知道的,关于我母亲的秘密。

葬礼在一种诡异的气氛中结束了。

送走最后一波吊唁的客人,我把自己关进了我妈的房间。

小姨他们还在客厅里大声商量着这套老房子的归属问题,声音穿透门板,刺耳又清晰。

“……这房子怎么也得值个百八十万吧?墨墨一个女孩子,要这么大房子干嘛?我看不如卖了,钱我们跟她分……”

“她能同意吗?那丫头现在跟个刺猬一样。”

“不同意也得同意!我是她亲小姨,她妈没了,我不替她做主谁替她做主?”

我没理会。

我的全部注意力,都在怀里的铁盒子上。

盒子没有锁,但边缘锈死了,我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把它撬开。

“嘎吱——”一声刺耳的摩擦声,像是在撕开一段尘封的岁月。

盒子里的东西很简单。

最上面是一沓泛黄的老照片。

有我妈年轻时候的,扎着两条大辫子,在工厂门口笑得一脸灿烂。

有她抱着襁褓中的我,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还有几张我小时候的照片,穿着不合身的旧衣服,但手里总是拿着一根糖葫芦或者一包零食,咧着嘴傻笑。

照片下面,是一个小小的、已经发黑的银手镯。

是我小时候戴过的。

我记得,后来家里实在太穷,我妈把它卖了,给我交了小学的学费。

为此,我跟她赌气了整整一个星期。

没想到,她又赎回来了。

我的鼻子有点发酸。

在手镯下面,压着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

纸张的材质很粗糙,是那种老式的草纸,颜色已经黄得像秋天的落叶。

我小心翼翼地展开它。

当我看清上面的字时,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那是一份手写的契约。

最上面三个歪歪扭扭的大字,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写出来的:

“卖身契”。

我浑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了。

我瞪大了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往下看。

“立契人:林静(母亲的名字)”

“今因家贫,无力抚养幼女林墨,自愿将其卖与……”

后面的名字被墨水化开,看不清了。

“……永不赎回。恐口无凭,立此为据。”

在契约的最后,是价格。

“身价:人民币伍佰元整。”

落款日期,是我三岁那年。

还有一个鲜红的、刺目的手印。

是我妈的。

伍佰元。

我,林墨,就值伍佰元。

那个冰冷的铁盒子从我手中滑落,“哐当”一声砸在地板上,里面的照片和手镯散落一地。

我却毫无知觉。

我的脑子里嗡嗡作响,那张“卖身契”上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烙在我的心上。

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我们家会穷成那样。

为什么我从小到大,穿的都是别人给的旧衣服。

为什么每次我想要一件新玩具,我妈总是一脸为难,最后只能摇摇头。

为什么小姨一家人,看我的眼神总是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轻蔑和施舍。

因为我不是她的女儿。

我只是她花了五百块钱,“买”回来的一个商品。

或者,更可悲的是,我是她为了五百块钱,“卖”出去的那个。

那后来呢?为什么我又回到了她身边?是买家后悔了,还是她良心发现,又把我“赎”回来了?

无数个念头在我脑子里疯狂乱窜,几乎要把我撕裂。

我一直以为,我妈是爱我的。

虽然她严厉,不善言辞,甚至有些刻薄。

但她会为了我,在寒冬腊月里去给人缝补衣服,赚几块钱的辛苦费。

她会把家里唯一一个鸡蛋,卧在我的饭碗里,自己只喝清汤寡水的粥。

她会在我生病发烧的夜里,用粗糙的手掌一遍遍地抚摸我的额头,一夜不睡。

这些爱,难道都是假的吗?

还是说,这是一种对自己“商品”的维护和保养?

我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眼泪就控制不住地流了下来。

我像个疯子一样,趴在地板上,捡起那张轻飘飘的,却又重逾千斤的“卖身契”,一遍又一遍地看。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将我过去二十多年的人生,割得支离破碎。

我对我妈所有的记忆,所有的情感,在这一刻,全部崩塌了。

我恨她。

我真的好恨她。

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如果你不想要我,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

如果你卖了我,为什么又要让我回到你身边,让我顶着一个“女儿”的虚假名分,活得像个寄生虫?

