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缺爱的人，往往得到更多的爱

夜读·开卷有益

如果遇见一朵心仪的花，不妨坐下来，听它说岁月，听它说天涯。

百花文学奖得主、“性灵美文”代表作家朱成玉的散文，充满着向上、向善、向美的力量，上百篇文章入选全国中考现代文阅读试题。其作品文风清新淡雅，善用隽永唯美的语言，描绘蕴含哲理的故事，深受读者喜爱。

今天的文章选摘自朱成玉全新散文精选集，包含《星河滚烫，人间理想》《心中有爱，眼里有光》2本书。无论身在何时何地，星河依然滚烫，人间充满理想，在书里，你会遇到你想要的那束光。

一根叫父亲的骨头

父亲瘦了一辈子，从来都没有胖过，像一根立起来的骨头。

母亲糖尿病并发症导致了眼盲，只好由父亲来照顾，一辈子没做过饭的父亲，开始学着做饭。我提出来接他们去楼上住，父亲不肯，说楼上不方便，住着平房每天可以带母亲出去晒晒太阳。他让我们放心，说他可以照顾好母亲。不论我们怎样劝说，他都不为所动。父亲一辈子都这样，倔强得很，用母亲的话说，那是一根倔强的老骨头。

妻子和我说：“有时候看你爸爸弯着腰点炉子半天直不起腰来，就那么弓着一路走进屋子，我心里可不得劲儿了。前半辈子弯腰为儿女，后半辈子弯腰为老伴儿，从来都没有时间是为自己而活的，他这是没有自己的一辈子啊！”

父亲退休前，一直是工厂里的车工，每天弯腰在机床前，一站就是四十多年。

我曾经勾着他的脖颈，把他当一棵树上下攀爬，也曾把他当成秋千架，惬意地晃荡，那时候他还年轻，站起来依旧笔直，可是，岁月却和万有引力合谋将他压弯。

本文插图 / 摄图网

再倔强的骨头也有弯的时候。

父亲一直瘦着，现在想想，他又怎么能够胖得起来呢。从小到大，家里的经济条件一直不好，母亲身体差，没出去工作过，一家六口人都指望着父亲那点微薄的工资，每月的口粮等不到月底就吃没了，父亲总是托人和粮店的人说好话，提前把下月的粮食透支出来。在我们这些小豺狼虎豹面前，父亲怎么能吃得上一顿饱饭！

这根倔强的骨头，一直都是硬邦邦的，这大概就是我不喜欢让他抱的原因吧。我清楚地记得，小时候有一次放学回家，父亲在门口张着树杈子一样的双臂做拥抱状，我却从他胳膊底下“嗖”的一下钻了过去。“小兔崽子！”父亲骂了一句，悻悻然跟着进了屋。

后来才知道，那一次，父亲在单位得了劳模奖，奖励了一个大猪头，那是他表达快乐的方式，可是我却扫了他的兴致。

这还是一根险象环生的骨头。父亲这一生做过太多惊险的事情，上山砍柴，砍到了脚背，骨头都露出来了，所幸及时送往医院才保住了右脚。还有一次，中指被车床绞到，皮开肉绽，伤口愈合之后，右手的中指就永远打不过弯来了，总是那么直愣愣地伸着，我都替它感到累得慌。

父亲手巧，闲暇时会做点儿灯笼卖，多少可以贴补一下家用。可他毕竟时间有限，做得不多，都是事先订好了给谁做就是给谁做的。一个有钱人出了好多倍的价钱要买父亲预定出去的那只灯笼，父亲回绝了，不卑不亢地说：“人总得讲究个信用，不能你钱多就坏了规矩不是，不然这世道怕是要乱了套吧。”

那一刻，我觉得这世间，只有一个词可以配得上父亲，那就是骨头。有骨气而且讲诚信的骨头。

那一年，我的叛逆让他头疼，我的逃离令他神伤。他将所有的脚印放出去，天涯海角去找我。深夜，他把脸伸进晚秋，清晨转过身来，须发皆白。

我看见了雪白的骨头。

有一次，父亲问我对死亡的看法。我想了想说，人死了，万事皆休，什么都没有了。父亲说：“也不尽然，你爷爷死后，我从炉膛里还捧回了四捧骨灰，热乎乎的，似乎还带着活着时的体温。”

听到这些话的时候，我的内心是酸楚的，我不敢想象，将来的某一天，父亲离我而去，这根老骨头，会变换成多少思念的骨灰。

如若父亲不在了，还有什么可以让我称之为骨头？

看过一则新闻，浙江一位84岁的老人陈宝松，他45岁的单身儿子4年前查出尿毒症，为补贴药费，他到田野割野菜，每天凌晨3点蹬三轮车到20公里外的菜场卖菜，饿了啃馒头，买瓶水也舍不得！一天挣四五十元，他不放弃，他说：“只要我这把老骨头还能动弹，就给儿治病！”