门外,小姨还在和她老公盘算着房子的事。

“……我看这事儿就这么定了,明天就去找中介。至于墨墨那边,我来跟她说,她妈刚走,她脑子肯定也是懵的,我们说什么就是什么……”

我猛地拉开门。

小姨和姨夫被吓了一跳,脸上算计的表情还没来得及收回去。

“你们在说什么?”我问,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

“没……没什么,”小姨眼神躲闪,“我们在说,你妈走了,以后这个家就得我们帮你撑着……”

“撑着?”我冷笑一声,举起手里的那张纸,“是帮我撑着,还是帮你们自己盘算着,怎么把这个家也卖个好价钱?”

小姨的脸色瞬间变了。

“你这孩子胡说八道什么!什么卖不卖的!”

“我胡说?”我把那张“卖身契”摔在他们面前的茶几上,“那你告诉我,这是什么!”

小姨夫探头一看,脸色也白了。

小姨的反应更大,她像被蝎子蜇了一下,猛地后退一步,指着那张纸,声音都在发抖。

“这……这东西怎么会在你这里?!”

我死死地盯着她。

“你见过?你知道这是什么?”

她的反应,已经说明了一切。

“我……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小姨慌乱地摆着手,眼神飘忽不定。

“林秀娟!”我一步步逼近她,“我妈住院的时候,我求你借钱,你说你没有。我妈下葬,你连一分钱都没出。现在,你却有心思在这里算计她的房子!”

“我再问你一遍,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和绝望。

小-姨被我逼到了墙角,退无可退。

她看着我,眼神里闪过一丝怨毒和快意。

“你想知道?好!我告诉你!”她突然拔高了声音,像是破罐子破摔。

“你以为你妈是什么好人吗?她就是个自私鬼!”

“当年你生下来就一身的病,医生说要一大笔钱才能治好!我们家哪有那个钱?我劝她把你送人,好歹能给你找个好人家,保你一条命!”

“可她呢?她不听!她非要自己留着你这个拖油瓶!”

“她到处借钱,跪下来求人!可谁家也不是开银行的啊!最后实在没办法了,她就把你‘卖’了!”

小姨的话,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虽然我已经猜到了大概,但从她嘴里亲口说出来,那种冲击力还是让我几乎站不稳。

“她把你卖给了她们厂里的一个无儿无女的老工人,换了五百块钱,给你做了手术!”

“那老工人本来是想养你的,可你妈呢,她后悔了!等你的病一好,她就三天两头地往人家里跑,今天送点吃的,明天帮你洗洗衣服,哭着喊着说想你。”

“人家老工人也是个心善的,被她磨得没办法,最后就让你妈把你又领回来了!那五百块钱,人家一分都没要,就当是赞助你了!”

“所以,林墨,你听清楚了!”小姨指着我的鼻子,一字一句地说,“你根本就不是你妈的女儿!你就是她当年为了钱卖掉,后来又死皮赖脸要回来的一个累赘!”

“她对你好,那是她心虚!是她愧疚!她这辈子都被你这个累赘拖垮了!”

“现在她死了,解脱了!你满意了?”

轰——

我的世界,彻底塌了。

原来,我不仅是被卖掉的,还是个差点被抛弃的病秧子。

原来,我妈对我所有的好,都源于愧疚和补偿。

原来,我这二十多年的人生,就是一个巨大的笑话。

我看着小姨那张因激动而扭曲的脸,突然觉得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争吵,愤怒,质问……在这样残酷的真相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我没有再说话。

我弯下腰,默默地捡起地上的“卖身契”,还有那些照片,那个小小的银手镯。

我把它们重新放回铁盒子里,盖上盖子。

然后,我抱着盒子,走出了这个让我窒息的家。

我没有回头。

我漫无目的地走在雨里。

雨水混着泪水,从我脸上滑落,冰冷刺骨。

我不知道该去哪里。

这个城市这么大,却没有一个地方可以容纳我破碎的心。

我在一个公园的长椅上坐了下来,从天亮坐到天黑。

脑子里反复回响着小姨的话。

“累赘”、“拖垮”、“解脱了”……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刀,在我心上反复切割。

我拿出手机,翻看着相册里和我妈为数不多的合影。

最后一张,是她在病床上,我给她喂饭时拍的。

她已经瘦得脱了相,但看着我的眼神,依旧是那么温柔。

我一直以为,那是母爱的光辉。

现在我才知道,那或许是……愧疚的凝视。

我恨意难平。

我无法接受,我坚信了二十多年的母爱,竟然是建立在这样不堪的基石之上。

不行。

我不能就这么算了。

小姨说的话,或许是真的,但她一定隐瞒了什么。

那个跛脚的男人。

他为什么要把这个盒子给我?

他和我妈是什么关系?

他一定知道所有的真相。

我必须找到他。

这是一个疯狂的念头,无异于大海捞针。

我不知道他叫什么,不知道他住在哪里。

我唯一的线索,就是他是个跛子,穿着一身旧工装。

还有,他认识我妈。

第二天,我回了趟我妈生前工作的那个老纺织厂。

厂子早就倒闭了,只剩下一片破败的厂房和荒草丛生的院子。

门卫室里只有一个昏昏欲睡的老大爷。

我把那个跛脚男人的样貌和特征形容了一遍。

老大爷想了很久,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

“你说的……是不是老李?李卫国?”

“他以前就是我们厂的,后来出工伤,腿给砸了,就瘸了。”

“他跟你妈……嗯,跟你妈林静,关系是真不错。他们是一个车间的,那时候都叫他们‘车间兄妹’,你妈可没少帮衬他。”

我心头一紧。

有线索了!

“大爷,那您知道他现在住哪儿吗?”我急切地问。

“他啊……厂子倒了以后,他就没地方去了。好像是住到城郊那边的……筒子楼里去了。就是以前的老职工宿舍,具体哪一栋,我就不清楚了。”

虽然信息模糊,但这已经是我唯一的希望。

我谢过大爷,立刻打车前往城郊的职工宿舍区。

那是一片被城市遗忘的角落。

红砖的筒子楼,墙皮大片大片地剥落,露出里面的水泥。

楼道里堆满了杂物,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发霉和油烟混合的复杂气味。

我一栋楼一栋楼地找,一层楼一层楼地问。

“请问,这里住着一个叫李卫国的大爷吗?腿脚不太方便的。”

大多数人都只是摇头,用警惕的眼神打量我。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一个正在楼下择菜的大妈叫住了我。

“小姑娘,你找老李啊?”

“对!大妈,您认识他?”我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认识啊,他就住我们这栋,五楼,最里面那间。”大妈指了指我身后那栋最破旧的楼。

“不过他今天好像不在家,我早上看他出门了,背着个包,也不知道去哪儿了。”

我心里一沉。

走了?

他会不会是故意躲着我?

我还是决定上去看看。

五楼,没有电梯。

我爬得气喘吁吁,楼道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我摸索着走到最里面那间,门上挂着一把老式的铜锁。

他真的不在。

我靠在冰冷的墙上,一股巨大的失落感席卷而来。

难道线索就这么断了吗?

我蹲在门口,不甘心就这么离开。

我等。

我就不信,他能永远不回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楼道里偶尔有人经过,都会投来好奇的目光。

我的肚子饿得咕咕叫,腿也蹲麻了。

就在我快要撑不住的时候,楼梯口传来了脚步声。

很慢,很有特点。

一步,是正常的落地声。

另一步,是沉重的拖拽声。

是他!

我猛地站起来,心脏狂跳。

一个瘦削的身影出现在楼道的尽头。

正是那个跛脚的男人。

他看到我,明显愣住了,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惊讶。

“你……你是……林静的女儿?”他试探着问。

“李卫国大爷?”我开口,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颤。

他点了点头,表情很复杂。

“你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我问了很多人。”我盯着他,开门见山,“那个铁盒子,是你送去的吧?”

他又点了点头。

“为什么?”我追问,“那里面……那张‘卖身契’,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卫国叹了口气,眼神里流露出一种深深的疲惫和悲伤。

他掏出钥匙,打开了门。

“进来再说吧。外面冷。”

他的家很小,只有十几平米,但收拾得异常干净整洁。

一张单人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就是全部的家具。

桌子上放着一个相框,里面是我妈年轻时的黑白照片。

就是我在铁盒子里看到的那张,扎着两个大辫子,笑得一脸灿烂。

他给我倒了杯热水,水杯是那种老式的搪瓷缸子,上面印着“劳动最光荣”。

“坐吧。”他在床沿上坐下,拍了拍自己那条僵硬的左腿。

“我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找来了。”

“我更没想到,我妈会有一个这么大的秘密瞒着我。”我握着滚烫的水杯,声音冰冷。

“我小姨都告诉我了。她说,我妈为了给我治病,把我卖了。是吗?”