又一根倔强的老骨头！

有一次一个朋友问我父亲的年龄，我一下子愣住了，先想到父亲是属蛇的，然后再一点点推算出他的年龄。为此，我深感愧疚，父亲不光把我的年龄，还把我的生日，我的生辰八字都记得牢牢的。有人问起，他从来不会打奔儿，总是脱口而出。

从今天起，我不光记住了这根老骨头的年龄，还记住了这根老骨头的重量。

父亲睡着了，小小的一团骨头。我替他盖着被子，看到那根永远向前伸着的中指，像个站岗的士兵，没有人来换岗，只能一个人站在那里，直到永恒。

那是父亲身上更为倔强的一根小骨头。

钉在旧时光里的钉子

你认为人什么时候才会死？被子弹贯穿心脏的时候？不对！得了不治之症的时候？不对！喝下毒蘑菇汤的时候？不对！

是被人遗忘的时候。

这是电影《海贼王》里的台词，它让我懂得了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点，遗忘才是。

一个朋友，年轻时租住在一个人家里，家里有一个患有失忆症的老太太，她常常忘记家里一间屋子里有一个租客，每天早晨她都到那间屋子里去，诧异地看着那个朋友熟睡的脸，抚摸他，问他是谁。第一次时朋友受到很大的惊吓，睁开眼看见一张满脸沟壑的面孔，像是刚梦到的鬼。但是被吓哭的却是失忆的老人，她常常念叨的一句话是：我要回家，这里没人认识我。

看，遗忘是多么可怕，它是化了妆的死亡。

爱默生晚年得了阿尔兹海默病。他女儿给他念他自己的著作，念完问他：“爸爸，您知道这是谁写的吗？”爱默生笑着摇了摇头，说：“不知道。但我知道他很伟大。”

无论卑微还是伟岸，遗忘，会让一切如烟消散。

每一年我的生日母亲都会记得，如果我没在她身边，她的电话也总会准时打来，说一些别忘了吃鸡蛋之类的话。可是今年是个例外，母亲忘记了我的生日。今年的母亲雪上加霜，眼睛失明之后，又慢慢开始“失忆”，前脚做的事，后脚就会忘。我的生日，母亲总是牢牢记在心里的。老了，记忆力严重下降的时候，她会趁着不糊涂的时候，在日历上找我们的生日，然后都折起来，用来提醒自己。可是现在，她甚至忘记了每天提醒自己去看看日历。这让我心疼得不能自已。

可是，这不能证明她不爱我。她的遗忘反而使她的爱更加令人唏嘘。

如果遗忘是呼啸而至的飓风，把记忆横扫得一干二净，那么记得，就是在那旧时光里，牢牢钉下的一枚钉子。

看过一篇短篇小说《洗尘》，虚构了人死后的一次宴会，里面有一个让人感动的细节，脑袋有问题的女人在听到“吃饭”这句话时，第一反应竟然是“吃饭前得吃药”。就算是死了，她还记得她双臂残缺的丈夫血压高，吃饭前必须吃药。她至死还随身携带着他的药，可是她不知道“两片”到底是多少，不小心倒了一大捧在手心里。她的丈夫一点也没有发火，而是耐心地重复：“两片，两片就行了，不能这么多。”“两片，教过你，再想想……”“两片，对了，马上就对了——”“马上就对了。”读到这句话时我深深地感动了。它既表现了妻子的智障程度，又显示了残疾丈夫对妻子的关爱和耐心，还反映了作者对残障人士的深刻了解和悲悯情怀。

这是多么令人动容的“记得”！

和一位有着很多年教龄的先生聊天时，他说了这样一件事：

很多年前他教过的一个学生，在大街上认出了他，和他打招呼，然后半开玩笑地问他，“老师，您还能记得我的名字吗？”

他不假思索脱口说出他的名字来，他的学生既惊讶又感到温暖，说：“老师，这么多年都能被你记得，真是一种幸福。”

被记得是一种福分，分别30余年的同学聚会，见了面，几个同学不假思索地说出当年发生在我身上的小事；和发小喝酒的时候，他竟然完整地背诵出我十几年前写的一首诗……如果我的人生是一部电影，我希望在片尾字幕后，仍然能够留在观众的心里，仍然能够时时被记起，即使是一部简短而不起眼的电影，也希望有人因为这部电影而得到救赎，得到激励。

母亲一大早让父亲给我打来电话，她在那边无比内疚地说，昨天你的生日，妈都给忘了，真是老了，不中用啦！

我知道，我们在母亲的记忆里漂浮不定，但会在她的心里扎根。不记得并不代表她把我们忘记，只是把我们放到了最隐秘的地方，珍藏起来。就像公益广告里患了阿尔兹海默病的父亲往兜里揣饺子，那一句“我儿子最爱吃这个”，不知打动了多少人，那是多么心酸的“记得”。

有人说，有酒窝或者脖子后前胸上有痣的人，都是带着前世的印记的，他们不舍得丢弃那一世的记忆，哪怕经历几世轮回，也要寻回曾经。我便是前胸有痣的人，但我并不赞同这种让“记忆”永垂不朽的说法，这份“记得”未免太过沉重，该放下的时候也该懂得放下。最美好的记得，应该像风记得花的香，像云记得天的蓝，云淡风轻，顺其自然。