李卫国沉默了。

他低着头,看着自己粗糙的双手,像是在回忆一件非常遥远的事情。

过了很久,他才缓缓开口。

“你小姨说得……对,也不对。”

“什么意思?”

“你妈,她确实把你‘卖’了。但她不是为了钱,她是为了……救你的命。”

李卫国的故事,像一幅褪色的旧画卷,在我面前缓缓展开。

那一年,我刚出生不久,就被查出患有严重的先天性心脏病。

医生说,必须马上手术,否则活不过三岁。

手术费,在那个年代,是一笔天文数字。

我妈当时只是纺织厂一个普通的女工,一个月工资几十块钱。

她疯了一样地去借钱。

亲戚,朋友,同事……所有能开口的人,她都去求了。

她甚至给人家下跪。

可是,没人敢借给她。

那不是一笔小数目,谁家都不富裕。

我小姨家,是当时条件最好的。

我姨夫倒腾点小生意,赚了些钱。

我妈去求她,我小姨把门一关,说:“姐,不是我不帮你。这孩子就是个无底洞,你把她送人吧,对你对她都好。”

我妈哭着从她家门口离开。

那天,下着比葬礼那天还大的雨。

李卫国说,他永远也忘不了我妈那天的背影,单薄得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叶子。

“你妈那个人,犟得很。”李卫国叹了口气,“她跟我说,‘老李,这是我的女儿,就算是要我的命,我也得把她救活。’”

走投无路之下,我妈想到了一个办法。

她找到了当时厂里的王厂长。

王厂长是个好人,但他也没办法从公家账上拿出这么一大笔钱来。

我妈就说:“厂长,您不用给我钱。您就当我……把我女儿‘卖’给厂里。您先预支我五百块钱的工资,给我女儿做手术。这笔钱,我以后从工资里一个月一个月地扣,就算扣一辈子,我也认了!”

王厂长被我妈的决心震惊了。

在那个年代,预支这么多工资是根本不可能的,违反规定。

但看着一个濒临绝望的母亲,他动了恻隐之心。

为了堵住悠悠众口,也为了给我妈一个名目,他同意了。

于是,就有了那张所谓的“卖身契”。

那根本不是一份买卖合同。

那是一份一个母亲,用自己的尊严和未来,跟命运签下的借条!

那上面的“伍佰元整”,不是我的身价。

那是我的救命钱。

那个被墨水化开的名字,根本不是什么老工人。

上面写的,是“XX纺织厂工会”。

而李卫国,就是当时的见证人。

“你妈怕你以后知道了会多想,所以把买主的名字涂掉了。”

“她签完字,按完手印,当场就给我跪下了。”李卫国的声音开始哽咽。

“她求我,‘老李,今天的事,你千万不能说出去!尤其不能让墨墨知道!我不想让她觉得,她是她妈卖掉的孩子。’”

“她还说,‘这个盒子,你帮我收着。如果我哪天不在了,你再把它交给墨墨。那时候她长大了,应该能明白了。’”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汹涌而出。

原来是这样。

原来真相,是如此的沉重,又如此的温暖。

我一直以为的“抛弃”,竟然是“拯救”。

我一直以为的“愧疚”,竟然是“深爱”。

我妈她不是不要我。

她是为了要我,赌上了一切。

“那……那我小姨说的那个老工人……”我哽咽着问。

“胡说八道!”李卫国情绪激动起来,“根本没有那回事!你手术做完,就一直跟着你妈!你小姨她就是嫉妒!她嫉妒你妈有你这么个女儿,嫉妒你妈虽然穷,但活得比她有骨气!”

“你妈这辈子,就没求过几个人。为了你,她把膝盖都跪碎了。她还完那五百块钱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把当年卖掉的那个银手镯给赎了回来。她说,那是给你唯一的念想,不能丢。”

李卫国从床头的一个小木箱里,颤抖着拿出一本发黄的账本。

“这是……你妈当年还钱的记录。”

我接过来,翻开。

上面密密麻麻地记着:

“X年X月X日,还款5元。”

“X年X月X日,加班费,还款8元。”

“X年X月X日,卖血,还款30元。”