在所有关于爱情的场景里，我最喜欢生命的最后，尘埃落定，我们疲倦地对坐着。那时，记忆行将枯萎，再也记不起什么，精彩的，平庸的，欢喜的，悲伤的，都在我们的幕布上被一一擦掉。

但是我们彼此都还会捧着对方的脸，说，我记得你。

这最终的爱情，其实和母亲对儿女的爱是一样的。我们都是母亲在旧时光里钉下的那枚钉子，再大的风，也无法把她生命中最珍贵的东西连根拔除。

爱，不必喧嚣

由于家庭困难，并且学习成绩优异，妻子最小的妹妹上学的时候，被一对一帮扶过。整个初中和高中，她的学费都来自那个帮扶的人。每次五妹考完试，都会写信给那个人，告诉她自己的开心。那个人也会很快寄来一封鼓励的信，连带着寄来一些书或者其他学习用品作为奖励。

考上大学的时候，五妹说想去看看他，当面感激他这些年的帮助。那个人拒绝了，他说，不用感谢，只要五妹好好学习就行，将来有一天，如果有能力就去帮扶另外的人。

五妹大学毕业后做了一名教师，写信告诉了他，并且依然固执地希望可以见他一面。他很久之后才回了一封信，告诉五妹，他已经退休了，收发室的人是通过好几个人才转给他这封信的。

他说：“懂得感恩是好的，但也不要因此让自己背上沉重的包袱，其实，给别人以帮助，那个人本身也是幸福的，我在自己有能力的时候，帮扶过一个人，感到很骄傲。所以，你不用太在意这一点点帮助，用那些给我买礼物的钱，去接着帮扶其他人吧。我现在啊，正精神饱满地准备游遍祖国的大江南北呢！”

自始至终，五妹都没有见过这个好心人，他一次次地给五妹卸掉压力，让她轻装前行，他就像夏日里的一缕微风，惬意而清爽地在五妹的耳畔和心头吹过。

好多年过去了，虽然那个好心人不再和五妹联系，但他对五妹的影响是一生的。

作为一名教师，五妹爱生如爱子。班上来了后进生，调皮、捣蛋，不爱学习，她把他放在了第一排；天冷了，她提醒同学加衣服；天热了，她让学生多喝水。下课之前，先叮嘱上下楼梯的安全；上课之后，要求学生认真听讲，谁也不掉队。尽管孩子们已是六年级的大孩子了，打扫卫生时，她依旧告诉他们灰尘有污染，动作要轻。

一个孩子爬上窗台擦玻璃，她一急，脱口而出：“宝贝，小心！”同学们的目光齐刷刷地盯在了她的身上，她说：“同学们，我只称呼自己的孩子为‘宝贝’，今天老师把你们当作我自己的孩子了。”孩子们笑着，也许他们还不太懂得老师的爱，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作家马德在一篇文章里通过主人公之口说出这样的话：“一阵风，从一个大汗淋漓的人的耳际擦过，它会停下来等待那个人的感恩吗？真正的爱的付出，就像吹在这个世间的和风，它不会因为受惠者是否向它致意，而停下脚步。爱，是不必喧嚣的。”

说得真好！爱，不必喧嚣，人间更多的爱，是沉静无声的。

我见过，为了尊重截肢的同伴而集体不谢幕的合唱团的孩子们，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笑意，每个人在排练的时候，都曾无数次地背过那个截肢的同伴，从无怨言。我见过，一个穷孩子为了省电而在学校学习到11点才回家，他不知道，大门是10点就关的，而守门的大爷为了他，一直坚持着11点才关门。我见过，雨天，一个幼儿在窗台玩耍，眼看就要从楼上掉下来，路过的两位农民工一直在楼下紧张地伸着手，孩子掉下来的一刹那被他们接住了。他们把孩子交给家长，匆匆走掉，他们说工地上还等着他们干活呢。他们或许平凡，这一刻却无比伟岸……

这些默默无闻的爱，就像和煦的风吹过，里面裹挟着浓浓的暗香。

下班的时候，收发室的老张喊住我，递给我一封信。这年月写信倒是很稀奇了，我看上面写着“转李双玉收”，给五妹打电话，问她自己有单位，为什么费事地要我转一下呢？她说，她帮扶了两个山村里的孩子，那里很偏僻，连电话都不通，其中一个孩子的家长写信来，非要见见她，她就谎称自己外出学习了，为了把这善意的谎言编得圆满一些，就把写信地址换到我这儿了……

我感到一股惬意的风吹过。那是夏日的微风，它从来不会因为没有得到人的感恩而收起翅膀。

它不停歇地吹，让一只蚂蚁鼓足了勇气，在荒凉的人世间跑来跑去；它不停歇地吹，让这潦草的人间，有了一种难以言说的和谐庄重之美。

这人世间最微小的风，却吹响了人世间最美的天籁。