……

“卖血”那两个字,像针一样,狠狠地扎进我的眼睛里。

一笔一笔,全都是她从牙缝里省出来的,甚至是拿命换来的钱。

整整五年。

她用了整整五年,才还清了那笔“卖身”的钱,才把我堂堂正正地“赎”了回来。

我再也控制不住,抱着那本账本,失声痛哭。

我哭我自己的愚蠢和无知。

我哭我竟然怀疑了这份世界上最深沉、最伟大的爱。

我哭我妈,我那个沉默寡言、一生要强的妈妈。

她到底独自一人,背负了多少的苦难和委屈。

她把所有的阳光和希望都给了我,却把所有的黑暗和沉重,都留给了自己。

李卫国没有劝我。

他只是默默地递给我一张粗糙的纸巾,然后转过身,看着窗外,肩膀微微地颤抖着。

哭了很久很久,我才慢慢平复下来。

“李大爷,”我擦干眼泪,站起身,对着他深深地鞠了一躬,“谢谢您。谢谢您告诉我这一切。”

李卫国转过身,摆了摆手。

“别谢我。这是我答应你妈的。”

“其实,你妈不让我这么早告诉你。她说,等你结婚生子了,自己也当了妈,才能真正明白她。”

“可是,前几天在葬礼上,我看到你小姨那个样子,我就知道,她肯定会跟你胡说八道。我怕你……怕你想歪了,恨你妈。”

“所以,我把盒子给你了。我相信,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你会自己来找答案的。”

我点了点头,心里充满了感激。

“李大爷,我妈……她有没有跟您说过别的?”

李卫国想了想,说:“她说的最多的,就是你。”

“她说,墨墨这孩子,随我,性子倔,心是好的。”

“她说,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没能让你过上好日子。但她最高兴的,就是把你养大了,养得健健康康,还有出息,读了大学。”

“她去世前一个月,还来找过我一次。那时候她已经很不好了。”

“她把她所有的积蓄,一张存折,交给了我。”李卫国又从那个木箱里,拿出了一本存折。

“她说,‘老李,这里面有三万块钱。是我攒了一辈子,给墨墨的嫁妆。我怕林秀娟那个女人惦记,你帮我收着。等墨墨结婚的时候,你再交给她。’”

“她还说,‘如果……如果墨墨不愿意结婚,一个人过,那这笔钱,就让她傍身用。别告诉她是我给的,就说是……工会发的抚恤金。’”

我接过那本薄薄的存折,手抖得厉害。

三万块钱。

对于现在很多人来说,不算什么。

但对于我妈,那个连卖血都要记账的女人来说,这几乎是她的全部。

她到死,都在为我着想。

她算好了一切,安排好了一切。

她怕我受委屈,怕我被小姨算计,怕我一个人过得不好。

她用她最后的一点力气,为我筑起了最后一道防线。

可我呢?

我却在她的葬礼上,因为一个误会,就否定了她全部的爱。

我甚至,恨过她。

我狠狠地抽了自己一个耳光。

“别这样,孩子!”李卫国连忙拉住我,“你妈要是知道,会心疼的。”

我再也说不出一句话,眼泪又一次决堤。

从李卫国大爷家出来,天已经全黑了。

城市的霓虹灯亮了起来,璀璨又遥远。

我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小姨家。

开门的是我表弟,他看见我,愣了一下,喊道:“妈,林墨姐来了。”

小姨和姨夫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桌上摆满了水果零食。

看见我,小姨的脸色有些不自然。

“你来干什么?”

我没有说话,径直走到他们面前。

我把那张“卖身契”,那本还款的账本,还有那张三万块钱的存折,一样一样地,摆在了茶几上。

“这是什么?”小姨皱着眉。

“卖身契,你认识的。”我平静地说。

“这本,是我妈还那五百块钱的账本。里面记着,她为了还钱,去卖过血。”

“这张存折,是她留给我的嫁妆。三万块钱。”

小姨的脸色,从不解,到震惊,再到煞白。

她拿起那本账本,手指颤抖地翻看着。

当她看到“卖血”两个字时,手一抖,账本掉在了地上。

“我今天,去见了李卫国大爷。”我继续说,声音里不带一丝波澜。

“他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我了。”

“小姨,当年我妈抱着我,在雨里跪在你家门口,求你借钱的时候,你在干什么?”

“你在屋里,跟我姨夫说,我是个无底洞,劝我妈把我扔了。”

小姨的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妈这辈子,穷得叮当响。可她从来没求过你什么。唯一一次为了我,她把头都磕破了,你却连门都没开。”

“她去世了,你不出一分钱,却在这里盘算着怎么卖掉她的房子,分她的遗产。”

“林秀娟,你告诉我,你凭什么?”

“你凭什么心安理得地住着宽敞的房子,却对我妈的苦难视而不见?”

“你凭什么在我妈的葬礼上,哭得那么大声,好像你才是最伤心的那个人?”

“你又凭什么,用你那肮脏的心思,来揣测她,来污蔑她对我的爱?”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每一句话,都像一颗钉子,钉进她的心里。

小姨夫站起来,想说什么。

“你闭嘴!”我指着他,“这里没你说话的份儿!”

他被我的气势吓住了,讪讪地坐了回去。

“我……”小姨终于开口,声音嘶哑,“我……我那时候也是没办法……我们家也不容易……”

“不容易?”我笑了,“你家再不容易,也比一个要去卖血给女儿治病的母亲容易吧?”

“你不是不容易,你就是自私!冷血!”

“从今天起,”我收起桌上的东西,一样一样地,小心翼翼地放回包里。

“我妈留下的这套房子,我不会卖。我会一直住在这里。”

“我们两家的关系,也到此为止了。以后,你们是你们,我是我。老死不相往来。”

说完,我转身就走。

我没有再看他们一眼。

我知道,他们的震惊,他们的羞愧,他们的无地自容,都与我无关了。

我替我妈,讨回了迟到二十多年的公道。

也替我自己,斩断了这摊腐烂的亲情。

回到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小屋,我第一次觉得,这里才是我的家。

我把那个铁盒子,擦得干干净净,摆在了我妈的遗像旁边。

我对着遗像,跪了下来。

“妈,对不起。”

“对不起,我误会你了。”

“对不起,我到现在才明白你的爱。”

“妈,我不怪你了。一点都不怪了。”

“你不是把我卖了,你是把我从死神手里,买了回来。”

“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勇敢,最伟大的妈妈。”

“以后,我会好好活着。带着你的爱,好好活着。”

“你放心吧。”

窗外,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

一缕月光透过云层,洒了进来,照亮了遗像上母亲的笑脸。

她扎着两条大辫子,笑得一脸灿烂,仿佛在对我说:

“我的傻孩子,妈妈怎么会不要你呢。”

我把那张“卖身契”拿了出来,和那本三万块的存折放在一起。

我突然明白了我妈的良苦用心。

一张,是她倾其所有,为我换来的“生”。

一张,是她耗尽一生,为我铺就的“路”。

这两张纸,就是她对我全部的爱,沉默,笨拙,却重逾千金。

第二天,我辞掉了在市中心那份不好不坏的工作。

我用那三万块钱,在老房子附近,盘下了一个小小的店面。

我开了一家小书店,兼卖咖啡。

店名就叫,“静墨书屋”。

静,是母亲的名字。

墨,是我的名字。

开业那天,李卫国大爷来了。

他送来一盆长势很好的绿萝,说:“你妈以前最喜欢这个,好养活。”

我把他请进来,给他煮了一杯最好的咖啡。

他坐在靠窗的位置,阳光洒在他身上,他那条残疾的腿,似乎也不那么显眼了。

他说:“你妈要是看到,肯定高兴。”

我笑了,眼眶有点湿。

“嗯,她看到了。”

书店的生意不温不火,但足够我生活。

我每天整理书籍,煮咖啡,和来来往往的客人聊天。

日子过得平静又安稳。

小姨后来给我打过几次电话,我没接。

她又发来很长的短信,说她知道错了,求我原谅。

我看了,然后删掉了。

有些伤害,一旦造成,就无法弥补。

有些关系,一旦断裂,就不必再续。

我没有精力去恨她,我只想把所有的力气,都用来好好生活。

那个生了锈的铁盒子,我一直放在书店的收银台下面。

有时候,夜深人静,我会把它拿出来,摩挲着上面冰冷的铁锈。

它不再是一个装着痛苦秘密的潘多拉魔盒。

它是我母亲的纪念碑。

里面装着她沉默的呐喊,无声的奉献,和那份差点被我永远错过的,深沉如海的爱。

它时时刻刻提醒着我,我曾经被一个人,用生命狠狠地爱过。

而这份爱,足以支撑我走过未来所有的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